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亚
2016-11-26文/吴纯
文/吴 纯
诺 亚
文/吴 纯
吴 纯89年生,有作品见于《作品》、《 花城》、《山花》、《 天南》等,曾获第34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现居北京。
父亲离开的第十三天,屋子已经开始弥漫着酸木材的味道,那酸味经久不散,死死地钉住了所有的窗户。久而久之我们的衣服粘上了腐化的羽絮,从我们的毛发直接生长出来,填满了住所的每个角落,屋子的人跟屋子一起发酵出奇特的形状,简直要凝固了我们的走动。如果不是父亲即兴的离开,我们不必遭罪,忍受着空间与时间的任意塑造,以便迎接更多的漂流,陶罐、死鸟、和来历不明的气味,这些将近的生机和它的对立面并未完整向我们展现,而是那吐纳和作为都犹如神迹,起码在我们看来是,日后会向知晓并记录它的人,透露此次自行其是的目的。那目的迫使我们,不得不在那些顽固强大的自然定律面前分辨出它们。与其说被找上了门,不如说我们以不惧风暴的懵懂,和自以为会有翘盼已久的好运气,罔顾那风暴对这里的影响,它在日后的记忆里飘荡成烟,还是蜷曲如灰,都与此地没有关系。更何况,它们有时经过远处树林,邈黄绿丛发抖,还向我们挥手示好呢。
那个老头学会了来回踱步的伎俩,他的名字没被任何人记住,在每一个天气预报还没开始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大喊大叫,大家把他的喊叫比喻成,乌鸦,因为他的每次喊叫都准确无误地走在了预报的前方。我们还接受来自更多四面八方的意见,比如姨婆建议把顶棚撤下来,不会被风刮坏牵扯出更大的损失,有人说要帮那老头把家里的书搬出来怕他一个人在里头出事,我们从没进过那老头的屋,据说他收藏万册,还有不少清代的信笺压在床底,每昼每夜他都在燃灯排列,戴着老花镜来回走动却未有洞察自己日渐衰退的身体。他们都想象他日后的房子不是会被自己烧毁,就是一声不吭缩为一本书在书堆里藏起来,再也表达不出任何哽咽的往昔。我们说要去偷他的书,他就扬言要打人,于是我们最擅长的就是议论打赌老头最后会变成一本怎样的书,有人想象是色情小说,有人觉得应该是潮湿了字句的《论猿猴和堕落的平原》。这个另叙。也没人想起算命的盲人家里是不是需要帮忙,他们相信并恐惧于此时他的神通。如果他说风来,那风就要来了。而且温顺的阿婶也开始变得多话,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花抓到了蝴蝶的心脏今年的南瓜不会再长大记忆是短暂的等等。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呓语在展开,这些都是交给风暴的秘密,盲人说的。
这些东西随时都在跟我们做短暂的告别,因为它们没有为自己命名的权利,这并不是导致我们自己,就是说这个凝固了我们走动的空间里发生的忧愁和决定。事情还有一个特殊的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封信件在我们的邮箱里躺了很久,不自知自己至今还被时间遗忘着,如果不是风把邮箱给刮断了,父亲永远无法看到这个本应已经是碎片的纸张。四个月前的字迹尚能暴露主人的身份,但那些只言片语却简直像开玩笑,尝试为各自几十年后奇异又古怪的心思埋下了伏笔。每个人都过目了那一封信,有一些陌生字我还来不及认识,那被牢牢控制住的情绪迅速扩染,它对我们知根知底,无论是写的人还是读的人坚信不疑了。父亲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此后那张床上一直辗转着他沉重的背影。他翻一下身,地板上的那张纸伸出的肢节也随着联动起来,贪婪地朝向父亲的脑袋,像一支部队和枪托对准他的脑袋,父亲战栗地接受着这种叠合。所以在那些个分不清日夜的时分,父亲会突然就爬起身,说要回去看看。
我们无从得知这样写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写信的无疑是一个失败者,在情绪上有难以自控的特征,飘忽不定、声东击西,心不在焉处处暗力的语句,与其中的阴暗狭隘与喋喋不休相比,那张纸仿佛只是传递着这么个模凌两可的想法:只不过一个匿名的脏话,在被打开之后也是偶然中的一种,甚至它自身根本构成不了一封信的实体。他有时会在我们没有察觉的片刻,先行游走到了年老的边境,委身在角落品嚼烟草,像要把那些字嚼进肺腑,有时会沉默不语望着门外把只言片语的渣碎吐出来。