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鹤
2016-11-26文/王棘
文/王 棘
驾 鹤
文/王 棘
王 棘男,1993年生,山西省灵丘县人,道路测量员,写小说,有短篇小说见《山东文学》。
那日,在微信群里,这厮说他写作速度极慢,慢到和蜗牛差不了多少,以我看来,这仅仅是这厮的谦虚之词,以《孩子们套到了兔子》、《驾鹤》、《极乐世界》等小说来说,已见这厮着实喜爱短篇,这也正符合了我对这厮照片的印象。因为鄙人常常狭义地认为冷酷之人喜极匕首,容易充当杀手的角色,短篇便是这厮的匕首,杀手锏,深藏其身隐蔽之处,日常生活中暗自打磨,些许时日过去,刀刃日益锋利,尤其是在夜晚,发出闪闪银光,亮煞了贼人的双眼。这厮正当风华正茂,文风却干练老辣,尽透人世炎凉,处处关照卑微人物,且不说此般胸怀,仅其写作的姿态,就已让人钦佩不已。
——范墩子
韩老三,你再这样喝酒,迟早要出事儿。
这是我们经常对韩老三说的一句话。这也是我们作为认识的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忠告。可韩老三从来没把我们的这些“逆耳忠言”当回事过;除了喝酒,他什么都不当回事。
听到他真的出事了,我们竟没一个人感到意外和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是我们早就料到了的。
在我们这个工地上,韩老三是出了名的酒鬼。实际上,工地是不允许喝酒的,可韩老三是个例外。他一天至少要喝两顿酒,有时候没有下酒菜,他就着一把葵花籽或是一个西红柿也能喝二两。因为喝酒,他被领导骂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我们现在还都记得,去年冬天,有天夜里加班,他喝了酒上工地,恰好被一个以脾气火爆著称的领导闻出来了,那家伙,当场就是一顿操娘扒祖的臭骂,几乎把所有你能想到的难以入耳的话都用上了,我们旁观的人都听得脸上挂不住了。经此一着,我们以为从此以后他会长点记性,可他只断了两顿,就又如往常那般喝上了。
公司之所以没有开除他,一是因为他是公司的老员工,公司刚成立他就来开勾机(挖掘机)了,而且他还有不到半年就要退休;还有就是,他的姐夫是董事长的朋友。所以对于他的行为,公司的人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是在下班后出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加完班时已是凌晨十二点多,人人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宿舍走,他却没有同我们一起回去。他跟我们说,他要坐劳务队拉水泥的三轮车出去买酒;我们都知道他嗜酒如命,再加上我们也累了,就都没理他。可谁能料到恰巧就出事儿了呢。
据劳务队开三轮车的小张说,那天晚上,他是在到达超市门口,下了车叫韩老三一起进超市时,才发现韩老三不见了。他绕着三轮车叫韩老三的名字,根本就没人答应。他当下就慌了,忐忑地小跑着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返,嘴里不停地叫着,韩老三,韩老三。小张打电话给劳务队的代班,让他带着人从工地往出走,沿路寻找;劳务队的人听到这消息,立马就通知了工地的工长,工长又动员了我们这些开机械的司机以及其他技术人员……那一晚,几乎所有留下来加班的人,都主动或被动地参与了寻找韩老三这一突发事件。
从我们工地到208国道旁边的那家超市,中间隔着五里店村。听到消息后,我们一群人拿着手电筒急哄哄地出了工地,边走边高声叫喊着韩老三;我们从五里店村南走到村北,最后终于在上国道前的那个拐弯处找到了他。那天晚上,五里店的村民,不止一户人家被“韩老三”这个名字从睡梦中惊醒,拉着了灯,从窗户上探出头来,露出一对惺忪睡眼,脸上满是疑惑。村里的狗更是一呼百应,全都吠个不止。只是所有这些声音韩老三都没有听到,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他面朝天躺在路边地上,一条腿向内弯曲着,脸上竟看不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反而还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从他的身上,我们闻到一股呛人的酒味。
工长赶紧吩咐司机去开车,车开过来后,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上去;工长、技术负责人还有一个测量员跟着车送他去了医院。当晚,项目经理以及公司的其他几个领导连夜赶去了医院,这些韩老三也全都没有看到。他一共昏迷了三天,期间就只有他姐姐来看过他一次;只在他床边坐了不到十分钟,便匆匆地走了。
我们也联系过韩老三的儿子,他在电话里听我们说了韩老三的情况后,表示他工作很忙,他不可能请假来照顾韩老三;他说他要是这样做了的话,他就会丢了工作,他若是丢了工作,那他媳妇肯定会跟他离婚,他说他不想跟他媳妇离婚,所以他不能过来照顾他爸……我们跟他说他说的那些我们也都能理解,我们只是希望他有时间的话抽空来看看韩老三,说不定韩老三听到他的声音会忽然醒过来呢。他支吾着说好吧,他说他尽可能抽出一点时间过来一趟……
医生说,韩老三因为从三轮车上掉下来,头部先着地,造成了轻微脑震荡。按理说这不算什么大病,可韩老三因为常年过度饮酒,身体素质远不如常人,医生表示他这种情况可能会失忆,也有可能会半身不遂;当然,这些都是推断,他也许福大命大,以上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他将健健康康地走出医院。医生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看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了。他越早醒来的话,情况就越乐观。
