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味的形式:周大新长篇新作《曲终人在》的叙事艺术分析
2016-11-26沈文慧
沈文慧
作家作品评论
有意味的形式:周大新长篇新作《曲终人在》的叙事艺术分析
沈文慧
一般认为,当代官场小说是“侧重表现1970年代末期以来国家公共权力结构中的人情世态,其中既包括这些题材领域中具体的权力运作,人士往来,也包括公共权力对官场中‘人’的精神渗透所造成的心灵景观,并着重强调它们都是围绕公共权力而展开的”。*白烨:《“官场文学热”的背后》,《领导之友》2011年第5期。其基本特征表现为“以权力运作为中心,以官员为主人公,官、钱、权、色、位五素俱全,重在写官场生态和官运沉浮”。*龙长吟:《权力运作的追寻与拷问——中国当代官场小说论》),《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8期。一些优秀的官场小说紧握时代脉搏,贴近现实生活,从官场这一特殊窗口透视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艰难历程,揭示、反思当代中国官场运行机制和官场文化生态,针砭时弊,匡扶正义,体现出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和犀利的的思想锋芒,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和时代的呼声,彰显出正义的力量。但官场小说的庸俗化书写倾向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些创作者文化品格丧失,“视权术为智慧”,“奉欲念为信念”,*洪治纲:《畸形“智慧”的迷恋与书写》,《文艺争鸣》2014年第5期。过度渲染官场权术,大肆铺排权钱色交易,加之题材的同质化,叙事方式的模式化,表达方式的娱乐化,官场小说正在沦为一种庸俗的类型化小说。
周大新的新作《曲终人在》写的虽是官场中的人和事,却不热衷于权利运作、宦海沉浮,对一些官场小说精心演绎的权、钱、色交易极力淡化。应该说,《曲终人在》是一部“去官场化”的官场小说,如果官场是一条河,它就是站在河边的凝望与反思。而叙事手法的新颖别致则是《曲终人在》最引人注目的艺术探索和创新,本文将借助叙事学的相关理论资源,重点探究《曲终人在》的叙事特征及其艺术功能。
一、反情节化的情节结构
周大新擅长讲故事,他的小说,大多会有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这些故事一般线索清晰,既悬念迭出又环环相扣,如同一棵大树,枝桠虽多,花叶虽繁,但都围绕主干生长展开,即使重叠错综也不会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因此,他的小说有很强的可读性,且很受影视青睐,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周大新对故事情有独钟,他认为“故事是小说最基本的成分”,是作家借以塑造人物的工具和传递思想感情的载体,“如果没有故事,小说的思想意蕴就无法负载”,“作家要想把自己的情感传导给读者,不借助故事便很难完成”,因此,“故事”是小说“区别其他文学样式的最本质的界限”。*周大新:《漫说故事》,《文学评论》1992年第1期。
故事属于叙事作品的内容层面,但叙事学并不研究故事的具体内容,而是研究故事的组织形态和事件、人物、情节、环境等构成要素。故事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事件组成,事件就是“指事物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化”。*赵炎秋主编:《文学批评实践教程》,第116页,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7。从叙事功能的角度看,事件可以分为功能性事件和非功能性事件,功能性事件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非功能性事件则不对故事的发展产生影响,罗兰·巴特将前者称为“核心”事件,后者称为“卫星”事件。