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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是我文学的根基”
——70后作家王秀梅访谈

2016-11-26张丽军

雨花 2016年14期
关键词:槐花想象力作家

■张丽军

“疼痛是我文学的根基”
——70后作家王秀梅访谈

■张丽军

一、探寻创作之源

1.对于一位作家来讲,童年的生活应该是非常重要且对于作家以后的成长之路影响很大的,在您的记忆里,您的童年应该是什么样的?您觉得您的童年对您以后走上创作之路有什么影响?

答:童年,这是最能给我痛感的词语之一。我曾经在短篇小说《见识冰块的下午》(《青年文学》2015年第4期)里,对童年时代我所经历过的死亡有过浮光掠影的触及。但,即便是浮光掠影的回忆,也是伤筋动骨,痛彻肺腑。我几乎是从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外婆家中,在那里生活到七周岁,亲眼看到一个在当时农村还算很大的家庭的败落,大半的亲人陆续以各种方式死去。回到父母家中之后,那陌生令我害怕和孤僻。更令我害怕和费解的,是古怪的、畸形的、残破的、冷漠的生活和情感。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出生在农村的同龄人的共同经历……

后来我觉得,我也许是上帝派来的旁观者。观察并记录所有亲人在我面前呈现的一切,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任务。也因此,童年对我走上创作之路的影响是巨大的。没有童年,就没有我的文学。疼痛是我文学的根基,而童年之痛,是人生初痛。

2.每一位作家的成长过程对他的影响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作家往往在写作内容、情感、理念等方面都掺杂了成长的影子。在您的成长过程中,尤其是学生时期,您认为有没有对您以后的写作之路影响很大的几件事情?

答:第一件事,小学时期,1979年,我刚从外婆家中被接回家。村里驻扎着一支部队,分散住在老百姓家中。他们白天到村东的玉皇顶大山上开凿秘密军事山洞,晚上在小学教室里上课读书。那时候我是个孤僻的孩子,周末常常着迷般地倚在爷爷家厢房门口,听小刘叔叔拉手风琴唱歌。小刘叔叔走路时,腋下总夹着一本书。后来他们撤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第二件事是关于父亲和姐姐的。小学时期,有一天偶然发现父亲偷偷地在写剧本,名叫《喜变》。当时有一部很火的电影《咱们的牛百岁》,让身为大队支书的父亲很是兴奋,觉得自己也能写。我常常偷偷打开抽屉翻看进展,可惜,剧本无疾而终。初中时期,发现读师范的姐姐在写小说,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塑料皮本子。也是无疾而终。第三件事,初中时期,班里一名酷爱写作的男生组织大家成立了文学社,名叫“奋飞之鹰”,阵地是教室西山墙上的一块黑板,很高,需要踩着桌子往上誊抄文章。一般是在星期六第三节课放学之后办黑板报,夕阳西下,特别美。第四件事,初中时期,村里一名退伍军人因为待遇问题上吊自杀。因为父亲是村支书,所以全家人被其家人围攻。法院尸检、取证、采鞋印,被恐吓、不敢出门、满村贴满大字报……不敢回忆。第五件事,中专时期,班里一名女生写了一篇小散文,投稿到天津广播电台。躺在被窝里听她放收音机,那是我第一次嫉妒别人。第六件事,父亲用电碾子淘金赚了点钱,遭人写信勒索恐吓。父母卷起细软逃到东北,抛弃了我们姐妹四人。当然,风声过后他们还是回来了。那时候我刚中专毕业,我的小妹妹还在读初中。我并不怪他们,他们不是不懂得爱,只是当世界呈现出无常的一面时,他们没有能力去接招。

死亡,离弃,孤僻,冷漠,贫穷……我想,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的境遇都大同小异吧。

3.您如何看待作家的想象力?通过您的作品,我们看出您是一位非常细腻纯洁而且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作家。您认为你的这种丰富的写作的想象力与您的孩童时期、青少年时期的想象有关吗?

