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奖与地域文学发展”论坛纪要
2016-11-26王晓宁
“文学评奖与地域文学发展”论坛纪要
二○一五年十月十八日,由辽宁省作协创研部和《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社主办的“文学评奖与地域文学发展论坛”在沈阳举行。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人民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吉林大学、浙江师范大学、湖北大学等全国知名大学及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和作家、评论家近四十人参加了论坛研讨。
高海涛(《当代作家评论》主编):大家好!感谢各位在十月金秋时节来到东北辽宁,相聚在素称“雪国古都”的沈阳。我们刚刚举行了《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年度优秀论文奖的颁奖仪式,借此机会又召开这次论坛,想请各位就文学评奖与文学发展的话题发表见解,相互交流。当前我国的文艺评奖呈现出“热点状态”,一方面名目繁多,问题不少,亟需规范和改进;另一方面权威奖项在社会上又备受关注,保持了应有的公信力和影响力,促进了文学创作的发展和繁荣。如何总结全国各类文学评奖的经验得失,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精神,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从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高度探讨文学评奖与文学发展的关系,这是我们的基本设想,也是本次论坛的核心议题。各位都是国内成就不凡、影响卓著的学者和知名教授,同时我们也邀请了本省的部分作家和评论家,希望大家的交流能够有争鸣也有共识,有品位也有质量、有思想高度也有学理深度。
为了开好这次论坛,我们上半场请孟繁华、敬文东教授主持评点,下半场请程光炜、贺绍俊教授主持评点。
黄发有(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我近年做了一些现当代文学史料媒介方面的研究工作,发现当代文学的评奖源头可以追溯到一九四九年。当代文学评奖与文学期刊有密切关系,如《人民文学》杂志主办过评奖,《小说选刊》与评奖关系密切。首届鲁迅文学奖的评选,中国作协基本上是每个刊物负责一个奖。文学评奖与文学期刊、文学史三者形成了丰富而有意思的话题,有待深入研究。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每个刊物都有自己的标举,今天论坛的题目也很有学理意味。目前对文学评奖有批评,各方面对评奖的看法也有分歧,这种对评奖的分歧与看法,正是一个多元文化时代的反映,因此我们应该对时代文化有清醒的认识,给出恰当的评判。每个文学奖都认为自身是非常公正的,茅盾文学奖五十多评委,认真阅读作品,评委们觉得已经很公正了,但还有争议。与西方的精英文化不同,中国文化达到高度认同比较难,从古到今追求大一统,但恰恰又最难统一,而西方文化那种秩序和权威性是基于精英文化、世俗文化、基督教文化的交织建立起来的。中国传统社会集权、统一的文化秩序在现代受到颠覆和破坏,在多元文化格局下,重新建构经典的、权威的文化是有困难的,文学评奖也是这样,共识难以达成。这需要一个漫长的建构过程,需要百年甚至更长。当我们认真思考时,历史变化了,今天有了更年轻的文化,媒体时代,对传统的文化经典提出了挑战。文学评奖激励文学创作,需要肯定,评奖是大家在寻求共识和平衡。西方文化现在讨论多元文化论、差异论、社区主义,如查尔斯·泰勒的社区主义,认为不同的社区都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成为中心,每种文化都有其合理性,都是自我肯定的方式。我们的评奖只是一种方式,不一定是最合理的方式,会受到各方面的挑战。我认为通过评奖建立区域的、同仁的文化是有意义的,完成了一种文化本身的价值标举。《当代作家评论》杂志,通过评奖建立起自己的价值标准,对一个地方的文学发展,再创辉煌,任重道远,很有可为。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教授):文学评奖与地域文学发展这个题目好。地域如何理解,中国对诺奖来说是地域,辽宁对茅奖来说是地域。我与诺奖评委埃斯普马克对话时问他,诺奖与意识形态真的没有关系吗?在莫言之前你们没有授予过共产主义的阵营的作家,只授予过共产主义的叛徒,如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等,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们只有和平奖有意识形态性,文学奖不具有政治性,我们完全从艺术角度考虑。