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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望当归

2016-11-26朱秀峰

太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家谱梧桐

朱秀峰



远望当归

朱秀峰

远望当归

在人还不成为人的时候,家不过是一所房子那么简单的一个实体。当人成为人的时候,家就成了一个意象。可以是一棵树、一条巷子、一把麦苗,或者屋檐上那滴悬而不落的雨、窗户上印了手纹的霜花、树荫深处知了聒噪的午后。

这个春天,父亲把房子卖了。一同卖掉的还有他儿子十九年的往事。实实在在的家没了,回乡的路断了,只有回头的一瞥。那一瞬,我被消逝已久的凌乱意象砸得晕头转向。

卖房子这件事情是我的提议。提了大约三五年,三五年间我像苏秦张仪之辈拼命游说着优柔寡断的老头子。卖房子的目的不是为钱。那点钱也许只够我花天酒地一段时间。图的是省心。父亲常常骄傲地向家乡的老农民们吹嘘:我有三个家,一个在黑龙江,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山东。黑龙江,就是我的安身立命所在。上海,妹妹是个打工的白领。山东,老两口空守着一所四十年未经修缮的老宅。十几年,父亲带着母亲往来穿梭于南北中三个家之间,勒着肚皮省出来的钱,无声无息地扔在山高水远之间。三点,无论在哪里,他们都会牵肠挂肚地惦记其他两点。无论在哪个家,他们如坐针毡的情形都会让身边的所有人心里跟着发毛。他们可以穿着二十年前的衣服,买菜的时候一毛钱一毛钱地砍价,有点时间就去垃圾桶里捡塑料瓶卖钱,可是只要想起另外的两个家,他们常常夙夜兴叹,直到买上启程的车票。

父亲像只缺乏季节感的候鸟,迁徙不需要理由,往往是一跺脚一咬牙的事儿。之前有前奏,是夜夜不寐的长吁短叹:房子是不是漏雨了?有没有贼入室了?西屋墙角的麦种是不是长毛了?东窗下的月季有没有越过院墙让东屋的鸡给啄了?尽管家徒四壁,他还是夜以继日地跟母亲磨叨,促成了他的决心。他一咬牙一跺脚,我们就要跟着忙活好多天,直到接到他们安全抵达的消息。在我遭受无数次这样的折磨后,我开始痛恨那个位于胶东的家。我不会再回去了,留着,只能成为两个老人运动生涯的借口,和儿女们神经衰弱的诱因。

房子卖了。父亲在电话那头,声音疲惫地像遭遇了一场大劫。唯一的喜悦就是:卖了一万八。我对钱不感兴趣,只问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是指小学和中学的那些课本、作业本、课外书。这几年忽然有点怀旧,很想翻阅一下从前。父亲说,都打包了,准备寄存到谁家谁家,等你有时间开车拉走。

这个被我断送的家跟我同龄。在母亲怀我的那年,她跟在父亲身后用锤子、錾子什么的采了大量石头,用手推车推回来,砌出了家的模样。那个秋天,一挂清脆的鞭炮声中,这个世界耸立起了一个家。我常常想起这幅图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青年女子跟着一个孔武有力的青年男子,两只蚂蚁似的忙着为肚子里的小生命去修筑未来的巢穴,而那个尚未面世的小生命居然就是我。

年轻时候的父亲还是很有本事的,花花草草侍弄得一院春光,鸡鸡鸭鸭养育了满世界活力。卖房子的前一年,妹妹和妹夫回去了一趟。他们拍了一堆照片给我发过来。看来看去,却没法跟那个我依偎了十九年的家往一处联系。感觉中家是温暖的,春天的,可是那些色彩还原得极其逼真的记录却是衰败的秋的迹象。夏的葳蕤竟然掩盖不了绿色间的惊惶,墙头和房顶肆意疯长的草,招摇着远离人气的骄傲。刷了绿色油漆的门,陈旧如梦,斑驳着风雨的痕迹。我想找寻风雨中傲立着的梧桐和槐树,想在那淡紫色和粉白的花朵中获取些许成长的蛛丝马迹,可是没了,我甚至找寻不到它们生长过的迹象。父亲说,伐掉了,卖给邻家为七女儿做了嫁妆。而今的院子,长满了西红柿、辣椒、茄子和大葱。素来诗意盎然面对世俗居高临下的父亲,在儿女们远走高飞的日子,不可避免地沦为红尘的牛马。