答:我认为想象力从一个人来到世间那一刻起就存在,是附着在这个人全部的血肉和感知中的。很难说,某些时期的想象力跟其它时期的想象力会构成一种什么关系。如果硬要以时期来论,那勉强可以说,孩童和青少年时期的想象力是没有目标的,而当我从事文学创作之后,它有了明确的可以托付的所在。并且,因为写作所需,它更加自由和大胆。至于“具有丰富想象力”,这样的评价我听的非常多,我永远都很乐意接受这种赞美,因为它对于文学来说,太重要了。它不是可以学习及训练的技巧,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对此,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感谢谁。因为一个人的来处非常复杂,不是简单的血缘的问题。

4.作家是通过情感想象来完成自己的工作。亲情、友情、爱情等这些感情对于一位作家的成长来讲,至关重要。您赞同这种观点吗?您认为您的成长环境里,您是如何不断地发现寻找体验这些情感的?这些情感对您的写作起到一种什么样作用?

答:“至关重要”这个词我很赞同。抛开理论来说,一个作家的成长跟情感有莫大的关系。各种各样的情感包围和推搡着他,既压榨他又滋养他,既向他索取又慷慨地给予他。对我来说,发现这些情感是一种本能,似乎不必“寻找”。甚至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些情感太过丰沛,以至成为负累。因为每种情感都附着在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件之上,多数时候,我们是在体验“事件”本身。只有当这些事件远去,情感馈赠的那一部分才会显现。我很难理解有人会时刻很明确地在自己的人生中体验着什么。我有过几次痛苦到了无法活下去的程度,那种时候,真心说,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不要那种体验。当然,等我进入写作,那些当时我不想要的体验,就显出了非凡的意义。

二、乘着创作的翅膀飞翔

5.在您的心中,小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您是如何开始写小说的?是什么触发了您的写作之路?

答:小说并不是让我愉悦的一种东西。它一次次掏空我。而且每一次被掏空之后,我还得自我修复,迎接下一次同样的事。一次比一次掏得深,好比在肌肤里寻找一根刺,起先可能只是用针挑破表皮,但我不满意,总觉得它还在里面,于是继续寻找,往真皮层、组织层、神经层掘进。针还可能需要换成刀。在掘进的过程中,我还要被动地发现我上一次没发现的东西,比如组织里的各种细菌。作家有忽略有益菌而注意有害菌的本能,那总是令人不快的。我很难理解那些提到写作就感到幸福的同行。

触发我写作之路的究竟是什么——随着写作年龄的延长,这个问题越来越简单化了。我愿意简单回答:我想写;然后就写了;然后,发现我会写;然后,希望自己越来越会写。所以也可以这样总结:首先,我对自己拥有写作天赋这件事有觉察,其次是对此感到好奇因而想尝试。至于那些似乎应该回答的——诸如我面对这个世界有倾诉的欲望什么的,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每个人都有倾诉和表达的欲望——大街上拾荒的那些人也有,而且一定比作家更强烈。

6.每一位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都有让他(她)印象深刻的事情。您这十几年的写作历程中,您认为您印象最深的一次写作是什么?这对您的写作以及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答:回答这种问题很冒险,因为一个成熟的作家,每一次写作之后都会立即推翻自己、遗忘自己。耽于旧作并津津乐道,是危险的。但访谈的好处在于,它存在一个时间点。就目前来说,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写作,是写《父亲的桥》。无论从写作技巧、描摹人性、观察世界、剖解自己等方面来说,它对我都有着脱胎换骨的意义。《父亲的桥》之后的写作,明显有了不同。这是一种机缘,跟苦苦求寻关系不大。这次写作对我日后的影响,从写作上来看,我好像终于猛然明白了小说是什么东西;从生活和价值观上来看,因为小说是写父辈人生的,我开始注视自己的父辈,并以此推测自己未来的人生。

7.写作之前的工作经历对您的写作之路有什么影响?