我们又打电话给韩老三的儿子,把医生的话转告给他,希望他尽快来医院一趟,毕竟他是韩老三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在电话里,我们的工长刚说完那些话,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便从电话听筒里排山倒海般地涌出来,这个声音愤慨地表示,他们马上就会来医院,不只是为了看韩老三,更是为了求个公道。他是在你们工地出的事,你们必须负责到底,她的声音回荡在病房之中,使得房间里的人全都绷紧了神经,竟没人注意到病床上的韩老三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句。
韩老三结过一次婚,维持了不到十年就离了。离婚后儿子一直是跟着他娘的,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好。这么多年了,我们很少见他儿子给他打电话问候他,更别说来看他了。往常工地停工,公司放假,人人都回家了,就只剩下韩老三一个人留下来看机器。他说他回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留在工地,不用干活就能每个月挣两千块钱,若是回家的话,就只有花出去的钱,没有进来的。韩老三除了买酒花些钱(他喝的都是最便宜的酒)外,很少花其他的钱。之前劳务队一个认识他的人说要带他出去,找个娘们儿浪浪,他死活都不去,任别人再怎么劝说引诱,他都不为所动。后来他喝多了,我们就问他他一个光棍为啥从来不去找娘们儿玩,都旱了那么些年了。难道你从来就不想?还是你已经不行了?哈哈……我们是在故意激他。
是个男人就肯定要想的。他迷瞪着眼,口齿不清地说道,手颤抖着,在空中比划着。只是,有那些钱,能喝多少顿酒啊。再说,我还得攒钱,贴补小家伙他们一家……
韩老三口中经常提到的“小家伙”来医院看他来了。小家伙体型也很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跟她一起来的女人则跟他形成很大的反差,不用说我们都能猜到,这就是那天在电话里吼的那个女人了。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那个女人一进来就嚷嚷着要见我们领导,工长过来了,她嫌级别不够,说是要跟我们经理谈。护士让她声音低点,不要吵到病人,她理都不理,仍旧我行我素。我们跟她说经理一时半会过不来,让她有什么事先跟工长说,她一听这话声音又抬高了八度,引得楼道里来往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那个女人从进病房门到离开,一眼都没看躺在病床上可怜巴巴的韩老三。小家伙一开始先是站在她老婆身旁帮腔,后来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他来到病床前,韩老三对着他挤出一个笑容,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同对方交流。沉默了差不多五分多钟后,还是小家伙先开口问韩老三,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韩老三点了点头。小家伙说,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少喝点,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韩老三低下头盯着床单看,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之后他们便又陷入了沉默。小家伙又将视线转到了“大嗓门”身上,韩老三则盯着身上的被子发呆,偶尔往小家伙身上瞟一眼,像是做贼般,只看一眼就又赶紧把视线转到了别处。
小家伙走的时候,他似乎很不舍,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小家伙他们走后他就陷入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状态之中。令我们意外的是,没过多大一会,他的情绪就转变了,他不再落落不快;他脸上不时现出神秘的微笑,我们想他一定是有什么高兴的事藏在心中。
小家伙第二次来,他就藏不住啦,他拉住小家伙的胳膊,使得他把注意力从“大嗓门”身上转过来,他很激动地跟小家伙描述他自己在出事那天经历的奇遇。他说,那天,我看到仙鹤啦。你肯定猜不到,仙鹤就站在我脚边,它的羽毛又白又柔软,它用脖子蹭我的腿,示意我骑到他身上去;于是我,也就不客气了,我骑了上去,那感觉可真好啊,它张开翅膀飞上了天……
韩老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了,他没注意到小家伙的不耐烦。如果注意到的话,他或许就会自己停下来。小家伙使劲从他的双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他神色古怪地端详着韩老三,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你不会真的脑子摔坏了吧,还是这些年喝酒烧坏了?那天晚上你从三轮车上掉了下去,现在还不能下床呢,哪有什么,你说的那什么鹤,还仙鹤……小家伙不说话了,他抬起手臂指着大嗓门,问韩老三,你认识她是谁吗?韩老三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他略带抱怨地说,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没傻!那是你媳妇,我儿媳妇儿!
