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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马场

2016-11-26梁晓阳

广西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马场岳母岳父

梁晓阳/著

1

我承认我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奇怪的是,我偏不对身边豆蔻年华的女生感兴趣,却对金庸十五部小说里排行第九的那本书——《书剑恩仇录》里的一个人物——在大漠飞沙中纵横驰骋的翠羽黄衫的霍青桐痴迷不已,无端就有了一股书剑情怀,幻想走上一段碧血黄沙的岁月,与一个雪莲花般纯洁冷峻的女子在天山相遇。那时的霍青桐——

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辫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

这样的描写,对见多了头戴斗笠、发梳刘海、一身粗布衣衫、满身汗水滴湿胸前两只布袋一样奶子的南方女人的我来说,自然像7月天吃了冷气腾腾的冰棒,通身被刺激得清爽惬意。

那一年,我刚读初二,文学也像金庸一样开始独步校园,我能看到的《中学生作文》上,封面和封二都是衣着光鲜文青味十足的中学生诗人,他们那潮湿而多汁的句子带给我青春的诱惑,我开始神经兮兮地背着同学写的诸如“雨季不再来”的文字,并且品尝到了文字营造的世界带来的欢乐和忧伤——是的,因为家境的困难,父母常常借钱供我们三兄弟读书,我早早体味了孤独和自卑,面对一个开放的青春世界,我更愿意把自己隐藏在一个自我倾诉的王国里。

我渐渐知道有一家叫《绿风》的诗刊,据说,那是新疆石河子文联主办的著名诗刊,那上面的诗歌都是新边塞诗,啊,边塞诗!像岑参、王昌龄那些古代大诗人写的诗——那时我这样理解。遥远的西部,神奇的西部,翠羽黄衫的霍青桐!我胡思乱想着,终于按捺不住,从每月伙食费里一块几毛地攒了十二元,邮寄订阅了那本诗刊,一年六期。从那里,我知道了什么是“西部诗潮”,什么是“第二梯队”,什么是“第三诗国”;也是从那里,我记住了新疆诗人李瑜那句后来成为西部名句的诗:“为了爱情,巴格达不嫌远。”

一个通向未知远方的梦,像一颗种子一样在我心里发了芽。

初三时,大家都在如临大敌般复习应考,我竟然骗了父亲,从他向亲戚借来的伙食费里多要了八十八元,偷偷去镇上邮局寄给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函授班。我天真地想,从这个进修班结业后,我就成为作家了吧。

半年后,我在函授班的学员通讯录里看到了一位叫丽娅的乌鲁木齐姑娘,我偷偷地给她寄去一封信,不久收到了夹着一张拍自乌市红山公园个人照的回复,我们前后通信二十多封,一直到高三。因她寄来的信笺上有芬芳,我以为遇上了香香公主,每天都要拿她的信放到鼻子前闻上好一阵。

自然,我高考落榜了,逃避般跟堂哥去了雷州半岛,在漫漫青纱帐里砍了半个月的甘蔗后,手脚上全是蔗叶割伤的一道道痕。

每天晚上,堂哥照例去农场宾馆与每次五元的女人混在一起,我枯坐在巨大的菠萝树下陷入了痛苦的思考中,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会等待到什么。

当一身粗布衣衫满脸倦容的父亲连夜坐车追过来时,我在蔗叶漫天的甘蔗地里哭了。父亲把堂哥给他削了皮的一根甘蔗放在草地上,看着我说:“复读班的名额只剩三名了,我找了我们镇的教育组长帮忙才争到一个名额,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去复读前面的努力就全作废了。”

我彻底听从父亲的话,发狠把文学戒了,也与香香公主失去了联系。

2

英是大学里低我一届的校友。我工作那年,寒假,她冒着寒风冷雨来到单位找我,让我带她找教育局一位我认识的领导,她说她想做老师。

她上班后,我们很快坠入了爱河。

那时我住单位的一间宿舍。她的父母坚持要找一个有房的女婿,我们拖了一年半,还是分手了。我整整吃了一个星期的素冷面条,在孤独的思考中渐渐认为,这是一片拒绝我的土地,我的梦注定在远方,我的心也注定在远方。