答:我做过十五年铁路职工,然后转到专业写作。那段工作经历充斥着世上所有工作能够遇到的情绪——这么说可能夸张了些。十五年里我换过多个岗位,包括测量工、合同管理员、业务员、文员、多经公司办公室主任、通讯报道员,同时兼任过装卸工、劳保管理员、长期给领导办公室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每一样我都呕心沥血地在干。很多时候我痛恨这些过往,但它对我从事写作影响巨大。从童年开始,我就认为自己是一个观察员——那些经历,我既是当事人又是旁观者。十五年的铁路职工经历也是如此。虽然一直没担任过行车系统的工作,但我做过的所有工作都是围绕火车这个庞然大物在进行。

简言之,十五年,我一直在做跟火车有关的边缘化工作。隔着一段距离,去观察那个快速移动在时空之中的庞然大物。我许多小说都以火车为背景,在我心目中,再没有什么比火车更具备时空感的事物了。机械、金属、移动、速度、陌生人群、各种故事、不可知的远方。它集合了小说所有的元素,将是我永远的道具。对于它,我的想象力永不会枯竭。

8.作为一位山东作家,您的家乡以及成长环境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答:我出生和成长在农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胶东农村,免不了要经受贫穷和饥饿。一切的苦难——包括现在看来不可思议而当时却很正常的死亡、疾病、爱情和家庭的不幸……各种分崩离析,实际上都源自于贫穷。围绕贫穷的那些鞭打已不仅仅成为烙印,它们是写作这棵大树深埋于泥土里的很重要的根。很庆幸,作为七零初出生的一代人,我们比父辈多了一条考学的出路。我永远忘不了“考学带户口”那段难忘的经历。

9.作为一位女性作家,您觉得您在写有关爱情、婚姻与自我的表达方面与男性作家有什么不同?

答:通俗说,更深入全面一些。这种差别来自于天性。强调:是深入,不是深刻。能深入地写爱情和婚姻及进行自我表达,并不一定结出“深刻”的果实。沈从文是男性作家,《边城》、《丈夫》的深刻,在多数女性作家之上。

10.每位作家心中都有自己的楷模,在您的心里,您认为什么样的作家是最优秀的作家?他(她)们应该具有哪些品质?

答:首先他必须是这个行当里的天才。几乎是那种提笔就能写,写出来就与众不同的人。其次,他们独特、智慧、神秘、有点偏执和理想主义。我认为这些都是成为优秀作家必不可少的气质。我喜欢读作家传记和生平之类文章,尤其是西方作家的。他们从童年起就与众不同,此后一生都在走与众不同的路,比如赫拉巴尔传奇的职业经历。在我们的经验里,像他这么随心所欲地更换工作,不可想象。

11.您认为一部优秀的作品应该是什么样的?您最喜欢的一部作品是谁的?他(她)对您的写作之路有什么影响?

答:每个时期,都会有一些作家及作品对我产生深刻的影响,我观察和感受他们的视界、聪慧,转回头来对自己提出新的要求。

罗列一些吧: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蒲松龄《聊斋志异》、卡达莱《谁带走了杜伦蒂娜》、马尔克斯《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莉迪亚·戴维斯《安全的爱》、沈从文《山鬼》、艾·辛格《泰贝利和魔鬼》、奥拉西奥·基罗加《脑膜炎及其影子》、爱伦坡《大漩涡底余生记》、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等。

12.您认为女性作家的想象力与男性作家的想象力有什么不同?这种不同对他们的写作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答:女性作家想象力的投放,可能更为局细一些。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拉什迪《羞耻》、卡达莱《亡军的将领》这些作品中呈现出的想象力,甫一开篇的气象,仿佛就不属于女性作家。但这并不是说,女性作家的想象力就要逊色,我不这么看。恰恰相反,奥地利女作家伊尔莎·艾兴格《镜子的故事》这样的想象力,男性作家恐怕是要望尘莫及的。残雪的独特,也无法被任何一个男性作家所模仿。这种不同,赋予女性作家一种专有权……通俗一点说,男性作家那种宽广的想象力,女性作家大概也可以做到——从理论层面分析,是有这个可能的,可以仰赖于专注进入和刻意训练。比如艾兴格写战争人性的短篇《被拆开的军令》,就有不逊于男性作家的广度;但反过来,女性作家独特的幽细的想象力,男性作家想具备的话,可能会很难。

三、槐花洲,彼岸灵魂的追寻

13.您的短篇小说中很多次出现了槐花洲这样一个地方,能说一下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名字与我们寻常人心目中的“伊甸园”或者“桃花源”是一样的吗?在您心中,“槐花洲”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答:我们村附近有一个村庄名叫棉花洲——我很奇怪,那里并不生产棉花。我极其喜爱“洲”这个字,它不同于庄、村、镇、屯、泊。“洲”的字面释义是水中的陆地,单从这一点,就足够让它具有不同于庄、屯等的神秘色彩了。我的故乡槐树很多,我喜欢它们开出的一串串不张扬的槐花。另外,自古以来那些关于植物文化的描摹,对槐树可是不吝笔墨地赞赏——它是君子、文化、科第吉兆的象征。