但尽管如此,诺奖说到底还是有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政治暗影。所有评奖的公正性都是相对的,包括茅奖、鲁奖。辽宁获过鲁奖的不少,但迄今没人获过茅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辽宁是获奖大省,涌现了金河、达理、邓刚、刘兆林、迟松年、谢友鄞等有成就的中短篇小说作家,对推动辽宁的文学创作起了重要作用。从黑格尔到查尔斯·泰勒都在讲,承认是一种政治。获奖本身是一种承认,作家、评论家都期待这样的承认。获奖对辽宁坚定文学信念、鼓舞创作热情作用很大。辽宁也有自己的文学奖,如曹雪芹长篇小说奖、辽宁文学奖这样的地方性文学奖,起到了重要作用。辽宁是个特殊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十年,写过《文学大东北》,东北除了是空间的概念,更是文化的概念。东北文学一百多年的历史,留下过重要的文学遗产,如纳兰性德的词,不过其题材、情调、写法都还是中原汉文化浸润哺育的。而之后真正属于我们自己文化的是东北作家群的崛起,如萧红、萧军、端木、罗烽、白朗、师田手等作家;再之后是建国初书写工业题材的作家,是外来人写东北,如周立波、草明、郭小川等。新世纪东北文学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像迟子建这样的独一无二的核心作家,多次获得茅奖、鲁奖。辽宁之于东北有特殊的地方,辽宁有自己的本土文化,如红色文化、工业文化,每个文化都有其代表性作家作品,而且各个体裁门类均有代表性作家。辽宁文学有待发展和提升,也期待年轻的评论家多关注辽宁的创作。
王宁(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我想从世界文学的视角做一个发言,在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进程中,诺贝尔文学奖始终起到了一个风向标的作用。当人们谈到当今世界各种名目繁多的文学奖项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毫无疑问,诺贝尔文学奖作为当今世界的第一大文学奖项,总是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文学界有着密切的关系。不管我们今天从中国的视角对这项至高无上的文学奖持何种态度,我们都不可否认,至少在全球华人世界,我们尚没有任何文学奖项可与之相比。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在上海的一次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就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文学的关系问题,受到与会的中国作家质询,他当时的回答十分巧妙,认为中国当代作家之所以长时期未能获得诺奖,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缺少优秀的作品,而是缺少优秀的(西文)译本。他们当即问道,诺奖评委会究竟是评价作品的文学质量还是翻译质量,马悦然并未立即回答,因为他自己内心中也有不少令外人难以想到的苦衷。后来,二○○四年,当他再一次被问道“中国人为什么至今没有拿到诺贝尔文学奖,难道中国文学和中国作家真落后于世界么”时,马悦然干脆作了这样的回答:“中国的好作家好作品多得是,但好的翻译太少了!”他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有人能够翻译《彷徨》《呐喊》,鲁迅早就得奖了。”一九八七年和一九八八年,沈从文曾两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而且一九八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已经准备颁奖给沈从文,但就在当年的五月十日,台湾文化人龙应台打电话告诉马悦然,沈从文已经过世。这样,按照诺奖的评奖原则,已故的作家是无缘获奖的。马悦然试图几次改变这一原则,但他的影响力毕竟有限而始终未果。当他最后一次使出全身解数试图劝说诺奖委员会改变这一原则无效后,他甚至哭着离开了会场。因此我们把中国作家未能获得诺奖归咎于马悦然的推荐不力实在是有失公允。我们都知道,在瑞典文学院的十八位院士中,只有马悦然可以直接通过阅读中文原文来判断一个中国作家及其作品的优劣,而其他评委只能依赖阅读主要的西文译本来判断进入推荐名单的中国作家的作品是否属于一流。后来莫言获奖是有赖于他作品的译本多,所以对瑞典文学院院士了解他是一个重要因素。
为了更为有效地促使更多的中国当代作家问鼎诺奖,我们需要对这一奖项的评选机制和原则有更多的了解。