我们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川谷和浮上他额头的袅云,就是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他的举动从未超出我们的生活范围,我们也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以至他反反复复地念叨一句,谁先违背契约,谁将接受惩戒。他没记起这件事是没有契约签订的,没有内容,没有见证人,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背叛了活力的根本的同时,一个声音也能把他从萎靡不振的念头中拉回来,他对一些事情的模拟判定比如: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以前我不敢保证。这让人想起他做一张椅子的样子,无论是椅子还是样子都模糊不清了,椅子我一直拒绝坐上去,虽然它看起来费尽心机又崭新自如,我就是拒绝坐上去,不为什么,直至那张椅子被卸掉之后我才答应坐上去,即使我长成大人了也会这么拒绝。他的样子也是没有印象,只有当我绑着纱布坐在后座看到他走下田地询问一个农妇新鲜的山药价格。那简直是一个好天气才能做的事。我知道现在的你不会这样做。
父亲说要走,我们的屋子已经被浸湿,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濒临着饥渴和烦躁的情绪已经开始横贯在众人的沟通之间,这么多数年来揉平他个性的东西此刻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还因为无休止的争论最后是一场引发虚无的回忆,这样的回忆通常又以他的示弱告终。如同风在敲打着我们的窗户,梁子,他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让他的孱弱想到了自由这一个词汇。我们的父亲从没有过自由,除了五张口要均分一个没有消化能力的胃袋里的食物,只有当胃袋稍微不那么展现起生活的吝啬本质时,他才会感到快乐起来。我的父亲几乎没有另外的自由可言。
他叮嘱我们用他教过的方法绑好摩托车上的两个竹筐,让竹筐与车轮保持不相互摩擦的距离,再用麻绳固定后座的一个板凳。他用极其稀有又简练的语言夸奖了我们一番,这让大家以为这是一件充满盼头的事。我们把箩筐绑得结实无比,父亲坐在上面笑,我们还想钻到筐里去。我们的屋子已经被浸湿,他堆积如山的木料也难逃厄运,破开又弥合并缓慢扩散一个老人难过的味道,老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安的,任由这霉烂的天性节制地控制了我们的嗅觉,我们闻到了行将就木的哭泣。如果说这薄发的眼泪又有任何作用的话,便是提醒他记得归期,他答应给我们带来甘蔗、土豆和胆怯的公鸡,我们坐在箩筐里犹如他已经收获了的粮食。父亲笑了,木屑漂流至脚趾与沙砾很痒,让我想起了陈旧的亲吻,我们还要往回走,不断把木头往高处堆放,柱体形状的周围要用矩形的木料稳住,湿透的捞出来,放到空旷的地方风干,这些家当是我们所有的财产,它们霸占家居,蝗虫一般无所节制地学会了四下走动的本领,迫使我们无处落脚,清理不干净任何一个角落。待到做这些工作的时候,父亲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内,他走得如此平常以至我们竟忘记他去往何处。
父亲走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风,我们决定用风向来判断他的去路。我们周围镀着金边的乌云长着晚餐的模样,在灾难来临之前显出嗷嗷待哺的鸟类的状态,只是我们早在头脑里构想了父亲渐行渐远的画面,并在多年后自行封存了这种靠直觉存活的预感。风既阻碍了他的去向又自然地助了一臂之力,他一定会跑掉一只皮鞋,晒黄两条手臂,从田垄里拔走一丛山芋后丢失交通工具,我们的父亲向来都掌握着翻山越岭的体力。他会在便宜的招待所里洗澡,那地方可能还与童年的露天河流差不了多少,河岸上会有多少同个姓氏的人经过,打量着水里浮沉的脑袋的他们叫住父亲问路,他坐在石头上看他游过来,给了他一颗麦芽糖,他问去那条路要怎么走,他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捉弄,糖浆把他的嘴巴糊在一起。
“不知道。”
父亲在得到同样的回答之后会继续往前,清洗被沙子割开的皮肤,两个箩筐里装着捡回来的作物陨石等等,这个时节的玉米长势喜人,做出主人咧开牙齿的样子,他才想起是自己提出要回去看那个房子。陶瓷色的房子建在平地之上,那里曾是他们的住所,仿佛那上三代到三十代的子孙留下的余温还在这个屋里燃烧着。炉火僵硬如铁,他用异客的姿势把头伸进屋里,才发现这边的天气一点都不黝黑,他过于陌生的热情引起了一些注意。
“这是什么?”
