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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普洱茶般的山歌唱到云南驿

2016-11-26周德翰

太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云南飞机

周德翰



把普洱茶般的山歌唱到云南驿

周德翰

思念是自行熬制的糖,甜蜜到忧伤。

楚大高速从小镇擦肩而过后,这个大名鼎鼎的云南驿已经开始寂静下来。古驿的小街总是给人一股轻悠、舒适寂静的感觉。二十年后的这个黄昏,从小镇往里走,一切似乎是原来的模样,一切似乎又是全部变了。夜风还是如同多年以前的日子,悠悠过来抚面。石板油滑,草从石缝里冒出来,草的屋顶有少许的泥。

下起了小雨,在古旧的街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蹒跚的足音,些许的雨水开始不露声色地顺着石板周旋。在细雨飘洒中,记忆转开尘封,几只蟋蟀爬在墙角的裂缝口,小声小气地为我打开过去的那段岁月,让人的心绪又沉浸到悠远的日子里。

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我坐在彩云之南的这个叫做云南驿的一角,有些忧伤地看着从一辆又一辆的车子从这里通过,细看着车牌上是否有我熟悉的“J”字开头的车牌。街道里,散散乱乱摆放着不少的满载木材的车辆,大部分都是从雪域高原过来的,最显眼的是一个挂车拉了一棵硕大的木头。这样的一个黄昏,留给我的都是失望,我有些无奈地站在屋檐前破旧的窗下,就像在听雨打芭蕉的那个懵懂愁少年……

车号“L”开头的大理车,除了本地的一些小货车,好像没有一辆会在这里停滞下来。陌生的车一辆辆晃晃悠悠走过,我始终没有感到哪一辆车能够在此时载我离开这里。这天,我从家门出来,要去的目的地是昆明,那时我们到昆明需要三天时间,我从家门出来,搭乘的仍然是一辆运输木料的车。到弥渡的海坝庄后,车子下了木料折返了。我搭上一辆拉菜的小货车,心里想着就是能走一段是一段。走下车来,泥土、灰尘以及汽车的味道把我整成一个怪物。狼狈之极,像一个趁着雨天,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人。

撒着金辉的太阳落到西部的山里去了,几片黑云忽然慢慢升腾起来。住下吧,我对自己说,今晚已经无望有车能带我到昆明了。

我把心绪放下,决心和古镇进行一次长谈。

至今,我仍然认为,我与云南驿的邂逅,是一次被动的美丽!

天空飘来几丝清凉的雨点,找到了一家小客栈。客栈很小,主人是一位年约八十的大爷,头发花白。看我一眼,眼神忧郁,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安顿了行李,漫无目的向岁月深处的古镇走去。我抬起头,见天空还有些残阳转身的符号。在这样一个心情烦躁的日子,我开始想云南驿的故事,开始端详这方水土。这个傍晚,思念把岁月定格在农历4月这个对别人毫无意义的黄昏里。我的祖先从中原迁来时,或许就曾经驻足这里,这让我对这片土地肃然起敬。暮霾开始来临,我的眼神无法转动,凝固在小街每间屋面每一块青砖青瓦上。老墙的下部长着苔藓,有些昏黑的院子深处,溢出陌生的欢歌与笑语。

放眼出去,小街两旁挤满人家,屋檐高低不等相连接。墙上几簇蔷薇花拼命地攀延开来,挤了墙头,久久无法把喜欢花的脚步挪动。几个归来的少女和我擦肩而过,倒是给这条小巷蒙上了暧昧的诗意。古老的青石板,印满岁月的刻痕。有些绿意的草丛,不紧不慢地趴伏在向前延伸的石板周围行走。草像藤蔓一样,连着一户户人家,也续写着这份地域的内涵。走过巷陌深处,随处可见开着的门。见你走过,人们总是抬头友好地笑着。

因为彩云南现而得名的云南驿,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蜀身毒道”和“茶马古道”重镇,是云南省名产生出来的地方。从每过了365天打一个结的记数方式开始至今,祖先已经为这块土地打下了二千一百多个美丽的结。这些结似乎就是一条铺着石板的路从遥远的中原蜿蜒而来,穿过这里又逶迤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的群山和云峰之间。我的心已经开始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街道两旁陈旧而萧条的铺面和街中心的“上马石”。这些都是记录马蹄声声和印证那段正在消失历史的笔记本。曾经的曾经,络绎不绝的商贾马帮,熙熙攘攘的大小客商,让小镇格外热闹和繁忙,不用我去细数,我相信大大小小的马店民国时期曾经发展到三十多家这种说法了。那时,云南驿成了西南丝绸之路上漂泊者的家园,也像一篇恬静古雅的软文供我们后世阅读。除了马帮大队大队的从这里走过和马玲声声远,它总能让人想起远古时候的纤纤少女,总是坐在僻静的闺房窗户前,不轻意露面,含蓄、还有着悠闲贞静的气质。