在所有的照片中,我一直在找两样东西:两颗月季。这两颗月季分别在东西窗下,年龄跟我相仿。东窗下的开红花,西窗下的开白花。据说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两颗小苗,后来任其发展,就粗壮得成了树的样子。没有人浇灌,饮的是天上的雨水;也没有人修剪,生发的是自由的心性。花儿是有灵性的,所以,当它们发现周围根本没有制约的时候,就干脆向着天空,向着整个世界夸张地绽放。后来,高度已经超越了房檐,花的直径大过了碗口,花的数量逾百,以至于挡住了透过窗户的阳光。太多的花朵把一些细弱的花枝坠翻在地,那是遍地随意绽放的自由宣泄着生命的壮美。

照片中,我没有看到当年的百花争艳。在一张全景中,花枝是枯瘦的,没有叶子和花,显然亡故了。父亲说,没人管它们了,不知怎么都死了。生存的理由以及生命的骄傲都在于被关注。花儿死了,是因为没有了用心的凝视和欣赏的目光。

不曾想过,卖了一处老宅会惊起这么多潜藏的情绪。细想开来,是颤抖的,惊惧的,虚无的。像是投了一块石头,在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化为乌有。

李煜在词中写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就是这份感觉。在他,是江山易主的痛,在我一介草民,是有乡不能回的尴尬。从前,我可以很潇洒地转身,名曰:回乡。而今,无论在哪里,我都是个漂泊着的旅人。故乡的阡陌,故乡的院落,故乡的一切涛走云飞日出月落,不过是身畔闪过的风景。故乡是个意象,这个意象有一处扎根的大地,就是回归的理由。若根没有了,意象只是翻阅记忆的一个跳跃,再也没有了驻足的借口。

很久一段时间,习惯了回头望乡。尽管很想回去,沿着童年的路重新走过来,却是不可能。那个聚合着记忆的节点不在了,由此延伸出的线路便无法辐射成为浑然一体的网络。最要命的,我把我的故乡抛弃了,故事的结尾就是,我成了故乡的客。假若远望可以当归,我归根的唯一方式就是山高水长的遥望。

梧桐往事

梧桐树站在门楼的左边,像一个标准而严肃的哨兵。我不知道它的年龄,只记得最初的时候,那是一颗弱不禁风的小苗,挂着三两片蔫蔫的叶子。后来一不小心,就变得让人仰视了。这个过程,我也在成长,却终究没有超越它。

梧桐树的躯干是笔直的,从下往上看去,是顶天立地的感觉。树皮是青绿色的,细细密密地布着斑点,像村民的皮肤。妹妹常常拿着用纸头折叠的相机,让我抱着这颗梧桐照相。她说她希望我能长成一棵梧桐。

梧桐的叶子宽大厚实,像祖母的蒲葵扇。家里没有雨伞,下了大雨,用竹竿打下一片叶子顶在头上,趟着雨水汇成的河流就可以去上学了。妹妹尤其喜欢这样的雨伞,她会把梧桐叶倒扣在脑袋上,叶梗支愣着,像是头上长了角。

到了秋天,一场秋霜,叶子黄了,金灿灿地透着阳光的明亮。风卷落叶的时候,我就拿一根屁股上连着长线的铁丝,把梧桐叶一片一片地串起来,交到班级,留着冬天的时候引火。教室的取暖设施是一个煤炉,每天的引火物就是角落里那一串串金黄的梧桐叶子。我常常在炉火暖透风雪的时候,凝神去看教室外面那一排肃穆的梧桐树。此刻,它们只剩下光光的枝干。我知道它们的某一片叶子已经化成了透明的灰烬,化作我身边飞舞的温暖。

春末夏初的时候,梧桐开花了。紫色的,像一串串小喇叭。我只见过一种喇叭,就是村头电线杆子上高高挂着的,用来召集村民开会什么的。我想,梧桐花什么时候能长那么大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都有小喇叭广播节目,听到那个甜甜的童音,我就忍不住抬头去看梧桐树。总觉得那个声音应该是从树上传来的,带着梧桐的甜味。夏天的雨后,我喜欢把妹妹骗到梧桐树下,然后用力踢一脚树干,再迅速跑开,看着妹妹淋了满头的雨水和梧桐花而欢呼雀跃。