“陨石。”
他扫尽门前的灰才进了门,鞋子一进屋就蹭上了煤灰,那黑漆漆的粉末从炉灶和桌子上削下来,在地面的又漂起,打着圈儿往膝盖上方绕,上方的微尘才淅淅抖落,陈年往事也往下掉,他熟练地又把它们挂了上去,吃得人出了一脸的灰。父亲捂着鼻子拉灯,桌底下躲着的黑色小人一把拽住父亲的裤管,这时他才想起来喊,人哪呢?
他伸手到桌底去,摸一个性质不确定的个体,因为不确定而让对自己的生活也感到可疑起来,这可疑来自于天性里的愧疚和勇气,以及意识诡辩与法则皆无法解释的承担,多年以来想起依旧心惊。他伸手去摸,拉出抱住他又使劲挣脱的肢体,他把那四肢连拖带提地置于光亮之下,他突然想起种在方形穹顶的坏菜,一个老农民被突兀击中的忿恨难收和惺惺相惜的痛觉。父亲用手拨亮摇晃的三角灯里的钨丝,直至父亲骗说那是神的血管他才肯站起来。
大人也从里屋走出来,一下子屋子明亮了许多,仿佛他们身上带有这个房子需要的光线,靠自身的坚韧,粗暴和汲汲营营的耐性摩擦生热。他们互相望着父亲精瘦的眼神一言不发。他把脸别过来的时候才认出了自己的兄弟。父亲转身拿手擦他的脸,“叫大伯”,小叔扯过他的脏棉絮领子说,他知道现在所有的大人都在看着他。他的心理准备让他感到难堪地失效,时间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凝固储蓄甚至出现了混淆,昨天和今天还是昨天穿的衣服昨天的鞋子头发,只是那身躯以快于正常的倍速膨胀或者离开,离开所能见到的地面能见到的万物,父亲的短暂失语来自于不知如何为其命名的空白,脱轨的常识远远大于直觉的震撼,他的难堪变成了那人的形状。父亲收敛着自己的局促、生疏和唐突,他们像三个木桩立住这屋子不断发出的闷声咳嗽和叹息。
兴磕磕碰碰地把水壶放到灶台,大伯递烟给父亲,父亲往屋子的各个角落看,他那检查隐患的神情被他的兄弟看在眼底,这种关系经常会不设防地在他们之间呈现无经验的天真,他们心知肚明将来也会是如此,他们都知道这种关系的缝隙里还横贯着秉性和面子的问题,一人无惧于一人的无理,一个对抗另一个的淡漠,淡漠在这个时候显得无所适从。父亲需要仔细清算这时间,这时间既是一道桥维系着他们除了血缘之外的联系也是让彼此有合理解释的机会以隔岸观火的姿态静观,只不过他不知道这静观居然可以盘踞遗忘那么多年,如血红的花开在他们的血液,长出根茎摇曳的血斑,还要接受一个傻子欢呼般的迎接,他们的温暖绵长随着这一天的隐秘分泌喷张出比颜色更深的意义和光泽,他们想要接近逃避的真相,还要面临他也长大了的事实的考验。
他们干巴巴地看着满屋的明媚,父亲早已不识得这屋子的一切,移了位置的不仅是屋里的一切甚至还是屋子的高矮形状,徒增的陌生和畏惧感让父亲看起来比小孩子还瘦弱。他坐在门口,门口的稻谷蓄满了绿色的水,看得人眼醉。“这房子都干得都掉粉。”小叔故意拖长了声音,让房子抖了三抖。他把烟头摁灭在门槛上,在穗子上掐出水,“这稻真水。”小叔又拿镰刀割了一束扔进火里。
父亲来来回回地绕着屋里走,努力辨认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可这些东西辨认不得他的面貌隐遁在黑暗里,那黑暗仿佛是光的反面,又无从自证,于是带领着混沌的大半辈子中渡过了剩下可预见的人生。这里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小叔按着双手像按捺住自己的明白,他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拿着什么东西父亲望过去,“你有什么不满的。”
