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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零狗碎的人生

2016-11-26张哲

海燕 2016年10期
关键词:嘉宝

□张哲

鸡零狗碎的人生

□张哲

使馆区的黑色奔驰轿车一辆一辆停靠在北京国际饭店门口。大使、参赞、文官、武官云集大厅,一个身穿连衣裙的干练女子出现在其中。那条裙子上绽放着鲜美的花朵,水彩一样晕染开来,仿佛有四溢的花香。穿着裙子的女人格外耀眼,她的耀眼不仅仅因为那条气场十足的裙子,还因为她是个年轻自信的中国人,是鲁小达。

鲁小达是谁?鲁小达是个记者。

鲁小达还记得第一次来北京国际饭店的情景。那时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去世不久,她作为媒体代表,受南非大使馆的邀请参加了纪念活动。她初出茅庐,横冲直撞,只身前往,一进饭店就被浓烈古龙水的氤氲所笼罩,仿佛一条充满生机的小鱼,混迹在汪洋大海中,没有头绪,一切都是盲从和偶然,但她格外快活。这种快活来自接触新鲜事物的兴奋,还有对于诸多可能性的热切期望。活动在年末举行,临近西方的圣诞节,饭店大堂中央的一颗巨大的圣诞树被装点得异常缤纷,圣诞树前穿梭着不同肤色的人,从衣着、谈吐、精神状态、甚至是散发的气味都能看得出来这些人各有来头,显然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场纪念活动而来,他们来去匆匆,对大堂里豪华的装饰不以为然,鲁小达也像他们一样,面无表情,尽力表现得淡然和不为所动,她不想露出自己的底色。随人流进入侧厅,鲁小达前面是一对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他们高大的身形遮挡了鲁小达的视线,鲁小达俯身领取了一只白色康乃馨,绕过欧洲人进入了主会场,她把录音笔打开,落座。鲁小达坐在靠后排的位子,眼前是一排排背影,所有人都表现得优雅得体,克制蕴藉,献花环节充满仪式感。她喜欢仪式,象征着文明,充满归属感,仿佛一片接着一片温热的暖流欢悦地涌向自己,她很快就融入到这股文明的力量之中,并成为其中一员。

茶歇时间,大部分人都来到准备好茶点的门廊,三三两两的社交。鲁小达眼前是一个皮肤黝黑,身穿笔挺军装的南非武官,闪亮的军章和富丽堂皇的走廊和谐得仿佛一幅油画。他和一个满头银丝的欧洲人在轻声倾谈,鲁小达很难找到自己可以融入其中的社交圈。她面带微笑地挪动步伐,看见门廊设立了留言处,为纪念曼德拉准备,这个留言簿把她从尴尬的形单影只中解救了出来。鲁小达如小鸟发现了新的充满嫩芽的枝头,迅速来到留言处。她把留言簿翻到崭新的一页,写下了“fighting for peace, rest in peace”和自己的名字,写完,她用食指轻捻着留言簿的边缘,偷偷地往前翻了一页,她惊讶于其他留言者的优美辞令,睿智的逻辑,还有行云流水般的笔迹。她发现自己的留言是最幼稚的,甚至是低劣,将这本可以收藏于某个博物馆的留言簿拉低了好几个档次。她把留言簿又往后翻了两页,用新的一页盖上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

茶歇后的活动更为温馨,一群南非孩子上台演唱歌曲,寓意着把曼德拉的精神传承下去,鲁小达上前为孩子们照了相,孩子们冲她雀跃地笑,她和其中的一个小男孩聊了两句,一扫之前她在留言处的失落情绪。她开始期盼着下一次会议的到来。

鲁小达做记者两个月时,她还羞赧于自己的微不足道。报社想做大做强,在一份生涩的报纸上开辟了国际新闻版面,可惜硬件跟不上,没有开设驻外记者站,招聘了包括鲁小达在内一屋子外语高材生,借助互联网洞知着海外。不少人都是海归,漂洋过海学成归来,如今在小格子间里耕耘着方寸天地,有点闭门造车的意思。大家都是带着记者梦而来,普利策新闻奖被奉为圭臬,但这里显然实现不了“战地英雄”梦。“铁打的主任,流水的兵”,形容的就是这个办公室里的人员情况。