槐花洲被我多次用到小说中,似乎已经成了王秀梅的代名词。我很高兴。你完全可以把它跟“伊甸园”或“桃花源”联想到一起,因为它的确托寄了我的一种遁世情怀。《去槐花洲》、《再去槐花洲》、《浮世筑》、《见识冰块的下午》等小说中,凡是提到槐花洲的地方,都是现实之外的美妙之境。它让我的小说在现实叙述中偶尔地空灵一下。而这偶尔的空灵,正是我所追求的力量所在。

14.您的小说集《去槐花洲》中有大量的关于梦境的描绘,如短篇小说《去槐花洲》《后来》等这些小说的结尾都在告诉读者这是一个奇怪的梦或者不存在的东西。您是如何看待“梦”的?

答:梦是无法解释的一种东西,它不仅跟人的思维、欲望、行为相互观照,更超越它们而存在。它是时光回放机、现实再现机,也是神秘而可怕的预言大师。它跟现实之间的关系,有时紧密如同孪生子,有时又疏远隔膜如同火星之于地球。这样的关系,正是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小说是我用个人经验来试图表达多数人的现实,但它终归不是现实——好了,这就是梦境与现实的相同与不同。无法计数我做过多少梦,有时,它们有始有终有情节,简直是一部完整的小说。我睡着,实际上是到了另外一个跌宕的时空之中。有一次我醒来后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中说过的两句话,那真是绝妙极了,我在现实中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样的台词。所以,我还能继续操持小说这件事,需要感谢的除了有那么点天赋,还有做梦等这些上帝赠予的神秘的能力。

15.您的小说集《去槐花洲》大部分是描写两性与爱情的。您如何看待爱情?您的爱情经历对您的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答:爱情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情感。实际上,我认为,不一定非要经历许多、非凡的爱情,才能影响到写作。当物理年龄到了某个时候,爱情已不再是吸引你的东西。而它却是永恒的主题,你即便没有经历,也永远表达不完;反过来说,就算经历的非常多,你也永远搞不懂它是个什么东西。这好比死亡,不一定非要经历了,才能写好它。

我似乎在打太极……面对这样的问题,应该允许打打太极。

16.您在小说集《去槐花洲》中的十篇小说里有很多小说模式,可以看出您是一位在不断地寻求着多样化的写作模式创新。您心目中的满意的小说模式是什么样的?您如何看待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模式的现状?

答:是的,我一直在这么做。有人曾为此给过我忠告,希望我能有自己固定的特点。换句话说,他们可能认为我的写作模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并不反对那种只要落笔不超过十个字就能让人读出作者是他的作家。这种作家分两类,一类是相当成熟和成功的大师,他有可能是尝试了无数的向度,最后选择了仅代表自己的一种模式,也有可能是上路之初就幸运或者极具判断力地认准了某种模式;另一类,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意识到了但是缺乏能力。

我追求多样化的写作模式,原因主要是我尽可能地在试图发现自己到底有怎样的能力。另外,那些不可知的新鲜的模式总在吸引我。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模式,跟西方相比自然有极大的差距。被定义出来的概念化,可怕地左右了作家的判断。另外,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基础本来就差,另外还有种本能的顽强的自我禁锢,不是短期内能改变的。

17.今后您还会继续创作有关“槐花洲”这样一个充满神奇的作品吗?您是否有打算把自己所创作的有关槐花洲的所有作品联系起来写一部长篇的作品?

答:当然!槐花洲是王秀梅的符号,永远的。只要我还在写作,槐花洲就是我所有小说的母体、来处、依靠。它会无条件地被我用各种故事填充和装饰。

写一部联系了有关槐花洲所有作品的长篇……这简直是一个美丽的梦,我会做的。

四、 童话、女性与魔幻主义

18.您的很多小说都采用一种超现实的方式来展现,故事的内容看似远离真实的生活,但又时刻与我们日常活动相联系,有的小说充满着大量的童话色彩。您认为您的小说与童话的关系,或者童话对于您的写作有没有特别的意义?