首先,就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原则和标准而言,它确实与不同时期的评委们的审美情趣不无关系。文学和批评的风尚总是在不断变化的,因而致使昨天备受冷落的作家作品可能在今天大受推崇并走红,而评奖委员本身的个人偏好、语言的局限以及涉猎范围的局限都是一些难以估计的因素。据说当年托尔斯泰的未获奖是因为当时的一些评奖委员认为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缺乏基本的伦理道德追求;左拉的未获奖是因为其作品的自然主义倾向掩盖了其应有的理想主义倾向;易卜生则因为其后期剧作在当时的批评界有着较大的争议而未能进入最后的名单。令人遗憾的是,上述三位大师级的作家都未能等到这些委员们鉴赏趣味改变就离开了人世,从而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史上留下了遗憾。而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的价值则更是在其生前根本不为批评界所认可。
此外,诺奖评选也不能排斥其中复杂的政治因素,尽管他们在各种场合作过多次声明,“评奖委员会是不带任何政治偏见的”,但正如评委会前主席埃斯普马克所坦言的,有时主观意图未必能导致与之相一致的客观政治效果,因而难免“产生一定的‘政治效果’”。但是评奖委员们为其辩护的理由也同样充足: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评奖标准和原则,而且评奖委员会从来就未宣布过它是世界文学界的最高奖项,也不想承担“文学经典化”的沉重压力,只是它的相对客观性、评奖原则的独特性、评奖程序的严格性以及奖金的丰厚则使它成了二十世纪以来世界文坛上的第一大奖。什么才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标准和原则呢?它的评选程序究竟有何独特之处呢?我这里不妨引证多年前担任过诺奖评奖委员会主席的埃斯普马克的说法,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主要根据这样几个原则:(1)授给文学上的先驱者和创新者;(2)授给不太知名、但确有成绩的优秀作家,通过授奖给他/她而使他/她成名;(3)授给名气很大、同时也颇有成就的大作家。同时也兼顾国别和地区的分布。
具体到这种独特的程序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首先,它不接受个人的申请,这就戳穿了某些人借口“自己未申报”诺贝尔奖而失去了机会的谎言。一般的情况是,每年获奖者的有关推荐建议应在二月一日前报送诺贝尔评选委员会,当然建议必须附带理由。瑞典文学院的院士、其他国家的相应机构的院士、往届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各国的作协组织,都有资格推荐。我本人就曾收到过瑞典文学院邀请我推荐作家的信函,我也确实向瑞典文学院推荐过一些中国当代作家,其中就包括莫言等当代著名作家,但毕竟大多数都未能如愿以偿。评奖委员会每年大约可收到三百多份这样的推荐,最多时据说曾达到两千份推荐信。四月份,这份名单缩小到二十个左右;九月份,名单缩小到五人。某个候选作家获奖与否,与瑞典文学院十八名院士中有无专人研究有相当的关系。因此一位非欧美作家能否获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作品有没有主要的西方语言,尤其是英语的译本。就这一点而言,如果法籍华裔作家高行健的代表作《灵山》没有英文译本,不用说他不可能获得二○○○年度的诺贝尔奖,甚至他的中文原作都只能长期躺在书店里。因此有人认为诺奖对于一个作家及其成为经典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
诺奖虽然也存在问题,但它作为世界文学的风向标,对文学经典化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任何评奖都有失之公允的地方。我们承认它相对的客观性公正性。我们也期待中国十年之内有第二位获奖者,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这一时间的缩短做贡献。在这里,我还要表达一下对《当代作家评论》的钦佩,在莫言获奖之前,世界上只有两家刊物为他做过专辑,其中之一就是《当代作家评论》。一本优秀的杂志不仅能够对优秀的作家作品进行总结,更要能预测未来文学的发展方向。