此前,我已经认识了明月,仅仅因为打电话去找同学,仅仅因为她说来自遥远的新疆,我们互留了寻呼机。那晚,我在电话里惆怅地向她倾诉着刚刚结束的初恋,挂掉电话后,她就过来了。

不到三个月,我宣布结婚。这个决定让小城的朋友大吃一惊,我最好的朋友邓涛和黄应樑互相表达疑问说:“才失恋不久,又这么快结婚,实在不明白他何以发动了闪电战。”

其实,全是因为明月来自遥远的伊犁。

一个关于远方的梦重新抽枝长叶。我开始相信,那是上天的旨意。诚如刀郎歌中所唱:“她带着我的心,穿越了戈壁,多年以前丢失在遥远的伊犁。”

这是一种典型的浪漫主义情结。我认识的许多人,尤其生活在草原之外的南部中国人,大多数有这种情结,我也在所难免。现在,在这个偏僻的马场上,我已经有了一个存在的空间,我在这里有关心自己的亲人。然而在我结婚之前,尤其是在二十多年前,这种生活在我这个南方人的想象中是不可思议的。是一场恋爱和婚姻把我带到了这片草原上。

伊丽在这里出生那年,2004年春天,我三十三岁,明月三十四岁,我们结婚六年才得女,在此之前,在南方老家,我已经受够了左邻右舍或明或暗的嘲讽和议论,并且当时我误入官场,一直因为自视甚高而不得意。妻子那年是离家十年辞职回娘家,我则抱着一种逃避的心理来到了伊犁。面对宝贝女儿的出生,我喜极而泣。

我想说,我回到伊犁,我正在写的这些文字,都是为了一个很明确的目的——为了我的一家三口,为了我至今居住在草原上的亲人和朋友。

被收割完牧草的后山草原在微黄中泛着奶油的光泽,在落日的余晖里,辽阔牧场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彩,仿佛一位中年美妇微睁着一双慈祥、富足的眼睛,坐在寂寞阳台上遥望空蒙的远山,显示出一种富贵的安详和追忆似水年华的娴静。但这种追忆却又不怎么伤感,仿佛她早已洞察了自然界的演化真理和人生轮回的经典。在马场草原上,我除了看到无数被收割的牧草一堆一堆地被码在草地上等待运走,还有装在拖拉机上被堆得高如天齐灿烂如云彩的牧草,正沿着黑黝黝的柏油路突突突地驶来,车上坐着一位头扎围巾、身穿哈萨克长裙的少妇,还看到了牧场边缘那些塔松或者云杉,在蓝郁的森林里悄悄地抹上了一层油亮油亮的淡金色,把整个牧场点缀得既辉煌灿烂又有一种处子般的温柔和寂寞。

我感觉到,这片草原与我有着心灵的感应,我每年回到这个草原边缘的村庄都有一种写作的冲动——我打算写一部相当于我对这片土地宣言的书,叙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抵近心灵的观察和思考。为此之故,每年我都带着收集素材的目的回到这个草原边缘的村庄。

3

我的岳父岳母就生活在这个村庄里。20世纪60年代,两位老人家还是青壮年,都是地主的后代,为了逃避迫害而走西口,与当时的许多盲流一样,成了开发新疆的一代人。我岳父在四川老家就学会了医术,来马场后曾被当成“特务”批斗。一次,一名造反派头头生了急病,其他造反派就问“特务”里面谁会医,他的医术派上了用场,也救下了自己。自此,造反派不再过分难为他。

岳父恢复身份后,又成了赤脚医生,足迹走遍大平滩草原,还深入天山腹地,凭着祖传秘方,为许多哈萨克人治好了痔疮。岳母曾经告诉我,山里的牧民穷,没几个人给得起医药费,总是说:“张医生,不好意思,钱嘛我没有,奶疙瘩嘛代替。”骑了一天马进山的岳父笑笑说:“行,我还要谢谢你,我的孩子们正馋这个。”明月对我回忆说:“我爸带回的一些奶疙瘩,常常被我妈当作奖品奖给勤奋读书的我们,我一天吃一个奶疙瘩,多喝了两碗玉米糊糊,我妈就笑我,多喝也不见你长胖,瘦得像只老鼠!”

