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花鞋垫
2016-11-26刘绍敏
刘绍敏
一双花鞋垫
刘绍敏
一
春香去省城带孙子没几天，石头哥的生活起居就没了章法，甚至乱了套。下班回家不见热腾腾的饭菜，不见春香的身影，面对宽敞的房间，冷清的厨房，似乎没了主心骨。无所事事的石头哥便打开了那个闲置多年的箱子。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弃之可惜，留着又用不上的物品，久了便被遗忘了。翻着看着，就找到了母亲当年千针万线为自己做的那件小棉袄。好了，把这件小棉袄带去给胖嘟嘟，有两个好看小酒窝儿的孙子穿。记得老人曾说过，小孩子穿上辈人留下来的旧衣服，会懂得甘难辛苦，会健康成长，一生平安吉祥。
接着，一双针线密实的绣花鞋垫倏地蹦到了石头哥的眼前。
石头哥抓起鞋垫，一种愉悦的情感顿时涌遍全身。鞋垫上五彩丝线绣出来的鸳鸯，在碧水中交颈荡漾，惹得平静的水面波光粼粼……越看越生动，越看越出神，春香清馨的气息，秀气的身影，灵动的长发，长长睫毛下会说话的大眼睛，以及她善解人意朴实的声音，顿时在眼前鲜活起来……
二
那是怎样的一个下午啊，硬是让石头哥甜蜜幸福了一辈子撒！
那天，春香坐在吊脚楼上精心地绣起了花鞋垫儿。灯笼样的红柿子挂在屋旁的枝头上，淡淡甜香的晨风中，不时传来喜鹊的欢叫，春香心里涌起了异样的欢快和激动。
给石头哥做好了灯草呢千层底棉鞋，绣花鞋垫儿就只差鸳鸯交颈那点睛传神的几针了。她藕白葱嫩灵巧的手指，牵着五彩丝线在花鞋垫上飞针走线，就像蝴蝶飞舞。腮颊上那对小小的酒窝儿时闪时现，在丝线的牵引中，如五线谱上欢快激越跳动的音符，惹人心动。
白狗欢悦的声音由远及近，从竹林到柿子树，传到了吊脚楼上正在收针的春香耳朵里。春香心里抑制不住地笑了，笑得好甜。第六感觉告诉她，石头哥今天要来。昨晚做了个青（亲）梦，梦见门前收割后的稻田里长出了一片绿油油快抽穗的秧苗，在微风拂煦下，卷起了一浪一浪的绿波。以前奶奶说过，梦见青色的植物，一定要来贵客。说不准来人真是石头哥吔，如果是，那真的就神奇了哦！
春香还沉浸在欣喜里，白狗“嗯儿嗯儿……”摇头摆尾欢悦的声音就到了院子里。春香连忙拾掇好手中刚做完的针线，慌慌地下楼急着开门出去验证，碰巧，外面的人推门进来，春香迅速把头一偏，石头哥正欲迈进门槛，连忙低头一让，不让还好点，这一让就端端撞了个正着，脸碰脸，差点嘴对嘴了。
春香连忙尽力稳住前倾的身子，还是一头扑进了石头哥宽厚结实的胸膛。石头哥顺势迈进门槛稳稳地环住了春香苗条玲珑的身子。
石头哥激动得心尖尖儿都在颤抖，加上春香如兰的气息在耳边轻拂，无数股电流迅猛地从石头哥的丹田窜到脊背弥漫全身。顿时，体内像一群鹿在奔跑，石头哥顾不得许多了，捧起春香娇羞彤红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他恨不得一口把春香吞了才行。力气大，吻得深，春香从嘴唇到舌尖舌根乃至全身，都像着了火了一样，又热又烫甚至酥麻麻的了……
石头哥感到整个身体像火山一样要爆发了。搂着春香的双手不知觉中用力越来越大，春香觉得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18岁的春香哪里有过这种激情火辣的体验。她偶尔在不经意时，也听到过隔壁新婚的堂哥堂嫂亲密的响动，哪里晓得是这样销魂，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她实在是抑制不住被石头哥一阵比一阵猛烈的电击，发出了低沉短促的“嗯儿，嗯儿”的娇喘。这娇喘像根导火索，砰的一下石头哥感到身子被炸开了，急流如洪水决堤……
石头哥决定立马把春香娶回家！发誓一辈子爱她，疼她，宠她！
被喜欢的男人搂着，吻着，春香的心儿醉了，眼睛迷离像喝了酒一样。酒醉心里明，她发誓一辈子做石头哥的小女人，给他洗衣做饭，做鞋子扎花鞋垫，还要……还要给他生一串像他一样诚实聪明有魅力又帅气的崽崽儿。春香挣脱石头哥的怀抱，抛着一对长辫子，山雀儿似的飞进了灶屋。
石头哥坐在灶门口一边往灶洞里添柴，一边和春香说话。
“……下午，嗯，下午……”石头哥话未说完，春香接过去：“下午嘛，下午吃了饭就安安心心地玩呗！好久没来哒。”
“那不行，那不行的！吃完饭还得赶回学校。”石头哥急了。
“才来就要走，魂都没你急！”春香停住切菜的手，把头转过去，撅起小嘴，不理石头哥了。
“为参加全区公开课演讲比赛，我已耽误了学生们六节语文，三节算术课，如果再耽误，那……”
“你走就是！你走就是！我又没拦你！那你得给我把门前的稻谷草挪好了才准走哦！”春香想，那一田的稻谷草，没有半天是挪不完的，看你怎么走？！
“好，好，我去挪。”石头哥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先前他就想把那些沿着田坎的稻草都挪到树上去，只想与春香多呆会儿，多说几句话，才进灶屋的。