我真的看到了,韩老三又一脸认真地述说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天真的茫然。然而小家伙已经离开了病床。他悄没声地走到大嗓门的身后,双手互相握着,眼睛在病房内四处打量一阵,之后又盯着大嗓门的后脑勺上不动了。
我有幸见识了大嗓门的难缠,我庆幸自己不是此刻正跟大嗓门周旋的工长。我能看得出来,他已经被大嗓门的狂轰乱炸折磨得头疼不已。到最后他只得不断地重复说:对于你的要求,我会跟我们领导说的。有什么问题,等我们领导过来了,让他亲自和你沟通吧。我说了也不算。
他们临走时,我们工长问韩老三儿子,他可不可以留下来多陪陪韩老三。工长解释道,因为之前医生说了,韩老三现在的病情还不稳定,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还说胡话,所以最好是让家人能多陪陪他……工长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行这两个字已经从大嗓门口中喷出来了,像是出膛的子弹。人是在你们工地受的伤,她激愤地说道,当然是你们找人陪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们过来,然后你们撒手不管了吗,你们想得倒美。可惜,我们又不是傻子。再说,他难道不用工作了吗……王工长说不过她,只好说,我也只是转达一下医生的意思,你们没时间就算了。至于看护的人,你们放心,我们会派人轮流过来的。
韩老三眼巴巴地盯着儿子看,小家伙却只顾扶着大嗓门的胳膊。听了王工长的话,大嗓门用鼻子冷哼一声,拖着小家伙出了病房,回家去了。
大嗓门还是如愿见到了我们项目经理。她一张口就要十万元钱。你们也都看到了,他(她伸手指了指病床上的韩老三)现在这个样子,见个人就说胡话,明显是把脑袋摔坏了。她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又继续装出一副讲道理的模样,说,人是在你们工地受的伤,你们得负全责。你别说别的,就说我跟你们公司要十万,还真不多!你想想,他接下来的日子都得我们照顾啊,出院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到时候吃药啊住院啊,还不知得花多少钱呢。再说,他现在这个样子,家里总得留个人专门照顾他吧,这就是说我们夫妻俩人有一个就不能出去工作了。十万块钱真是一点也不多,再说这钱又不是让你个人出,你们那么大的公司,这点钱还不是个小数儿,对于你们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们达成一致协议:公司赔偿他们八万块钱。剩下的半年时间,韩老三也不用再去公司上班了。看得出来,大嗓门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你们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他老人家的,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家孩子的爷爷啊。她一脸诚挚地说着,正着手为韩老三收拾东西,准备要出院了。
之后发生的事我们也都有所耳闻。韩老三从医院一出来,就被接到了儿子家中。最初的一段时间,大嗓门对他关怀备至,甚至还专门为他开小灶,说是他刚出院特意做给他补充营养的,就连他小孙子都不让吃。按韩老三的话说,这么些年来,这是他头一次“享受”这样高规格的待遇。
好景不长。等他的退休金一下来,她就问他要走了他的工资卡。她说,您天天揣在兜里,说不定哪天丢了可怎么办呢,还是我为您保管吧,您什么时候想花什么钱,只管问我要就是了。韩老三说,自己一辈子吃苦受累还不都是为了他们一家子么,再说自己现在就住在儿子家,也没个放处,难道真如她说的那样每天揣在兜里?他之前也没少听说有这样的人,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紧紧地攥在自己手心里,就算是儿女再怎么问,他们都不承认自己的那点钱的存在,深怕一旦被儿女们捋去了,就没人孝顺他了。他也听说过,有的人直到快不行了才肯把自己的存折交给孩子们,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交代就咽气了。他说他可不是那样的人,那类人是他最鄙夷不屑的。那像什么样子!他每听人说起这样的例子,总会摇着头否定道,儿女孝不孝敬是他们的事,可是做父母的,怎么能那样做事!不能啊。
现在他知道了。大嗓门之前对他的那些好,都是有目的的。她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那张每个月会按时到账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卡。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当初决定,哪怕是在她将他扫地出门的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妥的。
她拿着那些钱,还不都是为他们那个家花啊,最后还不是都花在我儿子、我孙子身上了。他超然地说,似乎还有点得意。就好像大嗓门机关算尽自以为占了便宜,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有人问他是大嗓门撵他出来的还是小家伙对他说的?