梧桐树干是软的,轻轻用指甲掐一下,就是一道淡绿色的伤痕,流着透明的汁。妹妹说那是梧桐的眼泪。我常常在挨了打之后向梧桐树发泄,对着树干来一通拳打脚踢。树上多了些坑,拳头没啥感觉,心里却舒畅极了。后来我练飞刀,把梧桐扎得浑身上下体无完肤。我因此挨了好多皮肉之苦。父亲说,这棵树是给你将来娶媳妇做家具用的,你把它祸害成这样,还怎么做衣柜面板?父亲懂得木工活,不过做得不怎么样。曾经做过一个衣柜,却站不直,需要经常用一些木片垫脚,父亲说是地面不平。唯一成功的是他用梧桐板做过一个月琴,声音还算可以。做月琴的时候,我帮他打下手。父亲问我,听说过焦尾吗?我说没有。他说焦尾是最有名的古琴,是蔡邕做的。有一天蔡邕看到一个人拿梧桐板当柴烧,噼噼啪啪的声音很好听,就抢出一块,做成了琴。父亲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做成了他的“焦尾”。我对父亲说,要是做不成家具,就接着做“焦尾”吧。

“焦尾”一出,梧桐就变得不俗了。在我读过的古诗词里,梧桐一直承载着沉重而丰厚的文化使命。忠贞、高洁、轻愁、别绪,平平仄仄的,是细雨疏桐,是月挂疏桐,是秋色老梧桐。《诗经》里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高岗、梧桐、朝阳,这是数千年前东方文明的脉搏。就连庄子这种心在天上飞的家伙都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足见梧桐的高贵。这样的一株梧桐站在我的往事里,父亲却把它当做儿子婚事中一件不起眼的家具的板材。

梧桐树在门口,每天出入的时候,我必须摸它一下,情绪糟糕的时候,就给它一拳。这丝毫没有影响它的生长。想起来有点惭愧,这么对待一介生灵,人家居然以德报怨,还是照例顽强地活着去做家具板材。也许日子久了,它跟周围的房屋、院墙、门楼,还有常常在它身上跳来跳去捉麻雀的那只花猫,还有一年四季的风风雨雨、日月星星成了伙伴,朋友让它的心灵变得坚强,让它的胸怀变得广阔无垠。

离家的那年,我照例摸了一下梧桐树。因为是告别,我没有施展拳脚。此后回过几次家,匆匆的,没有心情搭理它。再后来回家呆了半个月,才发现梧桐树没了。父亲说,一年前就伐掉了,卖给邻居家的七丫头做嫁妆了。我低头寻了半天,居然连树根的痕迹都找不到。生命其实都一样,人死了,是尸骨,化为泥;梧桐树死了,是家具,是柴火,最终还是灰,是泥,是宇宙苍生万元归宗的道。

至今我对梧桐保留着一份神秘而遥远的深刻记忆。那是某年高悬在树梢的一轮红月亮,照着叶子和花的剪影。我百思不得其解,月亮怎么能变成红色呢?那一瞬间,我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是一些比事实更清晰的映像,却永远无法触摸。

井的前世今生

井口是方的,青石砌出的口子,黑魆魆的透着深邃;井台是圆的,井台的巨石让脚板磨成了光洁如镜的样子。这样的井看起来像一枚出土的铜钱,反弹着俗世的光泽。

每个村子都要有这样一口井,井水流进人的血脉,滋养着人的前世今生,中国的乡村因此一派生机。

井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庄严,拥有一种图腾的力量。井总是全村最干净的地方,如果有人不小心把泥土或者杂草什么的无意中带到井台,很快就会被清除掉。即使又懒又脏的杨二胖子,一个能把被褥睡成铁布衫的人,也有过清洗井台的光荣历史。

小孩子们喜欢跨越井口跳来跳去地练胆量,却每每遭到大人的严厉呵斥。这种呵斥通常带着诅咒:你跳吧,早晚有一天跳进去。还真的有孩子就跳进去了,家人悲痛欲绝,却只能暗自神伤。没有人敢抱怨井,也没有谁索赔。跳进去不过死了一个人,却败坏了一口井,败坏了全村的血脉,理论起来罪莫大焉。

