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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缘随喜

2016-11-26庄红蕾

太湖 2016年2期

庄红蕾



随缘随喜

庄红蕾

卢云没想到会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遇见心仪之人。

那是一个四月的早晨,风比较凛冽,寒意沁到衣袖中颇为彻骨。她想用单反记录沐浴在初升霞光之中的圣殿,怎么拍都觉得画面平淡,双手不禁在机器上烦躁起来。这时,耳畔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需要帮助吗?”

她转过头,但见一位身材高大、眼神清亮的男子朝她微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边嘟囔“拍着玩的”边收起相机。他大方地走回旁边的三角架,继续拍摄自己眼中的布达拉,很专业的样子。他专注的神情十分吸引人,侧脸看着像雕塑,不经意地流露着某种艺术气息,以及隐隐追求什么的情怀,竟让她怦然心动。

两人很快熟悉起来,卢云得知他叫林风,一位油画家兼摄影爱好者,最近计划创作西藏主题的画作,同时为一家杂志社拍摄一组展现拉萨风情的照片。“拍日出、朝霞的图片哪儿都有,我要呈现的是圣殿独有的魂魄。”他挺健谈,神情阳光,与日光城的明朗气韵颇为契合。他说自己准备在这儿守候一周,捕捉它在旭日东升、霞光满天或者祥云围绕之时的不同气质,还有一早就聚集其下的善男信女们的虔诚表情。

“摄影师真辛苦,光这些器材就要耗掉你的不少能量,而且还要在寒风中苦苦守望。”卢云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

没来由地,他的面容凝重起来,语气中夹着一丝庄严:“真正的作品是要讲缘分的。当你做好所有的准备,必须怀着足够的耐心等待,留住那个境由心生又稍纵即逝的瞬间。”这番话说得她肃然起敬。他也许意识到自己有些一本正经,便用一种放松的语调问:“你为什么也来这儿拍晨曦呢?”

卢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她下榻的酒店就在布达拉宫的后面,那晚突然想去看看广场夜景。由于手机正在充电,她带上相机出了门。记忆中穿过一个路灯幽暗、少有游人的公园,园中有水,一群水鸟的热烈歌声穿透了寂静的夜。去时很顺利,她望见矗立于山的宏伟建筑,璀璨着散发佛光;望见墙边一排排硕大的转经筒,被一只只虔诚的手转过无数坚定的信念。归来时原路返回,却在不知不觉中走错了路,小径似乎了无尽头,灯火也愈加暗了下去,心便开始慌起来。

“那晚出门仓促没带手机没带钱,周围又无人问路,我处于失联状态。”她身临其境,心有余悸。“后来多亏水鸟又开始鸣叫起来,我循着声音找到了那片池塘,沿着旁边小道终于走到公园门口。我赶紧向门卫请教它们的名字,他说叫黑尾鸥。”卢云脸上露出感激之情。

他笑了:“敢情黑尾鸥还是活雷锋呢。其实不用怕,这儿人都心善的。你很会讲故事,瞧你这绘声绘色的我猜你一定喜欢文字。要不我接着再猜下去,你与夜色中的布达拉相遇之后还想看看它在晨光中的模样,是吗?”她也笑了,恍惚间仿佛他是多年相知,某种温情的氛围油然而生。

以后的几天,卢云都早早来到空旷清冽的广场,和林风一起静看天边的瑰丽演出。她不去想是大自然的舞台占据了自己的视线,还是被身边这个时而爽朗开怀、时而投入不发一言的男子吸引?记得那天看到了日出,朝阳犹如巡视天下的君王,带着红绸和金纱织就的冠冕,将布达拉洁白的宫墙映照得圣洁庄严。犹如水墨,金光缓缓洇开,与一缕缕乌云调和在一起,衬出了连绵山川的厚重感;华灯绽放,宛若一树树发光的仙桃,为高远的天地注入祥瑞和轻灵。一辆公交车驶过,车上的人有福了。

那一瞬,卢云的身心完完全全臣服于这份壮美。

那一瞬,她心中冻结的情被消融,泪珠缓缓自脸颊滑落。

那一瞬,前尘往事仿佛火苗,燃烧着,跳跃着。

半年前,卢云有个平静的家,过着平静的生活。

丈夫陈雨是大学校友,曾是中文系的才子,用一首首诗追到了她——当年的英语系花。她是深度文艺青年,热爱一切漂亮的文字,专业又让她中西合璧、古今兼修,刚才还在庄子的《逍遥游》中翱翔,一会儿又飞到华兹华斯笔下的黄水仙海洋中了。年轻时多少有些好胜,每次陈雨为她写诗,她必回一首,非要赛过他似的。然而真正打动她的并非是他的原创,而是美国桂冠诗人弗罗斯特的短诗《忠贞》:

The heart can think of no devotion

Greater than being shore to the ocean—

Holding the curve of one position,

Counting an endless repetition.

