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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2016-11-26刘福君

诗选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桃花母亲

刘福君:

父亲·母亲

刘福君:

坐在田埂上的父亲

坐在田埂上的父亲

坐在随便一块石头或杂草的上边

抽烟、擦汗,歇一歇

干活的人

想法十分简单,像草

绿得简单,像云,白得简单

风吹过来

抽穗扬花的气息

在绿汪汪的田野上随便弥漫

下一场透雨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父亲的天就是庄稼就是庄稼的想法

雷一样焦灼

雨一样渴念

坐在田埂上随便歇一歇的父亲

挽一把青草仔细地擦拭锄板

天黑之前,他想要锄完这片玉米

农谚里说:“锄头下有雨”

雨啊,你的想法离父亲还有多远

我是在远处看见父亲的

傍晚的风随便掀动哗哗的玉米叶子

像大海高低起伏的波澜

父亲又开始锄地,躬着腰

我是谁,我离父亲又有多远

溜溜达达的父亲

你每天从家门溜达到河西

一华里的路程

刚好是你活动筋骨的距离

不紧不慢,溜溜达达

随便找一块石头歇歇

看一看青山不老

瞅一瞅溪水常新

青山印着你的足迹

小河有你童年的嬉戏

父亲

对岸还是你心中的桃花源吗

一对起舞的蝴蝶

可帮着你找回了

翩翩青春的回忆

你老人家起身的时候

千万慢点儿,再慢点儿

当我不在你的身边

就让小树扶你一把

就让高粱或玉米扶你一把

风中哗哗作响的叶子

是我的祝福也是歉意

打倒刘德

1970年,我6岁

一层层雪花镀亮夜晚

借着夜色我溜出家门

跑到学校操场去看热闹

父亲已被“无产阶级专政”

和黑帮们站成一排

弯着腰,低着头

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刘银老叔突然带头振臂

高呼:“打倒刘德!”

我觉得挺好玩,也跟着高喊

“打倒刘德!”

我离父亲很近

他瞥见我举着小拳头喊叫

噗嗤一下笑了

“刘德不老实,态度不好!”

一个带着红袖标叫付庆的民兵

突然飞起一脚

重重地踹在父亲身上

父亲一个趔趄差点被踹倒

“无产阶级专政”的大鞋印

悬在父亲补丁连着补丁的褂子上

多少年了,这个大脚印

一直悬在我的心上

幸亏是悬着没有落地

刚强的父亲至今不倒

杜鹃花开

谷雨时节

杜鹃花开

红红火火的花儿一拨

又一拨往高山上走——

沉默寡言的父亲

这时喜笑颜开

越走越高的杜鹃把他带回童年

放牛、拾柴

杜鹃花不嫌他贫贱

总是以笑脸相迎

不时洒他一身花瓣

杜鹃花开的季节

父亲心情格外晴朗

他说他看过朝鲜的卖花姑娘

管杜鹃不叫杜鹃

他总想和杜鹃合个影

小小心愿在心里深藏

如今照片就在我的办公桌上

看着看着,我看见

杜鹃花上杜鹃啼

花朵和风雨连在一起

签 名

那时我跟着父亲上山割柴

多么显摆

手挥飞快的镰刀

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就把茂密的山坡

给剃出一块儿光头

我为此而陶醉

却见不远处的父亲

割柴挑挑捡捡

一棵棵小树站在他身后

老哥们儿

耄耋之年的父亲仰在炕上

掰着指头一遍

又一遍,数来数去

到底还有几个老哥们儿

走了的也不知走到哪儿了

剩下的老哥们儿

可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最不省心的是刘朋

念书最多的是刘阳

种树最多的是刘坤

出息最大的是刘章

至今还没娶上媳妇的是刘进

刘然在东北冰天雪地

刘印在兴隆摔伤了腿

刘芳在北京该来电话了

老哥们儿老哥们儿

在父亲的数叨里

一一入梦

荞 麦 花

半个夏天无雨

三伏过了

山地只好种些荞麦

荞麦花,雪一样白

父亲站在山坡上

不理会蝉鸣的忧伤

向饱满一次次张望

荞麦花,雪一样白

想起站在秋天的父亲

便想起那一坡荞麦花

命根子一样贴着地皮的荞麦粒儿

已经成熟

清苦的花儿接着往上开

(那时我并不明白

父亲为什么手下留情)

十年树木,如今

家乡山山岭岭木已成林

忽然想到我不会写字的父亲

竟然比我更会签名

探 望

听说李头儿脑血栓了

父亲硬把自己挪过去了

李头儿比父亲小二十岁

时刻准备着为父亲送行

如今李头儿下不了炕说不了话

连吃饭喝水都要半口半口地喂

李家人全都信上帝 可是

和庄里每一家人都打过架

两个闺女瞎了三只眼

儿子死一个,重伤一个

“唉,种啥收啥”

父亲轻轻一声叹息

“人都成这样子

和他们还计较个啥”