我从井里挑水的年龄开始于七岁。心惊胆颤地站在井台上,远远地把桶扔进井里。这样是没法提上来水的,要等着别的大人帮助。有时候等半天也没有挑水的人,母亲等得急了,以为我或者水桶掉井里了,就心急火燎地跑着来找。七岁挑水对于我来讲是一件超越极限的劳动。我挑水两步一歇,还常常让水桶带个跟头。因为我的身高不够,水桶总是拖着地。看到别人挑着水桶轻盈如燕健步如飞的样子,我就想,这些人真有才,挑水也那么艺术。我从来没有挑出艺术感,我家的扁担是父亲自己用槐木做的,又粗又硬,缺乏弹性。在某些琐事上,父亲总是稀里糊涂,可是父亲对水保持着足够的尊重。每当水桶提出井口,或者井水倾入水缸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水一般清冽。

水井最壮观的日子当属春节。人们秉承新春不劳作的古训,就在除夕的前一天把水缸悉数灌满。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来挑水,大街小巷穿梭着挑水的人,水井旁边排了长长的队,一向尘土飞扬的黄泥街道被滴落的水洗过,刚刚清扫的院落也洒上了清澈的井水,所有的尘埃都落了地,新春的味道渐渐浓了。

后来有人图方便,在自己家凿了井,那种长把压井。可是自己家井里的水总是涩涩的,不甜。讲究的人家就把家里的井水用来洗衣服洗菜喂牲口,人依旧去挑水吃。我们不得不佩服先人选井的眼力:井并不是随便挖个洞就可以的。

再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欣喜之余,人们就把井扔一边,没人挑水了。这时候的井张着空洞洞的口,沉默地望着天。可是没几年,人们就觉得井的存在还是必要的。自来水常常停水,而且有人发现里面有大量漂白粉。于是,井开始有人零星地光顾。

井水是至清的,无论冬夏,都透着寒气。有一年夏天我回乡,父亲买了西瓜,用自来水镇了半天,却总是温热的。后来父亲说,等着,我去挑水。西瓜浸了井水,很快就变得通体冰凉。母亲说,没有冰箱,夏天要靠井水才能存住食物。

我们村的井离我家远,在村子东头。离家近的那口井是葛村的,穿过房后面的葛村饲养院就是了。有时候我偷懒,去葛村的井挑水,却总是让喜欢喝茶的父亲品出水的真相来。

我一直信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比如,葛村的水不好喝,葛村的人也不好看。他们普遍身材矮小,肤色黯淡,相貌古怪。我们村的井水甜,所以我们村的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气度非凡。

葛村的井据说是一个瞎子选的,没选好。尽管这口井紧紧挨着我们村,去挑水的人却很少。井旁边的懒汉冯三坚持吃了半辈子。冯三家穷,就一只水桶,连扁担、水缸都没有。反正出门就是井,冯三靠一根绳子和一只生了锈的水桶活了大半辈子。

后来冯三不吃门前的井水了,因为有一天他把水桶掉井里了,就找了吸铁石去吸。水桶没有吸上来,倒是吸了一大堆钢笔、发卡、螺丝钉什么的。冯三又借了一只铁钩子往上钩。没钩着水桶,却勾上了一只雪白的人腿。冯三吓得魂都没了,在地上坐了半天。那是葛村的张小燕,一个纯净、倔强的美丽女子。张小燕原来是县京剧团的头牌青衣,因为家庭成分被开除回家。也是因为家庭成分,没人娶她,她就跟了一个半大的老头。

村长鉴定张小燕是自杀。那年头自杀的事儿比较常见,一般都是上吊、跳井、喝药三种。村人议论张小燕跳井的原因,大家认为上吊的人很难看,舌头吐出那么老长;喝药的遭罪,也不好看,脸色铁青浑身浮肿,还容易中途给人救回来,半死不活的更难受。张小燕之所以选择跳井,因为井水干净。张小燕漂亮、干净,这样的死法最体面。

井里捞出一个死人本来是件挺恐怖的事情,可是听了大人的议论,我脑海里竟然浮现了美丽的画面,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踏着凌波微步欣然投井而去。这个画面在我心里停留了好多年,以至于读到《洛神赋》的时候,就想到了张小燕。