都不是。他说,一开始我还闹不清楚他们那两天是怎么了,她总是没来由地找茬跟小家伙吵架,小家伙脾气好,每次都忍着被骂。她每天都摔摔嗒嗒的,脸色冷得呀,整个家都快被冻住了。后来我是问我小孙子俊俊,他妈妈这几天怎么了?这才听他说,原来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想让我回村里的老房子住,小家伙不同意。既然知道了原因了,我就不能装糊涂,我看出来了,我在那儿一天,小家伙就多受一天的气,这还不算,我孙子还要跟着受连累!索性我自己收拾了东西出来了。
那他们有没有给你拿些买米面的钱?有人问他。
小家伙有给我拿了两百块钱。
两百块!两百块能撑得了多长时间啊。难不成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再出去打工么?他们也真狠心。说话的是个嗓门有点尖的女人。
那倒不至于。我想小家伙应该也是知道我前几年存了些钱吧。他们把工资卡拿走了,那这些我就先不给他们了。
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没钱花了就去找大嗓门去要,要是她真的不给的话,就去银行,说他的那张工资卡丢了,重新补办一张。那他们拿的那张卡就作废了,你就可以自己去领你的退休金了。出主意的人不无得意地说,估计到时候你儿媳妇又要来讨好你了。
好主意。有人附和道。
那不就撕破脸皮了么。韩老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他提起脚边的蛇皮口袋。我想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说。
回家吧,回家吃饭,吃完了饭睡觉。有老婆的搂老婆,没老婆的抱着自己的胳膊睡。醒来后就又是新的一天。明天我得将我那房子和院子收拾收拾。他边走边嘟囔,夕阳给他的背影镶上了一道金边,他看上去还不错,并不显得很落寞。
第二天,我们推开那扇锈成了褚红色的街门,进到他家院子里,又穿过人一般高的杂草森林,来到他的房前。房子早就已经破败下来了,房顶瓦缝中长满了杂草,估计稍微下点雨,屋子里就要漏水了,墙上的墙皮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红土,窗框被虫子啃噬得满是针冠大小的窟窿眼儿,玻璃也破了好几块……
又过了几日,我路过他家门前,就又踱了进去,想看看他安顿得怎么样了。他一个人回来过得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毕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况且退休后,我也整天无所事事。我还听说他自从那次事故之后,竟戒了酒。我不怎么相信。
院子里的杂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整松软的黑土地。他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锄头,从西边墙根前站了起来。他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准备在院子里开垦一溜地,种点蔬菜什么的。
我问他一个人晚上憋不憋闷,寂不寂寞。他笑笑说这么些年了,早就已经习惯了。我又问他真的不喝酒了?他说真的不喝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医院出来,就一直没想过喝酒这回事。后来见别人喝酒,竟一点也不馋了。我也试着喝过一回,一点也喝不出香来了,就只是觉得辣……我听他娓娓道来,感觉很不真实。我心想他自从那次出了事后,似乎变了个人似的。我一时半会有点不适应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话变得比以前多了。我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就又说到他看见仙鹤这事上了。他问我相不相信他说的那些。我尴尬地笑笑,说,你一定是在梦中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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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不是梦。他说他那天虽然喝了酒,有点飘,但他还是能分得清梦和现实的。他又讲了一遍他看见仙鹤的经过,我听得无聊(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想要赶紧逃离他这个院子。
他不止对我一个人讲了他看见仙鹤的事。他在街上讲过,在麻将馆讲过,在打麦场上也讲过。他不厌其烦,而且每次述说时,都像是第一次向别人透露他的这个秘密。他的生活中似乎就只剩这么一件值得一说的事了,别人与他聊天,往往不出三句半,他就又会说起那只要载他而去的仙鹤。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而我们听的人却一致得出一个结论:他精神上出问题了。