“核心”事件是故事的关键点或转折点,一旦省略,基本叙事逻辑就不能成立。“卫星”事件不关涉故事发展的逻辑走向,但可以补充、丰富“核心”事件,使之更加丰满、更有韵味。故事是事件的组合,而情节则是事件之间的联系与发展。詹姆斯·S·布朗认为:“情节是事件的发展过程……是小说和戏剧的基石……是故事得以成型的基本骨架。”*〔美〕詹姆斯·S·布朗、斯科特·D·雅各布:《实用文学研究导论》,第68页,罗长青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可见,故事与情节是一体两面、密不可分的。高尔基认为,情节是人物之间的关联、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是某种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他强调的是情节之于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作用。矛盾冲突的形成与解决是情节构成的基础,小说创作的关键是从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和形形色色的生活事件中,选取最能展示人物性格、心理的事件,经过提炼、加工、改造,形成富有表现力的情节。德国戏剧理论家古斯塔夫·弗赖塔格用一个金字塔形的几何三角形来表示情节结构,他认为情节由上升、高潮和回落三大部分组成。当然,这种“弗赖塔格塔式”金字塔不是规则三角形,“攀升进程”要比转化后的“回落进程”漫长得多,整个“攀升进程”既有内在冲突也有外在冲突。
如前所述,周大新是讲故事的高手。一方面,他善于制造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将人物置于尖锐复杂的矛盾斗争漩涡,在进退维谷的艰难抉择中透视人物的情绪、心理和感情,从而烛照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人格走向。如在《第二十幕》中,多次让主人公尚达志在爱情、亲情与祖传丝织业之间抉择,每一次抉择,他都痛苦万分,但最终都是为保全丝织业而放弃爱情、亲情,这样的情节设置充分揭示了尚达志潜意识中“重物轻人”的文化心理和“利益至上”的功利主义价值观。同时,尚达志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决定故事发展走向的功能性事件/核心事件,不仅在塑造人物、揭示主旨方面意义重大,其叙事功能亦非常强大,正是这些功能性事件/核心事件的有机组合,建构起作品波澜壮阔的叙事景观。另一方面,他善于利用误会、巧合以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等中国传统叙事手法,巧设置悬念,巧留空白,激发读者阅读的兴趣和探究的热情。如《预警》则主要通过巧妙机智的伏笔设置悬念,组织事件,推动情节发展。“把坚硬的思考通过跌宕的故事从容地展开”,在他的作品里,透着一种“针对故事整体力量”的“虔信与坚定”,“这是他写作的基点,一个无法更动的确然”。*⑤李丹梦:《坚硬的“单纯”》,《小说评论》2006年第6期。毫无疑问,绚丽多姿、蜿蜒曲折的故事是周大新小说艺术魅力的构成性因素。有学者认为,这种“坚硬的‘单纯’”尽管不乏智慧,但在赋予周大新持久写作动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作品的深刻性和复杂性。⑤
但这种对故事的热爱在他最近的作品中得到克制。2012年出版的《安魂》,通篇是父子二人情意绵长的对话,父子间情感的交流、沟通是故事的主线,也是整部作品沁人心脾的力量之所在。在其新作《曲终人在》中,则将这种非情节化的情节结构方式进行得更彻底,整部作品没有贯穿始终的主线,完全摒弃了“破题、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传统小说情节结构模式,也没有“弗赖塔格塔式”金字塔所强调的“上升、高潮、回落”三个情节结构段。小说的主体部分是27份采访录音整理稿,采访内容涉及到主人公欧阳万彤的家庭、婚姻、工作、交友、休闲等诸多方面,虽然有些被采访者的讲述有很强的故事性,但整部小说呈现的是只是一部人物传记“素材”。这种故事结构方式不仅是周大新对自己已有作品的突破,更超越了一般官场小说的叙事成规。