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命名( 组诗)
2016-11-26韩文戈
■韩文戈
重新命名(组诗)
■韩文戈
十字架
那就张开翅膀吧,你会看到
所有张开的翅膀都是——一副十字架
鹰驾驭在气流之上
温顺的鸽子也会像咆哮的暴风
大地张开经线、纬线驮起海水与森林
那些孤独的大词高高地凌驾于:宵小们的词典
每—颗星辰都在闪烁着一个十字
像子夜过后俯冲到地面打了个旋,又回到天空的陈超
像无处不在的耶稣
任何能飞的事物都将包裹着心脏,张开双翅
张开他们自身的十字架
大地的伟大之处
大地的伟大,就在于它不仅长出了树木,群山
长出大海,飞鸟,矿藏,坏人和好人
它还能如数收回它们:帝王,政治犯,马匹
那些经书、盐巴、话语和一个叫韩文戈的人
塔哈尔
人们—旦讲起话来就像一棵摇摆的树讲述西风
而闭上嘴时就像—条遗忘的路
被草丛遮蔽,被风描述
当我们讲话,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
我们就是完人,而别人不是。
每个诗人也都在幻觉里
自以为他本人就是那个
众人呼唤中的大师。
如此,国家有了发言人,部落也是
以及民族
更不用说女人、儿童、老人,各自的代言。
我们欢呼,立法,圈地,发明酷刑
设置新的大神
以此来完成对敌人的反对
甚至,可以以此来杀掉自我,创造历史。
但有一位龚古尔奖获得者,塔哈尔,他说
“我想说的是,这世界不存在别的种族
世上只有一个种族:人类。”
这就像水一生都在盖自己的房子,水自己住进水。
鸟
鸟在空气里有着自己的道路
它飞过时,就用翅膀擦掉
鸟保证了世界的虚无性。
鸟的叫声也是如此
那声音开始嘹亮
地上的事物就会抬头仰望、倾听
一会儿,那声音会逐渐淡下去
不是那鸟鸣声消失了
而是它融入了空间,变成光与空气
得以透明和永恒。
鸟开启了空间,并在空间里攀升
直到隐匿,直到流星烧成灰烬
鸟也顺应四季,沿着时间的方向延伸
直到仰望者感到了疲惫
他也就感到了无限。
一堵有旧标语的墙
很多年前
这堵老墙就出现在我面前
那上边曾吊死过一只狗
也吊死过一个荡妇
有人在墙下被五花大绑
有人在墙上画过一个大人物的头像
到了今天
墙上的旧标语还清晰可见
那些从墙下走过的人
都死了
风反复吹过去
到了晚上
我能看到脸庞模糊又轻飘飘的人
打开墙上隐形的门
他们走了进去
但没有一个再回来
包浆的事物
经常有人在我面前显摆他的小玩意
各种材质的珠串,造型奇特的小把件
有了漂亮的包浆
说者表情神秘,且显得自豪又夸张
其实,那有什么啊
在我们乡下,包浆的事物实在太多
比如说吧,老井井沿上立着的辘轳把
多少人曾用它把干净的井水摇上来
犁铧的扶手,石碾的木柄
母亲纳鞋底的锥子,奶奶的纺车摇把
我们世代都用他们延续旧日子的命
甚至我爸爸赶车用的长鞭桑木杆
这些都是多年的老物件
经过汗水、雨水、血水的浸泡
加上粗糙老茧的摩擦,只要天光一照
那些岁月的包浆,就像苦难一样发出光
只是我们没人挂在嘴上,四处炫耀
大地的抓手
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正抓着床头
在灯光下,我也会抓住一支笔
走出家门,登上公交车,我必须先抓住车门
然后是车里的把手
而抓住身边人是不可靠的
当然,如果朋友们一起上山游玩
我们也许会彼此帮忙
可我还是尽可能抓住凸出的悬崖
或从石头下长出来的树木,像抓住了大地的
耳朵,手臂,门环
其实,这一切都可以看作为
我一直在使劲抓住大地
抓住人世里那些根须,诗,弯曲的风
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
以及厚厚尘埃之下那孤零零的档案
奇怪了,我更愿意抓住流水
我怕我被地球甩出去,成为其他星球的陨石
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站在树下的人喊道: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站在河中央的人喊道: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山顶上的人喊道: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走在雨前边的人喊道: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暮春晚上扛着农具的人喊道: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站在黑暗的井下、死去多年的人喊道:起风了——