我开始端详这个古老的地方。山脚下,卧一村庄,白墙墨顶,至简至朴。在我有关云南驿这个地名的记忆里,其实,最多的还是从上辈人中流传下来的记忆。

在我们村里,老辈人都爱讲马帮的故事。普洱的茶叶在春季匆匆忙忙汇集在小城,从我家乡景东出来,七转八拐,来到云南驿交易。茶叶然后过完金沙江,再进入其他地区。当然,景东马帮负责驮运的是景东到云南驿的路途。景东人叫云南驿不是普通话的云南驿,叫“矣喃矣”。

茶叶包成四四方,

驮在马背上驿南。

驿南爱我普洱茶,

我爱驿南大姑娘。

遥想百年前的一个日子里,那些刚出道走赶马这条道的后生,可能大都是奔这首充满大胆的民歌而去,我最初是从我家隔壁李四那里听来的。那时,我们都不懂哪里是“矣喃矣”。李四其实也不懂,他是从他阿公那里听来的,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唱了出来。

这两千年的云南时光,就这样从这里飞速地流过,像风也像雾,我们无法阻止它如飞的脚步。我们看到每年新采下来的普洱茶一叶叶似梦一样从身旁悄然飞过,飞到这里,飞向更远的地方,仅仅在记忆中留着那份美丽。这世间,奇怪的事很是多,明明是深爱,表达却不完美。明知要放弃,却不甘心就此离开。明知是煎熬,却又躱不掉。明知无前路,心却早已收不回来。明知会受伤,却不愿意放手。明知要等待,却傻傻的独自寂寞。明明不联系,却会拼命的想起对方。

几滴雨后,天开始闷热,却也来了一缕清风。小街也起了热闹融洽的味道,小街摆满了小凳、藤椅,年老的、年少的,坐着躺着享受这如水的月色和凉风的恩惠,红军过云南驿、牛吃田马吃地,小街里似乎孕育着三辈子讲不完的话题。南来北往的驾驶员品着不太上档次的大众茶,我忽然想起我们小时候看到驾驶员时的起哄:

老师傅,带带我,我有十八岁!

十个出来九个坏,

不坏一个偷油买。

偷油买——

十个出来九个骚,

不骚一个酒醉包。

酒醉包——

想起这些儿时带唱带跳的顺口溜,心情似乎也随着人们的泰然中回暖过来。他们聊着最不着边际,真真假假,只图海阔天空的神侃,侃得让人尽兴。我忽然发觉,他们就是新一代的赶马人了。最热闹的还是当街茶馆酒肆,坐在里面的人,喝着当地的包谷酒,悠然自得,别有情趣。

回到客栈,随手从行囊里拿出一本书,借着昏黄的灯光,斜靠床上。天又开始落雨,听到了从屋檐滴下的嘀嗒声。屋外不远处传来汽车走过的声音,是到昆明的吧?不过,这时的我觉得,即使是谁这分钟把我抱上车,我也不会走了,这个黄昏碰到的事,让我有了一个认识云南驿的机会,要不然,有一些东西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错过。胡乱想着,听到几句深沉的赶马歌词。于是放下书起身,才发觉老店主站在自家年久失修的马圈前,哼一首忧伤的“赶马调”,似是在回味着一段无可磨灭的记忆……

唉,正月出门赶马去,

眼泪更比狗尿多……

他在蜂窝煤窑里烧好了水,说,烫烫脚。我和他交谈起来,才发觉老人碰到的并非都是一些伤心的事。听他的口音,不是纯真的云南驿地方口音。他笑笑,算你有些眼神,我的家乡就是出普洱茶的地方,来这里是倒插门。

老人眼睛闪烁起来,他的爱情来临的时候,那是让人难忘的日子。傍晚,伴随着落日的余辉,一队队马帮在叮当作响的马铃声中,进驻这座古老的驿站。天未黑,客房就住满了南来北往的赶马人,他们虽然已经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了一整天,仍饶有兴致地聚集在一起,一面喝着香喷喷的烤茶,一面吹嘘着各自在路上的见闻和奇遇,有男人的地方,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女人,说女人的事,才会传来笑声。人乏睡一觉,马乏吃草料,奔走了一天的骡马大口大口地吞嚼着草料,不时地打着响鼻……

那时的老人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他已经和今天这家客栈的姑娘想好了。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月亮高悬的日子。云南驿不远处的上脑传来姑娘唱歌声:

赶马的小阿哥,

阿妹来等着!