岳母很像韩天航小说《母亲和我们》里的刘月季,既宽容大量也细致实在。譬如,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因为被划为黑户,她两年没有工作,多次被驱赶,夫妻不能团聚,她无家可归,在哈拉布拉乡一户雷姓人家借来的一扇门板上生下明月(后来成为我妻子),她带着不够一岁的明月在巩乃斯河畔流浪,被送工纠队,进收容站,住地窝子,捡麦穗,跟野狼斗,成了真正的戈壁母亲。后来情况稍有好转,她在马场三队劳动,自己的户口还没有解决,地窝子里的家却成了南方老乡的公共食堂和旅馆,其中有两个江西青年,就是涂文健和向丽阳,在口里都是地主的后代,来马场之前他们就是一对恋人,因为长期落不了户,没有工作也吃不饱,小向对在新疆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准备回老家。小涂害怕回去被批斗,但又说不服小向,心里十分苦恼。他俩来到岳母家蹭饭吃,岳母听广西老乡说起了这事,就和小向谈了两个晚上,还送了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她。大概是得到了安慰,她同意不回口里了,一年后他们结了婚。后来这帮南方老乡落了户,常常来探望我岳母,尊称她为大姐。

我从南方回到马场后,岳父岳母了解到我想当作家,十分支持我,为我讲述当年盲流的往事,岳母带我在巩乃斯河流域辗转探访那些老乡,一起回忆苦难经历,岳父不时带我上后山草原散心,教我怎样辨别山羊和绵羊,小尾寒羊和美利奴羊。当他听说我想写一部关于马场的书,他便充满感情地,用他的四川口音为我讲述马场的故事,解说生活的变迁。

但是,我笨拙的脑袋和迟缓的创作速度总是远远跟不上他们衰老的速度,为此我深感着急,生怕留下令我顿足终生的遗憾。我有一个雄心,要把他们的苦难和对生活的思考写出来,把他们的历史写出来。我觉得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

往返新桂两地的火车坐了一趟又一趟,很快我就从青年到了中年。其间,我经历了女儿的出生,理想的更替,工作的变动,女儿住院的折磨。2006年冬,年仅五十八岁的父亲身患绝症,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在我回老家看他时,他说我:“一直希望你在官场有进步,好帮帮家里两个务农的弟弟,还有当年你读书时借过钱帮助我们的乡亲,这个遗憾我只能带到土里去了。”我跪在他床前,心像被一根针刺着。

4

岳父的身体每况愈下,行动开始迟缓拖沓,走路要拐杖拄着,吃饭可以听到粗粗的喘气声音。2007年后,有一天,他走路摇晃,一跤跌倒,诊治得了中风。从那年开始,岳母几乎每时每刻守在他跟前,仿佛一夜之间老态毕至,一头白发像旁边的天山雪冠,一脸皱纹像干久了的核桃皮。

到了2008年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回到老马场,一踏进这个旧家的院门,便见到岳父双手扶着院门,呆呆地望着我,喘着粗气,嗫嚅着问:“明月没回来吗?丑丑(我女儿伊丽)也没回来吗?”当我说没回来时,他先是不住地搐动着嘴唇,像在嚼着一点什么,后来便哽咽失声,好长一阵子,我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既像哭,也像笑,终于老泪纵横。岳母说:“最近半年,你爸就是这个样子,很容易耍孩子气。”以我这些年对人生的历练,我当然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孩子气,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才有的一种感情流露。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热泪潸然。倒是岳母比较淡定,她核桃皮一般的脸上不露声色,望着我顿了一会儿,说了句:“你回来就好”,我顿感有多少悲怨和感慨包容在里面。