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了。当他走进人群,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人们就会无声地散开——各自回家,或是相跟着去别的地方——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他憋在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呢,听众就已经全都离开了。他走在街上,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渐渐地,他不再往人群中凑了,在街上也很少看见他的身影。
有人注意到,韩老三打算着手修缮他的房子。他从城里买回了水泥,地砖,红瓦,还有瓷砖和玻璃。他一个人和水泥,铺地砖,贴瓷砖,给房顶换新瓦,给窗子换窗框,安玻璃……他没有请人帮忙,所有这些营生都是他一个人在做。他足不出户,不紧不慢地干着,似乎做这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不是它们的实际功效。
这在我们看来是一件很疯狂的事。人们你推我挤地涌进他家院子,只为看看他一个人是怎么做这些的。我们看到他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一筐筐地往房顶吊泥和瓦。他身轻如燕,哪里像个快六十岁的老汉。我们许多人都不禁感叹,纳闷,不解,谁都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小家伙也听闻了他的所作所为。他从城里赶来,想要阻止韩老三的这一疯狂之举。小家伙以为父亲会如往常一般听他的劝,显然这次他失算了。韩老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最后他不耐烦了,竟对小家伙发起飙来,他指着小家伙的鼻子吼道:老子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总共用了差不多三个来月的时间,房子的修葺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这时人们已经将玉米棒子掰下来,一对一对地都剥开外皮,挂在了院里专门搭起的架子上,葵花籽摊开在那条从村口一直伸进来的水泥路面上晾晒,谷子垛码在打麦场旁边的土塄上,山药也全都用驴车从地里拉回来入了窨子。
他又在街上转来转去了,不过他不像往常那般,热衷于往人群里钻,也不再打断别人的话头,神秘兮兮地讲述那只仙鹤怎样用翅膀蹭他的腿。他偶尔在人群边缘驻足,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听别人讲话。有人问他房子修好了?他僵硬地点点头,说,嗯——好了。问的人觉得无趣,话题又转到其他人身上。
到冬天时,家里有小孩儿的人们不时地发现自家孩子嘴里含着糖块儿。问从哪里来的?说是别人给的。再问谁给的?竟是韩老三。小孩们说韩老三不但给他们糖块儿吃,还给他们讲故事。问讲的什么故事,原来还是仙鹤的故事!
我们这才注意到,他远离人群,却成了村里的孩子王。现在,他那个院子里总少不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略带稚气的提问。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不像大人们,他们喜欢听他说的仙鹤的故事。他们相信他讲的那些,还问他“后来呢?”问他后来仙鹤有没有再来找过他?仙鹤会说话吗?仙鹤的羽毛软和吗?
我想这些孩子们对他的崇拜对他来说无异于以前酒对他的作用。我不知道后来他是不是真的也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深信不疑,相信它们的确曾在他的生活中发生过,还是只是为了圆他最初跟我们说的那个故事,是为了不让孩子们对他厌倦和失望。
他一一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还故作神秘地悄悄告诉他们说,仙鹤每天晚上都来找他,不过是在所有人都睡着了之后。他让他们不要告诉别人,他说,每天晚上仙鹤都载着他在月亮下面飞翔,有时还把它放在云上面,让他在那里睡觉,等人们快醒来时,又把它送回到他家的炕上。他说他在云上睡的次数比在炕上睡的次数还多得多呢,他说他喜欢在云上睡觉。他还特意强调,仙鹤迟早要带他离开这儿的。
有孩子问他仙鹤长什么样?他就跟他们说,仙鹤的羽毛是纯白色的。比雪还白,比最白的云都白。仙鹤的腿又细又长,走起来很优雅。孩子们不懂得什么叫优雅,他就用他所能知道的所有美好字眼来形容,用孩子们在生活中或是电视里见过的,与优雅沾边的一切来比喻……
家里有小孩的人们注意到,孩子变得乖了许多。他们不再嚎啕着让父母买这样那样的玩具,而是从角落里重拾起早就玩过了新鲜劲儿的水彩笔,在本子上练习画些什么,有的孩子还问他的父母,水彩笔里为什么没有白色的?使得他们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有的小孩用橡皮泥捏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来,让他们的爸妈猜是什么,爸妈猜不出来,孩子就告诉他们一个自己编的名字或是动画片里的人物名字,甚至还会编出一段以这个东西和他自己为主角的匪夷所思的故事来。