我小时候一直认为井底住着一个仙女,就像金庸写的小龙女。她的任务是不停地造水。她美丽,善良,造出的水甘甜可人。而今,这个仙女就成了张小燕的化身。井暗藏杀机,这杀机却貌美如花。

暗藏着美丽杀机的井,滋养着人的前世今生的井,也深藏着自己的前世今生。前世,井养着人,偶尔也吞没了人。今生,井基本不养人了,给闲置了,有的甚至被填平了。我家的井还在,圆台方口,像出土的铜钱,却渐渐远离了世俗。没了挑水的人,它就那么波平如镜,空映着日月天空。

烟火清明

没有哪一个节日能像清明,固守着自己的贞节。当一切中国情结纷纷被洋化的时候,唯有清明,眉眉眼眼间还是千年之前烟锁云封的旧模样。

清明本是一个节气。古人讲,清明属“三月节,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这一时节,尘世万物“吐故纳新”,尘嚣之上的一应生命竞相抬头,吐尽污浊之气,襟怀之间,春风浩荡。

清明,其实不清不明。微雨,流云,清风,草色遥看近却无,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触目愁肠,无不洇着水彩的痕迹。无尽的原野,提筐携篓,扶老携幼,是祭拜的景象。筐里有酒瓶,有食品,有烧纸香烛,一切都为了那个遥远虚无的意象。

这是很多年前山东农村的清明。

酒瓶里装的未必是酒,也可能是水。家道殷实的,会装半瓶地瓜干小烧,贫困者,以水代酒。那酒瓶可要绝对讲究,无论装的是什么,上面必须有个鲜艳夺目的贴。我家酒瓶贴早没了,父亲预先画了一个茅台的,扬眉吐气地斜靠在筐里,透过筐的网眼,看上去很逼真。食品是馒头、饼干、水果。馒头小小的,饼干一两片,水果以苹果和梨为主,这两样是自家产的。这个日子,无论多少,无论寒酸抑或丰盛,天上地下的先辈们不会计较,计较的是谈资匮乏的邻里乡亲。

逝者长眠在生长着青青麦苗的大地。虽然远离人烟,却不似殡仪馆和公墓那般逼仄拥挤。飘舞的魂灵呼吸着泥土和初草的芳香,以居高临下的包容,俯视着凡间的喜怒悲愁。清明是一道看不见的令箭,逝者之灵以慈悲之心俯瞰络绎不绝的儿孙后代如期而至,跪拜、焚祭、祈祷、祝福,千年不变的规定动作之后,生者逶迤而去,留下清清淡淡的烟霭,徜徉在天地间。主祭的是大人,孩子需要列席。大人们为了自己,作古之后能在尘世留一个有个不寂寞结尾。孩子耳濡目染,至少学个皮毛,将来能为自己的先辈坟上换一张新纸。其实没有特别重大的思想性,就是一个感恩的仪式。如此代代相传,因为跨越着生死双重门,清明就凝重了。一旦凝重,就不容易被东南西北风吹成散佚的传说。

那时候我每年都要跟随大人参加清明祭扫。对仪式,我不感兴趣。那是大人的事儿。我跟着,是因为祖坟离家有一段距离,在一个我不熟悉的村子西边。我喜欢穿越那些七扭八歪的胡同,喜欢打量跟自家不同的门楣,喜欢那些门前慢条斯理地嚼着苞米叶子的牛羊,见了生人就追着咬屁股的狗和鹅。还喜欢走那条需要像跳舞一样,踩着一块一块石头才能渡过的小河谷,爬一座其实不太高的梁子。喜欢爬上梁子后的豁然开朗,开阔处是望不见尽头的如烟的一川旷野。

祭奠的是爷爷奶奶。老两口在远离村人的一抔黄土中安度他们的永恒,没有碑,只是在那个土包的顶上用一块石头压了张黄纸。父亲祭撒的是水,里面滴了几滴白酒,满满一酒瓶子,显得很阔绰。父亲一再跟我解释说,度数是低了点,先辈出身微寒,不会挑剔。我知道,他其实心疼酒。有一次我安慰他说,你放心,将来我再穷也会买一瓶好酒。父亲当时没说话,脸色却比天空还凝重。回家的路上,我挨了两脚。父亲飞起第三脚的时候我飞快地跑开了。我对着他喊:我说错了吗?我看到父亲脸红了。

