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河彼岸
2016-11-26王翔江苏
王翔/江苏
义河彼岸
王翔/江苏
1
孟诗童在暗夜来临之际踏入这条缓缓流淌着的义河中,寒风刮来阵阵刀子切割似的疼痛。他揣着被黑暗吞噬的恐惧,又带着逃课一样的刺激,拄着一根削平了枝丫的木棍,行走在一条被河水刚刚淹没的狭长石桥板上,一步一顿,唯恐瘦小的自己一不小心便会被这如同孟家村历史一样深邃悠长的河水冲走。
孟诗童想起了他在《安徒生童话》书上翻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心底就萌生出一股心酸味儿:要是我在小女孩的身边就好了,我就把她带回家去,让奶奶和妈妈做好吃的给她吃,拿被子给她盖,她就不会死了。他觉得自己也在忍受这样痛苦的遭遇,有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蹚到石桥中间时,冰冷的感觉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小腿皮肤和肌肉的麻木和僵硬。然而他乌黑的眸子却放射出光彩,穿越岸边丛生的杂草,抵达圩堤深处星星点点亮着灯火的人家,直到眸子从明亮转向模糊——他实在是熬不过困意了,眼睛半睁半阖着,为了打发这股疼痛和困乏,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奶奶七十出头,茂盛的银丝一年年变本加厉地侵占着她头顶日益稀疏的本该属于黑发的领地,一笑起来额头和两颊的皱纹便堆积而起,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时留下的波纹。他喜欢问奶奶千奇百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一到晚上,癞蛤蟆和青蛙便叫个不停?为什么一到春天,野猫便会发出婴儿般的哭泣声?为什么一到下雨前蚂蚁就会聚在一起赶集?每每问到这样的问题,奶奶总会慈祥地捏捏他肥嘟嘟的小脸蛋,说,你这小脑袋里咋装了这么多古灵精怪的东西?而最让孟诗童无比好奇的是:为什么一到冬天,义河的对岸便像是被浓雾罩住一般?对岸到底是什么呢?奶奶神秘地对他说,对岸啊,住着老神仙!那里遍地是鲜花,到处是美食,等你长大了奶奶就带你去玩。奶奶的一句玩笑话更增添了他对对岸的向往。有一次放学后,他曾偷偷溜到岸边,痴痴望着对岸圩堤上稀稀落落的人家。他想,我什么时候能去对岸呢?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他无意间看到河中央站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吃了一惊,差点惊叫起来,以为那是奶奶说过的老神仙哩!定睛再看,原来是一个渔民伯伯站在一条没膝的石桥板上拉网捞鱼。这个意外的发现促成了他蓄谋已久的对岸之行。
奶奶是一个喜爱搬弄“老古典”的人。她在某个盛夏的夜晚怀抱着孟诗童坐在凉丝丝的竹席上和他说起了义河的故事,那是一段被孟家村人津津乐道了数百年的光荣轶事:很久以前的孟家村还是一个不足百人的小村落,村民们偏居在这,世代靠庄稼为生。一年,六月里一场洪水冲垮了这座村庄的太平,村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双眼赤红、头发披散的青年疯狂地寻摸着洪水口中的幸运儿,他伟岸的身影随着波浪起伏,村民的目光也随着波浪起伏,被这幕场景深深地震撼着,小伙子在相继救起一个老人、两个孩子后力竭而亡。洪水息怒后,流经的地方将村庄撕裂成左岸和右岸,这条河流被人们称作义河,每到六月的深夜,义河便呜呜作响,似在为这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悲鸣。
暮色慢慢拉起了光的卷帘,对岸人家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灭了,整个村庄沉睡在万籁俱寂中。挂在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的,斜斜照下来。孟诗童借着光亮终于到达了义河的彼岸。他身上湿漉漉的,脸上连带身躯都青得发紫,微风一小阵一小阵地吹来,他的寒战也跟着一小阵一小阵地打着。
