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在场与个体建构的写作
——评台湾作家言叔夏散文集《白马走过天亮》
2016-11-26郝敬波
郝敬波
两岸文学互评
空间在场与个体建构的写作
——评台湾作家言叔夏散文集《白马走过天亮》
郝敬波
伴随着多个文学奖项的获得,台湾“八○后”女作家言叔夏愈来愈引人关注了。尤其是散文创作,言叔夏的写作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日益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比如,在台湾学者陈芳明近年编著的《台湾新文学史》中,言叔夏就被作为台湾新世代重要的散文作家受到重视。二○一三年,言叔夏的散文集《白马走过天亮》出版,并获得台湾艺术基金会文学创作奖。其实,该书中的不少散文也曾获过不同的文学奖项,譬如《马纬度无风带》和《白马走过天亮》两篇就是《自由时报》“林荣三文学奖”的获奖散文。这部散文集所呈现的不仅是言叔夏十年来的一个创作轨迹,重要的是,它在很大程度上展现出台湾新世代作家对自身处境与生命方式的深刻反思,以及对写作可能性的探索和努力。尤其值得重视的是,言叔夏在这部作品中有效书写了一代人成长的精神貌相,在生活的漂泊中完成了一次空间在场和个体建构的写作,从而为当下的写作提供了一种具有启示意义的文本。
一、回到“房间”
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言叔夏散文中的叙述者“我”有一种回到自己房间的强烈愿望。譬如,“我很喜欢房间……房间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亲人”。(《袋虫》)“我只有这远方陌生房间里一面空白的墙壁。像是醒来在一个全新的子宫。”(《鱼怪之町》)“我羡慕且惊讶着在城市里长大的朋友们,总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以回去。”(《阁楼上的疯女人》)“回到我九号公路旁边的房子,真真正正感到疲倦了起来,并且发誓再也不要出发去任何地方旅行。”(《月亮一宫人》)“在那孤独的距离与风景之中,沿途的灰尘与细琐皆被涤洗沥净,将我清洁地接迎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白马走过天亮》)“在河边的公寓时我曾想过也许一生都要住在这个房间里,晨起目视着落地窗外流淌的河直至老去。”(《秃头女高音》)“回到我的地下室房间。便宜而永远的居所。像是以太。”(《马纬度无风带》)像这样与房间有关的文字在这部散文集中能够轻易找到。文中的“我”,显然都处在青春成长的阶段,而在我们的阅读记忆中,这个年龄阶段的主人公多是出走、逃离和远行的重要主体。那么,言叔夏通过这种“我”与“房间”关系的书写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其实,言叔夏散文书写的范围并不广泛,多取材于成长期的生活经验。如我们在同题材的小说、散文中所读到的一样,年少时的梦想、青春期的迷茫依然是重要的主题话语,铺陈着上学、恋爱以及家庭生活的背景,叙述着个体在这一时期的精神境况。但值得重视的是,言叔夏不仅把个人经验叙述得精致细密,而且从一开始就指向对生存处境乃至生命本质的思考和表达。在我看来,这是言叔夏散文创作最重要的艺术品格。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散文始终呈现出超越其年龄阶段的深刻与光华。文中的叙述者“我”,如果从抒情散文的角度来理解,当然可以视为言叔夏本人。在阅读中,我们看到言叔夏的生活一直处在不断的流转中,高雄、花莲、台北……而在这种生活的漂流之中,她早早表现出对喧嚣世界的不安与警惕,甚至充满了对生命存在的种种审视与忧虑。在《十年》中,言叔夏让自己的感思游历在往昔的时空记忆中,反复表达了对“永无终结点的日常”的迷惘,“夜雾大鸟一般地来临。黎明之后,又将鸟般地四散飞去。譬如这十年。”《袋虫》是言叔夏对日常生存状况的某种反思,或者说对自我存在方式的一种期望:“很喜欢四面墙壁紧紧包围着的感觉。在房间的中央抱膝蹲坐着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回到了遥远的地方。”