提到主任,要多说两句。主任五十多岁,是鲁小达所在的国际新闻部的一把手,上世纪留美归来的社会学博士,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热衷于著书论著和接受媒体的采访,是电视、报纸、网络的座上客。他嗓音尖锐,一人说话就有种人声鼎沸的感觉。主任头发擦着发蜡,油光水滑,说话生猛,言辞猛烈激昂,咀嚼肌格外发达,说起话来太阳穴会一鼓一鼓,眼睛也是凸的,仿佛两颗玻璃弹珠,焕发出狂热的光彩。他曾对鲁小达说过,自己是近视眼,上世纪去美国读博时做了隐形手术,多靠常年保养,视力现在一直不错。说到这儿,他不无得意,身体展现出一种律动,在转椅上一颠一颠的。他的桌上常年摆放着瓜果梨桃,不少水果都长出了黑色的斑点,散发出乙醇的味道。他还是单位健身房的常客,经常在器械上辗转腾挪,也常叫鲁小达去一起运动,那种语气不给鲁小达拒绝的余地。

地形对于鲁小达十分有利,这是一间偌大的办公室,四列,五排,一顺儿的格子间。她的位子蜷在一个角落。如果把这个办公室比喻成一架波音七四七,鲁小达就坐在机翼上。隔壁格子间里坐着的是梅姐姐,留欧归来的精英,国际关系专业出身,曾在美国顶尖智库兰德公司实习,又在美驻华使馆工作过,履历傲人,研究惯了国与国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儿小猫腻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小儿科,处理人情世故虽然不圆润,但足够彪悍,能来硬的绝对不手软。挂在梅姐姐嘴边的永远是四个字“专业、效率”---除了偶尔在格子间里煲电话粥。梅姐姐是这个办公室里的狠角色,暴戾的性格阻挡了她的仕途,也断送了她的婚姻。这些对于鲁小达没有实在意义,只有一点直接影响到鲁小达:主任也不敢招惹她。

主任很喜欢和年轻的刚入职大学生套近乎,其中最喜欢和鲁小达拉家常。从美学角度,这属于“审美疲劳”范畴,从生物学角度,这可能归因于动物的喜新厌旧本性。

鲁小达做记者做了三个月时,主任叫上她去跑会,开会的目的是为发布一本书,主任是合著者之一。一进入会场,主任就进入了东道主的状态,热情洋溢地迎来送往,乐此不疲地和各路熟识交换信息,增进感情。鲁小达也递出去几张名片,她已经习惯和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学者们打交道,她深知她的名片毫无分量,是为了抛砖引玉换得对方的名片,这点是她从一双双冷静自律的眼神中逐渐洞察到的。

鲁小达被主任任命为会议的翻译,她在台上端坐于主任身旁。主任讲一句,她翻译一句,演讲结束,一片掌声,鲁小达分辨不出来这掌声是给主任还是给她,灯光簇拥之下,她在舞台中央,有一种从未拥有过的被重视的感觉。她觉得这是她臆想出来的幻觉,但她分外享受和珍惜这种幻觉。发布会结束,她继续递名片,对方是一个有着棕褐色皮肤的印度学者。他身形瘦弱,体态短小,说话轻声细语,冲鲁小达说着什么,但声音瞬即被淹没。鲁小达表示没听清,他更近了一步,把头探向鲁小达,迎面扑来一股迷迭香的味道,之后是他口腔中喷出的热气。他们的距离已经严重超越了正常社交的距离:“你的演讲太棒了!”鲁小达听到这句溢美之词,他在夸她演讲很棒,鲁小达更加笃定刚才的掌声是给她的,她冲着印度学者褐色的眸子表示感谢。那双眸子近在眼前,热切地看着鲁小达,让她无所适从。她顺势递上自己的名片,对方并没有给她名片,他说他没有了,但这显然是借口,事实上他的名片是快用完了,可能还剩下三两张,不能浪费在一个记者身上。印度人表示要给鲁小达手写联系方式,在一张报纸的空隙,他找到了一块容得下自己所住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的空白,然后撕扯下来,递给鲁小达。鲁小达感到一阵狼狈,一股热辣辣的异样感从身体内冲腾而上。她冲印度人说,“您方便告诉我您的邮箱吗?”,印度人仿佛被提了过分要求,停留了片刻他写下了邮箱地址,然后把那张纸条重新塞到鲁小达手中,并拉着鲁小达的手不再放下,继续慢条斯理地表示欢迎鲁小达和他联系。鲁小达的手还被攥在印度人热腾腾的手掌中,她像刺猬一样试图退缩,但印度人有种乘胜追击的精神,他褐色的眼眸中跳动着兴奋的微光。鲁小达的局促不安在他眼里显然充满了乐趣,挣脱只能增加他追逐的快感。鲁小达在心底咒骂着,脸上是一副僵硬的笑容。