如前所述,当代官场小说“以权力运作为中心”,着重展现“官场生态”和“官运沉浮”,围绕“钱、权、色、位”营造高潮迭起、活色生香的故事情节。而周大新浓墨重彩书写的却是“人心”,通过各色人等的“眼睛”聚焦欧阳万彤工作、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及人生历程的不同阶段,着重表现他面对现实压力时的困惑和突围,反映出一个有所作为的高级官员坚持为官底线、做人原则面临的各种压力,折射出人的艰难抉择,深入挖掘人性的深层逻辑,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官员形象。作品采用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讲述人仅仅讲述自己所看、所知、所感的事情,避免了为追求故事情节的连贯性、完整性、典型性而造成的生硬和刻意,也回避了第三人全知视角讲述高层官员生活的虚假性。
27份采访录音整理稿涉及采访对象26人,不同讲述人因其身份、地位、教育背景、人生经历、性格心理等差异,其叙述语言也多姿多彩,摇曳生辉,不仅充分彰显了小说语言的个性化、口语化特征,读来真实自然,亲切生动,在更深层次上,揭示了不同讲述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和极其文化心理、道德品行和精神境界。因为“第一人称叙事所表现的一切都与叙述者有一种生命本体上的联系,因此这种叙述便必然有一种性格化的意义,它是超乎叙事本身所提供的内容之外的”。*罗钢:《叙事学导论》,第172页,昆明,云南文学出版社,1994。反情节化的情节结构在清河大学教授任一鸣、原民国黄河委员会委员沈儒域、园山寺主持智贤法师等人的采访中几乎被推向极致。任一鸣、沈儒域与欧阳万彤关于当下中国热点问题的讨论仿佛长篇累牍的时政评论,乏味冗长;园山寺主持智贤法师关于人生、生命等形而上问题的讨论则玄远幽微,生涩晦暗。这些无疑都是小说情节设置的大忌,其语言表达方式更是在挑战读者的耐心和毅力,我相信周大新对此心知肚明,为何要冒险进行这种文体实验?在一次采访中,他直言:“我都60多了,现在不写就没有时间了。”*《周大新的“另类”反腐小说》,引自http://www.artsbj.com/Html/interview/wyft/zj/7660037064400.html。他有太多关于社会、人生的深切思考要表达,甚至不惜挑战小说艺术之大忌,借小说人物之口,以高度学理性、玄妙性的语言,阐述自己的文化理想、治国理念和人生态度,其艺术成败暂且不论,他以文学创作关注现实、干预现实的努力和激情无论如何都令人肃然起敬。
总之,《曲终人在》非情节化的情节结构方式打破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阅读感受和全新的审美体验。
二、多元视角与多重聚焦
叙事视角就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角度,或者说叙述者得以完成叙事的方式”,*②〔美〕詹姆斯·S·布朗、斯科特·D·雅各布:《实用文学研究导论》,第83页,罗长青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亦可称之为叙事聚焦,根据普林斯在《叙事学词典》中的定义,“聚焦”是指“描绘叙事情景和事件的特定角度,反映这些情景和事件的感性立场”。②表层意义上,叙事视角/聚焦关注的是“通过谁的眼睛”“看”,深层意义上,视角体现的是“透过一个人的利益、立场和世界观”“看”,也即是说,“视角”内在的关联着叙述者的意识形态、价值体系、文化心理以及利益、兴趣、立场等微妙的心理情感,因此,叙事视角成为作家文学表达的重要艺术手段。
