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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 器

2016-11-26马新朝

诗选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夜行人哭声平原

◆◇ 马新朝

新诗别裁

响 器

◆◇ 马新朝

复合的人

他想独自待一会儿,清静一下

他试图剥离自己,把体内众多的人脸,众多的

嗓音,众多的车辆,光,速度,扬尘

剥离下来,但没有成功

他无法成为单一的人

他是一个复合体,混浊,迷茫,独自坐在灯光下

身体仍然是一条交通繁忙的敞开的大街

夜晚的风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问风的事情,不要弄出响声

把平原让给风

假若你听到一阵狗叫,那是

骨头复活的过程,那是风

代替骨头在走路

平原上的风,蓬头垢面

有的在哭喊,有的在大笑

有的风像屋脊兽那样

岿然不动。风,走走停停,像是在犹豫

有的在狂奔,追赶身前身后事

有的从城里回来,数着血红的人民币

不同的风,来自不同的物体

不同的地域,有的很老

来自一百多年前,有的好像是

刚刚长成,摇晃着走路。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问风的事情,不要弄出响声

把平原让给风

你听,鬼魂们正在一起用力

晃动着大地。万物移位

石头和树都不会待在

原来的地方,河流倒挂天空

假若你遇到那个行走的人,不要问话

他一定是你前世的仇人

假若是一头奔跑的牛

你用刀子捅开它

肚子里流出的一定是黄沙

蓬头垢面的风啊,假若它喊出

你的名字,那一定是在叫

黄沙,尘土

响 器

小四轮在院子里又蹦又跳

人们从车箱里卸下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冥纸,鞭炮,水果,纸人纸马

从邻村请来的响器还没有进村

就吹响了,像一群人突然的哭,金属的哭声

在平原上铺一层薄薄的冰

唢呐声领着人们的哭

上天入地,哭成了呼吸,姓氏,俗理

哭成了日常的行走,睡眠,思考

唢呐里有多少铁,远方一样坚硬的铁啊

哭声里就有多少铁,转过弯

又忽然柔情似水

没有人能挡住这哭声,这金属的哭声

姓氏的哭声,树木和牛羊的哭声

组成平原上的村庄

死者只与响器说话,风把它译成

远山近水,响器里人影晃动,响器里

有祖先的面容和话语

夜深人静时,冥火为路,死者把一生的

细软,财产,还有经历,一遍遍地搬进响器

沿着它那铜质的幽径

送葬的人群不走小路,只走大路

响器是他们的黑棉袄,棉褂子,一代一代人啊

在响器里进进出出

喝粥的老人

村边拐角处,坐在断碑上喝粥的

老人,是移动的平原。大平原用他的眼睛

把一条街道看成空无

像他的麻木,沉寂,石头般静止的黑大氅

断碑上的文字已先行游走,这里

已经没有记忆

月夜,水银般涌动

无数的幽灵在村庄的周边复活,它们来回狂奔

看不到脚印,也听不到喊声

三尺黄土下,有人松开了手

露出白雾茫茫。它们有足够的时光

—— 三千年或是五千年,用小树林的阴郁思考

白骨上的年代已经模糊

亲人远离,火光退回。平原还在消化着

村庄里吐出来的苦难和久远,用白雾茫茫

平原,一刻不停地消化着

—— 历史和记忆只剩下一两点细小的灯光

期 待

平原上,即使用最小的嗓音咕哝

也会有一些耳朵伸过来倾听

—— 那是因为有着太多的期待

村庄,河流,老榆树,响器

在期待;人,牛羊,鸡鸭,也在期待

平原上的期待都很胆小,一口气就能吹散

无形,无声,无泪

假若你在平原上行走,就会有泥土

突然站立成人或树,询问前朝的失踪案

假若你在平原上遇到接骨木的花朵突然打开

那一定是某个期待打开的姿势

站在夕阳下的那个老人

他在期待什么,他的本身就是一个期待

一头驴的吼叫,传得很远

那些因为无助而隐蔽的事物,才得以短暂地呈现

光秃秃的平原上,期待是一种仪式

是一些村庄的记忆或人的起因

夜 行 人

流星坠落平原后

会很快起身,变成别的事物

树,未必是树,人,未必是人

那些在幻影中晃动的人,树,池塘

天亮时,也许只是寒冷中颤抖的几点云影

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说话

平原会把你的嗓音放大,一层一层地传递到

黄土的深处。黄土下的灯盏

是黄土之上灯盏的倒影,它们呼应着

有时在水中挽着手

握着自己的名字

以防它丢失。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说话

不要相信灯影中递过来的那些纸条

人的话,鬼的话,难以辨别

风在巡道

风知道大平原的性格和禀性,以及众多的准则

日日年年,它耐心地打磨着一些高处的东西

—— 屋顶和响器,让它们

平复下来

一个人体内难免会有高山和大海

夜行人啊,风会告诉你,不可贪恋高处的事物

夜间在平原上行走,不可与

过高的事物同行

马营村的房屋

这些房屋,这些用黄土和砖瓦建造

的房屋,也是用灵魂和肉体建造

用水与火,众多的远方

或人的命,建造的房屋——

它们可以呼吸,感受

甚至悲伤,在人们不注意时

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有的走得

远一些,来不及返回

爷爷,父亲去世时

带走了房屋的一部分,他们带走的

只是房屋的内层,以及响器和水

给子孙们留下的是外在的砖石结构

还有瓦檐上的蓝

这些房屋曾经是兽,是马,是龙,是蛇

从四方奔来,有的从天上来,有的是从

黄土下来,在这里聚成一个村落

仍然保持着行走的姿势

村庄里人房不分

凡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会背着一座

房屋,有时,房屋代替人走路

人的体内隐隐会有开门声

我村的每一座房屋

都有着植物的属性,坐北朝南,向阳

每扇窗户都很辽阔,蔚蓝,即使矮矮的

木格子窗,也能装得下大平原

(选自《诗刊》2016年3月号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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