会后,主任邀请几位学者前往位于饭店二层的大上海餐厅,算是尽地主之谊,宴请参会嘉宾。鲁小达跑去上了一趟卫生间,饭店里还是那股浓烈的古龙水味,鲁小达想到了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当时的她对这种味道是何等迷恋和陶醉,但现在她想到的只有印度人散发出的暧昧的迷迭香。她回到大上海餐厅,跟着款款而行的服务员往里走,一直走,有种曲径通幽的感觉。在一处屏风处,服务员停了下来,冲鲁小达回眸一笑。鲁小达绕过屏风,进入明亮雅致的包间,零星几个人围坐在覆盖着栗红色桌布的圆形餐桌前,由于人少,圆桌显得体态庞大。主任在埋头点菜,一副严肃的表情。算上鲁小达,屋里有六个人,不是所有出席会议的学者都被宴请,不过刚才的那个印度学者也在其中。鲁小达看见他冲她诡秘地笑了一下,那个笑若隐若现,神秘得仿佛蒙娜丽莎的微笑。鲁小达迎合地笑着,但她的笑容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应,印度人突然恢复了自制,投入到了和旁边人的对话中,让鲁小达感觉刚才他的表情是种错觉。

鲁小达看到主任身旁还有一个空位,坐了过去。对于不用挨着印度学者坐,她在心底感叹谢天谢地。鲁小达坐在主任和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学者中间,这个年轻学者高高大大,精力充沛,眼神中有种年轻人的残忍和知识分子的高傲,他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应该是陪同另一位身份高贵的俄罗斯教授而来,那位俄罗斯教授坐在主任的旁侧。还有一个中国学者陪同那个印度人,基本上就是这种情况。

菜是典型的上海菜,螃蟹、乳鸽、红烧肉、鲈鱼、糖醋小排、油焖笋、莼菜汤,既迎合中国人的味蕾,又满足外国人的“猎奇”心理。所有人都对螃蟹赞不绝口,乳鸽也很受欢迎。鲁小达一旁的年轻学者用明亮的刀叉吃着乳鸽,锋利的刀口在肉上划动,然后敏捷而迅速地将一小块肉送到口中。主任完全沉浸在和那位俄罗斯教授的密谈中,仿佛其他人不复存在,全程都没和鲁小达说话,眼神交流也没有。鲁小达专心地吃着眼前的螃蟹。

午餐结束,鲁小达陪同主任把宾客送走,挥手致意,微笑保持到最后一秒,尽了礼节。主任回过头一声不响地上下打量着鲁小达,眼神是质疑还是揶揄,鲁小达有点迷糊。“死面蒸馒头—— 一个眼儿也没有”。怕鲁小达没明白,主任字斟句酌地追了一句:“你得主动啊。”不动声色地看着鲁小达,之后短促地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鲁小达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

“在我想象中,记者应该是为了揭露真实,冲在前线,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和传奇色彩,为什么现实不是这样?现实就是一套现成的工序,首先飞蛾扑火似的递名片,其次打电话录音,然后炒冷饭似的整理出别人说剩下的话。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份升华灵魂的工作,但才发现在记者工作必须的社交里,我的灵魂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羞辱。”鲁小达愤怒地冲嘉宝说着。

“旅行的价值在于目睹事物的本来面目,用现实校正想象,而非臆想它们可能如何……这是塞缪尔·约翰逊说的。”嘉宝温言软语地说,从小羊皮背包里掏出一盒女士香烟,灵巧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香烟,是她喜欢的薄荷香烟,目光鬼魅地透过乌油油的眼睫毛望着鲁小达,仿佛不是答案,而是一种期盼。