王彬彬(南京大学教授):我们的评奖程序过于繁琐,应该向诺贝尔奖学习,不要个人申报程序,而是直接评出。个人申报是麻烦的、繁琐的、技术化的。任何评奖都有导向性,诺奖是比较宽容的,理念不是特别明确,但还是有理想主义这个理念。追溯历史,南宋时赵构就搞了“文学评奖”,为了坐稳偏安的小朝廷,为他的小朝廷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发动文人来写稿。许多历史上有名的、我们推崇的、有气节的作家也参与了这样的评奖。文人都有两面性,这是个巨大的诱惑、巨大的利益。通常的文学奖是有地域性的,辽宁有颁给辽宁作家的奖,国家有茅奖、鲁奖。国际上有斯大林文学奖,相当于共产主义阵营的诺奖,评选是很随意的,斯大林自己定的,第一届在二战期间,很有趣。我写过《成吉思汗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文章,希特勒和斯大林同时歌颂成吉思汗,当时德国作家写了歌颂成吉思汗的历史小说,希特勒要求党卫军每人一本,说要学习成吉思汗。苏联人写了成吉思汗的小说,斯大林则认为一个民族被征服了是耻辱,要奋起反抗。到一九四六年,一个叫《旅顺口》的小说获奖,面对历史上日俄战争的失败,斯大林要证明在他的领导下再次夺回旅顺口,所以把该奖授予了这个作品。研究一下文学评奖史,各种评奖的理念以及对文学产生的影响,可以写一本书。包括斯大林文学奖授予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都是其个人意志的体现。所以,如果有对文学评奖的专门研究,对于人的精神生活,应该是有很趣的事情。
周景雷(渤海大学教授):本次论坛的议题很有意义。我通过对二○一一年到现在,《文艺报》作品研讨会报道的统计,得出了几个有趣的发现,一是江苏、浙江一带文学活动最为活跃;二是各种文学体裁的研讨中小说占据了最大份额;三是作者的年龄段;四是哪些批评批评家参与活动并做重要发言。我想得出一个结论,最近这十年,我们中国文学发展是个什么样的态势,哪些文体受到重视,哪些批评家主导着文学的发展状况。我们国内的文学评奖,主要有国家、地方和文学期刊等几种形式,其中有些问题未得到深入研究。我们所有评奖都是对文学价值的一种确认,因为不同层面的评奖对作品的艺术价值、思想价值的要求是不同的,需要我们就几个问题做一个全面深入的研究。这里面有三个关键问题,一是我们各种评奖的价值取向究竟是什么?二是我们地方评奖与国家评奖的关系,二者是不是等同的。三是这些评奖对于地域文学发展能起到多大作用。地域文学,比如辽宁文学,在自身的创作上有好的基础,创作队伍大,好作品多。但作家应该立足于地域文化进行创作,如果不能充分反映这种文化,竞争力就会小一些。辽宁文化与整个东北文化是有差异的,近代以来,辽宁是汉族与多个少数民族的交汇杂居之地,多种文化的交叉,辽宁是很独特的,辽宁作家、批评家都应该有充分的认识。而就东北来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的东北的现代化进程与京沪不是一个路子,因此在我们立足于传统,走现代化道路时与别处是不一样的,是有自身的特质的,这有待作家、研究者挖掘体会。期待辽宁从文学大省走向文学强省,从文学高原走向文学高峰,希望各位继续关注和支持我们辽宁的文学发展。
黄桂元(《文学自由谈》主编):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资本对社会生活的注入,在下海潮和出国潮的影响下,文学被边缘化,一些作家看不到文学出路,转而向国外寻求发展。陈忠实谈到在加拿大见到古华,生活很艰苦。而新世纪,文学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又峰回路转,有了长足发展。现在的文学评奖,无论是国家级的,还是各省市的评奖,有的是政府行为的,如茅奖、鲁奖、“五个一工程”奖,导向性明确;还有民间的评奖,多带有商业背景。可以说,评奖一方面有积极意义,它的好处,是给文学带来生机活力,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作家周期性的焦虑心态,很不安宁,都在运作。孙犁写过文章,说中国古代没有评奖,评来评去对文学没有什么提高,他说出了评奖的一些弊端。所以,我们要扬长避短用好评奖这个双刃剑,将它的副作用降到最低。
李国平(《小说评论》杂志主编):《当代作家评论》一直有自己的评奖,而且达到高峰。我们《小说评论》一直没有评奖,因为没有制度性的保证,没有财力保证。我们得寻找合作单位,一手为钱发愁时,一手为稿件质量发愁时,刊物办不好。我们常常将文学史与理论批评史分开写,这和我们提倡的整体观有距离的,是不完整的。当代中国文学的建构离不开理性思维这一块,理论批评提升了当代文学的高度,参与了当代文学的建构,所以理论期刊评奖应该重视。现在期刊的评奖应该受重视,进入了文学史研究视野。我们国家特别是主流高端文学评奖,已经成为社会的热点问题,并且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评奖就有公众参与,如中短篇小说有读者投票环节要。后来,公众以另外的方式参与。公众的参与、介入有助于我们评奖制度的完善和改进,这是评奖积极的层面。同时,无论是国家还是地方评奖,都折射出评奖背后的东西,如文学观念和社会思潮的冲突,或文学前进的踪迹和影子。如小说《白鹿原》的获奖,它是最有文学含义的公案:这部作品的出现,是有前面积累的结果,看似奖给了这部作品,实则是指向了文学认识上的进步的表现,让人们看到文学前进的步伐。评奖或隐或显折射出文学前进折步伐,当然文学评奖也免不了出现问题,在于怎么看。比如说诺贝尔奖对于我们国家还是有一个积累过程的,还没达到理想程度,我们力争在妥协中前进中做一些事情。
