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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丹的诗

2016-11-26

扬子江诗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舅母山巅

叶 丹



叶丹的诗

叶 丹

叶丹,1985年生于安徽省歙县,现居合肥。

淮河风物研究

那次奔丧的途中,我第一次目睹淮河。

沿岸,杨絮如暴雪飘落,仿佛哀悼。

“仿佛这里才是雪的故乡,它们在初夏

候鸟般飞抵。”一如死者坚持死在

黄泥覆顶的茅屋。两岸的景物并没有

差别,仿佛它们抛弃了真理,像庙宇

主动沉降,坍塌为黄泥而无须自怜。

淮河往北,煤渣就是通向矿区的索引,

枝枝蔓蔓,多像肺癌病人的肺叶。

“肺叶的黑比命运的戳印更具状,难以

洗白。”“他曾拒绝成为一名矿工,

而无法拒绝流亡的命运。”五月的大地

富足,麦粒从土壤中溢出,舍给我

贫穷的亲戚。我好奇的是,谁在指挥

这场合奏的管风琴音乐会,纤细的

麦秆竟有如此挺拔的茎管供麦粒穿行。

麦芒像火苗摇曳,仿佛大地的激情

找到了出口。“这摇摆啊,是门哑语。”

大意是:相似的平原下,相似的火焰。

再往远处,悲伤的姑妈指着西边:

“河坝是个完美的支点,支撑着天边

晚霞,那是天空过剩的欲望。”我却

看见一片镀锌的水域,显然它融入了

太多残忍的细节,它将以回忆为食。

我不能滞留此地,我不能妨碍树冠

茂盛如盖。天色愈发黑了,汽车像甲虫

掉进无底的幕布,虫蛾在蛙鸣的煽动下

冲向车灯一如天边群星无畏地涌现。

尘埃的祝福

每日出门,我都会被现世的浅薄

煮沸;回家后,无处不在的灰尘

竟能让我平息。它们落在地面、

桌面,甚至是家具细微的雕饰上。

它们有的能一眼被看见,而细小的

用扫把聚拢后才显眼。仿佛我就是

那个最合适扫灰的肃穆的僧人。

像祖母秋收之后在自家院子里

聚拢月光,给回忆的灯芯减压。

渐渐,我认出了这些尘埃,它们是

我家谷堆的金字塔上扬起的稻灰,

乡音之弦绷断后祖父口音的碎末,

尼姑庵倾塌后被鸟鸣磨圆的砖粒,

夏日雷霆虚掷的巨大阴影之碎片,

被竹篙梳顺的新安江河滩上的散沙,

风化的警戒水位线掉落的红漆,

那年因稻飞虱绝收的稻叶之灰,妈妈

坐在田埂上哭泣时裤腿上无名的泥巴。

它们躲过了雨点的围剿,避开暴雨

带来的泥泞,在万千之中找到我

这片脱落飘零的叶子,仿佛我和歙县的

山水之间仍有一条隐形的脐带。

它们绕着我的膝盖落定,我把它们

积聚起来,倒进我语言的空瓶子。

虽然它们的频繁出现证实了故乡的

枯萎,但我更愿意把它们的不请自来

理解成故乡对我的不曾间断的祝福。

筑塔师

“我甚至想将自己的枯骨也砌进塔身。”

在山巅建塔,就是挖一条通天的渠,

然后用天空之刺探索灵魂升天的秘密

航线。你放下手艺,下山访物,

“塔可以给粘土一次不死的机会。”

那夜花园长谈,你说服了畏高的粘土。

你独自烧窑,炼出了它们火红的内心,

挑着砖块入山,置于寺中的深井:

“这砌塔的砖块必须经井水的浸泡,

只因这井水之甜能冲淡它的苦涩。”

夜晚,团团包裹住山顶的橡树纷纷撤离,

“建好地宫和塔座,塔就几乎完成。”

塔身在你的注视下繁殖,一夜便能矗立,

你立于其上,你就是与星辰比肩的刹顶。

而世界正在溶解,连同砖块之间的

冰川,你终于将腹中的老虎释放出笼,

而一段枯枝扎进你的身体,重新发芽。

“如果我能准确地分辨人间的七种悲音,

塔将继承我脊梁的挺拔。”“像塔这般的

亚洲乐器,唯有换过骨的人才能将其弹奏。”