不知道还有怎样的忠贞

胜过岸对海的一往情深——

守住了一个弧度,

默数无尽的往复。

读后卢云非常感动。她是一个画面感极强的人,顷刻间就去到那一望无际的水域了。假如她是活泼任性、理想主义的海,那么他就是静默沉稳、脚踏实地的岸,用无比辽阔的臂弯守护她所有的梦境。那晚,她和陈雨携手漫步在校园的小树林中,在月上柳梢头的一刻献上了自己的初吻。

一切顺利,毕业后他们很快结了婚。他凭着出色的文字功底考入某某局,给一把手当秘书;她则进了一家著名外企,先当翻译后被培养为内训师。在同学圈中他们被称作“金童玉女”,受尽艳羡;生活就是朱自清的散文:“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只有卢云自己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幸福感仿佛沙漏,一点一滴地消失,不知哪天殆尽。陈雨的公文越写越快,离诗越来越远;应酬难免,他喝得满脸红光回家,吐出的酒气代替了玉兰的芬芳;渐渐显山露水的肚子不复是她心中清秀才子的模样……晚上即使在家他也很少摸书本,而是盯着电视看到睡觉。她不是没有抱怨过,然而他的话亦很在理:“我很累,就喜欢看俗一点的,哈哈一笑比什么都好。以前总飘在云端,现在该接地气了。”

卢云默然,叹了口气。他对她好,知道她喜欢闲云野鹤,便让她从公司辞职成为自由讲师,讲多少课凭自己心性而定。每次出差回家,他总准备好她爱吃的饭菜,按摩她因长久站立而有些肿胀的小腿。她很感激,心想他还是宠她的:不用为稻粱谋,不要去打卡报到,她依然能够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这难道不是幸福?可心底总盘旋着一份怅惘、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让她觉得与他有千山万水般的遥远。红袖添香、赌书泼茶,有多少后世的女子中了你的蛊啊。

不管怎么说,卢云的外表是平静的,生活宛若涓涓细流流淌下去。谁曾想,平静水面下有着暗流,最终形成一股力量淹没了惯性的轨道。那天,课程临时由一天改为半天,她下午就回来了,决定去家附近的公园欣赏秋色,看秋叶如何飘落在地写就岁月的诗行。踏上心爱的梧桐大道,她瞥见远方长椅上坐着两人,男的赫然就是陈雨,旁边是个长发披肩的小女生。小女生把头靠在陈雨肩上,仿佛一只柔媚的猫。像被施了定身术,卢云呆在原地一动一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么长的时间里,她的情感与理智蛇一般地纠结在一起,却从未料到这样的结局。她的心开始痛起来,回想起那首俘获她芳心的《忠贞》,如今成为时光中的绝妙反讽。

那晚她向陈雨摊了牌,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一支接一支抽烟,面容在雾里恍若隔世。终于,他开口了:“我要找的是老婆,不是女神。在我看来生活就是一颗最普通的大白菜,不是那叫‘翡翠白菜’的名贵玉雕。在你面前我低到了尘埃里,可是心里没有欢喜,因为我不是张爱玲。”这番话击中了她,心底竟生出怜悯来,然而愤怒也不由分说地窜了上来,小女生小鸟依人的样子化作一根刺,梗在自己烟熏火燎般的喉中,她很长时间说不话来。

教学目标:第一,知识与技能。理解反常积分的概念及其敛散性的定义,会应用定义判别反常积分的敛散性。第二,过程与方法。经历用极限思想从定积分抽象反常积分的过程,提高学生的数学抽象素养、逻辑推理素养及数学建模素养。第三,情感与价值。通过学习,培养学生学习高等数学的兴趣,感受数学世界的奇妙与和谐,培养学生勇于探究物质世界的精神。

最后,内心深处的高傲占了上风。与其等陈雨提出解约,还不如女王般地赐他自由:去抱你的大白菜吧!反正我绝不过只有大白菜的日子。两人很快办好手续,云淡风轻道了别。然而卢云没想到,分手之后她的生活陷入一个巨大的空洞,痛苦化作一首黯哑的乐曲回荡在耳畔。这几年习惯了他用人间烟火夯实的土地,让自己的精神可以驻扎;如今泥土消失了,她像一株连根拔出的植物,被曝晒在真相的荒原中。那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初恋,曾经一遍遍勾勒描画的未来,都去哪儿了?