“我当然不高兴,”小叔继续填柴草,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了。
稻杆在他手中折成一只蜻蜓,又揉了一只青蛙,兴对着青蛙吹气,稻杆就变成飞机飞到小叔脸上。小叔给了他一巴掌,父亲应声腾起来,仿佛被打的人是他。小叔的样子映在他们的眼底,兴长得更像他妈妈,他像一个不悲不伤更无惧喜与欢乐的静物,把他们的声音都吸了进去,虽是如此还是听得到“你看,他都快忘记他妈长什么样子了”。
“你妈妈长什么样子?”他揩掉鼻涕走过来,从裤袋里抠出一张纸,纸上画着什么东西,“这分明画的是一只鸡。”
父亲把那张纸拿给他,纸被展开又合上,“不是我写的。你看他妈都跑了。”
他都快忘记他妈长什么样子了。
他妈跑了是吧,我看像,墙边那头鹅像她。
兴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婶,八年前的一个早上消失在这个村子里。焦虑并非得到而是来源于失去,虽然他并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们把悲伤的来源归结于生活空洞,因为空洞才有无限的可能性,才能让无理的情绪化的解释得到最充足的体谅,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个家里男人的自私,自私并非是趋吉避害的结果而是天性的选择,谁也不会承认这天性的低劣,把他们逼至哪种极乐与不复的处境。与其说是贫穷嫉妒好色欲望的作祟不如说是这低劣逼走了兴的母亲,但是谁也不会意识到这点,他们曾把它命名为生活牲畜荷尔蒙攀比自信代偿甚至爱情,他们没有违背契约而是丧失了诺言,没有丧失诺言却让以后的语言充满了重复的欺骗性,这个链条将持续无可替代地滚动下去,把这句话代入到另一句,成段的句子编上了代码,耳朵交给下一双耳朵,欢愉的语境依旧存在成立,哈,以纯真而非无知命名的新世代即将重新降临。
谁先违背契约,谁将接受惩戒。他们的对话长了灰色的翅膀飞了出去,又无时无刻被风声击中。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会永远生活在这里,瓦片漏下的光会照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他们犹如只是某个午睡张着嘴巴的孩子,张开嘴巴接受露水的馈赠,老鼠从灶台跳到身上,几个兄弟有的睡到了稻草团,有的拿火把打那些唧唧咋咋的畜生,有人爬到屋顶,把烟囱敲得直响,他们从未想过离开这个房子,从里到外都有炉火的气味。干燥的炉火气味。那种干燥能把人的想象力榨取到了极致,让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突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笑声,让房子装得下这么多不安分的灵魂。他们简直把房子当成了船,把木板拆装挂了上去,屋顶就成了乌泱泱的褐色风帆,剩下那无法修复的残骸供给那几十年的怨恨和不公,树木变成纸,船桨燃了火,他们在那样的年龄里奔跑成风,将万事万物收入眼底,长大这么遥远又热切的事情,谁会去想呢?