答:我一直反对把小说操持成一台现实刻录机。那只是它所具备的功能的一种,而不是全部。它首先应该是一件迷人的艺术品。您说我的小说充满着大量的童话色彩,可能源于我把自己对小说的认识本能地灌输到了字里行间。童话,单单让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停留片刻,就会立即被它所迷倒。它之所以迷人,正是因为它既现实又超现实,而且,超现实的那部分,寄托了我们所有的理想主义。每个作家都应该有童话情结,甚至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写一写童话。我有这个欲望。

19.您很多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读者往往比较好奇的是,最后故事中的比如有关梦境的描绘或者描写到最终故事中的人物消失了不知所踪了,您认为好的小说的结尾应该是怎样的?

答:我对小说的结尾有近乎偏执的追求,并且总是力求一种意料之外的效果。有人可能简单地认为这是技术控的表现,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我看来,所有小说的推进——无论以现实或超现实的哪种形式——目的都是为了走到结尾时能够耐人寻味。

20.读了您的小说,我总体的感觉是里面蕴含着大量荒诞、戏剧化的情节,这些情节表面上看很普通细微,但是却往往表达着故事背后的一些哲理,引人深思。您认为这种西式写作思路是否是中国作家在自我写作道路上的新探寻,或者说您认为中国的作家应该如何拓宽自己的写作模式?

答:这个问题,我在多年前就曾被问到。他们问我是不是深受博尔赫斯的影响。而说实话,那时候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几乎没读过书就兴致勃勃地写了起来,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名叫博尔赫斯的家伙。我写了很多年才开始读西方作品。所以我大概是古怪的个例,之所以作品中有疑似西式的那些色彩,也只能说明:文学感觉和思维是超越国籍而共通的。当然,在我恶补了一些西方小说的阅读功课之后,我对它们的文学表达也有着跟其他作家一样的神往和迷恋。大概很多中国作家都在努力把中国化的西式写作思路作为探寻自我写作道路的敲门砖,这没什么不好。拓宽写作模式……这不好说。我始终认为,那些一流大师都是天才,永远不必考虑拓宽这样的问题。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却往往终其一生都找不到答案。我当然也属于后者,而且我知道这个队伍有多么庞大,所以,平时我会明智地不去想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21.您的很多作品都是以心理学、荒诞性、悬疑性的情节为主要脉络,这对读者有很大的刺激感,同时也对文学创作开拓了一定的创新空间,更体现了一位女性的独特的感知视角。您是如何怎么想到要采用这种类型的写作的?在今后的写作过程中您会继续对这种写作方式有所创新吗?

答:我对自己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规划,是属于跟着感觉走的那种。大抵还是那个原因:我对自己到底有什么能力感到好奇。几乎是从第一篇小说开始,我就意识到我有想象力、虚构力和逻辑感。当你有这些素质的时候,它们是不肯老老实实呆着的。所以,之前相当长的时间,我处在一种无意识的写作状态中,写作就是为了给想象力和逻辑力充分的自由。从《父亲的桥》开始,我有了控制力,并从中尝到了甜头。有控制才有美感。今后我当然会对这种写作方式继续创新,但一定是在控制的前提下。

突破自我是我常考虑的一个事情。每个作家都希望不跟别人雷同,就像女人不希望跟人撞衫一样,但要具体实践却很难。在没有找到很好取径的时候,我还是决定不停下,一直写。我不属于那种写几本书就可以一辈子拿来啃老本的作家,另外,重复也有助于发现。如果我停下了,那连重复的能力也没有了。

22.您的小说《父亲的桥》《浮世筑》是写关于父亲与母亲的。现实生活中,您的父亲与母亲是什么样的?这两个故事中有没有您父母亲的影子?如果您以后继续这类作品的创作,写作的方向将会走向哪里?