他想:我会不会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被冻死呢?心底掠过阵阵悲哀。他蹬掉满是积水的鞋子,将它们提在手上,这是奶奶一针一线给他做的虎头鞋,他舍不得扔掉。奶奶给孟诗童缝制好虎头鞋送到他家的时候他好奇地问,奶奶,老虎是不是比大伯家养的大肥猪还大?奶奶咧嘴一笑,摸了摸小孙子的头,说,老虎比大肥猪可厉害多了,猪不咬人,老虎专门吃猪呀牛呀羊呀,还吃人呢!孟诗童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要,老虎吃人,奶奶你给我做双猪头鞋吧。奶奶扑哧一笑,说,你先看看,这老虎头多可爱!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还有两撮黄黄的小胡子!再说了,鞋子上的老虎可不咬人。孟诗童忍不住看了下,点点头认同了奶奶的说法。这时,孟诗童的妈妈孙秀裹着围裙从厨房转出来,接住虎头鞋端详了番,说,呦,这虎头鞋漂亮,穿了平安吉祥,妈,中午在我这吃吧。奶奶连说,不了不了,我烧过中饭了。和这边走得太近,那边要骂我。孟诗童不知道这边那边指的什么,硬拉着奶奶的胳膊不让走,奶奶挣脱不了,无奈地对儿媳说,这孩子呀,心太慈,又没心眼,以后怕是要吃亏。孙秀笑笑回道,他不才七岁么,长大了就好了。
2
孟诗童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逼仄狭小的屋子里。他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的是照射进来的阳光,阳光模模糊糊的,夹杂着飞舞着的灰尘不停打在暗黑色的土墙上。他感觉光线有些刺眼,胳膊腿又酸痛无比,想好好睡上一觉,但是他实在好奇自己身在何处,转动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三床棉絮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伏在床沿上睡着了,他认出了是奶奶,喊道,奶奶!奶奶听到动静仰起头来,忙道,哎,哎,奶奶在这儿,别怕,乖孙子,奶奶带你回家。她忍不住老泪纵横,重新刷洗了遍脸上之前留下的浅浅的泪痕。孟诗童认真地说,奶奶,我不回家。奶奶脸色一板,急问,为什么不回家?你想去哪?孟诗童低下头不回答。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驼背老汉走进屋来,喜道,这娃终于醒了,捡回条命啊!以后可得看好。奶奶抱起孟诗童,说,快向你孟爷爷磕个头,不是他,你的小命还能有?说完自己磕下地来。老汉赶紧扶起,连声道,不用不用,我这不是碰巧么?谁碰上都得救!咱孟家村的人最讲义字。
孟诗童虽然醒来,但患了重感冒,奶奶将他强制性背回对岸的医院打点滴。在离开的时候,他伏在奶奶背上转动着头,想看清楚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孟诗童深夜偷偷溜出家门蹚河过岸的原因成为奶奶和孙秀心中最大的谜团。孙秀在婆婆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得知了儿子被救的经过。孟诗童出走那晚,隔岸的驼背老汉孟土根在起夜上茅厕的时候发现草堆旁边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壮着胆子拿矿灯去照,才发现是一个冻僵了的小孩,他赶紧抱回屋里,烧上一壶热水帮他擦洗了身子,又喂了些热粥,直到寒气消散体温逐渐回暖,孟诗童的命才算捡了回来。孟老汉次日凌晨便四处打听谁家走丢了孩子,奶奶闻听消息,来不及通知寻到邻村的孙秀,便慌忙过岸了。
孙秀怜爱地看着孟诗童,说,这小东西好端端的怎么就跑到对岸去了呢?两人思忖了一会,还是没能想明白原因。要说调皮吧,孟诗童从小便乖巧听话,读小学一年级的他放学回来便吃饭写作业,作业写完后要么待在家里看童话书,要么待在大伯和奶奶家玩,从来不跑出去疯玩。反复询问孟诗童,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原因,并且这孩子最近也没什么异常,怎么……
奶奶眯缝了眼睛,沉声道,该不是……被脏东西上身了吧?得请个算命先生来看看。孙秀一惊,手中拿着的茶杯微微一颤,泼出来些水。
孟诗童走失和寻回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小村庄,交好的四邻都拎着水果前来探望。妈妈张罗着饭菜,留邻居吃饭,说,孩子不懂事,害你们来来回回帮忙找,还破费干啥?隔壁豆腐匠孟麻子一把抱起孟诗童,高举过顶,笑着说,这有什么?小孩都调皮,我家外孙也是个捅天的猴子!家住对面的刘嫂低声问道,他大伯来看童童了吗?孙秀一怔,有些尴尬,说,不指望他来,少给我家惹点麻烦我就烧高香了!说完看着孟诗童,续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让他去他大伯家玩,他三天两头跑去。