阿哥你要快快来,

阿妹把情话说,

咿哦——喂!

小伙的心早跟着去了:

阿妹吔你等着,

阿哥放马啰。

等着太阳快快落,

再把那情话说,

咿哦——喂!

姑娘也热辣辣起来:

阿妹等阿哥,

心里一团火,

想着阿哥快快来,

见了多快活,

咿哦——喂!

小伙心花怒放:

阿妹吔你等着,

阿哥干完活,

等着星星月亮出,

再把情话说,

咿哦——喂!

店主大爷的爱情故事,让我忽然想起蔷薇,想起墙上的蔷薇似乎在颂扬着什么。盛开的蔷薇给予人对爱情的憧憬,然而爱情不只是一场美丽的梦,花虽然会凋谢,心中的最爱却永不凋零,蔷薇似乎就是恋爱的起始和誓约。

因为,谁也不会把这种邂逅和逢场作戏当作爱情,这里或许还发生过很多这类故事,一到第二天,赶马人迎着黎明,在一片吆喝骡马声中,把昨天的故事遗忘,赶起驮着各种货物的马帮又匆匆奔向它方。只有这位驮普洱茶的大爷认真了,按照约定,倒插门是要姑娘家派轿子把新郎抬进家门的。那天,雨水很有耐心,把轿子上的一些灰尘都轻轻洗掉了,轿子虽不像刚做出来的一样鲜亮,但去接一个走路赶来的灰头灰脑后生已经是足够好了,老人就这样成了云南驿人。现在那个当年和他唱山歌的姑娘已经作古,他俩的女儿一个在大理,一个在宾川,他不愿意离开这里,一个人孤守着这个曾经给他爱情的客栈。

时光流逝二十年了,我想找回我的记忆。想着老人竟然把普洱茶般的山歌唱到云南驿,这样说来,这位大爷似乎成了我这篇文章主人翁,其实不是,我文章的主角是一架飞机,准确地说,是五架飞机,五架二战时从云南驿起飞执行任务,最后被日机击中,在景东掉落的飞机。尽管后来在这里查到的资料,不是一架飞机的螺丝钉。

机场在云南驿南部,我第二天看到太阳就好像是从那边出来的,红红的也柔柔的。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追忆二十年前往事,而是为了二战时在家乡土地上抛头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为了让人们记住他们的名字。成就这次来到云南驿的,是我在朋友的空间里,突然看到几幅过去在云南驿机场拍摄的照片。

其实,在离开云南驿不是很远的无量山和哀牢山那边,发生过好些与云南驿机场有关的故事。美军少尉布鲁格血祭萝卜山似乎只是一些流年碎片,算不了多大壮举,因为那个年代从天上掉下一架飞机,实在是很简单的事。但一想这条命能换十几条命,就决定自己做人到此为止,如此的心胸,试想,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飞机碰山处,现在仅有一个飞机落地时的坑。这块埋葬英雄的泥土地,仿佛是遗迹的最后一点旧闻。坑里长着些茂盛的小生命,被血迹涂抹过的泥土,反射着凌人的阳光,让人心生着敬畏,这好像是一个磐石一样沉重的命题,摆在今人面前的人生天平上。l943年7月14日下午5时许,景东东北部哀牢山地带的龙街乡锅瓦一带农户大都已经从玉米地里收工回进家门,正在生火做晚饭。这时,人们听到一种“哇啦啦,哇啦啦”的怪异的轰鸣声,只见一架屁股冒着黑烟的飞机,发着吼声从西边无量山方向朝戈瓦村子上空飞过来了,由于飞机着火,高度已经很低。村子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飞得这么矮的飞机,还以为是什么怪东西飞来了。一位年老的长者连忙吩咐儿子快拿一块盐巴放到灶台上辟邪。这时,所有的村人都站到屋外,“铛、铛、铛”地敲响洗脸的铜盆。整个村子都响起了“咣、咣、咣”和“梆、梆、梆”敲击器皿的声音。这是古代就传下来的消灾避难、防止遭天谴的方法。平时,要是发生天狗吃月亮或者天狗吃太阳(月食、日食)时,村子里的人都要敲响铜盆,高叫“救日”或者“救月”,但今天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天上下来,只好高喊“救命”了。