很少有男人能抗拒嘉宝的目光。嘉宝是鲁小达的闺蜜,在一家跨国外企做HR,是那种精明世故的漂亮女人。鲁小达最初和她接近完全因为她处理人事关系的手腕和广博的人脉,但嘉宝认鲁小达这个朋友,肯为鲁小达赴汤蹈火,久而久之,鲁小达也绝对为了嘉宝两肋插刀。

鲁小达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开诚布公,把“摸手狂”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嘉宝没吱声,静静地吞吐着烟雾。鲁小达继续:“主任的话也太露骨了,让我觉得只有主动才能成功。”

嘉宝噗嗤笑了,她干咳了两下,说:“不利用性别优势去成功,那就枉做了女人。”

鲁小达透过烟雾看着嘉宝,她的脸就像一只得意洋洋的猫。

“可那样太直接,太急迫,所有人都可以看出来自己想要什么。我不想带有侵略性,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为什么不?只有杀气腾腾的人,现实生活中才能混得成功。”

鲁小达嗓子一紧:“我做不来,骨子里就不是。”

“失败主义是最悲哀的处事原则。”嘉宝把烟丝中的余晖用一种男人般的粗犷的方式捻灭,眸子里仿佛揉进了金子,闪烁了一下,冲鲁小达微微一笑,“这是萧伯纳说的。”

一场以“全球经济与大国崛起”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大学举行,来自14个国家的40余名学者齐聚一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也出席。在上海大学读博的朋友帮鲁小达中间牵线,让她能以媒体的身分混迹其中,她深知这场会议的重要意义,它可以是“卖火柴小姑娘点燃的最后一根火柴”,也可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会议以圆桌论坛的形式展开,诺奖得主坐在中央位置,其他学者众星捧月般地环绕其左右,呈两列弧线延展开。媒体席设在外围看台,完全是会议的看客。鲁小达并没有现身,会议不会因为一个记者的缺席而作罢。诺奖得主做了主旨发言,之后是各路专家学者纷纷上台发言,主次分明,有条不紊。

会议过半,脱胎换骨的鲁小达出现在后门,丝绸旗袍如一抹柔和的淡蓝色薄雾黏在鲁小达身上,衬得她细腰丰臀高胸。领口是两朵宝蓝色的小花,香气袭人,仿佛有束光晕在她周身柔软地笼罩着。她款款而行,眼睛仿佛说着话,璀璨的眸子里有清泉入注,莺歌燕语,把东方女性的美感诠释得恰到好处。鲁小达想着,这一走就能走出一个芳菲无尽花团锦簇的锦绣人生来。她昂头挺胸,那果实累累的胸脯就是她的花木葱茏,就是她的枝繁叶盛。记者席发出丝丝惊叹声,被鲁小达放肆的招摇的,甚至是不合时宜的美中了蛊。

鲁小达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她清楚记者席上了的同僚们会陡然缓过闷来,然后在心底暗骂她的功利和心机。她用余光感受到了远远的枪林弹雨、冷枪暗箭直冲着自己这一身草长莺飞的春色袭来,她脑海里闪过了嘉宝玛瑙一样深不可测的眸子。定了定神,沉着地做着她应该做的事情:鲁小达没有来记者席,而是直奔圆桌,她疾徐而行,目标是诺奖得主——那个气定神闲的美国老头。

鲁小达绕到他的身后,清淡的欧珑“赤霞橘光 ”古龙水如暖风熏人,让诺奖得主短暂地愕然。银白色的眼睫毛衬着蓝色的眸子,惊讶地看着鲁小达,显然他也没明白鲁小达要干吗。鲁小达轻轻欠身,绛红色的嘴唇微微上挑,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她将一张纸悄悄放到诺奖得主眼前,上面是她提早用英文写好的自我介绍和采访提纲。诺奖得主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个衣着出挑的小姑娘的来意,他酣然地笑了一下,然后短促地点了一下头,显然他对于以这个出场方式亮相的鲁小达产生了印象。鲁小达搞定了她以前从没敢想的东西,诺奖得主的专访,这是通稿和会议笔记里没有的独家。

