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岩鸾的诗

呼岩鸾的诗

猎物

细雨像空气一样弥漫绿色山谷。

瘦猎犬伸头弓背，拽着

弯腰如弧的老猎人不停地

跑过来跑过去。

猎枪斜立而沉郁。

猎物颤动在紧张的纤绳上。

潜伏在温柔的心情中。

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我还坚持在秘密山寮

越来越长，越来越细

我坚持着不断裂。

古斟灌国

我们自生到死也不会改变这么一种惊讶和神秘。

一粒微小的种子在土地上就能展开全部庞大的内容。

犹如对着图腾

我对土地上所有的细节都奉若神明。

秋天还是茂盛，虫草就移栽于冬天

土屋里逐渐寒冷的炉子旁边

虫鸣在建筑崇高的王宫。

灯在黑暗中

一盏孤独的灯，遥远地送过来光亮

帝王的马车驰上黄土的辙印。

我坚持着一镰一镰地收获。

我祖先上世纪被挖平的坟墓

日日夜夜，一动不动地，曾经

把无边的土地镇伏得平平稳稳。

我是守旧的人，热爱贫穷无边的落后农村

对祖国已经改变不可复原的那一部怎么能满意？

我粗糙如古代泥土。我的爱是残酷的

已经把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老妪

古国里只有她的芳名

一代一代年轻

只有国王的后裔今在何方如我

窑湾的鱼

那一年夏天最后一场大雨停止后

秋天来临。窑湾的深水成熟

水草在凄凉的土地上面飘动

追随没有皱褶的身体。

窑湾早年的泥土已经走出

建筑了房舍庙宇一所学校和一个罗庄。

我从太平洋归来

伤痕累累地还是一尾淡水鱼。

窑湾消失

和我同游的少年消失

窑湾的泥土不再站立，罗庄健在

土地上面遍布变异的动植物

像殉葬者

土地下面遍布鱼骨

一尾淡水鱼汨汨奔涌的想象中

所有的鱼形摇摆着复活。

鱼骨脱去衣服又穿上衣服非常简单

一尾淡水鱼的打击

使我疼痛。

春天的说明书

冬天里我的一个亲人死了。

冬天里我有关系有好感的几个人死了。

但还有春天醒来悄悄走过我身边

我一下子抓住春天温暖的小手

春天呀，如果你

给那一个坟那儿几个坟都长满青草

我就弯下很多年来从不弯下的腰

对着绿色的坟三鞠躬

像基督徒复活那样给你祝福呀春天

长满青草的坟，一下子就成了

春天的说明书

这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永远记得这一只羊

我不知道这一只羊的名字

我怎么能知道这一只羊的名字呢

羊们是没有名字的他们都叫羊。

我没有看见这一只羊的面容

羊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柔顺的眼睛

发出小孩子声音的嘴巴。

但是永久地永恒地永远地

我记住了这一只羊

那一年六月就有百年不遇的泥石流

轰隆隆轰隆隆压过山坡压过山谷压过道路

人们四散逃命羊们僵伏认命。

这时候我看见了，不，我仰视看见了

这一只羊的背影

在泥石流中，只有这一只羊

像走上山顶草场

在山坡上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迎着山坡上面滚下来的一块黑色巨石

一块黑色巨石像坦克一样

轰隆隆直对着这一只羊滚下来

这一只羊悄无声息像对着坦克车一样

直对着这一块黑色巨石一步一步走上去

一步一步走近像巨石后面有绿色的宽阔草场

那眼睛还那么柔顺吗

那谦虚的嘴巴还发出小孩子的声音吗

这一只羊都还没有长出角呢

这挺拔漂亮的鼻子怎么样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一直在牧场打听

这一只羊的名字。

这一只羊何年何月生人籍贯在哪里

在灾难中代替人完成神圣的仪式

这一只羊应该有一份历史档案。

苦役场

南风半月一月地奔袭。

像发动土地承包责任制一样轰轰烈烈

发动炽热芒刺的黄色波浪

横扫我之躯体，欲穿身而过实际上已穿身而过。

有组织的巨大钢铁隆隆开动

这个在所有制上破碎在土地上广阔的麦田

即将一片片倒下。

而我的苦役场还是岿然而屹立

人民公社的麦田。军垦农场的麦田。

各种所有制上在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麦田

祖国的麦田广阔，自东向西

没有给我一次盛宴

而给我一把镰刀。在太阳的压迫下

这个弯腰低头越来越接近土地的人

一刀一刀砍向自己。实际上穿身而过。

多少次我昏死一刻又清醒了过来

感觉祖国也多少次昏死一刻又清醒了过来

我祝愿那个在麦垄间给我一罐水喝的孩子

已经有了自己的麦田

已经不是社员在收获中已经流下初血

用第一捧小麦的面粉烧烤无酵饼

芳香地喊我一声，给我一个。

我的长剑呵

很多个夜晚的黑暗集合成这一个夜晚的黑暗。

动手了。

一剑砍进去，一条白亮炫目的深刻伤口。

一剑一剑，一条一条伤口

一声一声咆哮

是复仇也是惩罚。

沉重的液体沿着宽阔的风流下来

我看不清这鲜血的颜色

我在黑暗的边上

空空地站着

我的长剑在白天已被太阳光摩擦而尽。

大气球

这个老衰的肺，眼看着膨胀

决心把全世界的空气泵进来。

先是骨头，再是每一条皱褶都伸展绷紧

回复青春形状。

渗着细微的汗珠，像海洋一样浑圆

苍白的月亮发动潮汐

江河汩汩流入大海

岸边布满坎坷。

再一次。再一次。最后一次

压扁压瘪，把最后一口吐出

像一个癫痫者停止了抽搐

老衰的肺，以一个老人的形状平躺地面

一个孩子拖着大气球在土地上快乐奔跑

这个气球只是蹦跳而不能飞上天空

因为这个气球是一个老衰的肺

最后的全部内容

异常沉重

野火

空气黑了。草原就是黑草原了。黑草原

隐喻它是黑草原的红花在星光中忽开忽谢

它是黑草原的伤口在星光中不断献血溅落

它是流浪者给饥寒的世界

用枯草烧旺的一眼炉灶

酒热了。无酵饼熟了

他们忽开忽谢不断没落的生命熟了。

所有的人都不能生长都衰老下去

有的人倒下去不能再站起来

天亮了。他们埋葬了死者

草木灰散了

青草

在春风里像野火一样生长。

风筝

我伸出食指向上勾动了三次

三次震响，在我心中，三次都打中了。

掉下一只鹰一只隼一只鸿雁。

天空现在只剩下二十几只蜈蚣二十几条鲤鱼一条蛇

和一个长胳膊长腿红袄绿裤的人。

这一时辰我当上了上帝。

我肃清长期霸占天空的一切族类

凡被天空压迫过的都能升到天空上面。

我还带了快刀

斩断我自己身上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