但“我”同时知道,这或许只是个想象:“而我,还是不能成为衣蛾的。”在《散步》中,言叔夏并不聚焦于关于对散步本身的感受,更不关注散步之中的即景,而是把表达的重心放在诸如黑夜与白日的交替、居住与离开等意义的繁复纠缠上,譬如:“究竟是谁守护了谁?白日终于彻底离去。黑夜来临。我感到两种颜色的暗影叠放在我的皮肤,紧紧包覆。它们交换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颜色。”《月亮一宫人》由家庭的遭遇及母亲的痛苦,写到了“我”与世界之间若即若离的紧张与警觉关系。《白马走过天亮》这篇散文在时光回顾的氛围中,展现了作家心中一种孤独的记忆风景。在这个孤独的时光中,“我”如此敏感地体味到白天与黑夜的交替,感到“天亮像一匹白马从窗外走过”,继而怅然生命的匆忙与时光的流转,“九〇年代白马般地自窗外走过,仿佛一个天亮”。《秃头女高音》通过对遇见的那些“初老的女人”的描写,实施了对生命和未来的某种眺望。像这样对生存状况的凝视以及对生命本身的反思,成为《白马走过天亮》中许多文本的共同主题。在这种主题的表达过程中,言叔夏的书写姿态是耐人寻味的。她总是对书写的世界保持着审视的距离,并在这种距离中寻找着“我”与世界的关系,警惕着生活处境的变化,突显着生命主体的存在。言叔夏敏感地意识到外部世界的某种虚幻和纷乱,总想找到一个安静和具有归属感的空间,以一种“我在”的姿势来实现对生命的深刻观照。而这个空间,就是她在文中多次出现的“房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房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言叔夏个体生命存在的情感依凭,正是在这个“房间”里,她得以对时光、爱情、亲情等生命世界里的诸多部分展开上述个性化的思索与表达,并得以清醒地对世界的内核和自身的处境进行真实的触摸。
因此,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成为言叔夏写作的一种姿态,她以这种姿态突显了空间的现场感,来对抗个体漂泊的零落和历史变迁的虚无,从而以空间的在场来找寻历史和个体的存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言叔夏笔下的“房间”就成为个体生命空间的开始,正如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所说:“只要我们把家宅当作给人安慰和内心的空间,当作压缩并保卫内心的空间,家宅就立刻开始人性的转化。”
二、语言与个体存在
回到“房间”之后,言叔夏继而在文字中建造属于自己的“房间”,在语言中开始实施对个体的建构。实际上,建造自己的文字“房间”,也是言叔夏进行艺术创作不可忽视的内在动因。关于这一点,她在《鱼怪之町》中表达得非常清楚。在将要下雨的午后,母亲带我去港口,望着大海的母亲笑着对“我”说:“好想、好想跳下去呀……跳下去的话,就可以变成鱼哪。变成可以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鱼。”很多年以后,“我”意识到那时“妈妈是想带我一起去死的吧”。此后,有一种海中鱼怪“沿着梦的礁石,游到我的枕边”。而这种梦幻般的深刻记忆正是言叔夏创作的动力,也成为她散文意象的重要渊源:“我成为一个写作的人这件事……要说唯一有关的话,那一定是鱼怪……醒来以后,突然,像是附魔一般地,不得不拿起笔来。”那么,对于“我”来说,这个“鱼怪”到底指的是什么?“鱼怪”当然不是美丽和温馨的回忆,而是一种令人惊醒和悸动的梦幻与情结。在“鱼怪”的梦幻中,言叔夏选择了写作作为抵抗和保护自己的一种工具,在文字中建构庇护自己的“房间”,并在这个“房间”里建立了感知和想象的坐标,用干净而密集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心灵自由,使其成为精神栖居的安静家园。