卢云只身来到西藏,把自己在五千多米的高度上放逐。高原反应毫不客气,她头痛欲裂、彻夜难眠,心中却升起某种奇特的快感。她一直不喜欢高尔基的文章,然而此刻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是那么酣畅淋漓、痛快无比。四月初的藏区雪峰处处,跃入她眼中的不是晶莹和美丽,而是寒意逼人,冷若冰霜。

假如旅途中还有些慰藉的话,那便是林芝那边大片盛放的桃花攫取了她的心。卢云印象中的桃花是艳丽的,粉红的花骨朵在绿叶的映衬下涂抹着春天的色彩,树干不高却显得清秀玲珑;然而这儿的桃花是素朴的,繁盛的花朵呈现粉白色,乍一看不太起眼,再一看却品出恬淡的韵味来。它们立在村头旁、田野里,怡然自得,一派与世无争的风范。她在日记中写道:“一株高大的桃树吸引了我的目光,它绽放得如火如荼,好似生命的烈焰在燃烧,把内在的美展现到极致。而到了落花时节,花朵们将义无反顾地飘向大地,不留恋,不粘滞,让缤纷的落英为大地添上另一种美。花开则开,花落则落,需要做些什么时便淋漓尽致地打开自己,需要放下时便释然而去。我为什么放不下呢?”

卢云知道往事不可追,陈雨就像她生命中的一阵雨,洒过就洒过了。她难道不是他生命中路过的一片云么?今后,她这片云将停留在哪个树梢、歇息在哪片山岗?这就是生活的终极之谜吧。旅途中她曾结识过两个背包男子,貌似玉树临风行走天涯的侠客,最终却让她瞧不上眼:一个在日喀则旅店里和萍水相逢的女孩子们搂搂抱抱逢场作戏,另一个在珠峰大本营里因高反难忍时不时给家里打电话:“妈妈,我要回家!”

然而这个林风不一样,让她欣赏。

拍摄完布达拉广场的那天,林风提议晚上去八廓街上的玛吉阿米餐馆小聚,传说那里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与情人玛吉阿米幽会之处。卢云问:“你也喜欢仓央嘉措的诗吗?”他给了一个漂亮的回答:“在西藏,不懂他的诗难以创作有灵性的作品。”

那是一座土黄色小楼,一进去卢云便有没来由的欢喜。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藏式风情,桌上摆着关于这位情圣的书籍、明信片以及世界各地游客手书的留言薄。一个易拉宝上留驻着仓央嘉措的心声: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欢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会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白羽的仙鹤,

请借我凌空的双翼。

我不飞往远处,

只到理塘就回。

他的嗓音充满磁性,令卢云有些心旌神荡。他动情地说:“这首诗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轮回,相信他幻化成白羽的仙鹤。你知道吗,七世达赖就是理塘找到的。”

在橘黄色的灯火下,卢云觉得这是个浪漫的结局。她忍不住问:“那玛吉阿米最后怎样了?”

他语气里透着惋惜:“被杀害了,也有说是远嫁他人的。与如此身份的人相恋,注定是场悲剧。不过他们最终成为传奇,就像《布达拉宫词》中所说:‘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行到拉萨卖酒家,当垆有女颜如花……今日黄衣殿上人,昨宵有梦花间住……”卢云惊异于他的博学,进一步问道:“那你怎么看待这个集宗教领袖、诗人、情种于一身的人?”