离开上海前,鲁小达跑去南京东路的大丸百货买伴手礼。她在货架前挑来挑去,买巧克力好是好,但容易融化,买皮夹的确体面,但过于私密,左右权衡后,鲁小达决定买茶叶。从上海出差归来,鲁小达第一时间把伯爵红茶送到了主任面前,主任在椅子上欠了一下身子,语气犀利地问:“你是怎么采访到诺贝尔奖得主的?”他望着面庞如花,年华似酒的鲁小达,晃动着自己行将迈入老年的身躯,眼睛里火辣辣的冒出了红丝,不用想也能知道你是怎么采访到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都不能十拿九稳的采访,这个死面馒头鲁小达竟然成事了,而且风头盖过了他。主任转而声音一变,渗出丝丝寒意和酸味:“这是酒店给你的茶叶吧。”犹如兜头一盆冷水,鲁小达如芒在背,喉咙有一团火烧起来。

鲁小达哪受得了这种羞辱,她也想发作,当着主任的面把茶叶扔进垃圾桶,一句话不留一走了之,有种“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潇洒。但她还是忍住了。

“你过来一下。”

这是主任的声音,鲁小达本能地把耳朵紧贴电话,刚要吱声,对方不由分说挂了线。被硬生生地剥夺了话语权,她生吞了一口气,想把电话拍在桌上,但多年的办公室文化早把她训练成了警觉的动物,她不能成为笑话,更不能被利用。想到这儿,她默默地撂下了电话,陷在椅子里,两眼盯着电脑屏幕上跳闪的光标,频率和心跳一个节奏。

距离上海的会议过去了五年之久,鲁小达如日中天,意气风发,是社领导眼里的香饽饽,有几次社长在集体大会上跳过主任直接点名表扬鲁小达。鲁小达看到主任的笑容有点干瘪,咀嚼肌紧绷,像老秃鹫眼见着肉被其他动物叼走,这种充满强烈原始气息的竞争让鲁小达觉得又可惧又可悲。

门敞开着,主任坐在窗前,这个窗子是他千辛万苦争取来的,里面有不少讲究。鲁小达刚进单位时,主任还盘踞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办公室里,通风只能靠门,换来的也不是室外的空气,而是楼道人来人往的二手呼吸。主任曾就这件事把她叫过去:“你看我现在多边缘化,只能坐在这种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里。”他慢条斯理但绝对严肃地冲鲁小达讲着,意思是希望鲁小达能尽快成为左膀右臂,助其回归权力中心。五年过去了,主任有了带窗户的办公室。

“社里计划下半年在北美开设记者站,社长计划让你去打前站,做驻美记者。”主任眉头紧皱。

鲁小达激动得要叫了出来,眼睛热潮潮的。

“不过社长还是要参考我的意见。”主任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神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他看着鲁小达:让你狂,领导一边看你的采访,一边挖苦我,“砣子敲钟打不响,来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能写出这样的采访!”把我给噎的。

“那您的意见是?”

“我给拦了。”

“为什么?”

“就为了让你知道你归谁管!”鲁小达好像失去了听觉,她睁大双眼盯着主任,他的嘴翕动了几下,露出粉红色的牙花和松散的烟渍牙,还有他那双得意洋洋的闪动着鬼火的眼睛,像一只精怪,“当然,想去也很容易。”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鲁小达,盯得她脸红心跳。鲁小达看着主任的脸,如一张黏稠的网,扑面而来,潮湿而凝滞,让她生厌。主任打量着鲁小达热烈、放纵的身体,算下来,鲁小达也三十上下的女人了。这个年龄女人的欲望都如猛龙过江,风生水起,惊涛骇浪,他很清楚这种小小的暗示对于她来说不过如饭后甜点一样随性和合理。主任的眼神赤裸裸的,让人胆战心惊,仿佛盯着一大块没骨头的软肉,他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今天天气真不错,春暖花开,碧空如洗。”

“有暗示。你是不是想召见我。”

“小妞这洞察力完全就是正室的料。”

鲁小达把嘉宝约在金融街的The Woods西餐厅,是那种一道前菜花一百个银子吃上半个小时的场所,装腔作势大过山珍海味。鲁小达和嘉宝都喜欢在这种地方吃饭,有仪式感。

趁着上甜点前,鲁小达把主任情色迷离的暗示告诉了嘉宝。出乎意料的是,嘉宝觉得这很稀松平常。“还是那句话,不利用性别优势,女人怎么成功。人生不外乎选择,你做出的选择成就了你。”嘉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鲁小达望着她,那你呢?你的老练,娴熟,一蓬一蓬烟雾后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不,那不是深不可测,那是闪躲,是讳莫如深,难道你是过来人?看来你是过来人。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说吗?好奇心的动力堪比朝圣者的奉献!”嘉宝仿佛洞穿了鲁小达的内心。

