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街

古 筝：

水 街

古 筝：

词语的丢失

一些词语总那么弯曲，像警惕牙齿

咬伤口唇。更多时

我不置一词。唯有时间明白

沸水成冰的过程

何等漫长——

而冰还原为水，则需要

致人死地的温度。

用一个话题结束另一个话题，

何等简单。当我开始询问：你吃饭了吗？

其实，是我该去喂饱自己。当我不再

絮叨抱怨，语言已提前

离我而去。

终于忙完一切，终于可以停顿下来

终于可以……但春天已经错过

夏天也已结束。这个秋天，一地的碎月

却找不到一句暧昧的词语。

把孤独留给黑暗

他们坐在沙发上。你离开人群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桌上的兰花

等你很久了，疲倦的头

靠在几片叶子上。他们在那边叫你，

伴随着周围的笑声。

是黄昏了，灯火起来，

他们离开沙发，你回到他们中间。

街对面有家小酒店，那里的酒盅不错。

关门时，你回头望了一眼桌子。

眼睛看见了什么：

黑暗的屋子，里面的一切

都黑着。

一 座 山

一座山，与我相隔十万八千里

但它的实际距离不过一念之间

我在说一座山，又仿佛不在说一座山

但我感觉喘息困难，它确实如一座山

压在日子里。

当我不把一座山当成一座山

它的高度便伸手可触，一座山

在我的脚下，仿佛被驯服的

东北虎。

我写不出忧伤的诗

被距离折磨的人

是幸福的。因为距离多长

梦便有多长。

我写不出忧伤的诗。因为

我是距离的一个端点。从天空到海洋

从城市到城市，从瞬间到永恒

另一端，都站立着

一根桅杆。

端点之间：直线、曲线、抛物线

都是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

心灵空间。

死亡可以不允许带走尘世的任何物件

世界可以没有一片草叶，

但只要画笔和颜料还在，我们的四周

便可以五彩缤纷。

屋子可以一贫如洗，

但只要彼此温暖，我们便可以

躲过冬天。

时间里可以没有回头路，

但只要那些甜蜜的旧诗句还在，

我们便可以从字里行间

返回从前。

词典里可以没有重逢，

但只要还有灰鸽子从眼睛里飞过，

我们便可以在熟悉的鸽哨中

不期而遇。

死亡可以不允许带走尘世的任何物件，

但只要我们曾经交换过一颗心，便可以

留下爱，也带走爱。

干净的怀念

豪雨之后，碎雨

时缓时疾。今夜的石头城

变得干净了。

城南的一条窄巷，从街头

到巷尾，看不见

一个人影。

没有行人的雨巷，

只有路灯将影子倒扣在

反光的地面，秋雨敲击着梧桐叶

稠密的声音，寂寥

又干净。

今夜特别想你。

没有比只有雨声没有人声的空巷

更适合怀念的地方了。

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小巷中，

怀念如此干净。

黯 淡

只为你灿烂，在其他任何地方

我都把自己乔装成一枚绿叶，安静地

被春天遗忘。

我的花朵只在夜里开放，开给墙壁看

那些有年代的石粉墙，刻满年轻时的海誓山盟

和如今已模糊的指纹。

你的眼睛隐藏在四壁中，唯有你

能透过黯淡的光线，在黑暗中

看见我仍在火焰上舞蹈。

我是如此黯淡又如此灿烂。

中 转 站

突然想到上海

想到九月的上海，微雨从海上逆风而来

把秋夜洗亮。

突然想到上海

想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墙壁很薄

灯光黯淡。

突然想到上海

想到一句年轻时的承诺，被时光冲淡

又被命运在此修复。

突然想到上海，想到一个人

一张被记忆磨损的脸，有如突如其来的灰色

遮蔽了来路和去路。突然想到上海

无意中成为昨天和明天，不可回避的

中转站。

位 置

众星之外，那盏陈旧的老月亮，

便是我了。

不要因为我老了，便试图将我编入

星星的队列。我的位置不在那里。

不在繁星之中。

众花之外，那株抛弃春天的寒梅，

便是我了。

不要因为我是花，便试图将我移植，

有些花不需要春天。我的位置不在那里。

不在绚烂的春天。

一枚月亮，尽管老了，

那也是月亮。一朵寒梅

热爱冬天，那是

群芳中的奇迹。

瞬 间

不可言说。那一瞬间，灯暗下去

尘世的语言退化，只听见玫瑰花在窗台上

呼气与吸气。

