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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批判与国外马克思主义解放政治的逻辑

2016-11-26王雨辰高晓溪

社会观察 2016年12期
关键词:哈维资本主义马克思

文/王雨辰 高晓溪

空间批判与国外马克思主义解放政治的逻辑

文/王雨辰 高晓溪

“空间转向”通过挖掘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维度,结合当代西方社会现实,建构了新的解放政治学。当代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开始于列斐伏尔、福柯,经晚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詹姆逊、哈维和后现代地理学家索亚发扬光大。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论述列斐伏尔和哈维的理论建构和他们的解放政治学,并剖析其理论对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和丰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当代价值。

列斐伏尔空间话语的提出

就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传统而言,一方面存在着以文化价值批判为主要内容的文化哲学的转向;另一方面则出现了由时间到空间的话语转换,这一转折开始于阿尔都塞,最终成型于列斐伏尔空间化的本体论重构。在列氏看来,马克思眼中的“生产”是将新的时空秩序加诸生产的社会关系,从而使其合理性首要地呈现为产品的生产组织形式,“空间”也由此成为了能够与碎片化的日常生活相对抗的社会性中介。但马克思的《资本论》却只是“从交换价值和社会劳动,进而讲到资本的有机构成和基于剩余价值学说(未完成的)关于生产的理论”,而当代资本主义已经“发现自己有能力淡化自己一个世纪以来的内部种种矛盾的手段:占有空间并生产空间”。因此,列氏的符号拜物教批判指向的是“生活世界”的殖民现象,但不同于鲍德里亚的知识恐怖主义的叙事风格,前者空间化的总体性辩证想象实际上是以再生产的社会关系为核心的历史现象学还原,其所引申的空间生产的辩证法也捍卫了历史唯物主义之于当代的意义合法性。列氏进一步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界,依据空间所涉领域的不同作出了区分。具体而言,在前资本主义时期,空间所涉及的“再生产的社会关系”与“生产关系”领域多指向一般性的生物—心理层面,而资本主义时期的空间则滋生出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维度,即空间作为一种社会机体开始了社会关系的生产、存在与传承的表征。列氏就此提到:“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一种工具来使用,用作实现多个目标的工具;分散工人阶级,把他们重新分配到指定的地点,组织各种各样的流动,让这些流动服从制度规章,让空间服从权力,控制空间,通过技术来管理整个社会,使其容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种支配性的权力运作通过自我指涉的符号体系催生了一种空间性的社会存在:作为社会关系重组的实践性过程,空间既不具象某种抽象权力体系,也不象征某种支配性的先验结构,而是呈现为一系列动态、异质性的过程集合,它由经验性的地理学范畴跃升为资本符号拜物教的核心理论资源,并通过感性的身体及其经验所凝结的辩证的反思瞬间推动着当代激进左翼的持续勃兴。

值得注意的是,列氏将身体作为“空间的生产”的开端,这里的身体并非派生于意识哲学的抽象实体,而是柔软、流动、可变的能量集合体,身体正是以这种能量的形式贯穿于空间生产的历史。但资本的拜物教逻辑却将身体剥离于上述历史进程。按照马克思的指认,商品生产同资本的拜物教统治须臾未曾分离,后者将主体的感性本质异化为宗教性的超感之物,并以虚幻的象征性关系取代了真实的生产关系,人们随之愈发依赖于异化消费来弥补单调乏味且缺乏创造力的劳动,它填补的只是躁动着欲望的媚俗心理,却将自由的指针通过能指符号的肆意编码转向了异化、欺骗与压抑。

实际上,列氏的空间生产理论旨在尼采、海德格尔等人开启的后现代理路中探寻一条符号学层面的差异生成机制。在他看来,“日常生活”“都市”“重复与差异”“空间的生产”是一些近似的问题,“其母体是马克思关于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的辩证法理论”。但不论是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还是包括阿尔都塞在内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没有从马克思的再生产的层面探索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他们要么囿于既有的制度框架功能主义而再现社会现实,要么非辩证看待某些支配性的社会策略,而问题本身仍被悬置。列氏空间化的辩证认识论想象,不仅重新整合了现代社会各具独立性外观的若干社会子系统,也凸显了都市空间之于日常生活的总体性意义,即让“日常生活变成其中的每个公民与共同体各显其能的创造(诗化的而非实践的)活动”。但也应看到,对于空间的过度诠释以及尼采主义的不当诉求足以让他陷入后现代的审美救赎,特别反映在理论结局层面,即列氏希冀的是融合了空间性的体验、感知与想象在内的三重辩证认识论想象,一种由空间化了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外化而成并蕴含着集体行动逻辑的诗性乌托邦。

