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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树爷

2016-11-26孔令丽

长江丛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郧阳先人柏树

孔令丽

柏树爷

孔令丽

1998年我最后一次回老家看望奶奶,从村子的东头吃到西头。因为都是本家,一家的客人全村人都可以招待。走的时候年迈的奶奶拉着我,要我临走之前一定要拜拜柏树爷。

柏树爷不是人,而是一棵据说是我们的先人在唐代种下的柏树。相传我们的先人是位翰林,当年太子李泰被贬往郧阳地区的时候,先人作为要员跟随来到了郧阳。一天夜里,先人的梦里出现了绿油油的青苗,突然间迅速生长,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而当时的郧阳四面是光秃秃的山,先人下令大兴植树,严禁砍伐。一千多年过去了,树砍了又栽,栽了又砍,惟独留下来的是一棵足够八人环抱、覆盖大地的千年古柏。古柏长在环绕我们村子的山顶上,如同守护神一般俯视着山下我们的家族。谁家生了小子,首先想到的便是柏树爷。背上三升麦子,拎上两瓶自家酿的苞谷酒,带上一块红稠布,再有一挂鞭炮,就是一份很体面的答谢礼了。见到了柏树爷,先带着老婆儿子绕柏树四周转一圈,让柏树爷看看儿子是否有大福大贵之相,再摆上供香,象征性的撒几把麦子,浇一圈烧酒,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庄严而肃穆。

在族人眼里,柏树爷不再是树,而是神,能保村人牲畜平安的神。前些年,一个外乡的小偷趁着天黑窜到了村子里偷走了贡三嫂的牛。对于农村家庭来说,牛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牛不再是牲口,而是一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春耕、秋收没有一样不用到它。贡三嫂哭着喊着牛叫贼娃子偷了,二三十个精壮的汉子举着火把在村坳里堵截。当天晚上雷声大作,大雨倾盆。雨浇熄了火把却浇不熄族人的愤怒。天微亮的时候雨停了。人们在柏树爷下发现了嘴唇发紫,脸已扭曲变形的偷牛贼,贡三嫂的牛却悠闲地在路边吃草。

雷击中了偷牛贼,击中在柏树爷下。偷了族人东西的贼是走不出村子的。对于柏树爷,人们更加的敬畏,而且从小教育自己家的小孩:可不要拿人家的东西哦,柏树爷是要惩罚的。我们的族人们便是这样在柏树爷的注视下播种、收割、繁衍。

“柏树爷又罚人了!”五岁的我闻声光着脚从午睡的床上跳了下来随着大人们往柏树爷奔去。我不顾小姑的阻拦,拨开叔叔爷爷们,看到我的三奶一丝不挂的蜷缩在柏树下,乌黑的辫子散落了下来,在乡邻们各种异样的眼光中本能地护着胸部。十七叔歪在一旁,身上盖着红布不省人事。五岁的我从众多的目光中悟到了什么是羞耻,什么是丢人。两个婶子终于拿来了被单把三奶裹住了,几个女人围在一起给三奶穿上了衣服。我目送她们下山一步一步地往村里走。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些女人的背影是多么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三奶回去后的第四天便投井了,死时才31岁。三奶的美丽是公认的。三奶有着匀称的身材,翘翘的屁股鼓鼓的胸脯,小辈们看了都不免想入非非。三爷却无福消受,在婚后的第二年便死于重疾。三爷死后,我的寡妇三奶日子非常难过。她不可以穿显腰身的衣服,不可以搽脂抹粉,她的美丽被看成痛苦的根源,红颜祸水。这就是当年我的族人们最原始的思想,而今天在我看来,有错的不是三奶的美丽,而是男人的邪恶,是他们深固不化的思想,美丽本身就是高贵的,美丽难道是错么?错的是那些妄想占据美丽的狭隘心理,它最终导致了美丽的毁灭。很多个无眠的夜里,我的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三奶蹒跚哆嗦的背影,和那双充满无助、屈辱的眼睛。一个长期缺少温存的女人,一次小小的放纵使她失去了所有的尊严。

三奶事件以后,对柏树爷我多的是畏惧,我相信柏树爷根部住着一个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它能够断是非,他会惩罚犯了错的人。我会小心翼翼的远望着那棵被称做是“保护神”的树,想想自己是不是做错过什么……