刘琼(《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文学评奖是一种文学活动,本身的目的非常明确,即发现优秀的作家作品。大量的写作存在于民间的生活层面上,写作是相对独立的工作,一旦发表出版则属于公共空间,作家在这个过程中寻求共鸣和同情,有这样的对话空间,是能够继续创作下去的一个鼓励。同时,评奖对读者来说有帮助筛选、推荐阅读的作用,评奖是专业读者的推荐,在文学生态中是一种有机构成。任何一个奖都要通过时间的检验来树立它的权威性和有效性。以诺奖为例,它作为权威文学奖项的经验和启示是:它具有持续的影响力,其权威性的构成包括,评奖标准、评价标准的明确性和一致性,简单、合理、可行的运行机制,运行机制的合理性和可行性,保证了它的权威性。再说地方文学与地域文学,同样文学的发展更需要这样一种自觉,东北作家是个很大的群体,辽宁文学力量也很强,由于地域、经济上等原因,使我们的文学自觉不是那么充分和丰富。当然文学不一定跟经济有直接关系,往往和地方或国家的文化生态有密切关系,所以我们的文学发展还是有很大空间的。
程光炜(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学评奖非常重要,文学史教材里留下了获奖作品,当然也淘汰了一部分。在当下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的时代,中国社会相同性的东西太多,而说不的人太少。当我们抱怨不给我们言论空间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在限制自己。我们处在这样一个历史瞬间,貌似多元化,其实不是多元化,而是一种分离的状态。谈到地域和当代文学的关系,当代小说写得好的都是地域性的作家,莫言、贾平凹、余华、王安忆,后面都有一个地域。去年,我到莫言旧居进行文化考察,许多景物与小说中写的一样,我了解了当地的地理环境、气候、区划、经济等问题,当地总是抗洪,是三不管地区,三教九流,历史上是民风彪悍的地方。高密剪纸,属于齐文化,整个是天马行空。我由此明白了莫言为什么这样写小说,想象丰富、怪异。我们不说地域决定论,但有意思的是地域一定与作家有关系,尤其像莫言这样的大作家,有意识地向这儿转。还有,当代作家所表现出的地域性是不同的。就同质性来讲,与人口迁徙有关,地域个性被大城市同质化了。但是,莫言、贾平凹、余华、王安忆这一代作家,他们生活于一个地域超过二十年。文学史往往强调共性,不注重个性。我们期待更有纵深感的研究与批评。
陈汉萍(《新华文摘》编审):我们这个论坛的主题非常好,同时今天在座的茅奖、鲁奖评委众多。我谈几点认识。一是尽管当下文学评奖遭受了许多诟病,但文学评奖将在文坛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占据重要的地位,它事实上已经成为重要的文学批评方式。当下文学创作是海量的、巨大的,如何从众多作品中去伪存真,发现精品,有力地介入文学现场,在当下是个很大的问题。我们的学院体制事实上将大量介入文学现场的一流人才纳入高校体制中,高校却有自己的评价方式,但高校的评价方式挤压了文学批评的空间,阻隔了对文学现场的及时介入。我觉得,面对空前繁荣、众声喧哗的多元时代,文学评奖起到了发现和发掘精品的作用。回忆八十年代,我们的评奖是以公众的认识为基础的,评奖不过是权威的再确认过程。而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复杂的文学现象,但是我们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我们对文坛的掌控是失去信心的,评奖有一个海量筛选的作用。特别是地方性文学评奖的公信力、合法性不容置疑,它起到推送新人的作用。评奖建立在大量阅读、诊断、筛选之上,是我们发掘精品,推选精品的重要方式。二是文学评奖有力地促进了文学作品的传播、文学经典的建构。外国文学也是围绕着几大文学奖来发掘新人,关注新的文学现象,研究新的文动态。国内重要的文学评奖揭晓后,会有很多普通读者追读作品,更多的非文学读者就是通过茅盾文学奖来购买长篇阅读的,这成为重要的文学传播方式。三是文学评奖促进了问题的发现,评奖对我们的创作是重新思考再出发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批评家、批评杂志对其进行深度的解读,这些共同了构成了文学批评的重要方式,所以,我对文学评奖持正面的态度。
陈福民(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各种文学奖项都是中国当代文学生态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我同意汉萍的意见,文学评奖在当下的阅读与出版语境当中,在一个多媒体全媒体时代,起到了甄别、筛选、推动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关于评奖的各种说法,指责和批评,都很正常,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管怎样批评,中国文学各个级层的评奖是当代文学发展的健康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对写作来说,当然希望获奖,是一种认可,是一种荣誉,退出写作者的个人立场,我们站在文学史整体立场来看这个问题,文学评奖在今天的作用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是对当代文学高度的一种提示,它使这个时代的讨论水平提高。