老人家一直希望我们回来,是一家三口回来,我也几乎年年回来。只是,南北的路太遥远了,我们想尽己所能,但是力不从心。我知道,岳母的辛苦已不堪言说,自从2009年初老伴卧床后,她一直守在榻前已有三年,没有踏出过老马场一步,老伴的吃喝拉撒穿衣起卧全是她伺候。

天祥作为大儿子,他的四十六岁还是老光棍的身份一直让他卧床的父亲看见就烦,所以他一年四季几乎都在阿勒泰或者伊宁谋生。光强已经在口里有了他的事业,拖家带口待在开封,非到年关不能回来一次。光旭作为安于务农留守家里的儿子,那种大大咧咧却是岳母所不放心的。宏博作为一个年轻的儿媳,无论是在习惯上还是在生活的细致上都不合适。而我和明月更多时候在南方,因而陪护的工作就全部落在岳母身上。她每年甚至每天的衰老变化表现得非常明显,除了头发全白,以前直挺的身材一夜之间矮了一截,笔挺的腰身也明显驼下来。从她的衰老可见服侍老伴的劳动强度。

怀着一份内疚,我和明月每次回来,几乎都待在老马场,待在老人身边。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除了我在写作,我也把更多的时间花在陪两个老人上,我扶起老人换衣,给他喂饭,烧水端水,倒垃圾,我只想赎一份罪,赎他们女儿没有回来尽孝的罪,赎他们外孙女没有回来奉献天伦之乐的罪。老人尽管说话含糊,我还是和他编一些闲话,我听不清他嚅动的嘴唇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但是我在老人慈祥的目光里,感到了温暖和安慰。

5

好事是在春天里到来的。2011年初,老马场规划的新村批下来了,在河坝边上,许多人家都有份,没有结婚的天祥有,常年在口里谋生的光强有,漂泊多年回来的明月也有,皆大欢喜,各得其所。

第二年6月,明月在我们的住宅地上亲自设计了一个小两房一厅的居室图,亲自张罗了房子的动工仪式,6月9日那天,她还亲自放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青烟飘荡在一队通往二队路两旁的白杨树梢上。负责建设的是我们的邻居潘伊星,他承包了这排房子的工程,他领来的六七个工人几乎天天都在我们的地基上忙着,在他们挖坑打地基的过程中,他们挖出了一些不知哪个时代的断剑和箭镞,锈迹斑斑的剑身和有缺口的生锈的箭头,告诉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那些使用冷兵器的人们。另一拨工人甚至在旁边的地基上挖出了头盖骨和残缺不存的肱骨和脚趾骨,这也告诉我们,曾经在哪个时代有这些劳动者在这里生活着。如今,明月和我,一个移民的后代和一个外来者,还有他们在这里出生的女儿,在过去的文化层上继续建造承载自己生活的载体,并且让一些与此无关的建筑工按照我们的意愿忙碌着。我们不时指指点点,告诉一些自认为应该注意的问题。我们如此郑重其事,身心投入,好像我们已经决意在此生活千百年。但是我也知道,如此身心投入换来的建筑,最终也将像前代的建筑一样,成为一个废墟。

到了秋天,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新盖好的砖墙彩钢房子已经一座座整齐地排列在农一队通往农二队的柏油路边,两排高高的白杨树下。我们的房子从去往二队的柏油路边数起是第八间,第七间是天祥的,第九间是光强的,我们的房子和大家的房子整齐地排列在通往河坝的路边,各家房子外墙涂的颜色不一,红黄绿蓝白都有,像一队穿上了新衣准备过年的小子。我们房子外墙涂的是苹果绿,屋顶彩钢是青灰色,就我在南方所接受的建筑审美而言,这种房子的颜色具备了叛逆般的新鲜。