答:现实中,我的父亲不是知识分子,是一个曾经当过十六年村支书的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过;我的母亲只是一名农妇,但年轻时曾在烟台一家轴承厂上过班,相比普通农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父亲的桥》和《浮世筑》中,严格来说,我父母的影子不多。但我在写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我的父母,这很奇怪。这类作品,尤其是以缪一二为主人公的作品,我陆续又写过几个,还会继续写下去。方向……基本会跟《父亲的桥》《浮世筑》保持一致,成为一个类型。

23.蒲松龄写过《聊斋志异》,莫言作品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特色。这些作品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在很多人眼里,山东应该是一个很正统的地方,您认为是什么让山东的作家的确拥有了如此奇妙的想象力与文学创造能力?

答:我尤为喜爱蒲松龄,《聊斋志异》对我的写作影响很大。去年在大学里的一场讲座中,我花很大篇幅表达过对蒲松龄的赞美。儿子读小学二年级时,我就让他读《聊斋志异》。蒲松龄是想象和智慧的天才,但如果你仅仅认为他那些精短的小说只是在讲故事,那就太简单了。我认为他还是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

山东近当代似乎一直出乡土作家,所以人们惯常会用地域来圈划和定义山东作家。诚然,这有很多的道理可讲,但毕竟不能成为标准。长在同一块地里的蔬菜,不一定必须是同一个品种。另外,山东自古以来也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特别“正统”的地方,战国时期的高等学府——稷下学宫,当时设在今天的淄博,容纳了“诸子百家”中几乎各个学派,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天天阐述见解,相互争鸣,创造了空前的艺术繁盛之景。所以说,山东其实自古以来就是“百家争鸣”之地,出现蒲松龄这样的天才,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个问题提得特别好,给山东作家带来思考:如何重现老祖宗百家争鸣的风采。

五、文本世界探寻与文坛现状解读

24.读了您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感觉您的小说写了很多日常生活化的内容,可以看出您是一位对于外界的感知非常细微敏感的作家。您如何理解小说与生活的关系?您的小说素材一般取自哪里?您的小说中有您自己的影子吗?

答:小说与生活的关系很简单:小说试图表达生活,而它表达的又不仅仅是生活。我的小说素材取自自身和外部。自身的成长经验,外部的所见所得。

我的小说中当然有我自己的影子,或可说,我行走在那些小说里,只不过经常更换名字、容貌和身份,性格经常裂变。

25.您的小说《浮世筑》的这样一个题目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答:这个题目首先贴合作品要讲述的内容。父亲在不可避绕的浮世之中,试图修筑有别于浮世的栖身之所。实际上,我很不喜欢题目成为小说的注解,但这个小说题目我却很喜欢,因为它在完成注解使命的同时,本身还多少带有些哲学意味。

26.中篇小说《一棵树的死亡方式》,以一棵树的口吻,为我们讲了一个关于亲情、爱情、背叛、重逢以及各种人类的故事,可以说这是一部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您是怎么想到站在一棵树的角度来写故事的?在小说的结尾,也就是这个由一棵核桃树做的床在临死的时候仍然挂念着他的以前的主人和现在的主人,他的这种爱心与善意让每一个读者都感到敬佩,一个非生命的物品尚能如此,何况我们这些人类。您觉得您最想通过这部小说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思想?

答:有段时间,我着魔般地想站在一切非人类的角度来写故事。比如一个摄像头,一只猫,一块沉默的石头。因为我认为换成这样的角度,小说一定会有质的变化。所以就有了《一棵树的死亡方式》。我想通过这部小说表达的是,世间万物都有生命和思想,也都会死亡。它们的生和死,由于不像人类那么大张旗鼓,因而更有沉默的巨大美感和痛感。

27.《寻找灵魂相近的人》在创作过程中,您是如何在生活中找到马茫式人物灵魂典型的?您认为马茫和王伟的灵魂是相近的吗?您认为如何才能塑造好一个典型的人物,让读者寻找到自己的灵魂?

答:在生活中,像马茫这样的人,应该比比皆是。我身边不一定切切实实有这么一个人,但他的呼吸、他的生活方式,我闭上眼睛就能触摸到。马茫和王伟是两个人,他们在尘世中找到了彼此,实际上找到的不是相近的灵魂,而正是自身。所以说,他们又是同一个人。这是我写这个小说的着力点。

小说说到底是塑造人物和命运的,这个人物塑造的是不是典型,能不能供读者寻找到自己的灵魂,这其实很简单:先要让这个人物把自己感动。我写完结尾那句话——在黑夜中,马茫感到他有几次看到了王伟,那熟悉的、瘦棱棱的身影忽隐忽现,马茫感到,那真他妈的像他马茫自己的肖像。——差点掉下眼泪。

28.《鱼咒》讲了我与李成就分别吃了鱼的头和鱼的身体,变成了在水里的鱼。到了最后,李成就想号召世界所有的鱼征服人类,却失败了,我倒是希望自己变成一条案板的鱼。您想通过人变鱼体现一种什么样的人性?