“我是欣赏他的。我想如果能够选择,他必定放弃万人之上的荣耀,而是与心爱的女子过凡夫俗子的生活。在无奈之下他敢于寻访心上人,敢于写这么多真性情的诗,我觉得在一定程度上他活出了自己。”

餐后林风说自己租的工作室就在附近,她如果愿意的话很欢迎去坐坐,卢云欣然前往。那是一处位于二楼的两室一厅,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画室。她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作品,多为拉萨风情的描摹,也有不少散发着宗教气息的人物画,比如大昭寺门前无数匍匐在地的信徒们。她幽幽叹了口气:“每次凝望着他们一次次地五体投地、然后再起立、跪拜,觉得好辛苦。当然,他们脸上书写着神圣、满足,有的阿婆明显体力不支,却依然艰难地坚持着。是什么力量驱动他们宁可损耗身体的油也要点亮心灵的烛火?想来不少人以虔诚到极致的方式来到这里,要多强的信仰才能支撑住千山万水的跋涉?”

他放了藏地音乐,递给她一杯红酒,道:“有些境界是我们无法体验的,留出空间敬畏它就行了。不必觉得他们苦,个中滋味只有自知。我还是更喜欢禅宗,自性具足如莲花的收放,一切随心就好。”

他说的话熨帖自如,卢云觉得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晚上。在红酒的氤氲氛围中,他们谈诗,谈艺术,谈修炼,不知不觉空气中酝酿起撩拨人的味道。她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如何沉入他的臂弯。依稀中,她隐约记得自己被抱上床,有手指弹奏琴键似地敲击她,衣服一件件滑落有如蝉衣的褪去。她身心最柔软的部分在他的目光中徐徐展开……

翌日清晨当阳光照进这间屋子的窗,卢云看见自己躺在林风身旁。

他朝她侧卧着,闭着双眼,神情安详,嘴角似乎挂着一丝微笑。她久久端详他,心底漾起温柔,伴着一声低低的叹息:我爱上他了!这样想时她把头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一只手抱住他的腰。他醒了,凝视片刻,然而头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她立即感到自己被点燃了,嘴唇在燃烧,整个身体在燃烧,渴望他把自己带到灵魂不可知的岸边。她是十分传统的女子,以前与陈雨在一起时也是等到婚后才完成从少女到少妇的跨越;然而此刻,去他的伦理吧,让所有的框框见鬼去吧,在辽阔的雪域高原,我只知道情,我只要情。

顺理成章,卢云退掉了酒店,搬进林风的小屋。第一个星期非常甜蜜,他带着她走遍了拉萨的大街小巷,同时拍摄了不少佳作。天蓝得令人心醉,朵朵白云飘逸其上犹如洁白的诗行。阳光丰富得无穷无尽,每天像轻纱一样笼在街头,令人触摸恰到好处的温暖。春天更是给每个角落涂上了亮丽的色彩,树们换上了嫩绿的袍,花儿们姹紫嫣红,一片片的就像各式各样的花帽子。不远处的拉萨河清澈湍急,散发着泠泠的光,映照着近树晴川。在藏式园林罗布林卡,她与他携手漫步林中小径,心中再一次开始憧憬未来。

有天卢云兴之所至,到八廓街编了藏式小辫,还买了身藏袍打扮自己。林风说这身装扮极好,她怎么看都有藏妹的神韵,也许前世她就栖息在这片土地上。他为她作画,她生平第一次当模特:坐在窗前,手托腮帮,若有所思地凝望窗外明媚的一切。她的侧像比正面美,而且恰到好处地露出华丽的小辫。他创作时十分投入,与平时的轻松开朗判若两人,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种虔诚的气息。等看到画作时,她忍不住赞叹起来:窗外天空处理得十分到位,黄昏时分云彩迷离,带着梦境的色彩;窗内光线稍暗,让她悠远的神情染上些许神秘;她脸部轮廓柔和,被鲜艳小辫映衬着像一朵美丽的藏红花。她喜不自禁地宣布:收藏了!