父亲回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看炊烟一点点散入天空

母亲的手机

我为母亲买了一部手机

一部新款带彩屏的手机

我的满头白发的母亲

至今,只会接听

还不会拨打手机的

母亲,你守着手机

像老树守着鸟窝

而儿女们已经长大鸟一样飞走

我把女儿喊奶奶的声音设成铃声

把我童年淘气的相片输进彩屏

把信号调到最大

把噪音减到最小

母亲不识字也不会读什么短信

我只想一秒钟回家

两秒钟敲门

三秒钟就看见母亲慈爱的眼睛

哦刮风的树叶下雨的雷声

乡下的雪拍打着千里之外的窗棂

我的晒玉米扬谷子养猪种菜的母亲

隔着萝卜白菜的距离

我常常

陷在高科技安慰的隐痛里

一边听见你的咳嗽

一边记住你再三的叮咛

就像一条大路送走一条小路

母亲

我是你的儿子是你惦念的亲人

今夜我在路上赶路

在梦中做梦

像一只羊羔咩咩地叫着回家

其实我只是拨动那熟悉的号码

用女儿青草样的声音喊了一声

—— 母亲

母亲的上午

上午十点

大地一片安静

阳光把露珠提升到天空

母亲走出老屋

看看远方

远方山脉起伏

她,不推也不敲

而是慢慢地拿开柴门

左手拎着荆条篮

右手一根一根地摘着

篱笆上的豆角

一条青虫爬在豆角的尖上

她小心地捏起来

弯着老腰把它轻轻放在地上

看它

欢快地爬向大地的深处

知了在树上歌唱

阳光在母亲身边一根根生长

天地间生命拥挤

可在母亲眼里

没有什么不是生命

看风中弯折的草

母亲说

那是给大地磕头呢

山桃花的对面住着妈妈

对面的山崖

住着山桃花

山桃花的对面住着妈妈

一夜醒来

山桃花笑了

妈妈在窗口也笑了

她们忘记了自己的位置

记住了彼此之间的风雨

相互的问候在目光里

妈妈在山桃花里

看见了自己

她把春风涂抹的色彩

悄然隐进一阵阵燕语

山桃花

开在她的心头谢在她的眉梢

妈妈把所有的欢乐和忧愁

播种在了这山沟沟

山桃花淡去留下种子

妈妈老了留下我们

母亲的七个没有棉袄的冬天

母亲有七个冬天

没有穿棉袄

她,前胸一块儿羊皮

后背一块儿羊皮

把置棉袄的钱省下

为了供老叔和大哥念书

“我是个睁眼瞎

你们不能再像我一样啊”

母亲一辈子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在我们小山村

有电灯的头一个晚上

母亲一次次用嘴去吹灯泡

说要多省下些油钱

如今老叔已经是退休教师

他的三个孩子中

有一个博士一个硕士

大哥年过花甲

是国家护林防火的专家

说起念书的日子就忍不住流泪

说字字都是母亲

她只关心儿女们身边的天气

无论手头的活儿多忙

母亲不看新闻联播

也要把天气预报

盯着看完

她只关心儿女们身边的天气

你那里明天降温

有雨……

出门多穿衣服

带好雨衣……

每当接听母亲的电话

呼的一下一腔暖流

母亲啊

您的心是天是地

天下是您的儿女

地上是您的儿女

母亲啊

我们活在您的天地里

有太阳是好天气

有风有雨也是好天气

倒车镜里的母亲

从县城到老家

开车需要两个小时

我每月回家一趟

看望母亲

“我老儿子回来了!”

母亲一见我就把浑身的惊喜

写在脸上,而我

透过她的老花镜

最先去读她镜片后的双眼

读出精气神儿

心中暗自高兴

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

母亲开始叙述小村三十天的

大事小情

还时不时地加上马斌读报一样

有趣的评论

我静静品味

像窗前静静的月亮和星星

回城的日子

母亲总要送我到大门外

一手用木棍把身子稳住

一手把黑边花镜扶住

倒车镜里的依依不舍

让我不敢回头

不敢踩动油门

生怕把那眼神拉得太长

生怕母亲的目光疼痛

母亲的预言

崔喜那挨千刀儿的

早晚不得好死

我小的时候母亲这样说

长大了母亲还是这样说

当过兵的崔喜

是我们庄的一个例外

他经常骂姐姐打弟弟

敢扇妈妈的耳光

有一回还把他母亲吊起来审问:

“说吧,是谁让你把我生出来的?”

他恶名远扬

紧张罗慢张罗也没娶上媳妇

一天早晨

母亲正在做饭

有人告诉了她:崔喜死了

似乎真的印证了母亲的预言

49岁的崔喜

三更半夜暴病而亡

那天早上母亲没有吃饭

一边抹眼泪一边唠叨

崔喜再不是人也是条命

给他烧点纸钱吧

母亲一直在院子里转悠

魂不守舍

好像是她的儿女

离家去了远方……

让母亲想了三十年的知青

在我们家住了两年的两个

知青 让母亲想了三十年

母亲见他们根本不会做饭说吃好吃赖

你们就跟家里一块儿凑合吧

每顿母亲都让他们吃在炕尖上

有啥好吃的先盛到他们的碗里

日子久了他们把母亲当成了妈

人前人后也改了口

母亲听说他们秋后要返回城里

便从几头猪娃里挑出一头单独喂着

在他们回城的头一天

把那头猪杀了让他俩连吃带拿

驴驮着他们和满满的东西走了

母亲的眼睛哭成了九月的枣

一个知青叫王文天

一个知青叫刘永平

王文天时常不断地回来看望母亲

刘永平连一丁点儿音信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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