答:我写这部小说,首先自然是想写人与动物的关系。另外,更重要的是想表达一种因果观念。中国文化中佛教所说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蕴含了丰富耐解的人生哲学,不能简单以迷信论之。在这部小说中,人只有变成鱼,才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因果转换、轮回之苦,他应有的人性才会复苏。

29.爱情一直是作家津津乐道的永恒话题,您在《回南方》写“爱”的时候,没有直接描写人的爱情,而叙写的是一对家燕的爱情。或许更有您的理由,请谈一谈。

答:我一直对自然界中人类之外的生物——特别是这些生物的情感和思想——存有好奇。比如我们知道有些动物一生对爱情非常坚贞,一夫一妻,至死不渝。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动物的情感比人类可靠和纯洁。这么美和纯洁的爱情,我们人类为什么不能去赞美和叙写呢?

30.《虚构的卷宗》可以说是一个题材背景非常大的一部小说,您是否也在尝试着写一些有关民族国家历史等宏大题材的故事?

答:目前我只是有这种想法,还没有真正进入尝试。《虚构的卷宗》应该还算不上尝试吧,只能算远远地探了一下脚,并没有够到那块神秘的区域。大概因为距离的原因吧,那块区域对我是有极大吸引力的,我会尝试。

31.可不可以把小说《虚构的卷宗》与《失疾》,看作是描写命运的小说?您如何看待命运?您是如何把命运植入您的小说中的?

答:可以。这两个小说比较典型一些。成熟作家,实际上不用刻意去做,都会本能地把命运植入小说之中;初写作的作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也会有这个自觉。因为小说的主要功能就是揭示命运,无论短篇、中篇,还是长篇,无论在写故事还是人物,实际上归根结底都是在描写命运。至于写得好不好,那是另外一个庞大综合的事情。

32.《往生》中的小女孩的那充满童话般奇妙的想象力让人折服,我们每个人在童年的时候都有一颗纯净的童心,女孩说自己前生是一棵槐树,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逐渐忘记了前世,变成了俗人,可是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最深处仍然有着对万物的体察与感觉。您认为人类与世间万物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存在?

答:是的。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来处,也就是前生;而且死后会有来世。只不过,你所承担的那部分角色有限期,限期到了,你就得交付出去。这种说法通俗看来似乎很迷信,但我认为一个作家应该有这种美好的联想,他的思想应该是庞杂的、根系化的。

人类与世间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相生相靠的关系。我愿意把其它生物都看作是人类的前生。它们美好,简单,没有经过漫长进化后逐渐积累的那些恶。所以,人类与它们相处的时候,应该怀着一颗敬慕和自省的心。

33.《往生》中最后一段,“女孩不知道,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她了解人世间的事情越多,关于她前生曾经是一棵树的那些记忆就会遗忘得越多。终有一日,她会忘掉前生所有的事。孩子是上帝送给人世间的礼物,他送他们到每户人家去的时候,必有不同的途径和方式,但所有这些孩子,最终都将挣脱这些隐秘的来历,变成彻彻底底的人,跟马路上任何一个大人一样。”这种“往生记忆”,您有何意寓?

答:在创作的时候,类似于寓意这样的想法,并不明晰。但作品完成后,我会拿客观的眼光去打量它,那时候,可能会打量出一些寓意来。我认为,“往生记忆”每个人都有,只不过,随着我们进入新的角色,这种记忆注定要遗失。而这个遗忘的时间究竟是多久,长或短暂,我不知道。我只是愿意相信,每个天真烂漫、对世间万物尚能投注童真目光的孩子,都应该有这种记忆。等他长大了,变成一个复杂的社会人,他就不配拥有这种美好记忆了。

34.《回南方》这篇小说末尾提到“沟通”的话题,“他非常失望,因为没把他和母燕子的想法,充分地表达给东邻那一对显然很有爱心的小两口。他们的老主人到底怎么了——这件事情,想要了解清楚,惟有人类才能做到;作为两只燕子,他们无能为力”。您是怎么认识人生活中存在的“隔阂”?