因此,言叔夏表现出对语言的个性化追求,在她的语言中内蕴着个体建构的强烈诉求,她似乎只有在自己的语言中才能安静地苏醒,并发出自我的声音。而这些,都是通过其语言的质地显示出来的,如作家杨佳娴所说:“全书文字极佳,品质一致,情感密度很高,以诗的手法调节散文节奏,制造气氛,柔和内象与外象,使梦有蹼,物有心,风景有痛苦,而人有圆缺。”从整体上来看,言叔夏的语言细腻丰富,意蕴悠远,呈现出一种冷静、内敛的格调。言叔夏的目光似乎总能停留于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场景,在若有所思中留下耐人寻味的言说。譬如,“中午的时间我在天桥的下面等一颗红灯,撑伞的女人站到我旁边,伞上的雨水滴在我的鞋上,好像在说,很远的地方有一场雨。”(《辨术之城》)淡淡几笔,一个日常即景,却在她的文字中显得如此悠远和哀伤。看到一个事物,言叔夏的想象往往会以此为起点向远处和深处游弋,语言的顺势流淌有效延展了意义表达的长度,比如看到“我”的老师:“我的老师已经很老,老得好像我只参加过他的老那样,有人三十岁的时候认识你,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三十岁以前的你,你爱过什么人恨过什么事,你偷过什么把谁搞丢你有背负起什么东西。那都变成一种秘密或者房间之类的东西,上了锁,而且钥匙永远遗失,永远不见。”值得注意的是,言叔夏总想在语言中设置一个掩体,掩藏自己不愿暴露的东西,而仅仅把这些东西转化为一个个感觉抛掷出去。因此,她善于意象选择和隐喻修辞,从而形成了诗性的、独特的语言冲击力。譬如,身体的各种感觉在言叔夏那里似乎都暗示着什么,她总是能通过它们异样地感知生命和时间的意义,如关于“牙疼”的感受:“整个春天都像哭一样,骚乱微烂,好暖好暖。暖得让人想哭。就像牙疼,可以蜷在口腔当一颗烂掉的牙。四月就这样要掉不掉地过完,如同那些一往悬宕的物事,亲密非常。”(《牙疼》)《尺八痴人》一文以光怪陆离的梦幻为中心,沿着想象的路径形成了炫丽的文字。在对这种梦幻的描述中,言叔夏有效地通过对意象的个性化选择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同时延宕出诸如迷失、希望、流浪、放逐等复杂的主题话语。在《马纬度无风带》《无理之数》《春不老》《失语症练习》《火宅之城》《千高原》《阿斜》《梦之霾》等文本中,我们都能感受到类似的语言质地。
同时,言叔夏甚至对语言本身也表现出审视的姿态,对自我在语言中迷失的可能性保持了一种警惕和反思。譬如在《散步》中:“那不是我的意思。那是语言的意思。我对我的母亲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不会离开你。因为那意味着我要离开所有的人。”这种语言表述,让我们明显感受到了语言与意义的某种对峙。再如《白菊花之死》,写了大学时代的一段恋情。文中用昔日两人在夜间小径上踩折的野菊花的意象,来表达“我”对那段时光一种孤独和零乱的感思:“脚边鞋边传来窸窣的声响,是野菊花的茎叶被踩过弯折的声音。好痛好痛。发出极细极细的声音。分不清是你还是死去的野菊花。O说这花死了之后就剩下刺。一颗一颗的圆刺,黏在裤管被带回来。像梦一样。但不打紧,楼兰夜雨,最后带回来的也只有梦。”“我”的记忆与伤痛在这里密集地释放,它们所指涉的意义似乎在紧紧追逐着语言的表达,正如言叔夏在本文中所说的“意义追讨着语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种个体建构的过程中,言叔夏没有走向如后现代主义对意义的消解,没有从迷茫和孤独走向绝望和封闭,而是在文字的底层和隐蔽之处,如阳光反射般地呈现着意义的热量,保持着自己的自由和天真,正如作家郝誉翔在为该书所作的序言中所说:“于是在这本书中,我读到了在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一颗坚韧饱满的心,一种纯粹,倔强。或是自持,甚至被时间淘洗却益发光亮的天真,从方块铅字之中汩汩穿透出来。”
三、文体的界限
《白马走过天亮》的文体特征也从另一个维度指涉着言叔夏写作的自我意识和个体建构的可能。作家黄锦树在序言中认为,言叔夏具有现代散文创作的自觉:“我认为《白马走过天亮》这部散文集是相当标准的现代散文——严格意义上的现代散文,是六十年代以来,由余光中、杨牧加以命名、概念化并实践,从《鬼雨》到《年轮》到唐捐《大规模的沉默》,在台湾现当代文学里断断续续当代延续着的一种写作。”《白马走过天亮》基于个人生活经验,直面个体生命本身,遵循了现代散文创作的情感表达方式,在现代散文的视阈里观照言叔夏散文创作,当然是一个重要的观察视角。但如果从文体构成方式和书写对象来看,《白马走过天亮》显然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一般意义上的散文文体边界,或者说兼容了诗歌、小说的文体特质。这也是《白马走过天亮》一个不可忽视的艺术品格。