飞机越来越近了,目击者这时看到从飞机上掉出来一保温瓶大小的东西,接着成伞状。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保温瓶相继掉出来,像菌子一样从空中往下飘落。据亲眼目睹此事的一位老人讲,飞机坠落在离民房密集处之外一百多米处的萝卜山的山坡上。那位老人说,当年飞机很多,白天黑夜都飞,它们三架一排,一般七排,最多时12排,但飞得非常高,看上去也就像鸟。可这架飞机大得吓人,五个头,怪吼着从我们头顶上压下来。就在我们一家惊恐万状之际,飞机唰地一划飘过去,在我家对面山坡砸下,接着冒起一个大火球,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后又见一个个火球朝山坡下滚动,不时跃起腾空爆炸。

村里毕竟还是有见过飞机的人,知道飞机出事了。随即叫喊人前去救助。村民在下石头村后边的岩子旁找到一人。只见他左手拖着降落伞,右手握着左轮枪,头上戴着氧气面罩。面罩上那长长的吸气管仿佛像大象的大鼻子,同去的二十来个村民见状,以为是什么怪物,吓得往回跑,有的跌倒滚下山坡。有位学过英语人走上去看到那人的背上用中文写着“洋人来华助战,军民一体救护”字样,于是用英语问道:“喂!是美国朋友吗?”美国人惊奇地点点头,竟然有会讲英语的。几位飞行员中的一位被挂在一棵大椿树上,当即被救下。到晚上11时许,又找到一人。夜深了,三个美国人用对讲机与其他伙伴联系,没有回音。从简单的交谈中知道他们机组共五人,还有一位飞行员落在马街子的小河边。到15日才被送到乡公所来。为此,除了一位飞行员牺牲外,其他人都获救了。

这是驻云南驿的美空军基的一架B一24型重轰炸机,驾驶员布鲁格少尉预测这架飞机可能会坠落在罗布山村庄,几十户人家生命财产必然受到不可估计的损失。于是布冷格少尉在千钧一发之际,当机立断决定,除他本人向前延飞超越罗布山村庄再行跳伞外,他要机组其他四人先行跳伞。不料布鲁格少尉向前延飞中,操纵系统无法控制住,飞机突然急向山头坠落,此刻布冷格来不及跳伞,结果机毁人亡,粉身碎骨,热血抛洒在蓝天上,最完整的肉体仅剩下一支大腿。

几位幸存的飞行员被送到县城,沿途排队迎接的群众达千余人,其中有县长及县府职员、中小学生、教师、老百姓。景东县政府还在县城广场召开追悼会,县长在悼词中说:“美空军飞行员布鲁格壮烈牺牲,令人惋惜!他为了反对日本法西斯来华参战,他怀着崇高的中美友情,为维护中国人民的生命财产而死,令人非常敬佩,他永远活在中国人心中!”

抗日战争期间,除了在萝卜山坠毁的一架外,还有四架运输机在空中被日机击中,坠毁景东,先后有九名机组人员遇难,十余名机组人员获救。时间过去已经半个多世纪了,这些铭刻于心的记忆已经斑驳、断裂。这些长眠在景东这块土地上的英雄们,留在人们面前的仅仅只有一块无字的碑石,墓志的书写者也只是他们自己。

二十年后,我又踏上这片土地了。我这次来,还是有私心的。我走过老街,想去看看那个老店主。独自穿过那条湿漉漉石板铺就的老街时,背后有很多怀疑和警惕的目光。我已经看不到昔日的热闹。只有清冷,衰败。这清冷和衰败,让我觉得二十年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距离和事。我的记忆好像是在云南驿撇了一下,然后,一晃就拐过去了,但它曾经让我整个飘荡的日子感到过温馨。我记忆中的云南驿,是漫长而又悠远。

云南驿只留下了我青年时代最为短暂的片段。但就那个短暂的片段,温暖了我整个人生。今天,经过二十年的涤荡,我已经无法适应那里的清冷。走着,似乎要看到老店主的客栈了,而我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接近的恐慌。而且,让我有些揪心的是云南驿机场现在仅存有部分跑道、停机坪、飞机掩体、埋葬难民工的“万人坑”、美空军莫尼中尉牺牲地及他的烈士纪念标等。

作者简介:

周德翰云南省普洱市景东县人,彝族。云南省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冷寂大河》、《无量山公主》,长篇历史小说《帝王之师》,诗集《雨淋沧江》,散文集《神圣文化殿堂》、《心中红叶》、《传奇景东》等。另外参加《云南文庙·普洱部分》撰稿,编撰有地方史志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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