“哎哟！这死丫头，看把石头弄的……”春香妈和爹从坡里回家，看到满头稻草屑的乖女婿，一个劲地埋怨春香。“没得事，没得事的！伯娘、伯父你们回来了。”
春香爹连声说“不要挪了，不要挪了！好久没来，哪个要你挪稻草啊！等晒几个太阳了再挪，不然窝了（闷糟了）牛不爱吃的。到时候我还要选一些好的稻草打草鞋。快进屋坐！”
“哦，伯父，那我就真的躲懒了。”石头哥一边拨弄着头上的草屑，一边跟着两位长辈进了堂屋。
“哪个要他真挪撒！快洗脸洗手，吃了饭好走！”春香咯咯咯地笑着为石头哥端来了洗脸水。
石头哥从春香手里接过香喷喷的饭碗时，感觉到碗底有埋伏。用筷子在碗里轻轻一拨，果然不出所料，碗里有三只鲜嫩嫩的荷包蛋和豆豉炒腊肉，上面盖着米饭。石头哥心里滋润无比，像吃了蜂糖。心想，春香，我要用生命来爱你，保护你，珍惜你！我要让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吃完饭，春香拿出千层底棉鞋和绣花鞋垫儿，要石头哥试穿。她蹲下身子，捏捏鞋帮，按按鞋尖，柔声问：“合脚不？”在春香手指的触摸下，石头哥感觉比烤碳火还要舒服，一股暖流从脚心串到了全身。石头哥躬身拉起春香紧紧地拥在怀里柔声说：“长短合脚，松软暖和！我、我，我真的不想回去，不想走……”在白狗的“汪汪”声中，传来春香妈的脚步和亲切的声音：“石头你把这个草帽戴上，交秋的太阳也猛哦。”
石头哥迅速与春香分开，一边脱鞋一边说：“哪个这几天就穿棉鞋？绣花鞋垫儿我倒真的要带走。棉鞋嘛，你千针万线不容易，我想留着……留在我们俩的那一天穿……”
春香柔柔地说：“都带走，天一冷就穿，穿破了，我再做。脚上舒适了，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给学生上课才有精神。”
“听你的！”揣着千层底棉鞋和绣花鞋垫儿，戴着春香妈准备的草帽，依依不舍地与春香，与春香父母作别，走向了那条八弯十拐通向山外的路……
三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突然手机铃声大作。石头哥连忙接听，是老伴春香打来的，问他吃了晚饭么？冷冻室里有他喜欢的包谷糯米粑粑，煮碗紫菜番茄汤就着吃。
放下手机，石头哥好像从梦中醒来。鞋垫捏在手里，竟捏出了一手汗。连忙去整理箱子里被自己翻的乱七八糟的衣物。伸手一抖，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翠花上衣，展现在眼前。哦，这不是春香那天下午穿的衣服么？
就在那年秋天，石头哥欢天喜地的把春香娶进了门，第二年就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儿子。
看着鞋垫，石头哥笑了。笑自己30多年来只垫过三次，却看过、抚摩过无数次。一次是结婚时，穿了三天就悄悄收起来了，舍不得穿，换成春香做的新婚鞋子和垫子。第二次是儿子两岁时，淘气小家伙把尿尿到自己的鞋窝里，急着出差，慌忙中拿了这双垫子。第三次是结婚30周年纪念日，专门找出来垫上。虽说自己看过抚摩过无数次，但那是自己心底的秘密，连夫人春香都不知道。
婚后，石头哥穿过春香做的无数双鞋子、垫子，要说做工和花样都不比这双差，但从来没有舍不得穿的感觉。只有这双鞋垫和这个箱子，石头哥一直珍爱珍藏。春香曾经几次把这个箱子连同里面“不作用的东西”拖到楼下要打算丢弃，说：“旧衣物没人再穿，做尿片都没人有要了，丑箱子放在家里与现代家具不协调，又占地方碍事。”石头哥什么也不说，从春香手里接过箱子，把它放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石头哥不好意思告诉春香，这么多年来，自己同自己作了系列艰苦的斗争，才保持了对她纯真的爱。虽年近花甲仍然充满青春活力，其源泉就是这个老土箱子与里面这些“不值钱”的物品。
春香，你又哪里知道，一路走来，你的石头哥遇到过芬芳的玫瑰，富贵的牡丹，灿烂的山花，诱人的月季，质朴的小草……说真的，我动过心，也曾羡慕过别人的大胆开放，每当自己彷徨，把持不住的时候，就一定回家吃饭。当我吃着你精心烹煮的养胃饭菜，穿上你为我千针万线做的暖脚的鞋和垫，一切诱惑就被坚决地拒之门外了。独自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悄悄从箱子里拿出这双鞋垫，不是要穿，而是为看！为坚持，为坚守！看了多少回，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每看一次，自己都有新的感慨。
四
第二天，石头哥把绣花鞋垫垫在皮鞋里，带着小棉袄，登上了开往省城的特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