3
四邻们大多知晓点孟诗童家和他大伯孟青山家的情况。孟诗童的爷爷患病早逝,留下了一间茅草屋和两个孩子,孟青山便是大儿子,孟诗童的爸爸孟远山是老二。孟诗童的奶奶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赶上荒年,得背着儿子挨家挨户讨饭吃。两个儿子长大后,奶奶让他们各学了一门手艺:孟青山学的是篾匠,每日里和毛竹打交道,靠编织鸡笼、竹篮、竹毯等养家;孟远山学的是铁匠,每日拉风箱抡大锤,靠打锄头镰刀等铁器糊口。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两样行当正当兴旺,二人靠着手艺吃饭,在父亲遗留下的宅基地上做起了砖瓦房,比邻而居。双双结婚生子后,老手艺不吃香了,孟青山便又耕种起了三亩自留田,逢上有集会了,便提前编制出售些农家用品贴补家用。孟远山读过几年书,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便跑去远离家乡的大城市讨生活去了,每年腊月末才能回家团聚,初五又得返城。每次过大年是孟诗童最开心的日子,父子之间离别太久,总免不了生疏,但是这样的生疏总会在一两日内被浓浓的亲情化解,到了晚上,他便会缠着和爸爸睡,晚上兴奋地和爸爸聊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经历,聊着聊着,实在熬不过困意才会睡去。孟远山每次回家总会在城里买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玩具和书籍、零食,而这些小礼物,他总会各买两份,一份自然留给儿子,另一份则给了自己的小侄女,即孟青山的女儿孟晓梅。
两户人家平时有些积怨,但碍于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大多消弭了下来。真正一次矛盾爆发是在去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那天,孙秀正在家中择菜,突然听到家门口有人骂骂咧咧的,忙出门一看,是大嫂赵红桃,她涨红着脸,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孙秀家门口的柏油马路,嘴巴一张一合间,连珠炮般吐出恶毒的话语:是哪个不长眼的吊死鬼在路上泼剩饭,来害我家的鸡?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生个儿子没屁眼……听到动静的邻居都跑来看热闹,路过的车辆和行人也驻足观看起来。孙秀见赵红桃指着的马路上沾黏着四溅开来的剩饭剩菜和两只瘫倒在地的死鸡,鸡的身上还留有车轮轧过的辙痕。她看明白了怎么回事,反唇相讥道,你家不长眼的鸡不老老实实待在槽里非跑到马路上来吃食,还来怪我?我家儿子没屁眼?要不你把头钻到我儿子裤裆底下来瞅瞅?……
这场闹剧以邻居的好言相劝而收场,但是留给两个主妇的却是化解不开的仇怨。这桩事情结束后,孙秀命令儿子不许去他大伯家,更不许理他大妈。孟诗童睁着无辜而茫然的眼神,问道,妈妈,为什么啊?妈妈怒气未歇,道,你喝奶的时候就差点没被她弄死!还问为什么?她嫉妒我生了你,自己没有生到带把的,又罚不起钱,不敢超生,就想方设法害你,你四个月大的时候,她趁我去河边洗衣裳的工夫,进门偷走了你的奶粉,那是你爸在城里寄回家的,乡里买不到,我只能抱着你去讨奶吃,后来你奶奶看不过去,说在你大妈,不,在那个贱货的屋里看到了一袋子奶粉,我抱着你去那个贱货家的时候,她非但死不承认,还幸灾乐祸地讲:你生了对没用的奶子也就算了,奶粉掉了也来找我,我是你大嫂,不是你家请的佣人!孙秀刻意模仿着赵红桃尖酸刻薄的声音,孟诗童听了一阵毛骨悚然。
孟诗童睁大了清澈的眼睛问道,妈妈,贱货是什么意思啊?
孙秀讲了一通,怒气稍平,想起和年幼的儿子说这些不太好,马上截住话题说,快睡觉吧,反正你记好了,你大妈不是个好东西!
孟诗童听从妈妈的话,坚持了几天没有再跑去大伯家玩。但是在一个周六的早上,他终于痛痛快快地和姐姐孟晓梅玩了一回。孟晓梅比他大三岁,圆圆的脸蛋,乌黑的眼珠,扎着两根细长的马尾辫,几乎人见人爱。她趁孙秀不注意偷偷地跑进了孟诗童家中,拉着弟弟的手说,童童,我妈妈不让我和你玩,但是我还是想来找你,我们偷偷出去玩好不好?