鲁小达晃了一下神,赶紧收回了目光,摇摇头,埋头吃着眼前的马卡龙。

嘉宝用眼角妩媚而轻柔地安慰着鲁小达:“你现在出师了。”鲁小达觉得嘉宝的美艳大有“惑阳城,迷下蔡”的蛊惑众生之势,但嘉宝最迷人的地方不仅于此,更在于她的世俗之心,她好像就是为这个俗世而生的,明事理,懂规则。

鲁小达一夜没怎么合眼,她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一想到主任那随意的暗示,她就愤恨,一想到嘉宝的淡然,她就伤感。她眼睛里渐渐湿润,仿佛两捧温润的泉水,冲刷着眼眸。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夏天的傍晚,家门前有一排柳树,妈妈拉着她坐在靠近家门口的柳树下,拿着芭蕉扇给她扇着风,轰着蚊子。那柔软的手掌时不时摩挲一下她的小脸,抹去鼻翼上一团淡淡的汗珠,然后再扇着风,鼻翼就变得凉飕飕的。她喜欢妈妈扇来的风,带着花露水的味道,她粉红的小脸仿佛一团绢花,在热潮潮的空气里等着妈妈扇来的风,一阵接着一阵。鲁小达渐渐睡了过去,眼窝里噙着泪花。

第二天一大早,鲁小达睡眼惺忪地发着呆,嘉宝的那句“选择成就你,选择,选择”反复在她耳畔环绕,“这些鸡零狗碎的至理名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选择。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鲁小达边自言自语边一骨碌坐起来。她换上一件绿松石色连衣裙,饶有兴致地对着镜子扫扫,掸掸,勾勒出了两条柳叶眉,然后把“勃艮地红”涂抹在娇艳的嘴唇上,这种口红可以让女人瞬间自我感觉良好到目空一切,是件利器。

鲁小达早早地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短暂的热闹后,又恢复到安静,但云谲波诡,暗流涌动。

当鲁小达一身绿松石色连衣裙,手提红色礼盒出现在面前时,主任被吓了一跳。他啧啧地看着鲁小达,年轻气盛的样子让他一时没了主意。鲁小达把辞职报告呈到主任面前,他没发一言,可以感觉到剑拔弩张的肃杀感。在短暂的略显尴尬的沉默之后,主任笑了,笑声和三伏天里的蝉鸣一样,干裂,方才的沉默如玉帛一样被拦腰撕裂。他随手把辞职信放在了案几之上,那页苍白的薄纸瞬即消失在了花花绿绿的书册之中,鲁小达直视着他,他感觉到了她眼神的直接,那是愤怒在燃烧。

“我还想提拔你作主任助理呢。”主任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像是为了挽留鲁小达添加的筹码,但幽幽的语调不像是承诺。主任干咳了两声,见鲁小达没理会他的话茬,自讨没趣。

鲁小达哐当把红色礼盒放到桌上:“这个是为了感谢您对我的栽培之恩。”她话还没说完,主任“噌”地站了起来,像过了电一样,瞬即把鲁小达还没送出去的礼物硬生生地推了回去,压低了声音:“我不要你的礼物,你给我,我也拿到廉政办公室。” 主任眼珠子骨碌碌的,亮闪闪的眼睛一直擎着那个红盒子,仿佛那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罪恶丛生。

鲁小达和主任互相推搡,僵持着,难以进退。最后主任没抗住,收了礼物,同时转身从柜子里拎出一个布袋,塞给了鲁小达。虽然荒诞,但鲁小达大概猜出了几分,八九不离十。“这些是给你的,很多事情你知我知。”

既然撕破了脸,鲁小达就无所畏惧,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你是不是觉得那篇诺奖采访是我靠出卖自己换回来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毫不犹豫迎合你的暗示?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每个机会都是因为善用性别优势?我今天就告诉你,即使所有人都说这样可以,这是捷径,道理指向一边,内心驱使我走向另一边。”

主任的眸子仿佛破碎的珠子。

“哦,对了,那些破坏他人的阴谋往往在尝试时已灭亡。”说完这句话,鲁小达带门而出。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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