搬进新房子时,没有像南方老家那样去酒店摆上二三十桌,请来亲戚朋友大吃一顿,还收上来一大摞红包。一只羊几只鸡还是要宰的,伊力特曲也要拿上五六瓶,请来哈萨克朋友赛别克和阿米娜夫妇给我们做水煮羊肉,汉族邻居陈萍做了大盘鸡,光旭和宏博炒了虎皮辣椒,自家院子里的青菜,还有糖拌西红柿、辣子皮牙子冷盘,两桌简单而实惠的酒席,把大伙儿们吃喝得还不赖。

房子里安装了一道用来取暖的火墙,供暖的空间包括一间小客厅,两间分别容下我们夫妻和女儿睡觉的小房,一间稍显狭小的书房。所有的家具包括两张新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一套普通的木质沙发,厨房买回来一个电磁炉,一张饭桌,六只小木凳子。我们还在院里种了三棵苹果树,两棵杏树,一棵桃树。明月又种了三十多株玉米,秋天,我们在南方,光旭和宏博帮我们收获。自从我们第一次回到老马场,我们就希望拥有一座自己的新房子,在新房子里种植上美丽的玫瑰花。九年过去后,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院子,院里也种上了美丽的玫瑰花,果树们已经枝繁叶茂。

岳母对我说:“我是过来人,知道好日子嘛,要靠自己努力,但是从来不勉强自己,你想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你就做吧,这新盖的房子就是你们的家。”我高兴地答应着,心底升起一个久藏的愿望:我要每年回到这里居住、读书、写作。

房子建成后,我们就开始熟悉它的气味,它的特点,它的作为家的韵律。每天早晨,七点过后我就来到小书房里看书,拉开窗帘的窗子透进明亮的晨光,我开始阅读《瓦尔登湖》,“经济篇”里的烦琐记录让我读得津津有味,我开始反思我们的房子应该花多少钱才不至于奢侈。中午饭后,我高声朗诵《沙郡岁月》第一部“沙郡年记”里的章节,明月坐在厅门边一边倾听,一边在两只塑料桶里交替清洗着衣服。下午午睡醒来,我打开《抵达之谜》,书中沉稳的叙述和极具思辨性的语言让我费尽心力去体会和思考,我看得很慢,半个小时才看了十几页。当我感觉到视线要脱离页面去思考时,我就抬头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色,以此达到一种思接和视通的效果。我的视线扫过广袤的条田和河坝边的防风林带,越过河对岸连绵的草山,望向东南面远处那高高隆起的由蓝色山腰和雪白山顶组成的喀班巴依雪峰,渐渐地我就找到了与我的阅读心境相符的色调和图案。

2013年秋天,广西青年诗人陈前总跟我来了一趟马场,在饱览了马场草原风光后,他参观了我们色彩特别的房子,这家伙用他一贯口无遮拦的语气说:“像灵屋。”“大吉利是!”我赶紧封他的嘴,“你这狗日的!”我骂了他一句。他的胡扯把我气歪了,要知道,在南方,“灵屋”就是给去世的人做的房子,通常是用竹子彩纸做得花花绿绿的。幸亏我已经在这个地方来来回回生活了十年,已经认为理所当然就是这个颜色,是这个地方特定的自然表现,它与这片自然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6

明月在小厅里看电视,伊丽在做我们布置的暑假作业。我在晚饭后的长途漫步之后,回到房子里洗澡,在一间单独的卫生间里沐浴,在日暖夜冷苍凉干燥的大西北,这是一场多么奢侈的享受。回想此前的岁月,我在老房子里居住,洗澡总是在一间简易的能进风漏雨的木棚里,里面钉了一层塑料薄膜防风,但一遇稍凉的天气脱光衣服依然会直打哆嗦。这种情景我已在《吉尔尕朗河两岸》里有过记述。如今,我在这里享受着电热水器的方便和舒适,每晚一场热水浴已经是我们神仙一般的生活,尤其是我散步归来,或者写作过后,一场淋漓尽致的沐浴会让我疲劳顿消,而在写作之前的沐浴会让我精神抖擞,灵感丛生,可以坐在椅子上写作长达两个小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经过预热的发动机,随时可以加油给力。