因此我对文学评奖持积极肯定的态度。关于地域文学,从马克思提出“世界文学”开始,他认为人类文化可以走到世界大同的局面,种族、国家、地域变得不重要了。到苏俄时期,提出民族的问题,到最后成为地域的风格学。其实不是这样,在资本主义畅通无阻的条件下,会发现地域元素在世界格局的预设都会模糊起来,复杂起来。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条件下,地域文学的发展在理论上难度大。虽然在理论上困难,但在实践上地域文学的提出是有道理的。全球化语境下,如果大家都使用一种语言,会觉得无趣。世界是由差异性和丰富性构成的。地域文学在实践上空间很大,如金宇澄的《繁花》,他使用改造过的沪语、吴语,去钩沉具有强烈地方色彩的人物、场景,真的此中有真意。今天地域文学会关注在社会转型当中不同级层的文化变迁、转型、消失,地域文学更应该关注这些,而不是风格化、方言化。最后,我们辽宁和东北是一个复杂的区域,工业文化,异域文化,是东北地域文化重要部分。东北现代化程度高,城市洋气,是客观存在。东北的地域文学资源非常丰富,但丰富在哪里?是考验作家的眼光的,更需要作家能够看到并揭示这种丰富性。希望作家们善于发现文化内在潜质,发现那些看不到的东西,创作出无愧于东北这块土地的作品。
敬文东(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近三十年的文学批评对新时期文学处于不断提升的态势,我设想作为一种创作形式的文学批评,我们学报体的文学批评太多了,批评应该是与性情联系在一起的。文学批评如果放弃了个性、性情,就没意思了,就成了科学实验报告,实验报告不需要文采,只需要事实。而批评与创作不是解读与被解读,指导与被指导的关系,它们是平行的关系,作家直接面对社会和个人,而批评面对文本,是次级文本,但它同样是创作性的。美国批评家有很好的眼光,他们不断地在批评自己同时代人的作品,很快让自己同时代的人被经典化。但是,现在中国批评家做得还不够,在经典化方面还须努力。我认为,汉语在今天作为世界的一种方言,中国在全球格局里就是地方性文化。我听到一个作家说,他的诗如果没有译成英文,就白写了。我听了很愤怒。我们一些作家有特别强烈的自我殖民化,他揣摩西方人想象中国的方式来想象中国,所以今天好多作品放在汉语世界来读是没有意义的,但它们被译成英文后,就有可能被认为成这就是真正的中国,甚至某些长篇小说是靠新闻段子组成的,但是拿到西方去,就会被认为这写的就是典型的中国。我认为,中国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中国现在的复杂深刻远远超越了任何一个国家。今天是出大作家、大作品的时代,就在于我们今天遇到一个极其复杂的中国,就看我们的作家有没有这种能力和心境表达出个人的命运、民族的命运,人类的命运,那才是震撼人心的。文学说到底还是探讨人在宇宙中间的地位和命运,无论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评奖就是把我们的作品经典化的一种特殊方式。
刘川鄂(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一九七八年到现在,有人统计中国的文学奖有一百多种,当下的文学评奖有官方的、报刊的、民间社团的、泛民间的等几种方式。以前的评奖是在文学爱好者中间有影响,现在的评奖则是一有争议就成为传媒热点,成为并不关注文学的人的话题。文学评奖的第一个作用是对文学创作起到了清点、盘点和总结的作用,它判断一段时间、某一种文体的基本面貌、整体水平,最高水准。我这届担任茅奖评委,翻阅一百多篇入围作品的评论,发现大部分是描述性的,很少对作品审美价值作出评判,评论家应该对作品的审美价值理直气壮地做出评判。评奖的第二个作用,是对文学引导提升,引起读者对文学的关注。现在是对文学的关注,还是对文学事件的关注,还是要区分的。如果一个作家写的作品被评出来了,能够影响社会、影响读者,让读者体验到生命价值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我们评奖最好的效果。但读者对文学事件的关心,不一定是对文学本身的关心。评奖还有一个作用是影响着作家后续的创作的取向,尤其是对很有想法的作家,造成了潜在的比拼,影响某些作家甚至为获奖而写作,暗中使劲。作家究竟是为获奖而写作,还是为心目中伟大的文学而写作,这为我们提出问题。作家为获奖可能会按照一定的模式写作,我们中国的文学奖对先锋的、探索的、实验的作品在既有的奖项中比例是不够的,这可能是负面的影响。当下文学评奖存在的问题有:评奖规则还不够细致;有的评奖过多过滥;中国是人情社会,导致人情因素大。我们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加以应对。
