锟铻何夙 琨珸何殇
2016-11-26text
text_ 岁 芍
锟铻何夙 琨珸何殇
text_ 岁 芍
锟铻,喻人如剑,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之不遇之痛;琨珸,为类玉之石,喻生来出身寒微却心志不俗志士。
——题记
琨珸没有生来为玉的宿命,却可以身经剜剐成一柄锟铻长剑。单枪匹马走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岁月岔路,请饮下壮烈再穿林打叶。我们都是霜刃未拭的锟铻,等待着惺惺相惜,要么以血淬火,身向砥砺,要么接受生锈驽钝的结局。谁知道这人世间阡陌纵横,我们究竟还能不能再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长安。
琨珸幼殇
二十三年前。仿佛是梦里,还是身长玉立的少年,春风吹下长安暮春的娇艳桃花。清甜的花瓣柔软软软吹落在我的白色衣襟上,衣襟惹香。
一日看尽长安花,毫不遮掩的得意洋洋虽落得世人讥笑,可眼红的歆羡早已众目昭彰。蚕声回廊,蟾宫折桂,坐在红鬃马上的角色同下面的看客,恍然昨日还并肩同游,今日便云泥之别。
就像琨珸。我们都有生而类玉却非玉的遗憾。只是命运的公平之处大概就在此刻——十年寒窗的我也能来到心中的朝圣终点。
长安的暮春,彼时我爱玄都观里清净的去处,亲手栽下桃树,许下一腔抱负。你知道吗?那时我便是无药可救地爱上了这种花。仿佛当年初入尘世疯狂迷恋上功名的味道。喜欢之余,带着一味瘾。
没有时间感喟马齿徒增,我有我的挚友和宏伟蓝图。踏上城楼的第一天,抚拍玉石栏杆,真切地听到了长安的呼吸,披上绣有官纹图样的红氅,俯瞰这六街三市人间烟火,还有一瞬恍惚以为天下就被我握在手中。我并无谋逆之心,也无功利可图,杜郎的“致君尧舜上”恰好映衬我的心意。谁知我眼底的那份傲然被人偷偷瞧去,成了反诬的一把利刃。
朝称贤臣暮成佞,君王如虎,心思竟猜不得。我只恨没亲手让君王剖开我的心肠,看看是不是同形容一样的清澈透亮。我与同党惊惧相看,没发觉有人掩面而笑。
我不知道——原来长安永远是牡丹开得最好,牡丹越雍容扎眼,桃花越清癯淡薄。
贬谪的车马载着我所有来不及清醒的惊愕渐行渐远,身后的长安一帧帧在我视线中退却。桃花谢了满天,飞舞成的句顿写不成凭吊的破碎诗行。一路是昏默的暮色四合,和远天尽头的溽热膨胀的赤色云霞。长安,来不及再让我记得你最后的一点春色了。
日头落了。我看到牡丹妖冶盛放,迷惑浮生。
惊叹号比不得句号平淡,却也让句子草草的收了场。一座城,一种花,日日不再相对,竟成梦魇夜夜涌上心头。我们是根基浅薄的文人有笔无剑,面对反击仿佛无计可施。锐意革新,却无法驾驭如此复杂的朝廷局势。专权摄政的宦官也成为大唐溃烂至无法愈合的伤口,无法愈合,如何愈合!永贞革新在阵痛中跌跌撞撞蹒跚踽踽,终究是免不了昙花般稍纵即逝的结局。
我曾向往过曲院风荷,断桥残雪;也曾幻想过红豆满树,桨橹欸乃。原本是惊鸿一瞥的设定,我却因为被抛却到伤心之地而心池枯涸。纵南国温柔旖旎,于我却只剩下黑白两色。
我不知道我是怀念那时的桃花,还是怀念那时赤子心怀的我。
遥怜红尘
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羁旅,如浮萍般由不得自己。然而我们的命运曾交织在一起,哪怕还会各奔东西,我也有了逆风而行的勇气。
岁月胜似迷迭香,搅得脑中不澄明,一别经年,多少时日也算不清,总想开口说些暖人心肠的宽慰,却徒张了口无从提起——这许是潦倒人的悲哀,于你于我,都没有太大分别。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知你爱丝竹管乐,却备不了这些与你,重逢的酒席才这样冷清,才饮几罍便醉了。
你说:“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折太多,折太多。我穷尽一生也看不穿这世界到底阴谋几多,我清明磊落的性子饱经他们手掌翻云覆雨的磨折,只是我知道,我不会委身膝行于脆弱的命运。
我说:“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你虽未见消沉,伤怀却定然是有的。最狠的是光阴似箭,箭箭穿心,多强大的济世雄心也架不住似水流年,多少好年华都消磨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你也曾写过揭露朝廷黑暗,贪官巧取豪夺欺压良民罪行的诗章。但经历了那些贬谪的磋磨后,都看开了,自愿选择比较清闲的位置自我安放。对世道的温情仍在,只是抽身远离是非,不再强求。