父亲祭拜的时候让我在一边学习,我乖乖地站着,四处张望风景。远处有座山,山上有座林子,看不清什么树,只记得平林漠漠的气象。树的尽头是另一个村子。不远处的地里有人在烧纸。那家人很有钱的样子,把纸烧得狼烟四起。祭拜完毕,父亲叹着气对我说,走吧。路上,他会沉醉地吟出好多诗来。比如“满城风絮一层纱,寂寂青山不见家。”再比如“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还有:“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当然必须吟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了。一吟九叹,把个轻愁的日子弄得苦大仇深。不过,父亲给我传递一条美丽的信息:清明是一次跟诗有关的旅行。

很多年前参加了一次单位的祭扫活动,地点在烈士陵园。烈士陵园在城市边上,挨着殡仪馆,四外用铁栅栏圈着,里面一个高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一些小的个人的纪念碑,都是抗战时期的英雄。这可是真正的扫墓。大家扛了扫帚,捡了一会垃圾,扫了扫墓碑前后的衰草枯叶,就完成了任务。后来再去,发现地上散着好多塑料袋、火腿肠的包装纸、罐头盒、啃剩的骨头什么的,还有几个空酒瓶。显然,已经有某些单位先祭扫过了,我不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灵魂该怎样包容这样的唯物主义者。一个信教的哥们念叨着:上帝,原谅他们吧。我说,上帝会的,原谅别人是上帝的职业。

在公园里的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前,我看到了不同的景象:一个用鲜花扎成的心字型的花圈刺目地躺在清明的微雨中,上面的俄文表明这是从黑龙江对面的俄罗斯涉江而来的祭拜。这些当年的英雄们消失在生死两茫茫,跨越了一个空间意义上的人生彼岸,百年之后,他们以永恒的姿态成了不朽的仰望。这跨越文明的祭扫给了我们一个郑重的提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那么永垂不朽的唯有精神;精神衍生信仰,信仰未必拘泥于形式;祭扫重在祭,祭,是一次灵魂的远足,让死与生一脉相连,阴阳无所隔,人鬼无殊途。

不幸的是,几天之后,花圈上的鲜花所剩无几,再几天,就剩了个空架子。不是风吹雨打所致,据说有人把那鲜花摘回家做家居装饰了。一个素以高贵著称的大国,却无法阻止文明之花在彼岸的野蛮凋零。

寒食、清明,节日和节气如今已经二合一了。寒食禁烟火,禁的是炊烟炉火;清明重香火,燃的是信香草纸。看似相冲相克的两个概念在同一个日子聚首,聚合的是五千年的忠孝之魂。城市的清明烟火气十足。几乎所有的十字路口都在这一夜极尽奢华,如遥远的秦淮夜。密密麻麻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凝重的脸,纸和香的气息渗透了整个城市的毛孔。尽管政府三令五申杜绝烧纸,称之为“迷信活动”,呼吁市民“文明祭扫”,可是没有意义,清明的火越烧越旺。想了一下关于迷信和信仰的问题,最终从心出发,把那些火堆分为两部分:烧出了仪式感的属于信仰,信仰是心灵的高度。仅仅祈求平安健康升官发财的把烟火烧在心灵的门口,就把自己烧迷信了。

清明是断不得烟火的,几千年尘灰火色锻造了一个泪眼朦胧的春的样子,是一个民族的审美。这代人从上代人手中接过烟雨,接过怀念,接过香火,一路平仄,一路传承,一路寄托。这是一年中唯一真正沉重的日子,也是唯一通透了三界的真诚参拜,是中国人灵魂几千年的风雨兼程。

家谱

家谱是老屋最理想的伴儿,只有挂上一架家谱,老屋才具备古色古香的老气象。

老屋跟我同岁,藏着我成人之前的喜怒哀乐,让我在离开之后的二十年保持着回望的姿态。也许是离得太久了,往日的物事纷纷变色,当年红绿蓝的鲜艳全部褪变成微黄。本来向着太阳的老屋,回头看去总是弥漫着只有黄昏才得见的斑驳光影。我喜欢这样的老照片,像北墙上那架沉静的家谱,没有凄冷,只有温暖。温暖才是永不褪色的颜色。