方卫平(浙江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儿童文学作为当代文学的一部分,我也接受一种说法,即儿童文学应该融入主流文学视野中来。辽宁在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评选中相当突出,获奖份额大,在中国儿童文学的版图上占有重要地位。在纸媒文学式微的当下,而童书出版逆势上扬,童书市场火爆,这与时代有着密切关系,与儿童阅读、父母对孩子成长的关注有关。儿童阅读的特点,一是儿童文学联系着千家万户,二是作为读者的孩子有兴趣而无经验,孩子的审美没有预设的立场,孩子是打开的,有选择而无标准,所以孩子的阅读是更需要我们关心、引领呵护的。成人阅读是个人建立的,但是对童年阅读我们不得不保持这样一种关注。我结合国际安徒生奖来谈一下今天的议题,国际安徒生奖是全球儿童文学的最高奖,素有“小诺奖”之称,设立六十多年来目前还没有中国作家、画家获得正奖。儿童文学界经常在讨论的话题,我们离安徒生奖有多远?但这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与世界顶级儿童文学创作还是有差距的,依据是我国大量引进国外童书,甚至超过了台湾的节奏。另外一种观点,认为我们的原创作品是超越外国的。我个人正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为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做一些事,但我觉得我们真是有差距。当我们在玩了所有的技巧以后,我个人认为我们在人文视野上是有差距的,虽然我们已经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儿童文学书写中走出来了。我们在编选《新语文读本》时,经过选择发现,我们的原创作品可入选的很少,有的还要照顾,而可选的外国作品却是很多的。所以,我们的原创作品与外国作品比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这个提升空间还是全方位的,首先是格局。国际安徒生奖判断的标准是人类的、永恒的标准,而我们没有这样的高度,总是盯着版税、发行量,是一种悲哀。我们门槛太低,出版社等在后面,一出就是很多本,对儿童文学作家的纵容是对时代儿童文学的损害。我们要共勉,提高我们的格局、眼界和气象,中国儿童文学才会有改变。
李振(吉林大学副教授):从一个小事入手,谈一下文学评奖。评奖在文学史上有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被认识,在于它获得了一九八一年的中篇小说奖。阎纲回忆,当时《文艺报》就是发现新人新作,他推荐《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但由于题材的特殊性等原因,在发表以后很长时间不受关注,缺乏推介。后来冯牧给予了肯定,《文艺报》才有了肯定。阎纲写了评论,为作者辩护,向读者推荐。到一九八一评奖,初评推荐,但有关领导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令《文艺报》变得非常敏感,生怕上纲上线。作者所在的河南也提出反对意见,反对者认为其丑化社会主义,揭露阴暗面。《文艺报》去河南调查,结果发现事实比小说写得更严重。后经巴金力推此作品获奖之后,情况则大不一样。通过这样的小事,可以看到,评奖在文学史上的作用。还可以看到评奖的边界所在,这个小说最后能获奖,还是因为在描写时笔下留情了,因为事实残酷得多,作者依然留下了退路,小说为保护它的人提供了理由。同期的很多作品,想保也保不了的。由此,我们说评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它不但说明一个时期的文学空间,也能说一个时期的文学边界的弹性。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评奖为文学史叙述提供了重要参照。
吴玉杰(辽宁大学教授):我想谈文学学术期刊与文学经典化的关系,以《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为例。我发现这几年这两个刊物刊发、推介的有关鲁迅文学奖的学术专著、论文共二十九篇,在二○○一年之后,在这两本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有两篇获鲁迅奖。这两个刊物的自身的评奖机制促进了优秀作品的获奖。一流的评论家评论一流的作品,有助于文学的经典化,令刊物和评奖良性地互动。首先,像《当代作家评论》这样的学术期刊从世界文学的视野研究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将中国作家放入世界文学视野里,这些评论文章能够突破以往的模式,避免在其中看其中的局限,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上,看到我们与世界的距离有多远;其次,两家刊物促使我们重读文学经典,近年对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的研究,使以往文学经典在历史中进一步经典化;其三,两家刊物对当下一流作家作品的关注,近几年推出重磅的评论,使文学作品在经典化过程中更向经典迈进。另外,两家刊物同时使文学评论走向自身经典化的过程,提供了一种更高的要求,这种双重经典化的过程对文学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