哈维地理学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

列斐伏尔后期的空间转向反映了晚期资本主义统治方式的新变化,空间生产的提出不仅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持存缘由,也具体而微地再现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某些必要环节。如果说列斐伏尔仅仅在结论层面揭示了资本主义幸存的根源,哈维则从空间生产的运作逻辑入手,揭示了资本积累的无限性同空间有限性的矛盾,并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话语建构了一种激进的地理学政治。在哈维看来,技术革新对于空间的具体样态具有直接的影响,例如交通运输以及通讯方式的革新带来了“时空压缩”的全新体验。显然,时空压缩的概念引入并非旨在描述主体的主观感受及其内心世界,而是要将这种后现代的时空体验作为描述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变迁以及积累体制转型的中介环节,从而澄明当代资本主义的空间特征及其存续动力。后现代主义正是伴随着时空压缩的紧张阶段而出现的,在哈维看来,后现代主义“只是在分裂和混乱的变化潮流中游泳,甚至颠簸,似乎那就是存在的一切”。它反对现代主义宏大的元叙事或元语言,而是将全部的体验浓缩为一系列纯粹且毫无关联的“现在”,并解构了一切事物的历时性秩序。

哈维借鉴了马克思的有关理论提出了资本的三级循环理论。具体而言,哈维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于工业资本生产过程的分析称为第一循环,但无序的自由竞争往往滋生个体资本同整个资产阶级之间发生矛盾并导致利润率的下降和过度积累的危机,这即是马克思揭示的“第一级危机理论”。但在哈维看来,前者并没有发现资本实际上已经通过“时间修复”将过剩资本消化于次级循环,在该循环中,由于时间上的推迟使过度积累的资本从满足当前的需要转移到探索未来的用途上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过度积累的危机,但从长远来看,危机不仅没有消除反而会由于次级循环中的资本膨胀影响城市的建成环境。由此,资本不得不再次找寻安置过剩资本的场所以缓解固定资本的贬值危机,这便是被哈维称为科学技术研究以及劳动力再生产过程相关支出的“第三级循环”。可见,资本对于投资领域转换依然采取的是“时间修复”策略,但对于第三级循环的投资同样会因为生产性投资机会的枯竭而导致过度积累的危机,此时唯有资本唯有通过“空间修复”方可维系自身的剥削性统治。

如果说“时空压缩”是资本运动的基本法则,“时间—空间压缩”是维系资本统治的主要手段,不平衡的地理发展则构成了两者的具体机制和表现。具体而言,哈维在地方性的城市空间生产以及全球化的资本权力布展两个层面探讨了不平衡的地理发展。哈维将资本积累城市空间生产的主要动因,城市的形成意味着一种有利于资本主义生产、流通、交换和消费的物质基础的建立,但这种建成环境在为资本主义生产提供了丰富的劳动力和服务消费的同时,也束缚了资本积累的过程,因为沉淀于固定资产投资的资本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包含其中的交换价值转化为真实的物质财富。因此,当资本处于某一时段的利润诉求生产出特定的地理景观后,必然会在未来时段的贬值危机中寻求新的投机环境。

资本对于全新的积累中心的诉求超出了地方性的时空节点。从地理学的视角来看,全球化是资本空间生产的逻辑必然。哈维将全球化理解为一个不平衡的地理发展过程,这种尺度的转换固然同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有关,但就理论逻辑而言,实际上是对第二国际以来即引发探讨的全球性资本主义生产及其不平衡发展问题的再反思。我们在卢森堡、弗兰克、阿明、沃勒斯坦等人的理论中都看到了哈维的身影,只不过后者的出发点是其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在他看来,剥夺性积累作为当前资本积累的主导形式同原始积累具有同质性,他只不过摘下了原始积累的血腥面具,中心地带国家对于边缘地带国家剥夺也实现了合法化、常态化与文明化。

我们要面对的真正问题,是如何摆脱以地方为囿的斗争,并在超越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特殊形式中使战斗的力量获得统一的方向。哈维在解放政治的构想层面明显受到了列斐伏尔的影响,在哈维看来,差异不仅在结果层面反映着不同规模的阶级行动获得一致性的过程,它同样也构造着这种一致性的过程本身,即在为不同空间尺度中的阶级联合设置障碍的同时,也构成了社会主义政治学的地形学隐喻。因此,“需要把不断变化的规模和地理差异的生产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因此我们需要考虑各种规模内外的差异、交互作用和关系”。可见,不同于列斐伏尔艺术审美化的理论结局,一种可操作的资本主义的替代性方案是哈维最终的理论诉求,尤其是在左翼激进势力持续衰退、无产阶级内部分化与竞争不断加剧的当前,哈维鲜明的晚期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形象则更显可贵。但他满足于观察空间化的资本逻辑所获取的自我调节能力,对不平衡的资本空间生产以及冲突性的地理学景观所隐现的社会关系悖论也未给予足够的关注,至于他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是理论资源的更新还是一种解放性政治话语的再挖掘,就更值得商榷了。