当彼此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不懂得什么是欺骗,人跟稻子上长出来的馒头一样秀气,“稻子才不长馒头,麦子才长馒头。”“那麦子长在哪?”“长在北方。”他们几个讨论着,萌发了想要去远方的想法。父亲是最早出走的人,为了给他的兄弟买一辆自行车,一个收音机,回去的时候已经不像馒头那么白了。他过早地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本性,让吃苦的特质深深地从骨头里表露出来,这种吃苦是乐观,也是对生活的某种过分期望,这种期望也使得他过早地尝到了成功的滋味。直至在那个早上,他的那些兄弟无不穿上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永久地失去了他们的掌舵人。父亲提着礼物和新娘,邀请他们到城里做客,到这个水泥和洗水石铺成的房子里做客,他们来了,又走了,带着互相猜测不透的表情,以至于后来这个房子一直散播着他们未来得及言明的眼神和谣言。后来我们遇到了困难,总疑心是那兄弟齐心协力的意见所致。他们不知道的是,父亲经常梦见的是那个木头房子,那个有着风和呼吸的老屋,会在风暴来临之前发出响声,外头的鸡鸭拥挤一堆取暖,父亲和他的兄弟捆好窗户,那风暴带来的仿佛是跟他们过往有关的东西,通过呜呜的声响传递给他们,每个人接受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馈赠,父亲亦然,他的兄弟却一年年地在走散,仿若房间的影子突然变成了透明的,年岁在时间的搬运中一块块减少了,只有依旧呼啸淙淙的谁先违背契约,谁将接受惩戒。
“我那个房子给你。”
那你要什么?
我要仓库。
父亲说过他在乡下有一个仓库,但没说仓库里有什么,仿佛那里有可以使家族克难绵续的秘密。但感觉上是父亲不断地在填那个地方,他带去的东西被不断地消化。小叔和他的兄弟也常常被这种奇特又符合逻辑的感情驱使着,“你来就是为了带这些给我们?”“我们”是宗族在这里所有的遗存。
“白纸黑字的东西,谁也抵赖不了。”爸爸拿出的不是另外一张纸,上面印着房屋管理的盖章,他把房产证打开,我从未见过小叔的眼神这么苍茫无依的时候。
他走到窗边把玻璃给砸碎,风直接吹了进来,把他们争执和打架的样子吹得凌乱,兴站在炉灶上哭,嘴里咬着鸡毛,这场架剥夺了他们各自的尊严和心事。小叔跟着坐在地板上哭泣,控诉命运,似乎命运就该给他一个房子。父亲一步两步撤离出去,后头的哭声喊声逐渐萎缩,直至像一颗石子把他们封锁在里,石子滚到父亲的脚边,他害怕极了,越跑越快,稻谷被踩踏,所有的事物为他弃绝落荒。父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逃离了他的故乡。但他至今还记得小叔是怎样把自己的房子给烧了的,熊熊的焰舌遍布了整个记忆,他说他产生了幻觉:那火变成了带翼的种子,种子越过了村庄,往他即将要去的方向。
那风暴以持续的状态,在脸上甚至是躯干洗掠翻卷着小型而宏伟的姿态,以至每个看到我们的人都心有余悸地欣赏着命运的另一种壮丽如何降临。之后才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一幅如同松林的站姿,任凭那流言穿过我们稀疏又密不透风的身体,我们发出无人回应的回响。那洗掠把我们变成了底片,我们开始消失,呈现,没落,仿佛又跟此无关。我们的遭遇在他们看来只不过从一个平面迁移到另一平面的遭遇,父亲留下的许多木头我们都送了人,因为不知道留着有什么用处。
有关我们父亲的事情也逐渐显影出来。那弥散的潮湿让很多事物进退两难,附近房子的灯光开始暗下去再也没亮起来,人在这个地方销声匿迹般,或者是他们用游魂的外表把自己保护起来,以便可以轻逸地飘在上空观察着别人的生活。大家围坐一起,停电的晚上守着蜡烛和自己的影子,这种生活正把它的乏味和不朽均分给我们,我们把快乐发散到白天的流汗,喊叫打闹中去,用睡眠对抗不堪忍受的白天,尽管我们知道这些跟我们一样都虚有其表,却又与童年时期才会有的孤独极为相似,是童年特有的那种,凭空而来的好奇将精神掘出一个个空壳,就佯装自己能无恶不作。我们幻想正常秩序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幻想一个没有父亲存在的时间。