王晴飞(安徽社科院副研究员):我对当下评奖的印象是评奖的辨识度不高,虽然奖很多,但标准单一,没有形成多元的评奖格局,理想的是有官方的奖、民间的奖,这样几种奖并存,才能够形成多元的格局,鼓励多元的审美品格和审美趣味。我想到《大公报》文艺奖,它的审美偏向就是京派的文学趣味。一个好的文学奖应该有自己的偏好,如果无所不包的话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这样就很难鼓励新的审美风格和趣味。由此,我想到我们现在当下文学创作也存在的单一、重复、相似度高的问题,特别是八○后作家没有清晰的面目,一个作家怎样算成功的呢,就是在一堆相似的作品中能捡出来,很多年轻的作家还没做到。还有就是评论文章也很少有区分度。我觉得期刊、评奖、作家、评论家在写作之间这种单一化格局如何进行改变,值得我们探讨。
方岩(《扬子江评论》杂志编辑):我想谈一下评奖作为权利博弈的结果和八十年代的文学选本的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选本是重要的批评形式,大规模的选本出现与评奖关系密切,在第一届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公布时,大规模小说选本出现了,在纸媒体阅读时代,这些选本强化了评奖的结果,逐年评奖造成了出版的规模化系列化,同时依靠对选本的阅读,选本是对大众接受文学史教育的一个便捷的途径。与此同时,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了中短篇小说的编年选的形式,标志着知名的出版社在发挥它文学批评的功能。一九八四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开始编年度选本,并持续性办了下去,上述出版社以编年的形式参与了文学批评,这种形式不仅将正在发生或发生不久的文学焦点涉及的文本保留下来,并继续扩大了文学传播的时空,编年成为历史叙述的经典化内容提供了重要平台。同时,一九八六年中国作协开始编选新时期文艺争鸣丛书,有着强烈的文学史书写意识。编年度选本,也为文学研究教学提供了有关资料,对此前官方选本的范围内容有所松动,将有争议作品全收录进去。这个选本在当时的语境下有强烈的政治文化色彩,令八十年代有争议的作品进入文学史的经典化进程。八十年代文学选本还涉及另一个问题,我们现在重新谈先锋小说经典化问题时,吴亮、程德培编辑的《新小说在一九八五》,当时将一九八五 — 一九八六年先锋小说纳入其中;李陀、冯骥才编选的《当代短篇小说四十三篇》;加上程永新主编的《新潮小说集》,构成了文学史叙述的内容篇目。文学选本、文学编年是一种潜在的批评方式,与其他文学批评方式配合,并进入文学批评的实践,完成了八十年代文学经典化的过程。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在全球化语境下,地域文学的说法被质疑,实际上文化习俗对一个作家的成长、创作心理的构成、思维方式的影响是很显在的。在前现代社会,很容易形成以地域为特色的文学流派。到了现代社会,地域对文学的影响在淡化,现在更难以形成地域性的文学流派,地域失去了根本性的意义。但是,地域文学常常被提及,是有中国特色的。现在所说的地域只在行政区划的界定上有意义。陕军也好、晋军也好、湘军也好,它的风格是多样的,它们在行政区划的意义上存在。那么行政区划在当代文学上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有意义,一个行政区划的文学要想发展,每个作家必须利用地域的优势,使自己的创作获得有利条件,这对作家的本人是好的。如,有的地方良好的文学政策、畅通的表达渠道,让文学生产处于良性循环之中,从而有利于作家表达自己的精神。所以,地域文学的发展应该很好地借助文学评奖来推动,从这个角度讲,文学评奖与地域文学二者关系密切。评奖推动了地域文学的发展,但对评奖过度依赖也不好,对评奖的认识有错觉的话,也许短期内风光,但从根本上伤害文学精神。虽然让这个地域文学的创作当量大增,但这样的作品也许是跟潮流的、迎合评奖的,留下来的不多。我们要对评奖有正确的认识,才能真正地推动地域文学的发展。评奖是个世俗的话题,评奖是功利性的,而文学应该是非功利的。我们要正确理解文学评奖,要让评奖常态化,使其成为正常文学生态环境中不可缺少的环节,所以建设好文学生态环境,才会有好的评奖。评奖有必要存在,但不要夸大,以常态化的心态对待评奖,评奖是地域文学的重要平台。
(王晓宁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