那夜卢云告诉林风自己离异单身,没想到在拉萨再度相恋。他说自己也离了婚,五岁的女儿跟着前妻。

“我一工作起来没命的,又要经常跑来跑去,几年之后她受不了了,说和我在一起太寂寞了。”他的眼角闪过一丝忧郁。

“难道这些作品还不足以留住她吗?生活中除了大白菜,还需要精致的翡翠玉白菜。”她惊讶于陈雨的话如何突然跳了出来。

“她要的不是我的才情,是我的时间。其实她很贤惠的,做一手好菜,默默带孩子从不抱怨。可骨子里她希望我和她逛商场,听她絮叨家常,陪她看喜欢的片子。可是我想做自己,不愿为某个人而改变。终于,她说累了,也想活出自己了。”他的嘴角挂着苦笑,她柔肠婉转起来,用热烈的吻去抚慰那丝苦笑,在他耳畔低语:“凡俗的老公太多了,我要你的才情,让你自在地做自己。”他回吻她,两人紧拥着相缠相绕;那张不大的床化作月光下的浅浅海域,他们是簇拥交错着的水草。

就像卢云没料到会在布达拉广场上遇见林风,她也没料到彼此间水乳交融的甜蜜只延续了一星期。第二个星期他说已经休息好一阵了,自己要开始创作。她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相信灵感会来敲门,其余的就交给她好了。和每一个沉浸爱河的小主妇一样,她去买菜,笨拙地开启厨房中的创造。她不善烹饪,却愿在菜谱的名胜间游历和尝试,一想到这些菜肴能够变作各式营养支持他的事业,她便觉得这些作品镌刻了她的影子,心中浮泛着成就感。只是林风工作起来极其沉醉,吃饭也就草草扒几口完事,她一腔的柔情蜜意还没来得及表达,他便转到画板前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对着几个精致的碗碟细嚼慢咽。不由分说地,失落的潮水升起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体会林风前妻提起的那种寂寞。明明近在咫尺,他却神游在自我的世界里,她插不进去。她疑心自己的情感是否太依赖了,拿出电脑想写点东西来着,可是脑袋里一片混沌,诗呀,散文呀,都跑到爪哇国去了。有时他会熬夜,有时拥着她入眠,只有在那个短暂的时刻她觉得他是爱自己的,不能怪他,自己又怎会和艺术吃醋?然而其它时候他有着可望不可即的遥远。他果然是自性具足的,需要时到她这个港湾休憩一下,然后独自扬帆出行。她并不要求他时刻相伴,然而盼着与他同行,希望他看见她的存在。对了,藏民打招呼时会说“我看见你了”,“看见”意味着我们之间是连接的。她也有自己的需要和追求,她希望听到一个温柔的嗓音:这些我都看见了。

可她知道林风不会这样做,因为他已告诉她“我要活出自己,不为他人而改变”,没有再谈的必要。她曾经不屑于陈雨的俗,此刻却悟出他的好处来:大白菜可口,一棵棵地摆放显得丰盛富足;它象征着人间炊烟,一缕缕地飘出温馨来。如今的身边人的确优秀,与她志趣相投,可她难以感受到家的温暖。她想到毛姆以印象画家高更为题材创作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主人公为了追寻艺术抛妻弃子,去到南太平洋群岛的塔希提岛。不过才华横溢的男人到哪儿都能受到女性的崇拜,在岛上一位土著姑娘依恋他,全身心、无条件地伺候他。“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嫁给出色的男人犹如在刀尖上跳舞,旁人看上去很美,你每动一步都是锥心的痛苦”,卢云忆起在某本书中读到的这段话。

问题是:假如用一把刻度尺来衡量,一分最低,十分最高,她心甘情愿的程度到底打几分?

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是盲目的,甚至是愚蠢的。那是因为情在发酵。

不过,情像潮水,有升亦有退。也许林风太过真实不愿矫饰自己,卢云的情退得也快,露出了理智的礁石。她不再兴致勃勃地在菜谱里寻幽访韵,做饭潦草,小屋的气息开始荒凉起来。好在林风并不在意,自有精神的食粮滋养。她在思考:假如自己和他真的有未来,自己愿意做那个土著姑娘吗?或者做现实里悲惨、诗歌里永远灿烂的玛吉阿米?想着想着她又疑惑起来:为什么自己既不满足和陈雨的婚姻,又不满意与林风的恋情?我到底要什么呢?