孟诗童见到这个最亲密的玩伴兼疼爱他的姐姐,早已将妈妈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两人跑到田野中采油菜花、捉蜜蜂,逮蝴蝶。玩累了,两人坐在小河沟旁,蹬掉闷热的鞋子,将赤脚浸在水中来回荡着。孟诗童问,姐姐,为什么我妈妈和你妈妈要吵架呢?像我们这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玩多好啊!孟晓梅笑眯眯地摸摸弟弟的头,装出老气横秋的大人模样,说,他们大人的想法我们弄不懂啦,妈妈在家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骂我,说我是赔钱货,是泼出去的水,养再大也是别人家的人,我也搞不懂,怎么我长大了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呢?我的爸爸妈妈还是我的爸爸妈妈呀!他们也不让我和你玩,说你妈妈不是东西,生了儿子屁股都翘上天了。
孟诗童叹了口气,说,男孩和女孩不都一样吗?对了,姐姐,奶奶说义河对岸是神仙住的地方,到处都是鲜花,神仙们都是大好人,肯定都不会吵架。孟晓梅扑哧一笑,说,傻瓜,哪里有神仙?
4
闻名乡里的神算子史瞎子被请来了,据说这瞎子目盲心灵,占卜吉凶、五行八卦无所不通,能看透被相者的过去未来,被十里八乡尊为“史先生”。史先生那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给了孟诗童的奶奶莫大的信心。他盘了孟诗童的八字,将孟诗童的童年说了个七七八八,奶奶一听大致不错,更是深信不疑。史先生最后掐指一算,道,给娃叫叫魂吧,娃的魂被淹死鬼缠住了,就在义河,还要每天清早烧三炷香,拜拜观音菩萨,七天之后就好。奶奶连声答应。
奶奶听从了史先生的“真言”,每日除了去烧香拜佛便是去义河边喊魂,喊的声音凄惨而沉痛,直至泪流不止。岸边洗衣服的妇女们不忍,劝道,奶奶啊,哭啥哩?娃不好好的了么?奶奶点了点头,叹了口长气,说,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宝贝孙子可不能出一点事,他爷走得早,三代下来就这一根独苗,万万不能折了啊!
孙秀在儿子出事的第二天便跑去学校为他请了长假,每日里忙里忙外,除了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还得出门打零工贴补家用。一日午饭后,她正在家中打毛衣,孟晓梅在门口探出头来,双手背在身后,甜甜地喊道,老婶,童童怎么样了?孟诗童这些天被关在家中不给出门,早就耐不住了,看到堂姐,喜笑颜开道,姐姐快来陪我,我快闷死了!孟晓梅神秘地从身后掏出一个小玩意,说,童童,给你。这是一个用毛竹做成的车轱辘,轱辘外边钉上了一圈铁皮,小巧而精致。孟诗童哇了一声,提着车架子上的细竹条,在地上推着玩了一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是大伯做给我的吗?孟晓梅说,不是啦,是爸爸做给我的,我想送给你玩。孟诗童犹豫了一阵,放开了手,嘟囔着说,我不要了,我不喜欢玩。
孙秀问道,你爸妈怎么许你出来了?孟晓梅眨眨眼睛,说,我趁他们午睡偷跑过来的。妈妈说弟弟无缘无故跑到水里去,准是中邪了,是不是真的呀?孙秀怒道,放他的狗臭屁!你弟弟不伤风不咳嗽,身体好着呢!孟晓梅吐了吐舌头又说,弟弟,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我爸妈的房里哭了?我好像听到了,妈妈在发火,我没敢进去,我躲在客厅的八仙桌下,你怎么没找到我呢?孟诗童还没答话,孙秀将手中的针线毛衣一扔,抓住儿子,问道,什么?你大妈对你发火?你还哭了?她怎么你了?到底怎么回事?孟诗童遭遇了一连串炮仗似的问话,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孙秀觉得事有蹊跷,非问出来不可,没想到孟诗童窜进被窝,死活不开口。孙秀恨道,我就知道跟这个扫把星脱不了干系!你个不争气的还不肯说,迟早有一天被她害死!
