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光芒来自何处
——读马莉的《金色十四行》诗
2016-11-26桂延松等
□桂延松等
诗意的光芒来自何处
——读马莉的《金色十四行》诗
□桂延松等
这是一组漂亮、深厚、博大的诗歌,在当代中国诗坛上也是不多见的。读完以后,觉得它是具有耀眼光芒的,不仅是情感的光芒、思想的光芒,更是诗情的光芒、诗性的光芒与诗艺的光芒,是一组金光闪闪而颇有热度的美诗,正如它的标题“金色十四行”所示。
然而,它的光芒来自于何处?组诗中的几乎每一首诗中,都存在“光芒”、“光”、“光线”的意象,不过是以多种多样的形态与方式而存在的。“它降落地上,穿一袭晚风/它随时赴死,手握金色光芒”(《河流每天付之东流》)。这里的“它”,也许是诗人自我,也许是大地上的河流,无论如何,“它”都是一种生命的存在,因为它“手握金色光芒”。“花朵迷乱地盛开,沿着光年的速度/它们呼喊:赶快出发”(《你的呼吸》)。这里的“它们”,自然是大地上的花朵,正以种种具有生命活力的形式,发出“赶快出发”的呼喊,并且是以“光年的速度”,它们的意象何其生动、形象与可感。“这是另一种表达方式,我们会回来/我们要洗礼,我们要找回艰难的时辰”(《我们会回来》)。这里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光芒的意象,然而“洗礼”一词来自于基督教,因此也可以感受到“光芒”的存在与意义。“它正被光芒祈祷,这来历不明的光芒/正把肉体歌吟,冬天来了,风切割它”(《云朵把清风解开》)。这里的“它”也许是云朵,也许不是云朵;也许是自我,也许不是自我。“光芒”真的是来历不明吗?诗人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明说而已。“隐蔽的言辞来自干燥的裂唇/每天要醒来,每天还要睡去/那一刻,你的额头放射细碎的光芒”(《那一刻》)。“你”是抒情主人公对话的对象,似乎是有神性的,因为他的“额头放射细碎的光芒”。“我的心结如光线直立水中/系不紧又解不开,大地的花瓣呵/亲吻黑暗的光芒”(《大地的花瓣》)。在这里,自我的“心灵”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影响,所以是很不稳定的,就像“大地的花瓣”亲吻黑暗的“光芒”,以自我的善来对待所有的恶,这样一种宗教精神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它时而疾走如飞,它发誓永不发光/它即使发光也十分短暂/一点可怜的光,偶然的光,破碎的光/刚好被光芒遮盖,如同张弓的独臂者”(《它是不是一个奇迹》)。这里的“它”虽然发光,然而更大的光芒遮住了它,因此而显出一种孤独与高远的倾向。从以上的引述可以看出,“光芒”是组诗最为核心的意象,成为了诗人的思维主体,是我们不得不首先关注的内容与对象。“光芒”的意象,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诗的光芒,它究竟来自于何处?我们认为,这种光芒主要来自于以下五个方面:
首先,“光芒”来自于诗人情感的纯净。“一群炎热的夏天走出房间/河水款款而来,阳光抚摸对岸寂寞的皮肤/花朵迷乱地盛开,沿着光年的速度/它们呼喊:赶快出发”(《你的呼吸》)。读着这样的诗句,就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律动,一种自然的原生态,一种情感的动荡。而诗中所写,全是“你的呼吸”,自然是情人之间的对话。“当一株植物屏气凝神/它正被瓦解,自由的骨骸使我安静/当时间走来,身披缄默如石的衣裳”(《云朵把清风解开》)。抒情主人公虽然还是“我”,然而对于“一株植物”的理解,对于此诗的思想之认识却关系重大,一种自由、安静、沉默与开阔的爱情,让我们不得不为之动容,为之落泪。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诗中的情感没有任何的杂质,诗人的心灵中也没有任何的阴暗,这正是一个沉静女性之心理的全方位展示。虽然诗人在诸多的诗中不断地追问,然而她是以一种健康的情感与思想进行这种追问的。也许她的思想与情感是一个大海,然而它与阳光相接,与大地相望,与自然相近,与真善美相邻。并不是说诗人不能表现阴暗的东西,波德莱尔与马拉美的诗也仍然有它的价值,然而情感的基调与成色对于诗作的品质来说,特别是对于诗的接受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诗人的感情没有达到一定纯度与精度,诗人的灵魂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诗的丰厚性与感染力就会大打折扣。诗人的情感与思想,还是要经过一定时间与程度的打磨,才可以达到一种发光放彩的地步,诗人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生活者,世俗之气过重的人,难以成为真正的诗人。只有诗人情感的纯粹性,才可以带来诗质的饱满,诗境的广远。
