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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成冰

2016-11-26沙:

诗选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墓碑情人

伊 沙:

滴水成冰

伊 沙:

忘年的情人

儿子抱着

母亲的墓碑

活到21岁的儿子

抱着18岁死去的母亲的墓碑

抱着因生他而死的母亲

感觉像抱着自己的情人

我这么做时已经36岁

抱着60岁死去的母亲的墓碑

如此忘年的情人

男人们都会拥有

5

一个人

从一条街上

走过

与别的人

肯定不同

因为

在他掌心里

有一个

圆珠笔

留下的

阿拉伯数字

5

又逢夜半观球时

有人跑着跑着就死了!

让我在默哀中祈祷

让我在祈祷中确信

将来的某一天

未来的某一届

有人死了死了还跑着!

途 中

车子沿额尔古纳河蜿蜒前行

河之对岸就是俄罗斯

车子沿额尔古纳河蜿蜒前行

你感觉那著名的俄罗斯大地

像一群忠诚的大狗跟着你

白桦生北国

树上有疤

仔细看

那是

万人之疤

不知道有谁

树上有眼

仔细看

那是

一人之眼

你知道是谁

1972年的元宵节

一个孩子

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

提着一只红灯笼

在黑夜之中跑过

我第二眼

又看见他时

只见他提着的是

一个燃烧的火团

那是灯笼在燃烧

他绝望地叫唤着

仍旧在跑

在当晚的梦中

我第三次看见了他——

变成了一个火孩子

在茫茫无际的黑夜中

手里提着一轮

清冷的明月

在跑

中国人的清明节

也许是因为没有

站在上帝面前的习惯

我们也就不会

站在死者墓前

垂首默哀

念念有词

哦!这就是我们中国人

我不骄傲

但很自在

清明节这天

雨过天晴

我和我的家人

围坐在

庭院一般的

先祖的墓园里

就像在家庭的晚宴上

那样正常地说话

仿佛他们都还活着

听得见

并且以沉默作答

献上的供果

最后被孩子吃掉了

据说这会有福的

清明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

是用来郊游和踏青的

春天的节日

和漫山遍野的

鬼魂一起

酒桌上的谎言

春节期间

与老友聚会时

酒酣之际吐出的话

被他们当了真

我说:“我在三十岁以前

已经过了美人关

我在四十岁以前

已经过了名利关

我争取在五十岁前

把生死关给丫过了

老子连活都不怕

还怕死吗”

我的朋友们

把我的话当了真

就敬着我这个人

其实我对他们撒了谎

其实我一关都没过

孪生兄弟

曹峰和曹峻

是一对孪生兄弟

他俩都是我的中学同学

上中学那会儿

我经常将他俩认错

两人还故意逗我犯错

分清楚的时候

我更喜欢开朗的弟弟曹峰

关系自然更好

我们在22年前的夏季

高中毕业各奔东西

曹峰在20年前

在他就读的兰州某大学里

因为抢了同学的女朋友

而被一刀捅死

22年以后

我才见到哥哥曹峻

就在上星期

在我家对面的巴味餐厅里

我请他吃了一顿饭

我跟他面对面坐着

尽量避免提及他的亡弟

但我始终感到

我是和曹峰在吃饭

喝酒、抽烟……

这种感觉真好啊

就仿佛世界上

已经不存在死亡

死去的人还在这儿

四周景物也变得鲜亮多了

一不留神

我们面前盘子里的香酥鸡块

迅速整合起来

昂首立于桌面并且打起鸣来

世界的角落

一个人

面对一堵墙

踢球

射门练习

踢到酣时

猛然想起

小时候

父母单位里

那个踢球最好

教我最多的叔叔

已经不在人世了

去年春天

父亲去火葬场

参加的追悼会

不就是他的吗

这时候

我这个无信仰者

条件反射般

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表面上看

像是在模仿

球星的动作

然后踢得更猛了

冬 至

那时我正在写作

忽然怔住了

那是听到一种

有节奏的敲击声

自楼上传来

哦!我听得分明

那定然是

楼上独居的

孤寡老人

在剁饺子馅

我的胃泛起

温暖的潮水

这座冰冷的新楼

像个输液的植物人

在打击乐里

恢复了记忆

智 慧

宗显法师是个有智慧的人

他应要求讲述

自己当年出家的往事

像在写一首诗

一首口语化的现代诗

那黄昏的寺院

僧侣们的晚课

让他感觉到幸福

那身上世纪90年代初

还十分稀罕的白西装

决绝地自剃

一头摇滚青年的长发

充满细节的人性叙述

令我怦然心动

而真正让我见其智慧的

是他对一位自称

正徘徊在基督与佛陀之间的

女士的回答:“信基督吧!”

悼 小 招

家母离去的那年

我初次领略到

春天的残忍

希望的季节

形同万刃刀山

有人爬不过去

自甘坠落者

往往是诗人

小招,难道是

春天的死神选择了你

你选择在情人节离去

在那个注定无情的情人节午后

这令我难过

非诗的傻子

才会以为这是巧合

噢!原来绝望之后还有愿望

崩溃之后还有梦想

还会精心选择日子

还会在桥上徘徊

我知你希望在天上能够看见

人们在谈论你

另眼相瞧你的诗

噢!这多像是你在去年秋天

跑来长安跪诗的行为艺术的延伸

那一天你在我的大学

向我下跪时我没有出现

我所受过的教育

不会让我出现

我的天性

不会让我出现

也许你深知这一点?

唯一的见面是在前年秋天

长安市上某酒家

那个由我做东的乱局上

你微醺而来

大醉而去

杯盘狼藉的饭桌上

当你秀完左小祖咒难听版的

《乌兰巴托的夜》

再秀完从阿坚师傅那儿学来的

筷子打击乐

眼里素来不揉沙子的我

对这种京都文青标准秀

并未流露反感

只因为我知道

有一颗痛苦不堪的灵魂

正像丸子一般

在咕咕的汤锅里滚沸

我怎会忽略这样的细节

从你匍匐在地的尸身上

搜出的是两纸招工简章

(而非海子式的《瓦尔登湖》)

最终打垮你的就是这个?

也许你的道路

打一开始就错了

你该从忍受一所大学

学会忍受社会

忍受这无爱的人类

从沉入井底

而非只图宣泄的写作中

找到真正的快乐

那是生命的极乐

但是我的经验

又怎么可能通达于你

再说我有什么资格

敢去给他人指路

前年夏天

我的一名学生

从我上课的教室走出去

纵身一跃而下

直扑大地

我知

我所能做的

也只是在未来的某一天

在奔赴湘西的旅行中

顺道去了你的家乡

在青翠欲滴的山间

芳草掩映的乱坟中

寻找到你的墓碑

那碑有着你的脸型

令我想起你活着时

犹如一块廉价的墓碑游走

这世上所有活着的人

都是一块块游动的墓碑

死后才找到自己的脸型

我双膝触地

还你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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