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是传统小说的常规视角,周大新的很多作品如《第二十幕》《湖光山色》《预警》《向上的台阶》等采用的都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在这种叙事视角中,叙述者拥有“上帝之眼”,全知全能,人物的一切活动(内在的、外在的)都在叙述者的掌控之中。与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相比,固定视角/内聚焦的表达空间则受到诸多限制,叙事视角定位于某一人物,一切都严格依据这一人物的知识、情感和知觉来表现。周大新在《21大厦》《战争传说》等作品中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称固定视角。《21大厦》的叙事视角定位于保安小谭,始终用保安小谭的视角来观照“21大厦”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小谭来自农村,是城市中的农民工,他的视角一定意义上就是“乡土视角”,正是在“乡土视角”的审视下,21世纪的都市社会生活不过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战争传说》通过被动卷入战争的瓦剌女间谍的视角/女性视角来观照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北京保卫战”,揭示出战争的根源在于男性的征服欲和权利欲,以及由此给普通人尤其是妇女、儿童带来的沉重灾难,体现出作者对战争的独特思考。在其新作《曲终人在》中,周大新对叙事视角的运用更加娴熟自如,作品也因此更具艺术张力。
《曲终人在》扉页的“致网友”别出心裁,既是整部作品的引子,也预告了作品的结构方式和叙事方式。有了“致网友”的引入,后面的“素材目录”就顺理成章。“素材目录”由四部分构成:一、欧阳万彤省长去世讣告;二、采访录音整理稿,特别注明按采访先后排序;三、欧阳万彤私人保险柜所藏之物品;四、《清河晚报》关于欧阳万彤遗体告别仪式的报道。四部分均采用了“展示”而非“讲述”的叙事方式,仅仅“展示”事件的本原状态,不做任何价值判断和情感表达。由此观之,作品整体上采用的是外在视角/外聚焦,在这种叙事视角中,叙事者保持中立、客观立场,仅仅展示事件本身及人物的语言、行为、外貌和环境,摒除叙事者的“个人印记”和“主观色彩”,亦被称作“零度叙事”。这种叙事手法给文本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和“未定点”,形成“召唤结构”,吸引读者“把作品与自身的经验以及自己对世界的想象联系起来,产生意义的反思”。*〔德〕沃尔夫冈·伊塞尔:《本文的召唤结构》,见金元浦编:《接受反应文论》,第44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外聚焦的叙事视角和“展示”而非“讲述”的表达方式被认为是现代小说的重要标志,以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为代表。在《曲终人在》中,贯穿四部分的“零度叙事”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阐释空间,吸引读者激活自身经验对文本进行审美再创造并作出个人化判断。如:欧阳万彤私人保险柜所藏之物品意指什么?有何艺术功能?又如:如何看待“《清河晚报》关于欧阳万彤遗体告别仪式的报道”?欧阳万彤究竟是万民拥戴的清官还是令人痛恨的酷吏?对此,作品均未做出回答而是戛然而止。
与整体部分的外在视角、“零度叙事”不同,小说的主体部分即“采访录音整理稿”则采用了第一人称固定视角/内聚焦。这里又有三种不同情况:一种是“一点式”内聚焦,始终采取一个人物的视角,如通过姑妈的视角展示欧阳万彤从童年到青年时期对唢呐的热爱、跟农家姑娘赵灵灵青梅竹马的爱情及其最终夭折的往事;通过保姆华小羽的视角表现欧阳万彤因受妻子牵连被免职后闲居在家的情景;通过继女常笑笑展示家庭生活中的欧阳万彤,既是慈祥的父亲也是生活的导师;通过司机汪吉庆讲述欧阳万彤曾经遭遇的一次有惊无险却蓄谋已久的车祸;通过内科主任包建山讲述有人曾拿100万元收买他,让他散布“欧阳万彤得了轻微老年痴呆症”谣言等等。这些叙述者因与主人公的特殊关系而拥有别人不具备的叙事权力,其叙述的内容也因此获得权威性和可靠性。