不可言说。那一瞬间，海升上来

尘世像陆地一样飘渺而遥远，只剩下一弯

新月的小舟。

那一瞬间，那只是漫长时光中的一瞬间

如此的脆弱，却永恒。

爱上一盏伸手可触的灯

最远的人，总在最近的地方

我相信所谓的远方

是距我最近的一盏灯。

没有比爱情更远的远方

但我无需

为此跋山涉水。

当我害怕一个人孤单在黑暗中，

我只需向一盏灯伸出手。

礼 物

一定有件我不知道的礼物

在某个秘密的地方，秘密等我。

它应该曾经是植物，现在是植物的精华，

它的味道，应该有点甜。

当我专心致志

虚构一件礼物的模样时，我相信，

我所得到的快乐，已超越

礼物的价值。

除香水之外，我还给它取了各种可爱名字：

玻璃球、芭比娃娃、孔雀蛋、护身符……

轻拿轻放

玻璃落地便碎，而花朵落入尘土

只会在风中哭泣，但这并不能说明，

一块玻璃就比一朵花

更脆弱。

玻璃落地，可以一眼望见

一片壮观的碎玻璃。但你根本不可能看见

那些落地便消失的雨滴，会比玻璃

碎得更彻底。

也许你不提醒我玻璃易碎，

我不会联想到一些玻璃之外的物质，

它们碎了，真的会看不见。

一个梦里的房间

闭上眼睛，犹如关闭一扇世俗的门，

走进另一扇门。

闭上眼睛，倾听吧！

让你的心也闭上眼睛，如一朵花

温柔地合上她的花瓣。

闭上眼睛，便可以触摸到虚无的唇，

那温润的，动情地

唱歌的唇。

闭上眼睛，白昼便不会醒来，

歌声也不会落地。

闭上眼睛，便可以和幸福厮守在

一个梦里的房间。直到整个夏天

变成一首歌，直到唱歌的人

已不在身边。

等待弯曲如一条寂寞的蛇

冷酷又有如白金的时间

在我感叹青春的流逝时它便从感叹中

潇洒离去，在我面对墙壁咬牙切齿

发狠不再等你时，它便从舌尖上

悄然滚落。

我将不再记得曾在梦里梦见过你

早晨醒来时，发现枕巾的一角

被一场夜雨淋湿。

我将不再记得等待的滋味，这些年

时间一直和我纠结，从春天的一朵红花

到秋天的一根白发。年复一年，

时间让等待变成

一根鸡肋。

香水有毒

多么可爱的香水。

可当它经过你的手抵达我的皮肤，

再从身体内部一阵阵散发出来，

这间屋子里的空气，

便有毒了。

相当于煤气泄漏。开始不知不觉

后来呼吸窘迫。那一刻，天花板开满繁星

绛红色的丝绒帘布遮罩了窗户，但我们已无力

挪至窗台。

那一刻，终于惊恐地发现，

原来每粒毛孔中都先天蓄积了那么多

等待逃逸的毒素，它们与香水

不谋而合。

幸福使一颗心变得缓慢

那一刻，应该

心跳加速。那一刻，应该

血液暴动，那一刻，似乎发生什么

都应该，唯独不该

如此正常。你失望于

一块手表。

那一刻，天花板宁静

那一刻，想象中的火焰

没有奔腾在指针之上，那一刻

只有一朵妖艳的罂粟花

甜美得似乎睡去，在睡眠中

心跳减速。

那一刻，仿佛风暴过去几亿光年

那一刻，仿佛夜海退潮到一座荒岛

那一刻，一颗心违反常态

柔美得如一声叹息。

倾 听 者

我一直感知你存在，

所以我用一种近乎亲密的语调

同你说话。

你就像一只耳朵伸入我的诗句，

与我幽居在词语的盛宴中。

你激活了一首诗，并让它

成为我们的。

你这个看不见的倾听者，

你这个无处不在的耳朵，你这个

心领神会的人，你用一种令人迷醉的眼神

凝望我。因为你执着倾听

我必须诉说。

就像耳朵的存在为了倾听，你的存在

使耳朵变得必不可少。

敌 人

所谓的敌人，是一种欲望。

我没有有形的敌人。

任何人，都没有可能

成为我的敌人，像一根骨刺

生长在体内。

唯一被我确认的敌人

只有欲望与时间。也唯有它们

可以伤害和蔑视我，并与我

长期为敌。

我喜欢做梦，在梦中，我甚至

没有无形的敌人，只有放纵的欲望

最原始的火，时间里倒流着一江

粼粼春水。

软 弱

中午十二点，楼板终于停止震动

仿佛一场战争的间歇。

但我一刻不敢闭眼，我害怕在睡梦中

被一把电锯猛然锯醒。

但我还是要感谢这短暂的安宁

至少可以让我被打磨得粗粝的神经

从砂纸下逃脱一会。

这时候，我就觉得人类多么犯贱

别人侵犯了你的安宁，你却要在心里

感谢他还给你的片刻安静。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犯贱

在很多事情上，莫名其妙地成为受害者

却在庆幸，凶手给你留下了

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