那年大年的前一天,村里所有的小孩都从韩老三那儿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 一只杨木雕刻而成的鹤。这个鹤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却栩栩如生。韩老三说这就是他照着那只载他飞翔的仙鹤刻的,只是那只鹤要比他送孩子们的这只大十倍、百倍不止,而且它有洁白而又柔软的羽毛,不仅如此,它还能载着人把人送到云朵上面去睡觉。
孩子们对这份礼物视若珍宝,他们甚至连睡觉都把它放在枕头边上,幻想着它变成一只韩老三口中所说的那样的仙鹤,载着他们在天空中翱翔,在白云上打盹。
春节过后,等孩子们把过年时爸妈给他们买的糖果和玩具吃光玩厌后,这才又纷纷想起了韩老三。他们开始怀念韩老三口袋里的糖果,还有他的仙鹤,他们从各自的家里跑出来,并且相互召唤,结伴来到韩老三家的街门前。
然而韩老三已经不再像往常那般欢迎他们了。他隔着那扇褚红色的大铁门,告诉这些在过年期间一度将他遗忘的,他曾经的忠实听众们说,他不会再给他们分糖果吃了,也没空再给他们讲关于仙鹤的故事。他说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孩子们问他,什么更重要的事?他脸上露出笑容,说,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现在你们都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到我这儿来了。说完,他便毅然决然地关上了街门,丝毫不念曾经的旧情。孩子们顾不上失望,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猜测韩老三要做什么重要的事。
那天我看到我孙子阳阳先是一脸兴奋地跑出家去,回来时却一副失望的样子。我把他搂到身边,问他怎么了,他沮丧地告诉我说,韩老三不理他们了,他说韩老三以后再也不会给他们糖吃了,也不会再给他们讲故事了。我不以为然,心想韩老三不理他们这群小屁孩儿再正常不过了啊。我安慰阳阳说,没关系,只要你听话,爷爷给你买糖吃,你想听什么故事爷爷就给你讲什么故事。
阳阳听了,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问我,那爷爷你见过仙鹤吗?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摸了摸他的脸蛋儿,说,爷爷没见过仙鹤,但爷爷见过其它许许多多的鸟儿,像老鹰啊……可是韩老三就见过。他打断我的话道。他挣开我的胳膊,进家里拿了韩老三送给他的“鹤”,又出门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才刚刚升起没多大一会儿,那辆拉着满满一车松木的卡车便开进了村子。人们搞不清楚是干什么的,纷纷从家里出来一探究竟。却见那车最后竟在韩老三的门口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几个男人,韩老三也从家里出来了,他上前与其中一个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带领着他们,开始从车上往院子里卸那些松木了。我们都搞不明白韩老三这是要干啥,吃饭时还在说这事,这时我孙子阳阳突然插嘴说,韩老三要开始干那件“更重要”的事了。
韩老三要干的“更重要”的事还是雕刻。除了松木,后来他还买回了切割机、电锯、电钻、刨子、尺子、凿子,雕刻刀、打磨机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木工工具。之后他便开始动工了。
一开始,出于好奇我们许多人专门跑去他家院子,想要看他如何操作、雕刻。我们看到他现在只是用锯子把大段的木头锯开,没有丝毫的技术性和艺术性可言,我们也就失了兴致,全都摇着头退了出来。孩子们也觉无聊,不再围观他。韩老三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外,就剩下那些木头,和那单调、刺耳的电锯声。
那个春天,我们耳边不时地响起一阵阵嗞啦嗞啦的电锯声,到后来我们许多人甚至产生了幻听,觉得那声音无处不在,就连在梦中也能听到。甚至有年轻后生说,他们晚上熄灯后,在炕上同女人做那件事时,在最后飞起的那一瞬,脑子里这嗞啦声突然爆发,轰轰然如万蝗齐鸣。
万物生长的季节,人们刚把种子种下地里,几场雨过后,气都没顾上好好地喘一口,就又开始忙着锄草了。孩子们也都被送进了幼儿园、小学。中午,太阳照在村里那条细而弯曲的水泥路上,热气在往上升腾。从地里回家的人,这一刻才突然发觉村子里安静得出奇。那嗞啦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谁也说不上来。