前几年,囿于这个家的经济条件和我自己的经济实力,我一直很少上网,家里也还没有安装电脑,我的手提电脑仅仅用于打字(我曾有两年交不起上网费)。我的阅读也大多局限在一些自然生态文学著作上,所以我一度对当今世上发生的事情有些迟钝,互联网上的许多东西我有时候没有及时地知道,这与我在南方天天上网浏览相比简直是孤陋寡闻。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经过这些年的思考和阅读,我已经重新确立我的世界观,我变得懒于理事,而且很多事情的发生,于已届中年的我而言知道或不知道没有太大的差别。索尔仁尼琴说过:“除了知情权之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每次读他这段话,处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老马场的我总是得到极大的安慰,我觉得自己不必再为过去那些没有办法成功的往事所费神,也不必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我有一个愿望,人应该要对只做自己内心深处认可的事的人,也就是对不同的价值观给予最大的尊重和包容。

这些年,我经常骑上摩托车,从二队的河坝边经过摇摇晃晃年久失修的铁索木板桥,越过吉尔尕朗河去莫合(这个镇已经改名为库尔德宁镇,但是我和当地人还是习惯叫莫合)。我把摩托车停在一家商店或者回族小饭馆门前,坐在简陋的桌边吃一点儿东西,有时是几串烤肉,有时是一碗粉汤,几个烤包子,有时是一盘拉条子。我一边吃一边听周围的人讲述他们的生活,碰上少数民族语言的隔阂,我就倾听他们的语气,观察他们的神色和动作。有时候我也发现他们在看我,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尽管我戴着一副标志自己书生意气的眼镜,但是我却隐瞒了自己在这里的乡亲们看来非常可笑的身份——作家,每天下地和放羊的人们,谁会想到有一个作家来到这里进行着所谓的体验生活呢?而到了哪一天,也许关于他们的经历和表现的文字就会出现在我的书里,或者某家杂志或者报纸上。而这样的事情是有的,我经常听到马场熟悉我的人说,他们在伊犁或者县城里的某个亲戚朋友说到,有个叫梁晓阳的家伙,一直在写我们的马场,写我们马场旁边的吉尔尕朗河呢,他们答复说:“哦,那个人呀,我知道,他是老张家的女婿!”

7

岳父的吃喝拉撒已经全在床上。作为他的伴侣,岳母全天候待在他的床前。比岳父小五岁的岳母,已经满头银发,仅仅一年,腰背成了罗锅。刹那间,我为无法做一个孝顺女儿的明月深深地忏悔,也为无法尽一份责任的自己深深地忏悔!在床边,我接过岳母亲手熬制的天山雪菊粥,左手扶着岳父肥胖而笨重的上半身,右手拿起汤匙舀了半匙粥,老人家重重地喘着气,张开嘴巴,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露出仅有的四颗门牙,慢慢地吧嗒着嘴抿着,吞着,我一共喂了他三汤匙,他吃掉花了四五分钟,我满心的沉重,他两个眼角溢出了两滴泪,我也忍不住泪水盈眶。