那夜,很好的月色。月光水一样地从窗口泻进来,皎洁安宁,用一种柔静的力量安抚卢云迷乱的心。她开始回想那些写月光的诗词,还有美妙的音乐,比如德彪西的《月光》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不知何时朦胧入梦,梦见自己回到从前,只是角色掉了个儿。林风变成了以前的她,神明般地高高在上,在灵性的河流中自在畅游;而她处在陈雨的位置,谦卑地接住现实中琐屑的一切:去超市采购柴米油盐,为一日三餐与炉火相伴,收拾肮脏的碗碟和衣物……她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心却欢喜不起来,尘埃里也没开出花来。张爱玲毕竟是聪明的,即便痴迷也只一时,最终离他而去。据说胡兰成写完《今生今世》后颇为得意地把稿子寄给张爱玲,她却没有回复片言只语。即使孤单,她内心终究是高傲的。

梦醒后卢云看了下时间:清晨三点半。她很感激这个梦,头脑想不清的问题,身体通过潜意识演绎未来的场景,为她的判断和选择提供了有血有肉的材料。林风睡得很熟,俊朗的眉宇间有着婴儿般天真的神情,让她心生怜爱。看上去他又熬夜了,衣服没脱被子没盖,估计一倒下就睡着了。她轻轻给他搭上被子,不经意地摸到一个东西,原来是从裤袋里滑出的钱包。她一般不动别人的东西,此刻却有些好奇地打开了它,里面是证件、信用卡之类。不过她在夹层里翻到了一张全家福,林风和另外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在微笑着。照片中的女孩非常可爱,她的母亲长相甜美,看上去贤淑温柔,是相夫教子的好女人。卢云在心中低语,好似她就站在跟前似的:“他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你也是最适合他的。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就更做不到。谢谢你让我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卢云知道她应该回归了,再长的旅行也有尽头。她要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重新描画未来。她从不曾一无所有,她有爱自己的父母,有需要授课的客户,还有文字和音乐,而这半年多的经历又将在行囊里添上沉甸甸的收获。她久久地打量着林风,自己是那么喜欢他,可她已经明白最好与他做朋友,而不是伴侣。她开始收拾行囊,把他为她作的画放了进去,心想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纪念。她轻声对他说:相信还会再见面的,那时就着一杯清茶,谈谈咱们都喜欢的,得半日之闲,抵十年尘梦。还有,你送给我这么多仓央嘉措的诗,临别时我也借花献佛送首诗给你吧。

她找到一张卡片,用钢笔郑重地写下: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卢云走进晨曦中,准备步行至布达拉广场。

清晨的街道空寂无人,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气十分清新,微凉的风抚着她的脸颊,令她觉得舒爽。尽管思绪游弋如灵动的小鱼,她的心却像明镜似的,映照出所有的人与事。

她是感谢林风的,他始终真实地活出自己,她至少会把他身上的一部分融进自己的未来。也许第二段恋情就是上天送来疗愈她的,让她真正把陈雨离去的痛苦放下了。也许陈雨也是上天派来点拨她的,没有人可以留驻时间,每个人在岁月的步伐中重新定义自己想追寻的,强求不得。如今,她把第二段恋情也放下了,心中一片平和。佛家云“因缘聚散”,这缘应该就像天边路过的云、空中飘过的雨、林间吹过的风,相逢时纵然欢喜,分别时又何须伤感,怎么样都是OK的。卢云想起林芝的桃花来,漫山遍野开放着却毫无油菜花那种烈焰般的气势,它们恬淡、素朴,安然立于天地之间,花开则开,花落则落。今后,她将珍惜生活这条河流赐予她的一切,假如能与某个人相知相伴固然美好,假如没有这样的缘就好好爱自己,只有自己永远是自己的一道光。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布达拉广场,再一次凝望云彩和远山,它们将宫殿烘托得神圣庄严。她想起在这儿遇到林风,和他一起等候天际的光与影,不禁微笑起来。林风把那些精美的照片拷给了她,她会好好珍藏。

然后,她折回八廓街玛吉阿米餐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任阳光伸出温软的手抚遍她全身。她要了一杯青稞鲜酿慢慢品,心想在回到江南小城前细细体验一下西藏的味道。留言簿按照省份整整齐齐摞着,她一下就找到了“江苏卷”。已有好几本写满了,最后一本才起了头,后面是大片的空白。写点什么留在拉萨、献给西藏呢?既然这里到处都是仓央嘉措的诗,我也模仿着写几句吧。不管写得怎样,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是真诚的:

见与不见

你是远方

我在这里

见与不见

岁月迢迢

沧海桑田

见与不见

千年古桃

花落花开

见与不见

你在心里

寂静欢喜

作者简介:

庄红蕾女,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太湖》、《雨花》、《江南晚报》、《无锡日报》、《扬子晚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