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有自己的历史吗
2016-11-26张旭鹏
文/张旭鹏
失败者有自己的历史吗
文/张旭鹏
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史学经历了一个可以被称作“个体化”的过程,其主要特点是历史不再被视为大规模社会政治力量的结果,历史研究的对象也进而从结构性的宏大问题转向个体的经验与感受。史学的个体化改变了人们对历史的传统认知,它将不论是研究历史规律的“大写历史”(History)还是研究具体历史问题的“小写历史”(history)都予以彻底解构,不但否认了历史的单一性,强调历史的多元性和复数特征(histories),也否认了历史的科学性和客观性,代之以对历史经验和历史再现(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的重视。
史学的个体化不仅是历史哲学的一个重要转折,也为历史撰述开辟了诸多新领域。在英国,以E.P.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为代表的“自下而上”(history from below)的社会文化史研究路径,较早将目光投向了历史上的普通个体。文化理论家约翰·斯道雷在评价该书对于大众文化研究的意义时,曾指出:“汤普森笔下的历史不是抽象的经济和政治进程,也不是伟人和名人活动的记录。该书关注的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经验、价值观念、思想、行动和欲望。”随后,在意大利、法国、美国相继兴起的微观史、新文化史和记忆研究等进一步将历史学家的兴趣从对精英历史、结构性社会变迁的关注,推向对极具个性的个体历史的偏好。
尽管一些现代主义者对史学个体化背后的后现代倾向提出了批评,认为它摒弃了历史研究的理性主义法则,并最终会走向野蛮主义。但对史学个体化的践行者来说,个人的行动、经验甚至心态反而有助于展现历史的本来面目,因为它提供了一个多样化的和更为民主的史学图景,让人们能够注意到那些被忽视的和被压抑的社会群体,当然也包括“历史上的失败者”。严格来说,历史上并无所谓的“失败者”,因为“失败者”与“胜利者”都是依据特定语境而言的。一场战争或政治运动的“胜利者”,往往会随着评判体系的变化成为“失败者”,而短时段中的“失败者”在经历长时段的磨砺后,最终可能会跻身“胜利者”之列。
然而,即便在这种被设定了二元价值对立的现代史学中,所谓的“历史上的失败者”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他们毕竟还是被纳入现代史学寻求合目的性的话语体系中,即使作为“胜利者”的注脚,也在历史上拥有一席之地,甚至还有被“翻案”的可能。历史上真正的失败者应当是那些淹没在现代史学的宏大话语之中,隐藏在种种结构性问题之下的个人和群体。他们有着多种称谓:边缘者、局外人、底层人、小人物,等等。现代史学的排他性不仅将他们排除在主流的话语体系之外,更让他们失去了自我表述的能力。正如马克思在论述1848年欧洲革命期间法国农民的政治地位时指出的:“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这种无法代表自我同时又受到他人宰制的状况,使得发现和复原失败者的历史显得异常困难。
首先,失败者不能书写自我的历史;其次,有关失败者的历史记录只是零星地出现在主导话语之中。由于并不存在一部失败者自我撰写的历史,历史学家只能从主导话语的缝隙中去发掘失败者的踪迹,只能透过宏大叙事的众声喧哗去倾听失败者微弱的声音。不仅如此,在遗存下来的关于失败者的各种记录中,他们的真实欲望也很难被轻易发现。因为这些记录被霸权话语加以层层掩饰和改写,已经与人们所看到的字面上的最初含义相去甚远。借用德里达关于“白色神话”的比喻,我们可以说,失败者的历史被一种看不见的“白色墨水”覆盖在不断重写的文本之上,表达的是一种与其真实状况完全不同的意图。
重现失败者历史的困难与庶民研究学者在撰写庶民历史时所遇到的问题类似。“庶民”(subaltern)这一术语来自葛兰西的著作《狱中札记》,它指那些与统治阶级处于矛盾斗争之中的社会下层集团。葛兰西在谈及庶民阶级的历史时曾敏锐地指出,由于庶民集团受到统治集团活动的支配,甚至当他们反抗和起义时亦如此,因此庶民的历史必然是支离破碎的,撰写庶民的历史需要大量的、往往难以收集到的资料。同样,在庶民研究学派的开创者拉纳吉特古·哈看来,庶民的资料不仅难以收集,而且更难从中获取庶民真实和有效的信息。
古哈在梳理印度农民起义和反叛的历史记录时发现,这些材料可以按照出现的先后顺序和来源分为三级话语类型:官方的记录(第一级);当事人的回忆录和同时代人的历史著作(第二级);距离事件的发生已有很长时间的不代表官方立场的历史著作(第三级)。第一级话语因烙有深刻的殖民地当局的印迹而不能作为客观公允的史料加以使用;第二级话语虽然标榜客观性和中立态度,但作者的殖民地官员身份使之从文字和言辞上都对农民起义的真实意义进行了反向曲解。比如,他们用一种“糟得很”陈述置换并掩盖了农民起义“好得很”的实际情况,从而形成一种所谓的“反起义的文体”(the prose of counterinsurgency)。在第三级话语中,历史学家虽然努力做到如实直书,但他们所依据的材料依然是经过挪用的前两级话语,因此,哪怕他们站在农民的立场上也无法让自己摆脱“反起义的文体”。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这些历史学家同样无视农民的政治意识,并将农民起义中的宗教因素斥为迷信和狂热。因此,第三级话语不但不能揭示农民起义的复杂原因和深层含义,反而不自觉地成为殖民主义的共谋。古哈对此的评论是:“一旦农民抗争被收编于英国殖民统治、国家或民族的事业中,历史学家就很容易放弃他应该探讨并描述该抗争特有的意识之责任,而满足于把它归因于某种超验意识……仅仅把他们再现为某种其他意志的工具。”
与重现庶民历史所面对的困难类似,失败者的历史也被大量与之相悖的主流观念所掩盖和压制,呈现出碎片化和异质性的特点。考虑到历史撰述依然是职业历史学家的专属行为,一部失败者的历史也只能通过专业体制内的历史学家来书写。对那些献身于撰写失败者历史的历史学家来说,如何避免受到先前塑造了失败者形象的主导话语的影响是关键。因此,这些历史学家首先必须学会逆向阅读各种有关失败者的档案、回忆录和专著,从中挖掘出不同的信息。或者应当像人类学家那样深入失败者的内部做田野调查式的研究,以一种马林诺夫斯基主张的“土著的视角”(the native’s point of view)对之做出同情之理解。或许还应努力摆脱传统史学建制的束缚,放弃他们被赋予的解释历史的特权,以一种更为民主的姿态去看待那些遭到排斥的失败者,将他们重新纳入历史的领域。
在现代史学创立之初,历史学家便希望通过自己的理论素养、职业道德和对史料的熟稔,将之打造成一门科学。但在这一过程中,历史学家却成为各种神话——民族神话、国家神话和政治神话——的制造者,历史也因之不再是对过去的忠实记录,而成为一种充斥着现实利益和欲望的神话历史(mythistory)。神话历史的形成需要建构一整套特定的价值和意义体系,以便将不同的社会群体整合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然而,整合的同时也意味着排斥,意味着其他人将无权参与历史,成为历史的失败者。长期以来,现代主义的历史学家总是在求真和制造神话之间转换着自己的角色。如果说启蒙运动的遗产在当今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对未来的乐观主义。当下的历史学家应当相信他们能打破前辈的宿命,成为神话历史的终结者。唯有如此,失败者才会有自己的历史。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摘自《世界历史》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