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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西方话语冲击下的中国史学理论

2016-11-26张旭鹏

社会观察 2016年12期
关键词:历史学家史学唯物史观

文/张旭鹏

在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西方话语冲击下的中国史学理论

文/张旭鹏

中国古代历史学家从其历史写作实践中,发展出一套对历史学性质的理论思考,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特有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撰述原则。这一产生于中国特定传统的历史理论,在近代中国建构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中,随着西方史学理论与方法的引入,而逐渐失去其合法性。从创建一种反传统的新史学,到唯物史观理论指导地位的确立,中国历史学家在运用西方史学理论和方法撰写历史和研究历史的同时,也逐渐意识到中国历史的特殊性有时并不能纳入到西方理论的普遍性框架之中。

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对史学本质的探求

在中国传统史学中,理论似乎并不占据重要位置。中国古代历史学家大多秉持“未尝离事而言理”的撰史传统,很少去从特定的事例中抽象出一般的概念和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律。在西方学者看来,那种纯粹出于求知的兴趣,去考察历史之起源,理解历史之性质,进而为史学撰述这一独立存在提供洞见的“批判史学”,很少在历史学家笔下出现。

官修史学是中国传统史学编纂的主流,但它并不能保证历史叙述的真实性。同时,国家对史书编纂的严格审查,也对史家选择材料、观点和进行评判形成了巨大干扰。私人修史不仅对官方史学作出了有益的补充,也让史学家得以摆脱体制束缚,成为具有相对独立意志和自由的个体。这便为史学家去深入思考史学本身所面对的问题,提出一些独具创见的理论与方法提供了契机。

刘知几以私人身份撰写了中国第一部史学理论意义上的著作《史通》,他在《史通》中提出了成为“良史”的准则:“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实录直书”表达了历史学家在撰写历史时的理想状态,即必须坚守客观主义立场。而要做到这一点,历史学家必须对古代历史和古代典籍提出质疑。刘知几相信,如果历史学家能够做到中立客观,对史料采取一种明辨真伪的态度,便可以探求到历史的真相。刘知几的这种理性主义和理想主义兼具的史学观念,体现出一种少有的现代主义精神,这与一千多年后兰克所提出的历史学家应当“如其本来面目”撰述历史是完全一致的。

在追求史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问题上,或者在对史学本身作出理论思考上,以私人身份撰史的历史学家总是走得更远。北宋吴缜撰有《新唐书纠谬》一书,对欧阳修主修的官方史书《新唐书》进行了全面纠错,共列出错误20类,449条。进而,吴缜提出了撰写一部信史标准:“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在这三个标准中,事实对应的是客观性或真实性,褒贬对应的是价值判断,文采对应的是修辞。其中,客观性或真实性是撰史的根本,价值判断是目的,修辞是手段。而将文采或修辞列为优秀历史著作的标准,在以往并不常见,应当是吴缜的一种创见。

吴缜认为,文采或修辞的使用构成了一部好的史书的内在特质,也有益于一部好的史书的最终完成和传世。如此一部理想的史书,必然有助于读者加深对过去的理解并感受所载之事的真实性。这样,修辞与真实之间便有了某种联系,也就是说借助修辞,历史有了一种真实之美。在西方,经历了语言学转向的历史学家试图建立修辞与历史真实之间的联系。卡洛·金斯伯格就认为,证据——被认为是通向历史真实性的关键——其实是修辞的内在组成部分,只不过这一曾经明显的事实被人遗忘了。海登·怀特则宣称,比喻性的描述与拘泥于字义的论断一样,能够指涉真实的和可能的事件、结构和过程,只是它们的指涉模式是间接的,而非直接的。因此,怀特呼吁,历史学应保持一种诗性的理解模式,与其研究对象保持一种隐喻上的密切关系。

如同当代西方史学理论家一样,中国古代史学家尤其是那些以私人身份修史的史学家,都强调了史学家在历史书写中的主体性和主观意识。这种论点在清代章学诚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提出了两个影响深远的观点,即“六经皆史”和“史德”。“六经皆史”把过去视为普遍真理的六部经书下降到史书的地位,从阐释学的角度看,这一观点一方面打破了对经典解释的单义性原则,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历史解释的多义性和多元性。这无疑大大提升了史学家主观性在历史编纂中的地位。这种对史学家主观性的强调在“史德”这一概念中得到进一步阐释。“史德”被归结为一种抽象的、史学家应有的“心术”。心术有高下正邪之分,若达到一种理想的心术则需要“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在这里,“天”可以被理解为史学家的天性或本性,“人”可以被理解为个人不能控制的非理性和褊狭等特点。