第二种是“多点式”内聚焦,通过几个人物的视角来表现聚焦对象的不同时段或多个方面。如关于欧阳万彤的爱情、婚姻生活,就由姑妈欧阳兆绣、朋友岁灿兰、第二任妻子常小韫等三个人分别讲述,因为她们只是欧阳万彤婚姻生活不同时段的旁观者或参与者。再如,关于不法商人简谦延如何贿赂、腐蚀国家干部,疯狂进行钱、权、色交易,谋取暴利的行为,则通过农民夏兆丰、服装模特丰润韵、演员殷菁菁、清河省原纪委副书记汪茫浒等人的讲述来揭示他的庐山真面目。第三种是“多重式”内聚焦,即采用不同人物的视角聚焦同一件事。“对第一人称叙事来说,叙事动机是切身的,是根植于他的现实经验和情感需要的。”*罗钢:《叙事学导论》,第170页,昆明,云南文学出版社,1994。如教授任一鸣、秘书郑方繁、原清河省常务副省长段德源等人都从各自的角度和立场猜测欧阳万彤辞职的原因;又如:妻子常小韫向传记作家“周大新”讲述自己成为省长夫人之后如何洁身自好、保持朴素本色,从不以权谋私;但秘书郑方繁的讲述却恰恰相反,成为省长夫人的常小韫很快被权力冲昏头脑,不仅爱出风头、与商人打得火热,而且背着欧阳万彤大搞权钱交易。
从整部作品的外在视角、“零度叙事”到主体部分的第一人称固定视角,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外聚焦到带着叙述者浓重“个人印记”的“一点式”、“多点式”、“多重式”内聚焦,形成了作品的多元视角和多重聚焦,不同叙事视角既矛盾、对立,又交叉、统一,读者需要借助自己的“前理解”对之进行增补、删减、修正、缝合、衔接,使之形成内在的逻辑关联和深层的意义建构,其独特的戏剧性张力在此过程亦得以生成。
三、叙事声音与叙事语气
在一次关于《曲终人在》的采访中,周大新说“这是一部激愤之书,忧虑之书”。不错,“激愤”、“忧虑”是弥漫在作品字里行间的一种情绪、一种气韵,叙事学谓之“叙事语气”。这种“叙事语气”的形成与“叙事声音”密切相关,“叙事声音”指的是叙述者在叙事过程中介入的程度,通常有“缺失的声音、隐蔽的声音、公开的声音”三种。
《曲终人在》涉及到26位采访对象,加上传记作家“周大新”,共有27位叙述人,每个人都在讲述与欧阳万彤有关的事情,每个叙述者都在有意无意地通过自己的声音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价值观,这必然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文本。尽管叙事发生时,主人公欧阳万彤已经去世了,但与同样离开了人世的子君不同的是,周大新让欧阳万彤始终牢牢掌控着话语权,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使得欧阳万彤的声音从“喧哗的众声”中超拔出来,成为一曲高亢激昂又悲壮忧愤的主旋律——只不过这种话语权是借助叙述人得以实施,他的声音也是通过叙述人的转述得以呈现。通过叙述人之口,读者听到了他惩治不法商人和贪官污吏时果决坚定的声音,听到了他看到面对威胁恫吓时冷静从容的声音,也听到他应对上级压力时无奈隐忍的声音,以及他回顾自己年轻时因轻率而导致一对夫妇自杀的沉痛、悔恨的声音,更听到他分析中国官场、权力时清醒、忧虑的声音以及他思虑国家战略问题时睿智、深刻的声音。通过这些声音,读者触摸到了一个高层官员复杂的心灵世界:高度的责任感、强烈的忧患意识、勇于担当的精神、为人民谋福祉的情怀以及深刻的自省、沉重的压力和深切的无奈。
保险柜里的物品清单,则“无声胜有声”,传达了更为复杂幽微的意蕴。首先是那幅画,那幅经常在欧阳万彤梦中出现的画面:一只穿越树林、云团,飞过天空的大雁,既孤独落寞又义无反顾。然而,雁过留声,那飞翔的姿态就是生命曾经怒放的明证。其次是那张泛黄变脆的笛子独奏曲谱《百鸟朝凤》,它承载着欧阳万彤青春的激情、梦想和爱情,但这一切都因步入仕途而不得不舍弃,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即使官居高位,也有无法实现的梦想和难以言说的悲伤。最后是一封来历不明的信,这封兼具恐吓、威胁、炫耀、挑衅的信件显然出自欧阳万彤曾经严惩的那些不法之徒之手,他们口出狂言:“在今天这个时代,权力是可以倒腾来的,你可以用政府给你的权力来制约我们,我们也可以用倒腾来的权力来制约你!”他们肆无忌惮:“历史不是人写的?只要是人写的,金钱就可以左右史书的内容!”他们无法无天:“这个省……很有可能是我们的,当然,名义上还是属于全省人民的!”*周大新:《曲终人在》,第285-28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在生命垂危之际,欧阳万彤将此信公之于众,是想告知世人:一些贪官污吏何等猖獗!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反腐倡廉、从严治党的任务何其艰巨、何其迫切!