你说你遇见司马青衫的琵琶女,眼泪落下来却思念起挚友元微之。
我怔住,眼睛氤氲了牵挂子厚的九曲心肠。“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说的又怎不是二十三年来穷山恶水中我同子厚的一信千金。
是哪一封书信,熟悉得几乎可以成诵,在所有撑不下去的夜晚从它身上发觉一点人事的温情。它就那样缄默地安之若素地等待着,等待被伤感捕捉的时刻,等待着你低头注视。如夕照包容帡天极地的苍穹般,这些文字从岁月之水中浮出来,无论何时都给予苍雪落尽的动容。饮尽枯竭的疲惫以后,在灯下第一百次展开书信,回想生命中每一溜差点被遗忘的光影,每一个意气充沛的雨夜,那些掷地有声浑圆雨点,都在提醒着我们。
不问什么值不值得,褪去了虚浮的金玉外表才将内里是哪般看得清明。在潦倒之时才看得出谁是趋炎附势,谁是一腔真情。彼此在黑夜里取暖,生死莫逆的感情,当真是三世难求。
锟铻涅槃
初始被暴雨摧折,我也陷入无尽的伤春悲秋中倒戈,睥睨阿房宫冷铜雀台荒,痛恨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功名花前露,权势草头霜,我无奈地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刻在千百年血液里的文人哀伤啊。我们都是霜刃未拭的锟铻,等待着惺惺相惜,要么以血淬火,身向砥砺,要么接受生锈驽钝的结局。
我选择重生,桃花的开谢即是无声的明证,以无声漠然的姿态遗世独立。不管种桃道士在不在,来不来赏,来不来观,孑然千古。也许任何伟岸的努力最终都会湮灭、抽离、黯然,功业也像流星一样短暂、璀璨,但多年的贬谪并不该使我们沦为急急歪歪的小文人——囿于自身的渺小喜悲,而失去怀想一切的情怀。
见过膏粱,怎见不得粗茶淡饭;见过宏宇,怎见不得绳床瓦灶。听过逢迎,怎听不得不惯冷语讳言;听过喜乐,怎听不惯猿猱哀鸣。虽凫鹳栖于中庭,亦有梅妻鹤子的风味;虽蒹葭生于堂筵,亦有杳杳苍苍的诗情。当子厚戚戚然写下“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我却怡然而笑,挥毫泼墨仰天大笑的《陋室铭》。同样的思乡思亲,同样的郁郁不达,却写下不同传奇。这样的年岁蹉跎可以是鸩毒,毁得人苟延残喘,软糯胆怯;也可以是良药,医得人铮铮自立,百炼成钢。人若是耐得过厚积薄发的前奏漫长,便能化自戕为自强。
我不再是那个看到秋风便吟“孤客最先闻”的梦得了。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又怎不是人生。
我离开过大唐的心脏长安。然而我终于归来,不过是去时青丝来时霜染。有谁会在意一个羁旅者的苍老呢,长安依然青春就好。
二十三年前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岂知我栽下的不只是花树,更是我年轻的一腔抱负。再回到长安,桃花又开得那样灿烈,这仿佛又是一个隐喻,命运的戏谑之处就在于,我们总是用莽撞换取成熟却失去青春,用弯路来证明赤子心怀却一再碰壁。我回来了,二十三年的苦不是白捱的。我的一生都在索寻我生命长河的呼喊。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我想念乐天,想念子厚,想念微之。可长安从来不在意一群布衣黔首的离别悲欢。我是被朝廷放逐的浪子,你是温情潦倒的地方乡官,他是体孱心哀的文人墨客。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大唐的某刻影子。金剑般锐烈的夕阳割痛了岁月,而那些牢骚语、醇醴酒、去时蹊、来时笺,也终有一天随着我们的离开而飞舞成碧桃花上蝶。
尾声
春去也,
共惜艳阳年。
犹有桃花流水上,
无辞竹叶醉尊前。
唯待见青天。
花开有时,谢亦有时。热烈有时,清冷有时。千古有时,万物有时。生死有时,聚散有时。
当年岁月岔路口,我身前,我知道他们已经踽踽而去;我身后,我知道他们正在翩翩而来。千古的文人也不外若此,还有谁有石类玉,无心寂寞执意成玉;有剑未拭,不愿锈钝身经砥砺。
(岁芍,1998年生,嗜爱古典文学,平生愿:铁肩担道义 ,妙手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