这时人们第一想到的大都是:韩老三可能早就已经放弃了做他所说的“更重要的事”——雕刻一只更大的鹤,一只比之前他送孩子们的那些鹤大十倍、百倍的。他肯定早就不雕了,有人笃定地说,那对他来说太难了,他又没有学过木匠。不过也有人表示韩老三之前雕刻的那些小玩意精巧得很,说他说不定已经完工了。甚至还有人为此打起了赌。
打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哄闹着向韩老三家院子走去。到后来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了,正在干活的人放下了手中的营生,做饭的女人丢下和了一半的面,也跑了出来,跟上了大队伍,她们有的还不知这是要去干啥,一边跟着走,一边扯着嗓子问其他人。那些在街角背风处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全都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对着从他们眼前经过的人群,一张一合着早已掉光了牙齿的嘴巴,一些含糊暗哑的字词从喉咙中蹦出来,却根本连不成句子。
韩老三家的街门紧紧闭着。有人想要推开它,却发现街门从里面用锁挂着。人们大叫韩老三的名字,却没人答应。于是人们扒在墙头上,想要看看家里有没有人,却看见韩老三就在院子里坐着,他面对着那个高高耸立的庞然大物,那上面罩一张足够大的条纹布,人们根本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韩老三转过头来,瞪着那些趴在他家墙头上的村民,看得那些人不寒而栗。有人故作轻松地打趣道,韩老三,你就这样招呼客人的?
韩老三不理他。有人想要爬上墙,跳到院子里去。韩老三猛地站了起来,他怒目圆睁,冲着趴在墙头上和试图跳进院子的人们大吼道:下去,全都滚下去。
谁都没想到平素一向和善的韩老三也有这么火爆的时候。人们悻悻地回去了,他们低声议论着韩老三的反常,说他精神上肯定出问题了,不过,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那张条纹布下面的东西。有人说韩老三肯定是雕刻出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所以他才用布盖着,他是怕别人看见了起非分之想。也有人表示不赞同此说法,他说他不相信韩老三有那样的本事,他倒觉得那块布下面也许什么都不是,而只是几块摞起来的木头,韩老三根本就什么都没雕刻……
有人半夜去爬韩老三家的墙头,说看见韩老三仍如白天那般端坐在院子里,神情肃然地面对着那块条纹布笼罩下的庞然大物,他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一块石头。
白天人们从门缝里偷偷往里瞧,看见他仍然那般端坐着,谁也说不准他晚上睡没睡觉,早晨有没有吃饭。他朝里挂着门,谁都不让进去。他现在仿佛与所有的人都翻了脸,别人好言关心他,问他有没有吃饭,让他开门,他理都不理。若是他看到有人试图爬上他家的墙头,他立马站立起来,对着墙、外面大声咒骂,直到外面安静了,所有人都走远了,他才停下来,再度端坐在那个凳子上。
韩老三准是疯了。人们都这样说。每隔几天,就有人在街上定期作报告般向其他人宣布:他还那样守着那件东西呐。他还那样坐着!
偶尔也有人看到他在街门外面来回踱步,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事想要去做,却又犹豫不决。
也许他早已蓄谋已久。那天早上,从门缝里往里瞄的人没有看到端坐的韩老三,也没有看到那个罩着条纹布的庞然大物。只有一堆灰烬。
没用了一袋烟的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整个村庄。人们如潮水般从各个角落里涌进这个院子里,仿佛是对韩老三之前的死守的一种报复。
人群的中心就是那堆灰烬。人们都在纳闷,昨天夜里竟没一个人发现这场大火。那可有不少木头啊,有人回忆道。当初韩老三带人卸木头的那一情景,在场许多人都还历历在目。
有人找了根棍子,在那堆灰烬里扒拉了几下,说,没有骨头。人们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那么韩老三呢?韩老三哪去了?
仙鹤把他接走了。这时一个小孩跳出来说道。他还说,韩老三早就跟他们说了,他就要驾鹤云游去了,他还把他之前剩下的糖果全都给他们分了呢。小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说这就是韩老三前几天给他的。
又有其它几个孩子站了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了同样的糖果给大人们看。他们兴奋得如小鸟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说道,韩老三说的那些真的实现啦,木鹤变成仙鹤飞走了。把韩老三也带走啦。
人们问:什么木鹤?
孩子们小手在灰烬上方的空气中比划着,说,就是之前立在这儿的那只木鹤啊。之前用布盖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