在所有被采访者/叙述人中,有两个人特别引人注目,一个是欧阳万彤的同乡魏昌山,作为一个与欧阳万彤对照性的人物形象,他们由亲密的朋友一步步疏远、到最终决裂的过程,也就是魏昌山不断被权利、金钱腐蚀、个人欲望无限膨胀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精神腐烂、灵魂变质的人也在心底佩服欧阳万彤,认为他是一个“心中常怀忧虑的人”,跟他绝交是“犯傻”,是“抛弃了一个提醒者”、一个“真朋友”。
而欧阳万彤的同事、省委副书记秦康成则认为欧阳万彤“偏执、人格不健全”、认为他惩治不法商人、反腐倡廉弄得“官不聊生”、“人人自危”,是“典型的哗众取宠”,对他女婿更是“栽赃陷害”。然而,不管秦康成如何理直气壮、言之凿凿,他都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他发出的声音是“虚假的声音”。判断一个叙述者是否“可靠”,他的声音是否真实,可以从两方面进行考察:一是从叙述者的视点所展现出来的思想观念、价值判断、意识形态立场等是否与“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相一致。布斯称“隐含作者”为“作者的第二个自我”,作者的一个“隐含的替身”,“不管一位作者怎样试图一贯真诚,他的不同作品都将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规范组成的理想。”*〔美〕布斯:《小说修辞学》,第82页,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米克·巴尔认为:“隐含作者是本文意义的研究结果,而不是那一意义的来源。只有在本文描述的基础上,对本文进行解释以后,隐含作者才可能被推断并加以讨论。”*〔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第168页,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可见,“隐含作者”在作品中所体现的是一整套思想规范,它是作品思想意义的来源。“如果一个同故事叙述者是‘不可靠的’,那么他关于事件、人、思想、事物或叙事世界里其他事情的讲述就会偏离隐含作者可能提供的讲述。”*〔美〕戴卫·赫尔曼主编:《新叙事学》,第41页,马海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二是以个体读者作为衡量标准,读者围绕叙述文本中各种相互冲突的细节和令人疑惑之处,结合自身的阅读经验和伦理体系所作的价值评判。正是在作者、文本、读者的相互循坏互动中,我们发现了秦康成在“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在“伦理/评价”轴上的不可靠评价以及在“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读解。他“虚假”的声音从反面衬托了欧阳万彤“声音”的真实性和权威性。
妻子常小韫同样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叙述者,在第一次采访中,她的讲述看起来真诚坦率,其实隐瞒了许多自己为金钱、权力所迷惑、以权谋私的信息,这种“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使之成为“不可靠叙述者”。在第二次采访中,面对大量事实,她再也无法隐瞒,只得将一切和盘托出,由“不可靠叙述者”变为“可靠叙述者”。作品通过这种复杂的叙述声音既表现了人性的幽暗、微妙,更以常小韫这个曾经深受权力危害、对权力不屑一顾的淳朴女子,在拥有权力之后居然难逃权、钱诱惑的事实,思考“腐败”的生成机制极其超强的腐蚀力。
总之,26个采访对象/叙述人中,有打工者、农民、保姆、司机、医生、秘书等普通人,也有高官、教授、高僧、工程师、企业老总、服装模特、演员各色人等,还有欧阳万彤的姑妈、妻子、儿女、外甥、女婿等亲朋好友,每个人都在讲述欧阳万彤的故事,都在描述自己“眼里”、“心中”的欧阳万彤。这些故事各自独立,更有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或前后矛盾、相互龃龉,或互为印证、相互补充。在众声喧哗、莫衷一是的讲述中,主人公欧阳万彤的形象如浸在显影液中的底片,一点点清新明朗起来,清新明朗的不仅是他的外在形象,更是他的精神世界、理想追求和职业操守,使一种业已被面具化、脸谱化的复杂人物形象得以还原。
结语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描写一个故事,思考一个故事。”*③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155页,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在我看来,《曲终人在》就是在“思考一个故事”,它思考的是当今中国的官场生态、反腐斗争的严峻形势以及“官本位”的文化根源与生成机制,这些思考通过反情节化的情节结构、多元视角与多重聚焦、叙述声音与叙事语气等新颖别致的形式技巧得以实现,这种“有意味的形式”赋予了作品充实的思想意蕴和充沛的艺术魅力。特别是作品整体上的“零度叙事”和多重内聚焦的有机结合,叙述者意图立场的隐晦就如一片毛玻璃隔开了“隐含作者”与个体读者的距离,这种雾里看花的有意设置扩充了读者阐释的维度,也使得文本意义在相互冲突的叙述主体的对撞中得以丰富和深化。还是米兰·昆德拉说得好:“在艺术中,形式从来都不仅仅是形式。每一部小说,不管怎样,都对一个问题作出回答:人的存在是什么,他的诗性在哪里?”③
〔本文为2013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13BWX025)和2013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3-ZD-126)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王宁)
沈文慧,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