即将启程回南方的前一天中午,我正躺在房内的床上,静静地翻看着我已经出版的《吉尔尕朗河两岸》,突然听到了外面的吵架声。刚开始我以为来自邻家,再仔细一听像是来自我们的院子,好像听到了宏博的哭声,还有光旭的斥骂声。我慌里慌张地爬起床,走到院子里一看,真是光旭和他媳妇宏博吵起来了,光旭的手掌高高地举起,打了宏博的脑袋,响起噼啪的声音,宏博双手抱头哇哇大哭,光旭的手又举起来了,岳母慌里慌张地赶紧上去,用她麻秆一样的胳膊挡住了光旭蒲扇般的巴掌。我走近跟前时事情已经结束了,岳母把宏博拉回了自己的房间,光旭仍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宏博在房子里哭哭啼啼。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实际上也是因我而起,光旭要他媳妇为我这个姐夫宰一只鸡饯行,宏博在房里哭着说:“姐夫昨天就说了,回这个家不要把他当外人,平时吃啥就吃啥嘛,不要大吃大喝,况且这几天那么多人请他吃大餐,他说肚子给吃坏了,只想在家里吃些清淡的,像玉米糊糊那个啥的,现在厨房里还有一条前几天你钓回来的大鲤鱼呢,还有一块排骨,有这些就足够吃了嘛,没必要再浪费了嘛。”可是光旭不听这些,他大嚷起来:“这个家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我说要宰鸡你就宰鸡!”他们吵得特别大声,左邻右舍一定听见了。我突然生气了,对他们喊:“你们让我这个做姐夫的多丢面子啊,好像我这个做姐夫的回来就是要大吃大喝,你们一家也多丢面子啊,邻居还以为你们不高兴我这个姐夫回来哩!”光旭朝我喊:“这事你别管,这个家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真是肚子胀得比天还大。我气得脸色铁青,再也不想跟他理论,回到我的房子内,岳母跟着进来对我说:“你别浇油了,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又打又骂的,我也帮不上忙啊!”

当夜,岳母拿出三样东西送我,她说:“这个玉做的平安扣送你,这个手镯子送给明月,这个玉坠子送给伊丽。”我给她一千元,她说她不缺钱,又搭上自己的一千元硬塞给我,说:“穷家富路,你带着心里不慌。”这些年,岳母总是关心我们的平安,她说:“以后只要打个电话来问候我们就行了,不用再千里迢迢回来看我们,更不用带啥东西回来送我们,我们也是半截土的人了,别把钱都花在了车轱辘子上。”她说得我心里怪难受,夜里一点多我才入睡。岳母五点多就起床为我做早餐了,还另煮了八个鸡蛋。我吃着早餐,她看着我,唠叨说:“你每到一个地方换一次车都要打电话给我,我和你爸好放心。”我感动地点点头。她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找袋子装鸡蛋,我明确表示我坐的是长途火车,三天三夜,路上吃不了这么多,而且很可能在我没有吃完之前鸡蛋就坏掉了。老人却执意要装那些蛋。她终于找到了一只当地超市常见的青花颜色塑料袋,一边帮我装好,一边用半是命令半是安慰的语气对我说:“你带在路上吃嘛,你要吃了它们,你吃了这些鸡蛋就到家了。”我只好带上那八个鸡蛋,我知道也是带走了老人的祝福。我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岳父,他已经起不了床,我去与他握手,老人的手有些抖,有些温暖,也有些粗糙冰凉。我心里有些想哭的感觉。我说:“爸爸再见!”然后我来到岳母面前,我搂了一下老人的肩膀,其实我是想给她一个拥抱,但老人没能领悟,怔怔地站着,直到我张开双手搂住她肩膀了,她才咧嘴笑了一下,还是像我刚回来时那样淡定,可我的眼眶里却有泪水打转。我说:“妈妈再见!”然后我走出院门,光旭早就发动了车子等着,他看着我,咧着嘴巴,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昨天对我态度很粗暴,今早送我搭车一脸轻松,他开皮卡送我去路口等八连开往伊宁的班车。我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回头看院门,借着车灯照在邻居院墙反射回去的光,我看见白发苍苍的岳母依然站在院门口朝我张望,酷似我那在南方一直守望的白发苍苍的母亲,而她的房间里还有我卧病在床的岳父,明月思念的父亲,伊丽很难见上一次的外公,我眼窝一热,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我背着光旭偷偷地擦干了满眼的泪,忍不住想,就算两个老人不在这里了,哪怕光旭和宏博再吵再闹,这里也是我们的老窝,我们还是要回来。