其次,“光芒”来自于具有独创性的意象。组诗具有丰富的意象,并且多半都是具有创造性的,因为它们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新鲜的、陌生的与令人回味的。“它降落地上,穿一袭晚风/它随时赴死,手握金色光芒/整整一年,河流每天付之东流/黑暗看不见黑暗的脸庞”(《河流每天付之东流》)。这里的“它”是陌生的,以至于我们难于明白它的所指,特别是“手握金色光芒”和“黑暗看不见黑暗的脸庞”两个意象,在从前的诗歌作品中是相当少见的,无论中外都是如此。“那一刻,有清风潜入/万物同时入梦,你流出热泪/照耀铜镜里的面孔,那一刻/有梦境穿过,魔鬼在窗外鼓掌”(《那一刻》)。当然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时刻,为我们一般的人所没有,就是因为了“你”的特殊表现,这种特别诗人以“你流出热泪/照耀铜镜里的面孔”和“魔鬼在窗外鼓掌”两个意象,进行了独到的传达。两个意象多半只是一种幻象,出自于抒情主人公的一种想象,却独到地表现了“你”的精神形态,以及在特殊环境下的种种生命律动。“生长出万年的森林,而月光/爬出万年以前的古老化石/……/一个人重新照亮眼底黑夜,照亮双手/一个人,是你吗?你的词切开苹果的芬芳清理喉咙/洗净声音峭壁上的沙哑”(《在祈祷的地方》)。月光“爬出万年以前的古老化石”是很怪异的意象,在现实生活里你的词“切开苹果的芬芳”,也是不可能的,然而,这样的意象却是独到而深刻的,在表现诗人的感觉与女性的力量方面,却是切近原初而复杂多姿的。从总体上来说,组诗中的意象是丰富的、复杂的、动态的,也是多种多样而五彩缤纷的,正是它们让读者觉得新鲜、光亮与丰富、深厚。这些意象,并不是诗人故意突出的什么光明与正义,而是对自我人生的一种独到感觉,对生活的一种诗意发现。可以说,她的诗中基本上没有固定的思想,也没有成熟的思想,更没有什么哲学,只是个体生命的一种感觉,只是与许多历史事件相关、与世界事物相关的存在,但是,没有自我就没有世界与人生的存在,没有世界也没有自我的存在,以及它们如此丰富多彩的呈现。意象创造是诗的起点,也是诗的终点,一首诗中有了创造性的意象,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全诗就是生动而有力的存在,并且会永远地存在下去,传之久远。如果没有,那诗意与诗情本身也并不存在,那就什么也谈不上了。意象是诗的本体,并不是诗的手段与途径,然而许多人直到今天也并没有认识到这样一点。
再次,在一行诗、一节诗或一首诗中,往往存在一种相反的运动倾向。“立足点只是一丝光线,但是很快折断/目光呆滞,歌喉喑哑,丧失以往幻想/它一眨眼就遁入无形,却又随处显现/地球呵,你若陨落,请留下带电的翅膀”(《河流每天付之东流》)。在这里,“一丝光线”很快折断,它一眨眼就遁入无形而又随处显现,地球陨落而留下“带电的翅膀”,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逆向的双面存在,让诗情诗思显得曲折而复杂。“是夏天,吮吸着体内火焰/远远地嫉妒着海浪的舌尖/我坐在船尾,倾听你的呼吸深入骨髓/船在忧郁的小风细浪中,停止不前”(《你的呼吸》)。一方面是夏天在吮吸着“体内火焰”,一方面是它远远嫉妒着“海浪的舌尖”;一方面是在倾听着“你的呼吸”,一方面是船在小风中“停止不前”,总之,这里的事物也都是一种相对性的存在。“天空降临了,在天空以外/没有年代没有记载也没有人/为它的到来见证,天空降临了/在天空以外,又乘滑轮远去”(《我们会回来》)。这里的诗句,很有哲理性,同时也很有相对性,“天空之外”还有天空,没有年代也没有记载,它迅速地来了,却又可以乘滑轮而远去,如此等等,难于理解却可以感受,我们也认识到了它的独立与高远。“流星们随手一甩,光芒就纷纷落下/邪恶照旧横行,或者窃笑,或者转身/时间拿走了清晨,留下暮色”(《那一刻》)。一方面是“流星们”,一方面是“邪恶”们;一方面是“清晨”,一方面是“暮色”,都是一种相反相对的存在,表现的都是诗人在那一刻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的复杂而原初。不同于中国古典诗歌的结构,也不同于西方十四行诗的结构,更不同于中国民间歌谣的结构,从这种相反的倾向里也可以看出来。诗的追求也许是多种多样的,然而以少胜多、以一当十却是共性,也是它区别于小说、散文等文体的关键之处。在一行诗或一首诗中,存在相反方向的情感与意象,表明诗人总是在尽力表达她那最初的感觉,一种没有经过过滤的、没有任何理性成分的原始印象,这是一首诗成为杰作的基础。组诗诗情的复杂性、诗意的曲折性与诗思的丰满性,皆来自于此。明白如清水,简略如蓝天,对于读者往往没有什么震撼力与生命力。