《白马走过天亮》诗化特征比较明显,我们这里主要从小说文体的角度来讨论。一般来说,小说的创作方式以虚构为核心,这是小说文体的极其重要的区别性特征。《白马走过天亮》中的许多文本虽然能看到言叔夏个人生活的某些印痕,但文中有些人物、场景、情节等显然是虚构的,有的虚构情节甚至成为整个文章叙事推进的主要动力。在阅读过程中,我们感到有些文体譬如《Pluto》《上吊的小屋》《阿斜》《鱼怪之町》《辨术之城》等是可以作为小说来读的。《Pluto》叙述了一个梦幻般的荒诞故事。城市在遭受着极端的寒冷天气,即将变成一座冰城,两百万年后才能融化。城市的人都走光了,“我”还坚持留守在这座城市,回忆着L与“我”昔日的对话,而Pluto就是他们一次谈话的主题。城市的主要信息是一个还在送信的邮差告诉“我”的,他也将在气温“降到零下五十度的那天”离开,而“我”决定将与这座城市一起迎接冰封的到来。显然,《Pluto》是类似现代派小说家的想象和表达方式。《上吊的小屋》则叙述了一个关于死亡的神秘事件。“我”在租屋网上租了一个古老的房子,然后实地去看这个小屋。文中的另一个人物是屋主A,在“我”看房时,A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后”。小屋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氛围,让“我”感到非常慌乱。此时,A又突然消失了。在惊悸之中,“我”又听见小屋的地板深处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像拎着钥匙的某人,从地板地下,裹着纱布般来了”。言叔夏设置了一个古老小屋的场景,营造了一个神秘、惊悚的氛围,并以“上吊的小屋”为题,俨然为我们虚构了一则死亡主题的短篇小说。当然,言叔夏叙述的焦点并不在于情节的推动,而是在于某种情感和思想的表达。在《辨术之城》中,言叔夏以叙事的方式开始:“我”选择沉默,没有拆“他”的来信,信箱堆满了信件。“他”开始责备我,“我”想写信回复:“你不知道光的下面其实也就是沉默……”我又不满意这么说把信揉了——“如果可以揉掉夜我也会那么做”。在如此短暂的叙事之后,言叔夏却延宕笔触,转而把注意力投向生命的许多感觉,比如对做梦、死亡等事物的感受。如此看来,叙事在这里并不是主要目的,言叔夏还是想走到情感表达的路径上去:“不做梦的时候感觉好像从来没有睡过,感觉时间不再有断裂,我说我二十二岁以后就没有做过梦。”即使这样对于情节和人物的弱化,其实也并不影响我们对其小说文体属性的指认。因此,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不止一次地发出疑问:是散文还是小说?而这种关于文体的疑问和审视,使言叔夏的散文创作具有了某种文体学意义,同时也为《白马走过天亮》提供了更为丰富的阐释空间。
或许,在言叔夏的写作过程中,她并没有太在意文体的界限,只专注于书写,专注于个体和历史的存在与表达,这又何尝不是自我意识的一种表现方式呢?在我看来,这种文体特征也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新世代作家在创作上日益突显的开放性和独立性,以及他们出色的艺术悟性和艺术能力。尽管许多新世代作家与言叔夏一样,在作品中表现出某种悲观的生命情绪,但这种情绪不是泯灭的失望,他们在冷静、沉郁的叙事语调中,仍然充满着对世界的一种内在的热情和关怀,以自己的方式发现和建构世界的意义,并在时代的不断变迁中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创新的写作意识。而这,也使我们对他们的未来充满足够的信心和更多的期待。当然,也应该注意到,如何进一步突破个人经验的局限,或许也是包括言叔夏在内的新世代作家需要认真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郝敬波,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