1987年在郧阳历史上是歉收的年份。一个多月的暴雨几乎摧残了所有的农作物。麦子烂到了地里,各家的衣服上长出了一层绿茸,手摸上去有种潮湿的感觉,并且衣柜散发出极难闻的味道。也就在这一年,大哥考上了中专。在农村,在1987年的农村,考上了中专就意味三年以后是吃财政饭拿国家钱的人了。家族里出了这么大的喜事,为了庆祝,也为了感谢柏树爷的保佑,爷爷宰了两头猪,提着贴红纸的猪首上了山。在柏树爷下,我们虔诚地跪着,作揖,磕头,一切都有条不紊。爷爷很郑重地把一块红稠布绑到了树枝上,肃穆的青绿色中,点缀的红布条似乎更添了几分神秘。

可是我的大哥还未开学便出事了。

大哥带着我到几十里外的外婆家玩。炎热的中午,我们和两个表哥躲过了正在午休的外公,悄悄溜到了门前的河滩上。那条河原本是汉江支流,后来由于上游工业污染变成了郧阳有名的污水治理河——神定河。当年的神定河河水清澈见底,我亲眼看着我的大哥被旋涡吞没,表哥伸手去拉也一同被卷了进去。我和另一个表哥束手无策只能在沙滩上拼命地喊救人,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跳了下去终于把他们拖出水面。表哥抢救了过来,而我的大哥却再也没有醒来。母亲从家赶来的时候当场晕了过去。那是1987年8月26日,离大哥开学的日子还剩五天。那天原本艳阳高照,而太阳在瞬间躲了起来,霎时乌云密布。大哥的尸体连夜送回村里,一路上,闪电、雷鸣、暴雨伴随村人和大哥。这是上天对大哥置下的独特的葬礼,雷鸣是哀乐,暴雨是眼泪,闪电是大哥黄泉路上的明灯。

快回村的时候,人们在柏树爷下做了短暂的休息。柏树下是干燥的土地。十四叔一路背着我,我从他的背上清楚的看到柏树爷裂了道大口子,汩汩地往下流着黑色粘稠的液体。我把我看到的和十四叔说了,他不在意的说那是树浆。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树浆”是什么东西,而当时只有五岁的我心里却在说:柏树爷哭了。直到今天我仍然为当初有那样的想法而吃惊。一棵树,村人,似乎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族人们只是相信,柏树爷是通灵的,通人性的,它通着整个村的血脉那是从远古流到如今的灵魂。

十多年后的我站在山顶上,看着青山绿水掩映下的几十户人家,这是我的家族,是我出生的源泉。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延续着古老而淳朴的生存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脚下踩的是千年来一层又一层的牛粪,他们中有的搬到了平原,有的搬到了城市,然而这里有着他们的根,他们的柏树爷,他们亘古不变的家园。我看到了柏树爷,依然那样的青葱,遒劲。数不清的根须伸到了地表,紧紧地扎在地下,枝叶如硕大无比的伞罩着大地。柏树爷就是以这样的姿势拥抱它的土地。它的树枝上依然挂数不清的红布条,许多布条因时间长久已经褪了色,但它们依然紧紧地绑在那里,紧紧地,也许已经过了几十年,几百年。

摆供品,一字儿排开,跪下,磕头。

一千响的鞭炮清脆的回响着,在村坳里,在起伏的山峦间久久回荡。奶奶无比虔诚地把一块红稠布系上。在这略显庄严的柏树下,我再也没有儿时的那种畏惧感了,有的是亲切,是不舍。

柏树爷作为一种正义、吉祥的象征耸立在村人或是游子的心里。在破除封建迷信的今天,柏树爷的根部依然可看到新撒的麦粒或是刚出芽的麦苗。逢年过节,家家户户不会忘了准备供品到柏树爷下上香,敬拜,求得一年的平安。这种敬拜在千百年的流传中已转化为一种习俗,一种乡土文化,一种交织着族人的崇敬、祝福、寄托的精神情愫。

我迷离的眼神和古柏枝叶中的点点碎蓝在空中相遇了,第一次感觉天空和大地的距离,竟然是如此地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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