歙纪,寄傅岩①傅岩,曾任崇祯朝歙县知县,后为明战死。

明末的新安四塞,携带坏消息的云朵

因为内心的沉重,而无法越过重山。

帝国加速灭亡的离心力将歙县甩出

战争的泥潭。你居万山之中,训练山岭

长成卫民的雄关。深谷囤积本地的云,

夜聚晓散,你在袖中蓄清风,舂土为粮。

被教科书劫持的历史已经模糊了你

经世的细节。“虽身无兵甲,但良知

武装了我的血液。”事实上,我们

处于相对称的两个时代,每一次遭遇,

我都能感受双倍甚至多倍的痛苦。

我们的不幸在于历史总抄袭残酷的章节。

我犹记得亡国之年的那场大旱,县城

被晒得像一个发皱的山核桃。

仿佛天气是由诅咒把持着,你焦急,

如夜行的援军,顾不上指尖的火焰。

面对镀锌的万物,你把灭火器别在胸前。

你走出花园,理解了一个县的渴意,

旋即你祈雨,做大地和云朵的伟大牵线人,

“求雨就是让口吃的云开口说话。”

最终,神明助你在求雨的经文中摸到

触发暴雨的引线。“是万物组成了神明。”

你急切地冲入一朵来不及完成的

雨滴中,那里正在预演国王的葬礼。

秋日返乡的养蜂人研究

养蜂人返乡,带来了北方的秘密纵队。

永恒的宇宙之手撕开秋天的封条,

它以院中柿叶枯卷的姿势进入他的呼吸,

“风在语言中习艺,矫正了我的口形。”

枝头的灯笼柿还剩几只,像是他的妻子

给白头黑鹎的找零,所有漆黑的枝条

因为没有果实的负累而大幅扬起。

“太多的落叶,太少的泥将它们埋葬。”

燕子留下冰冷的巢,它加入了永恒的

迁徙。“连方向也和你的大体一致。”

这残缺的风景有点陌生,妻子告诉他,

那整枝的绿色曾使院墙的伤口愈合,

“树冠如雷达,捕获了经过的光芒。”

此刻,她在厨房内制云,炊烟释放了她

堆积的欲望,她的内心一度被焚,

炊烟中未燃尽的黑便是她的灰烬。

它上升,与白云互逐,进入星星的领地。

“树叶坠落,而炊烟却能上升,仿佛

宇宙之中安装了一个无形的跷跷板。”

“其实,落叶和炊烟都是时间的食物。”

他推开院门,看望那些理想的援兵,

他的蜂箱落在黑暗的山梁和贫瘠的

田野之间,枫树之下。空旷的田野,

像是横卧的深渊,又像父亲留下的残局。

绝育的,不再发情的田野,如琴键般

赤裸,那些被遗漏的稻穗倒伏着,

它们曾经因秋风的弹奏而饱满、发黄,

它们腔中的悲凉依然挺立,它们

还将在挺立中洗净历史细节中的淤泥。

这更残破的风景,他不愿再多看一眼,

转过身,合上院门,他看见所有枯卷的

柿叶正借助历史的浮力重返枝头。

山巅的仪式

九九年的夏末,舅母预言山巅的积雪

定是消失殆尽,“那雪因积年而发黑。”

她是个一生都不曾走出歙北群山的女人,

仿佛那些细长的羊道仍能将她迷惑。

那年她曾在山巅一角施了块花生地,

她明知这地极可能因为干旱而绝收,

但仍坚持去收挖,像是在保护一个循环。

我决定随她登山,为了在山巅与群星

并轨,以为能提前到达世纪的尽头。

我们翻过了好几座山,走得那么远,

好像单纯为了与谷底的人群拉开距离。

山路因为陡峭而变成一根绷紧的绳子,

“有水相绕的群山其实是头搁浅的

巨鲸,因为山巅那么平坦仿佛鲸的背。”

我们顺着绳子爬,爬得越高,我回头

望见的深渊里的双河村就越显渺小。

山谷中的河水缓慢,像世纪末的遗嘱:

“浅薄的河水能延缓时间的稀释。”

舅母说:“河水由变质的树叶融化而来,

有三处细节为我佐证:深潭的绿、

水光洁的皮肤、两者都由细的纤维织成。

但我不知,谁完成了这次隐秘的转译。”

而我只看见河水弯弯,被山打了结。

有好几次,舅母走到快得不见了踪影,

仿佛整个世界仍有缝隙让单薄的她

挤在茶园的黛青之中,然后化去。

那天舅母穿深灰色的工装,这令她

无法在登顶的过程中发现云朵已变浓。

“云本不属草木,它是鲸的哈气。”

“乌云因为不识草药的属相而无力缓解

歙北的灾情,要防止被云追上免得

它的影子在你背上留下不吉的痕迹。”

在山巅,脚底的深渊也渺小到没有五官,

是的,过多的挖掘加速了舅母的衰老。

收成果然不好,仅有些乳白色的嫩荚,

就好像我们并非是为收获花生而去的,

而是为了在山巅完成一种秘密的仪式,

仿佛在这仪式里她能探索出人类的出路。

返回时,闪电激怒了乌云,漆黑的雨顺着

手臂流经手掌形成我最初的黑色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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