空间问题与历史唯物主义解放政治的逻辑

空间的隐而不彰在被指认为“理论空场”的同时,敞开了左翼学者重返激进丛林的思想契机。由此一来,唯物史观的“历时性偏好”与其说是黑格尔实体主义历史观的重申,倒不如说是剥削性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同资本地理学扩张的过程性统摄;马克思曾明确指出,“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空间流通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显然,本体论层面的“自然空间”与生存论、价值论层面的“社会空间”构成了马克思空间批判的二重视域。

空间表征了事物的广延性,既可视为物质存续的具体样式,也可理解为内涵的特定属性。在本体论层面,实体性的空间范畴奠定了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前提,但马克思并未拘泥于前者抽象的参照性内涵,而是在方法论层面构建了感性的实践空间观。早在《博士论文》期间,马克思已排除了本体世界的空间界划,并通过“感性知觉”扬弃了黑格尔形而上学的空间规定性,而经过“感性”中介的空间不仅避免了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延续到黑格尔的《自然哲学》的实体性的空间观因袭,也在本体论层面敞开了时空客观性的生存论视野,从而为世界历史的多维考察、资本的权力布展以及地理不平衡趋势预置了革命性的空间隐喻。

马克思主要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资本空间生产机制,即:“一个不断扩大的流通范围,不管是直接扩大这个范围,还是在这个范围内把更多的地点创造为生产地点。”如果说“范围”的拓展还只是基于分工细密化的资本横向转移,那么“地点”的创造则是由空间化的资本主义生产伦理所再现的实体性权力关系。马克思认为:“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者说同一劳动场所),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这既是资本主义城市的起点,也是一个商品宰制、自律且相互指涉的物化空间的开始,而“空间”也从再现性的社会结构静观蜕变为拓殖权力场域的生产过程本身,不仅泛化了资本的意识形态统治,也展现了历史唯物主义激进的地理学特质。在地方性层面,崛起的都市空间杂糅了复杂的城市现代性,使得关涉家园意识培育、日常交往实践以及主体性生成的“城市化”进程被僭越的物化逻辑降格为权力场域的拓殖手段。与此同时,资本也不会局限于特定的地理尺度,其刚性的利润诉求必然引发全球性的空间生产,但该过程并非不同国家与地区间的利益均沾,而是嵌套着“中心—边缘”的差异性的地理学生产,不平等的国际分工及交换体系不仅历史性地呈现出资本的现代性面孔,也空间性地折射出资本的剥削本质,二者的合辙、互相指涉与互相表征共同构成了马克思解放政治理论的时空维度。

马克思曾指出:“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的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言外之意,即共产主义的实现是时间—空间辩证法的逻辑必然。或许马克思过于凸显了“历史性”的叙事选择,但这毕竟是为了揭露对“时间”更为敏感的剩余价值的剥削本性,以及打碎资本试图超越“历史”的意识形态幻象的理性选择;退一步讲,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本扩张还不足以构成全球性的霸权话语,故强调更多的是依附于时间逻辑的消极空间。但若是仅仅局限于此,倒是承认了后现代地理学政治的叙事前提,这里暂不涉及后现代地理学的评价问题,只是从解放政治的理论层面给出马克思的一个积极的空间规划,即经由物化时间的扬弃而通达的“自由王国”,不仅展现了“空间”之于目的本身的话语反转,也表明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特质,即“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空间”。

总体而言,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激进思潮已在事实层面走向衰微,但肇始于法国左翼理论界的“空间转向”却支撑着激进理论的勃兴。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所表达的一种因无产阶级的空缺而呈现的革命的意识形态焦虑,则形成了一条融汇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以及哲学人类学的稳定的文化批判理路。作为经典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列斐伏尔,其鲜明的反本质主义的、以差异性为诉求的空间本体论与空间认识论以及去中心化的解放政治规划等,均体现了上述背景。晚期马克思主义则视文化为资本主义的总体现象,他们基于后现代的理论视角,关注消费文化、地方性、符号、身体以及意识形态,作为代表人物的哈维构建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即凸显了这种理论底色。不论具体的话语呈现如何,围绕马克思主义构建的解放政治理论始终焕发着现实的解释力与指导力;而马克思本人在“空间转向”思潮中也并未失语,虽然历史唯物主义萌芽于资本主义尚未繁盛的19世纪的欧洲,但其对于资本一般的洞悉却预见了资本诸多的可能性过程与环节,并能够使后来者的批判话语集结为一种能够对抗资本主义新变化的谱系图力量。

(作者单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摘自《哲学研究》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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