第四,“光芒”也来自于自然天成的诗歌语言。诗的语言是多种多样的,组诗的语言与别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它是如此的纯净、纯粹与简洁,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甚至多余的字与词。“仿佛被预言,这些天空,无知的天空/无声无息的天空,最具危险性的天空呵”(《我们会回来》)。似乎是一种排比,其实是一种延续性的句子组合,表现诗人对于天空的认知与感叹。“一只无形的手挖取秘密,一只无形的手/熄灭灯盏,一只无形的意乱情迷的手/我正要仰望它,云朵已把清风解开”(《云朵把清风解开》)。“云朵已把清风解开”是不可能的,只有清风把云朵解开,然而诗人以此表现了她那样一种独有的感觉。更为重要的是,三个“无形的手”的句子,让我们充分地认识到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一种在人类之外的超自然力量的存在。这样的语言不是古语,也不是西语,但兼具古语与西语的优势。在此,我们只是讲到了其诗歌语言的一个方面,即具有连续性的诗句的呈现及其意义。在组诗中,诗人对于自我的表达是如此到位,对于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认识是如此精细,一位情感丰富而富于变化的诗人的心态,跃然纸上。语言是诗的直接现实,诗人内心的一切都要靠语言进行传达,因此,语言的锻造与经营是极其重要的。组诗在语言表达上是如此婉曲、多姿多彩,是与其女性的敏锐感觉与丰富发现相适的,所以对于她而言,并不需要执着地追求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调与语感,情感与发现如此,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自然天成的。没有做作与雕饰,也不需要做作与雕饰。语言的表达原来如此重要,是诗歌艺术的基石,是艺术审美的直接现实。
第五,“光芒”更来自于自由开阔的形式。“如果是声音,它会不会生长/呼吸会不会难过,在许多时刻/我要不要许诺,像小时候吮吸乳汁/或者把它放弃,像离开一棵树/我刚刚种植好,就要离开它/它注定是一场赌注?还是悬念”(《像面对我的婴儿》)。这里排列了一连串的问句,正是在这一系列的疑问中,表现了她敏感的心灵和寻根究底的诗人气质。然而,从形式构成而言,就可以发现它们是自由而开阔的,并不整齐,也不押韵,也不讲对偶,完全是一种自由散体的呈现,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一种诗的形式。然而,一种声音与一棵树的意象,却让诗的形体得到了相对的稳定。“它是不是一个奇迹?是不是/沾满奇迹的奇迹之手?它耀眼,它黑色/它黄色,它是爱或恨的颜色,倘若都是/为什么在仰望的高度,未被发现/倘若都不是,为什么在所经之处随时可见”(《它是不是一个奇迹》)。一连串问句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然而稍有节奏与押韵,一个个的短句,以组合的方式构成了长长的诗行,反反复复的句式,也让诗情诗意达到了交汇与融通。更重要的是许多诗句具有哲理性,让我们得到了进一步思考的机会,在问句中呈现了哲理,在短句中扩展了空间。组诗的讲究还体现在每一个诗题都产生于诗作之中,即每一首诗的标题,都可以从诗中找到出处,诗人是以诗中的某一行,作为了诗的标题,在组诗中就形成了诗意的扣子,往往起到了一种画龙点睛的作用。
组诗虽然是十四行诗的形式,并且在标题中就有所标示,然而,它与我们常见的英语十四行诗或汉语十四行诗,却存在着很大的不同。首先它没有分节,同时它也没有讲究英语十四行诗那样的韵律,基本上也没有十四行诗常有的起承转合的结构,并且有的诗不只十四行,然而,它的句子的构成与语调的把握,则承传了英语十四行诗的精华,因此说它是“金色十四行”,也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十四行诗本来有多种多样的变体,英语十四行诗也不是完全一律的,汉语的十四行也有了多种多样的试验,因此,我们也没有必要只从形式上进行评判,因为从形式构成而言它是没有规则的,总体上就是大气开阔、自由多姿、曲折委婉、气脉贯通,就像一个花枝招展而又内涵深厚的女性,是具有强大魅力的一种存在。在以后的历史上这样的评价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它首先是诗的,是具有锐利而新鲜的光芒的。
本诗的作者我们并不熟悉,也少有读过她其他的作品。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理解她的诗歌。对于她诗歌作品的理解,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角度,自然也可以有多种多样的理解,甚至完全不同的认识。“光芒”意象的出现,是诗歌内在思想与灵魂质地的问题,如果没有诗人内在自我的诗性,也就不会有“光芒”的意象及其种种变体。而我们在此所讨论的“光芒”,却与诗情、诗性、诗艺相关,显然不是同一个问题。然而,它们之间也是存在关系的,那就是心中有了光,笔下才有光,诗情、诗性、诗艺的光,正是来自于诗人心灵与灵魂里的光亮。对于十四行诗来说,光亮也许是不可少的,它对于我们正在从事的汉语十四行诗实验,自然也会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无论具有什么样的形式,诗性、诗质却是必不可少的,而诗性、诗质是与诗人自我完全同一的,甚至它们本身就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