章学诚将“史德”或史学家的“心术”视为撰写一部好的历史著作的关键,其实是要借助史学家的主观性来表达对乾嘉考据学机械的客观主义的不满,这种死气沉沉的客观主义限制了史学家对过去的独到理解。同时,章学诚也向我们展示了史学家主观性与客观性之间的紧张关系和竞争关系:在创造一个更高层次的知识场域中,史学家的与日常体验保持紧密联系的感性精神而不是其僵硬的客观精神,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与之极为相似的是,在西方阐释学那里,历史客观性问题也转化为史学家的主观性问题和道德问题。正如保罗·利科所指出:“现在,客观性标志着历史学家的好的主观性和坏的主观性之间的差别。客观性的定义过去是‘逻辑上的’,现在则变成了‘伦理上的’。”

引介西方理论拯救中国历史:新史学和新史观的出现

中国古代的史学家是在一个几千年来未曾间断的、高度同质化的文明体系中构建他们对过去的书写和理解模式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这一坚固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体系开始逐渐坍塌。国际关系体系和全球贸易体系中的迅速边缘化,尤其是中日甲午战争所带来的严重的挫败感,让包括历史学家在内的知识分子不得不从各个层面去反思中国失败的原因。对历史学家而言,创建一种新的史学或史学观念,是拯救中国未来的希望。1902年,梁启超提出了“新史学”的理念。新史学建立在达尔文进化论的基础上,它力图把西方线性的进步历史观引入亟须变革和追赶现代西方的中国。

与中国传统的循环史观相比,线性的历史观明确了历史是进化的或进步的,它包含着西方社会获得成功的经验,因而是一种真正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的缺失,正是“吾国进化迟缓之一原因也”。梁启超希望借助这种新的进化史观来重构中国的过去,目的在于使中国人获得一种新的历史意识和在世界史中求得一席之地所必需的民族认同,最终以一种独立和平等的意识步入现代。

与进化史观类似,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也迎合了当时中国人改造旧史学,建立新史学的愿望。对唯物史观的接受,不仅仅因为它是一种革命的意识形态或政治运动的延伸,更因为它对中国历史前所未有的解释力和为中国历史研究带来的范式变革。与进化史观相比,唯物史观更为明确地提出了研究历史和解释历史的方法论问题,它试图将中国传统的历史撰述——被理解为只是对过去的记录,缺乏对历史解释的追求——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与已有的任何一种历史理论不同的是,唯物史观更加重视社会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并在逻辑上优先考虑那些与经济活动有着最直接联系的社会因素。唯物史观改变了历史研究的范围,表现出对于历史解释的复杂性的全新意识,因而是一种“新史观”。

不论是进化史观还是唯物史观,都是西方在现代性进程中产生的现代史学理论。现代性史学开创了一种新的时间概念,它摆脱了时间与过去的固有关系而使之与未来联系在一起。现代的历史观也因而是一种以未来为导向的历史观。这种以未来为导向的历史观,必然导致对过去的否认。受进化史观影响,以“疑古派”著称的顾颉刚提出了一个有名的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顾颉刚不再将战国、秦、汉以来古书中记述的历史视为一个有意义的实体,而认为它们是由不同时代的神话和传说一层一层积累起来造成的,这些神话和传说发生的先后次序与古代史书中所记载的次序恰恰相反。而对那些持唯物史观的历史学家来说,无论其政治立场如何,他们都以生产方式的普遍性取代了以其他概念,比如文化,来分析中国历史的可能性。这种新的解释中国历史的模式在给中国史学带来巨大冲击的同时,同样对中国的过去予以激进的否定,并以生产方式的递进否定了以儒家传统为代表的“一乱一治”的历史观。

一方面力图建立一种面向未来的新史学和新史观,另一方面又竭力否认象征着落后和前现代的过去,这让原本具有内在一致性的中国历史面临着一种帕沙·查特吉所谓的“叙事的断裂”。不过,这种断裂的叙事很快就被那种指向一个美好未来的新的叙事所弥合,它使得中国人可以忘记历史的重负而向前行进。与其他非西方国家的同道一样,20世纪初中国历史学家引入建立在西方经验之上的新史学的目的,是为了改造中国的旧传统,塑造一个有资格进入现代社会的民族国家。但是,中国历史学家很快就陷入到西方理论与中国历史的紧张关系之中,这种紧张关系以及由之所产生的焦虑感,伴随着直到今天的大多数中国历史学家,并深刻影响着他们对历史的理论思考和写作实践。

中国史学理论的当代困境及可能的出路

新中国成立后,唯物史观成为历史研究的基本指导理论,甚至唯一的理论。尽管在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已经完全中国化了,但在历史研究领域,这种源自西方的代表了普遍性的历史理论,却与中国历史的特殊性之间产生了一种紧张关系。1957年,范文澜针对尚钺在其主编的《中国历史纲要》中将中国古代历史比附西欧古代历史的做法就提出了质疑。