答:隔阂无处不在。有些隔阂,就像《回南方》中燕子和屋主人的隔阂那么深。这不是露台门窗的问题,不是语言的问题,不是情感的问题。我把这个问题放在露台上,放在两户紧挨着的邻居身上。他们之间的露台共用一张栏杆。在这紧挨的、浓缩的、逼仄的空间中,隔阂就被无限地放大。这是现代人的真实状态。

35.《陈北坡的火车》这篇小说写了有关亲情与人性的故事。陈北坡在追寻自己的傻姐姐的过程中在城市的最底层经历了很多痛苦悲伤的事情,最后的结局也是一种悲剧。陈北坡杀掉了妓女凯雅,也许他是不想让像姐姐一样的女性再遭受不好的对待。他的潜意识中对于女性的依恋与热爱,以及那种“畸形的爱”让他在寻找“救赎”的过程中得到了永恒。您如何评价这部小说?

答:我首先会想到一个词:悲悯。陈北坡这个人物,彻头彻尾都让人想到悲悯。无论是他对外部世界天真的好奇、他逐渐经历的那些痛苦悲伤、他对女性的依恋与热爱,无不让人心生悲悯。悲悯是这个小说的特点。

36.请您谈一下您对当代中国文坛的看法。您认为当代文坛的发展现状如何?您认为目前文坛应该向着哪个方向发展最有前途?

答:文坛很浮华。浮华绝对是反文学的。我认为重要的一点是,还创作以真正的自由。这个自由,指的不是具体的文本,而是环境。把话语权真正地交还给文本和作家。

一个心态成熟的作家应该平静看待所有的无常。一切浮华都是暂时的,最终,文学还是个人的。到最后,考察一个作家的唯一指标,是他能否经受时间的残酷捶打。

37.请您谈谈对70后作家创作的整体现状的看法,您是否认同70后作家处于历史夹缝、被遮蔽的尴尬状态?

答:70后作家的尴尬状态,似乎多年来一直是一种共识。但近几年我的看法有所改变。在十年以前,新世纪之初,大量70后作家涌现的时候,我们可以说70后作家处于历史夹缝的尴尬状态,甚至可以自己为自己振臂呼吁。但十年过去了,70后作家基本上已经过了40岁,我们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我们被遮蔽了吗?没有。

38.作家需要不断地突破自我创作的瓶颈与固化的写作思维,您觉得真正制约女性作家写作的是什么?

答:气象。跟前面谈到的想象力有点类似。《百年孤独》、《战争与和平》这样的气象,女性作家如果能突破自己进而达到,那一天,我们就可以骄傲地说,世间没有性别之分。

但这太难了。男性与女性从人类诞生之初,就有了主体和客体的分别,这不仅仅有社会原因,还有生理原因。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那么深刻地分析了女人为什么不能创造各民族的历史,女人之中为什么没有出现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作家;另外她跟萨特之间有那么伟大的爱情,并被萨特视为在智力水准上最理想的对话者,但实际上,她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客体地位。

39.您未来一段时间有什么创作计划?打算在哪些方面进行新的尝试来突破自我?

答:我对时间和年龄节点很敏感。在38和39岁那两年,我寝食难安,野心勃勃,想要制定和实现一些创作计划,向自己的40岁献礼。如今,40岁过去了,离50岁还早,我就变得随遇而安了。但近来思考了自己的写作方向,也可以用您这种说法:尝试突破自我。主要考虑的是写作题材上的向度问题。这方面要有所突破的话,必须寄付于长篇。而长篇不是说写就能写的,是一个系统工程,可能要花上几年时间让思考逐渐走向成熟。

这些提问如此周细,面面俱到,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平时没有想到的。回答它们的过程,又把我掏空了一次,却让我又重生了一次。这几天在研究2015年冥王星逆行对星座的影响,所有星相学家对待冥王这颗小坏东西逆行的解释主题就是,要克制,忍耐,冷静,寻求转机。简言之,“重生”。我喜欢这个词。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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