我家老屋是胶东农舍模具克隆出来的,没有客厅,却有一个无法会客的堂屋。客人来了在东西两个屋招待,没有茶几和饭桌,吃喝玩乐都在炕上。茉莉花茶的浓香,旱烟的刺鼻,老白干的辛辣,混合着汗水的浓郁。把酒话桑麻就是这番情景。

堂屋正对着供台,供台之上是家谱的园地。平日里家谱像卷帘窗一样卷到顶上,逢年过节才放下来。此时,列祖列宗面南背北,脸色凝重地端坐在自己的小方格子里,对着一堆香火和供品出神。

礼仪之邦的胶东居然让待客的宾礼蜗居在炕上,却为偶尔才得见一面的先祖准备了华而不实的大片空间,我由此感受到了千年文明的分量。古代民俗界推崇的生、冠、婚、丧四大礼仪排除了“宾礼”,今人言“礼”却必牵涉他人。婚丧嫁娶、升学升官、病灾寿辰,皆广发“礼帖”,礼仪泛滥,不堪重负。这个过程,我们注重现实的交换,对老祖宗的那份尊崇给时光彻底湮没了。

我认识世界的时候正当文革进行时,几乎全村的家谱都给烧掉了,也把两千多年的中国根系烧得支离破碎。我见到的老祖宗的模样是父亲的手笔。父亲差点葬身文革洪流。洪流退去的时候,他第一个拿起画笔,勾勒了祖先的形象。家谱很大,房顶那么高。上端是一个阔大的门楣,葳蕤着成行的榆柳。正当中坐一个神色庄严的老太爷,俨然康熙大帝的气概。在帝王领域,我家祖上其实是康熙的前辈。下面好多先祖的名字呈金字塔依次排列下来,没一个我认识的。阔大门楣的两侧是几个儿小孩子在放鞭炮,有捏着信香点炮的,有捂耳朵的,有吓得乱跑的。我端详了好多次,总觉得我是捂耳朵那个。

家谱两边是一幅接天垂地的对联:承祖宗一脉传真曰忠曰孝,教子孙两条正路唯读唯耕。据说,这幅对联也出自我家祖宗之手。家谱的最下端的香案是我的杰作,父亲画累了,就把笔墨交给了我。香案是工笔的,透视失衡,倒是工整有加。工程的最后,我在下面的格子里顺便填上了父亲和我的名字。因此我遭到了一番毒打。

祖宗就是祖宗,即使素未谋面,你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威严。跪拜、祭祀,一系列通过家谱折射出的礼节,诠释着什么叫一脉相传。在满堂屋烟熏火燎蒸汽氤氲间,先祖们目光如炬,洞察秋毫,教人不敢偏离祖训。一架家谱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亲情树,从根出发,把故往联接成清晰的脉络。一个名字就是一枚叶,一条枝,一段历史。许多这样的树站在一起,枝叶交接,是炎黄子孙同舟共济的中华文明史。

离开了老屋,就离开了一年一度祖宗光辉的照耀。城里的房子好大,超大的客厅终日闲了一地阳光。客厅形同虚设,没什么客人,倒是把老祖宗的地方挤没了。我曾经尝试着挂一帘家谱,可是一面落地窗,一面电视墙,一面沙发,挂哪里都很别扭。没办法,就把祖宗放心里吧。不过没人相信。在一个心都找不着北的时代,哪里有祖先的位置呢?

老屋才是家谱的家,上接苍天,下穷碧落,中间是不绝如缕的人间香火。可是家谱一度被斥为迷信,因为它的目标指向过去。过去,是尘埃落定的陈旧,我们喜欢推陈出新,喜欢横向比对,就把长袍马褂界定为落后。然而,当灵魂在空气里横向飘着难以落地的时候,我们多少需要一些回归。烟尘火气之中,一切都迅速老去,变得面目模糊,只有老屋那架家谱清晰如旧。

作者简介:

朱秀峰男,1972年生,职业警察。1997年加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先后于国内媒体发表散文作品100余篇,并多次获奖。曾兼职某报社编辑部主任,记者部主任、某电视台栏目编导;曾担任数十台文艺晚会总撰稿、导演、编导、总策划。目前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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