范文澜对历史研究服务于理论现象的不满,在史学界并非个例,吴晗、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都批判了“以论带史”的教条主义,主张“论从史出”或“史论结合”。尽管史学家试图建立一种符合历史研究规律的史论关系,但在1949年到1966年这17年中,理论的指导地位始终高于具体的史学实践。当时重要的史学成就,即所谓的“五朵金花”,基本都是理论凌驾于历史的产物。1966—1976年,中国进入十年“文革”,史学完全沦为“斗争史学”和“影射史学”,那种立足于唯物史观范围之内的对理论的探讨也不复存在。

改革开放之后,史学界开始反思过往历史研究的种种弊病,力图消除史学被政治严重扭曲的状况。人们希望重新认识唯物史观的理论内涵和现实意义,使之更能顺应中国历史研究的实际。一些学者在强调唯物史观指导地位的同时,也指出不能用唯物史观来代替具体的史学理论,历史学应当有自己的专门理论。一些学者则希望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建立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新形态。还有一些学者看到,唯物史观的理论影响正在下降,史学理论的多元化格局已经形成。

上述种种理论反思表明,历史学家正在逐渐避免对唯物史观作出单一的理解,同时探讨了将其他理论运用于历史研究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于对之前历史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史和经济史领域的厌倦和不满,历史学家试图扩大他们的研究领域和范围,其结果是1980年代文化史研究热潮的出现和1990年代社会史的兴起。文化史和社会史的异军突起并不是偶然的现象,它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史学界对人类学、社会学等西方社会科学理论,以及微观史、历史人类学、环境史、记忆研究等西方史学研究方法的大量引入直接相关。这些多样化的理论和方法对于唯物史观同样造成了巨大冲击。

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对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和史学研究方法的引介,与20世纪初梁启超等人借助西方理论创建新史学的情形十分类似,都是为了解决历史研究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总的说来,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年鉴学派、现代化理论、后现代主义和全球史对中国的史学实践和史学家的观念产生了持久而重要的影响。

无论是年鉴学派早期的整体史观及后来所侧重的历史人类学和心态史的研究方法,还是现代化理论所引起的关于史学范式转移的讨论、后现代主义对历史研究中宏大叙事的解构,以及全球史所带来的更为广阔的研究视野,这些来自西方的理论与方法不仅极大地改变了中国当代史学的面貌,而且成为中国历史学家构建新的史学理论的重要基础。但是,理论选择的多样化并没有减轻中国史学家面对西方理论时的焦虑感。引入和接受西方理论的结果,似乎让后者以一种反客为主的姿态,主导了中国历史学家认知过去的模式。更为重要的是,在一种经过西方理论编码的历史思维中,中国的历史学家很难再提出独具特色的历史研究理论。而理论创造性的缺失,以及面对西方理论的暧昧态度,也让中国历史学家不像南亚和拉美的历史学家那样,能够用西方理论来有效地反击西方理论。

面对这一困境,究竟是对西方理论采取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还是从中国传统的史学思想中发掘某些有益的理论因素,使之与西方理论形成一种有效的平衡,亦或主张回归中国传统的治史理路,将西方理论彻底抛出史学研究之外?对理论的实用主义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将理论视作一种无涉价值的具有科学特性的普遍规律,但却忽视了理论作为一种知识体系所暗含的种族和文化限度。而在中国传统的史学思想与西方理论之间寻找平衡的尝试,则预设了中国和西方在文化和观念上潜在的对立。至于无视西方理论的文化民族主义立场,更像是一种偏执的非理性行为。

这里,将“混杂性”概念引入中西史学理论关系的分析中,有可能会为处于困境中的中国史学理论提供一个新的思路。理论的“混杂性”强调了理论的跨文化维度,它既看到了西方理论在进入中国语境时发生的适应性变化,也突出了中国的文化资源在接受西方理论时对之的改造。从梁启超开创新史学到唯物史观在中国的确立,及至当下中国史学家对西方新理论的吸收和采纳,中国史学在一百多年来与西方理论接触、融合、碰撞甚至冲突的过程中,已经与后者形成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而西方理论的某些因素也完全内在于中国人的历史意识之中。中国的历史学家完全可以从理论的这种混杂性中获得一种进入和离开西方的策略,而不是迷失在西方的话语之中。长期以来,中国的历史学家从西方理论中获益良多,今后也仍有可能从中继续受益,但当下应该是中国历史学家对西方史学作出自己理论贡献的时候了,应当为此行动起来。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摘自《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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