8

然而,一个本来我必须回来的日子,我却没有回来。

2014年7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的岳父去世了,终年八十岁。

明月一个人穿越大半个中国回来奔丧,我从小城送她去南宁坐飞机,一路上我看着她流泪,自己心里也非常伤感,非常担心她。忠孝不能两全,生活在这个时代,一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缠绕总会拖累着一个人,我为了一个工作,为了一个目标,留在了南方。

整整两年后,2015年7月,我再次回到了老马场。在银光闪闪的雪峰下,在我过去岁月里无数次游荡过的后山草原上,在几十堆高低不平的坟丘间,光旭带我走近一座隆得最高的坟丘,不用说,这里就埋葬着妻子的父亲,我的老岳父,一位以赤脚医生的热心和憨厚闻名于牧区的老人,我一下子跪倒在这座高高的坟丘前,泪水涌了出来,我磕头说:“爸爸,原谅我,我回来迟了!”

坟丘上已经长满了芨芨草,有一丛还长得十分粗壮,直挺挺地竖立在坟丘顶上,密集的草棍,深绿的颜色,和旁边的针茅草、羊胡子草一起,掩映着坟丘正面那块高高的木板,掩映着他的墓志铭。

在他去世周年之际,我回到了他的身旁。我不知道他在天上会不会责怪我这个女婿这么迟才回来,这样的跪拜是不是一个迟到的跪拜。2013年我回来时,他已深受疾病折磨,却用渴求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他正在思念他的女儿,也正在思念我的女儿。2014年他走时,岳母曾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已经尽心了,你年年都回来,我女儿都没有做到,你就不用自责了,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岳母这样说,我心里越发难受。我来来回回新桂两地,十二年过去了,我从青年到了中年,而那么喜欢我的岳父也走了,可我记得他还生活在昨天。

我听明月讲述,在2014年7月的葬礼上,老马场不分民族一千多人参加了老人的送行,大车小车四十多辆组成了送殡车队。新疆境内几百公里外的亲朋来了,远在四川老家的亲人来了,岳母当年同甘共苦的老乡来了,山上的牧民也来了。过后大家都说,这是马场有史以来最多人参加的葬礼。

那天很奇怪,草原上一下子没有了阳光,微风轻轻吹起来,天色有些阴沉,很适合我悼念岳父的心境。我从光旭手里拿过铲子,戴罪一般一声不吭干起来,平整拜台,草地坚硬,芨芨草韧性很强,我挥铲用力铲去,芨芨草纷纷脱离地面,落在更远的草地上。我在铲草的时候就在想,这地下数米的地方,就埋着我的岳父,妻子的父亲,他早年“盲流”到新疆,在这里扎下了根,生儿育女五十年,再也没有想过回口里,终于彻底成为这片大地的一部分。我有幸成为他的女婿,比许多人更有机会和资格回到这里,和这些“盲流”的二代和他们的亲人朋友在一起,最后也爱上了这片土地。我仿佛有了跟他们一样的心境和身世。我面对着这座高达两米的坟堆,想着远去的岳父,心里苍苍凉凉的,似乎远去的是我自己。我又想到,人的一生走到这一步其实用不了多久,而我,包括身边的他们,都在朝着这一结局迈进。

我们敬上供品,我跪下,献了三杯酒,前额抵近草地,磕了九次头。我起来拿出手机,找到两天前就已下载的刘和刚演唱的《父亲》,我把音量放到最大,那沉郁的歌声立刻在岳父的坟前响起来,在风声里向草原四周传荡,在雪山脚下传荡。我对着那座土色尚新的坟堆再次叩首,心里有一种岁月荒芜的沧桑,在这片熟悉的草原上,在老人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草山上,我感觉他的说话声、脚步声和喘息声尚在耳边。

光旭说:“爸,保佑我姐夫发财啊!”我磕了三个头,说:“爸,你保佑明月、伊丽和我每年平安回来看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感觉到,岳父的灵魂正在草原上空注视着我,他慈祥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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