他在饭桌上是一副碗筷的象征,母亲默默把碗筷收起来,或者被她暗地里摔碎了,于是吃饭时再也没有父亲的位置。我又怀疑父亲跑到了神台里,长着跟他的祖父极为相似的容颜。祖父在我们两岁的那年去世,他从未预言过父亲的出生和归期,于是母亲要从我们的脸上找出关于父亲踪迹的证据,但我们的脸上只有风暴的迹象。这风暴来得太久了,他们说是启示,我们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而分明这屋里还弥漫着他的酸木材的味道,我们无知无畏站立其间,犹如触心的树木。我们是这木头的遗族。父亲的失踪让我们代谢出了一种能力——遗忘。母亲突然有一天对我们说,她梦见我们变成了干瘦的木材,惶恐迫使她目睹了父亲另一场的出走。你们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她说,并把孤独传染给了我们。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突发奇想打算做一只木筏,带我们离开这里。她开始挑选最健壮的木头,把不同形状挑拣归类,她甚至不知从哪个地方找出父亲的图纸,想按图索骥,造出原本就属于我们的渡筏。我们问她那只木筏是什么样子的,她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应该是一个碗。
这让人想起父亲带我们去看灯的那个夜晚向我们所呈现的,大家走了两公里的路去灯楼又走了两公里回来,八角灯琉璃走马,璎珞垂挂,彩塑纸画的天宫图,屋子的中央挂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捎了缭乱的夜色,水光潋滟,我们睡意缱绻,顶着一身朦胧的记忆回家,经过黑暗路途的时候,父亲抓了一只萤火虫放在我的手心。
这就是我从此不再害怕的理由么?
她裸露着双腿,不知疲惫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把砂砾和石子清理出去,拿锤子和铁锯装那些奇形怪状的木头,很快,不堪劳累、需要力气和技法的挫败让她放弃了这个直逼生活本质的想法。第二天之后,她又照常做饭打扫,再也不说父亲会不会回来的话。她选择永远地沉默下去,因为语言的开放正导致我们的无情更加合理化,我们才知道我们承受的不是父亲不再存在这件事情,而是长年累月将要回流咬啮这个家庭的细节。属于父亲的一点一滴,装在袋子里被连夜清理出去,我还担心父亲回来的时候找不着自己的裤子。父亲有两个箱子,八个编织袋,最后它们都变成没有形状的一个在火里消失,父亲最后缩成无限小的一个点。有时候他又从一个点扩张起来,成了一张我再也不会坐上去的凳子,一个光圈,一个模糊的手势和身影。他就是这样,无所遁形也无迹可寻,在开放中走向唯一的实质。
有时候我会偷偷潜入父亲的房间,那里现在只剩下一张魁梧的木床。乌木色的床上雕满了三侠五义故事和上古神话。那是他亲自制作雕刻的婚床,粗心的父亲不知从哪里来的巧手,作出如此精致得惊人的作品。我们会摸着繁复的纹路和光泽想象他讲的故事,穆桂英的千兵万马、三郎的细眼、西游记的情节、横楣板漫长的花草,他们像在三棱镜里跳出来一样,从黑金的木头上现出浮雕的面容和动作,我们熟悉画上所有的细节,唯恐睡去就错过了像一场巨大的皮影戏。我们最喜欢的是那幅正中央的奔月,仙云缭绕的嫦娥和侍女立在云端俯瞰,将军在月下作揖,他的军队随意站在花前,露出朦胧的笑意。
床蒙上了尘,被褥也被清走,露出扁平的床板。我端正地睡入这张床,无不感到寂静早已漫漶在我们的生命。我似那独自躺在木舟上的父亲,赤身面对自己一个人的道路,我的父亲从没有我感受到的这么孤独过。木板上的奔月,祭香熏尽,微弱的烟被风吹倒飘了出来,金黑底漆上檀红的刻纹是画中人的神态,那月看起来像一粒火焰,那镶框烧了一阵就熄灭。花前的面目渐渐模糊,木的质地以奇怪的形态败露出来,原先的云边上似乎有一个不曾留意的角落凸显了出来,是弓月的倒影。
我跑了出去,越跑越快,跑过风停下的地方,用被意志遏制和颤栗的声音呼喊:
我想我们找到了船。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