两家的矛盾在当天黄昏正式升级,孙秀在吃完晚饭后将鸡骨头、剩菜剩饭连带洗碗后的污水“哗”地一下泼到了孟晓梅的家门口。孟青山听到动静跑了出来,看到孙秀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样子,忍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正当这时,赵红桃走了出来,看到情形后,骂了一声,脏水是哪个臭婊子泼来的就让哪个臭婊子吃下去!孙秀冷冷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做的孽,以为别人不晓得?童童是哪里对不住你们了?非要让你们孟家断子绝孙大家一拍两散才快活?赵红桃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刚要冲上去发火,却被眼疾手快的丈夫拽回了屋里。
赵红桃被拽回屋里,心里有火,一把甩开,骂道,你这个窝囊废,拽我干啥?孟青山喝道,还想把事情闹大吗?我们那天的事情肯定也被童童说出来了!赵红桃心里也是一惊,嘴唇嘟囔了几下,终于没有说话。
5
孟诗童失踪前发生的事情成为孟青山夫妇难以启齿的记忆,此时旧事重提,又平添了许多阴影。孟青山抖抖索索从裤袋中掏出一包红梅香烟,抽出一根,“吱溜”一声划着火柴,烟气袅袅飘扬起来,在回忆中遮掩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
那天傍晚赵红桃娘家养鱼塘的舅舅送来了一条三斤重的鲶鱼,许久没有沾过荤腥的孟青山夫妇乐滋滋地从孟麻子家捞来几块胖豆腐,将鲶鱼切成小段,灶头烧热,下入菜油,大铁锅被四溢的油光滋润得呲呲作响,伴着麦秆焚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犹如一曲曼妙动人的舌尖交响曲。鲶鱼煎好后加入花椒大料、蒜瓣葱段,和白白嫩嫩的胖豆腐在锅中进行了不间歇的亲吻,待到汤汁收紧时,热气蒸腾而出,浓烈的鱼香味便扑鼻而入,勾出了两人压抑在肚子里多日的馋虫,也蒸腾出了他们的另一条馋虫。
一家人喜滋滋地享受着这顿美味的晚餐。孟青山就着鲢鱼烧豆腐喝了半斤二锅头之后,便打发连吃了三碗饭的女儿去房间写作业去了。夫妇俩洗漱干净,心照不宣走进房中。半山腰的黄昏抚过淡蓝色的窗帘浸入红彤彤的光亮,使房间充满了奇异的光彩,温馨而浪漫。而这股子久违的温馨浪漫,却在孟诗童的无意间闯入之后灰飞烟灭,奇异的光彩也变幻出了羞恼的气氛。孟诗童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见到了他们的丑态,他瞪着眼睛目不转睛,似乎再也没有比这精彩的情形了。孟青山似惊弓之鸟般猛地拉过床单裹住自己和妻子。
孟诗童像上课调皮被老师逮到后罚站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站在墙角,又忍不住偷瞄。孟青山酒被吓醒了一半,套上大裤衩,走过来问,你怎么进来了?孟诗童抖抖索索的,支吾着说,我……我和姐姐玩躲猫猫,以为她躲在房间里了……孟青山又问,你看到什么了?孟诗童抬起眼角又看了下大妈,用蚊子般低沉的声音说,大妈的屁股坐在大伯脸上……赵红桃裹着床单羞红着脸下床,快步走到房门口,“啪”一下,一巴掌打在孟诗童脸上,孟诗童被打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泪水再也压抑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拿眼神偷看着大伯,一副委屈的模样。孟青山说,别打他,童童我告诉你,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你看到的事情都不准说出去,记住没?孟诗童低声抽泣着点了点头。赵红桃又厉声道,你这个小杂种敢不听话,老娘就把你扔义河水里去,淹死你,让蛆爬满你全身咬掉你的烂肉!孟诗童吓得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说,我不说,我不说……哭泣声越发大了,大伯拿了几张散落在床头的卫生纸,让他擦干了眼泪。
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孟青山重重叹了口气。憋着一股子气的妻子恶狠狠地骂道,这个贱货,连带这个小杂种都不是好东西,那天怎么不在河里淹死!
滚!沉默着的孟青山突然怒吼一声,语气尖锐起来,他毕竟是我们孟家的种!他是杂种,那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他在妻子惊诧的眼神中又摸出一根烟,在点燃火柴的刹那,猛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