随后,我看到风就真的这么起来了
它刮过树冠、河岸、群山,刮过雨、落花和春天
现在它刮到了盛夏,那铺天盖地的风漫过了我的栖身之所
风还要继续往前刮,它要寻找尚未清空、不断呼喊的人
它也要找到那些只剩名字的人
然后像剥树皮一样剥掉他们喊叫着的名字
一起加入风的行列
声音
天空在头顶以上发出嗡嗡声
听来像是雪花、翅膀和布匹在抖动
牛脚之下的大地闷声闷气地用棍子击鼓
天地之间。人世有一个看不到头的马队,车轮隆隆
我的体内藏有数不清的海浪
它们日夜不息地卷向骨头和我紧绷的皮肤
白天所有细碎的事物都发出了各自的声音
夜晚,万物在咕哝着嘴巴,嘟囔着呓语
甚至死亡也借助了猫头鹰的喉咙
想想啊,活着怎么能够消停,哪怕一刻钟
哪怕一刻钟,我也要回到遥远的群山,那里月亮投下阴影
我触动着尘土般的记忆,它有铺天盖地的寂静
现在重新命名
我把那棵夏天的树叫白色的房屋
那棵冬天的树叫火,我把村外的一条河叫牛尾
现在,我要把你叫一场蓝雪,把他叫呼吸
把另外一个人叫咬牙,我把中午的太阳叫露水
把落日叫耳朵,我把耳朵叫坟,把婚姻叫脚手架
把牵牛花叫姑姑,把大蓟草叫月亮
把政府叫出家人,把活着叫桑木扁担
把死去看做是在十字路口问路,等待红灯、绿灯
我知道,所有的命名都没有意义
无论是命名之前,还是命名之后
草还是草,井水在地下汇聚着娃娃的哭声
落日仍然在每天擦过山顶,我把自己叫印刷品,我读天书
我把这首诗叫鸽子找狐狸:我找刮风的人
他打开最初的世界之窗,窗外住着我们的祖宗
他们赤身打猎,在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里没有操蛋的文明
写一写医院吧
好吧,就写……写雪天里高大建筑下的医院
写一写新、旧伤口,绷带和手术刀
写一写绝望与渴望的眼神,血压和血糖
大寒之日里的穷人会更穷
富有的人同样在死亡面前继续求生
窗外的雪早已把人间铺成了童话
请带熟人与陌生人来病房与走廊参观
带那些胜利的占有者,以及伟大的失败者
那些热爱者以及那些从不满足的人
他们会步入永恒,亦即虚无
我看到那个病人,被医生领进手术室
医生会从灰烬中找到他最后的炭,然后吹去浮尘
以使炭火燃烧得更旺
我看到那患者正回头看一眼亲人
看两眼窗外的大雪
和被雪埋住的愁苦与血污的世界
他扭过头去,体内除了病痛就是积蓄一生的孤独
哐当一声,他的身后关闭了铁门
仿佛他也关闭了众人热爱的人世
风吹麦浪
风吹去了什么,麦浪又在摇着什么。
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在隐身。
那些费了好长时间才变成隐形的事物
最后还是被风看到,被风吹动。
我看不到它们,它们离我那么近
小时候爸爸举着我过河
那么近我也看不到他,我只看到了天空
妈妈抱着我辨识昆虫、草与庄稼,她也曾离我那么近。
那些被风从麦梢上吹走的事物
吹走了就不再回来,那些无名的事物。
把命运托付给这无边的麦浪,然后让风吹。
像一块木头,失去了它的香味
那些盛年,先是拥有,随后又失去了它们的黄金。
在习惯了风声而感到安静的下午
在习惯了风声而感到安静的下午
不会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叹息
身旁没有别人,散落远处的人都已死去
或失踪多年
在这初夏的午后,植物为什么要使劲生长
秋天真的美好?尽管它眨眼即到
喜鹊与乌鸦是天平的砝码:在同一片树林起落
白天正倾斜向傍晚
我微小的心早不再企盼,它被窗外的事物填满
在一本摊开的老诗集前,我一边阅读
一边怀想身后消逝的往事
是它们在翻涌,带给我莫名的悲伤
没有人告诉我,远处或近旁都留下了什么足迹
我知道,它们正一刻不停地消亡
河水在我看不到的群山中,闪着瞬息微光
一定有什么正在发生
一定有什么正在发生
比如远处的群山有流星落下
那里掩埋着我的朋友
未来某时的雨,淋湿了此时的我
按计划,那应该是个没完没了的休息日
而我身边多年的死者,还在聚会
他们为一些喜欢的节日而操持
在一个茶色黄昏,我看到一辆婴儿车
那个孩童在车里对我微笑
而婴儿的笑总会给我带来神秘
如今,我随着白昼的弯曲而弯曲
我已经活过了五十年
如果等他也活到五十岁
我是不是已经成为婴儿车里的人
我要把我的微笑带给那时的世界
一定会有什么正在发生
我们每天要做的
我们每天要做的就是把羊群赶上天空
把河流领回源头
把衣服穿到那个没有衣服的人身上
把雨天坏了的钟表修好
然后在晴天又把钟表弄停
我们每天做的就是让皮肤绷紧骨头
然后让不知什么东西无时无刻地使劲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