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研究需要新思维
2016-11-26吴相洲
文/吴相洲
唐诗研究需要新思维
文/吴相洲
唐诗是人类优秀文化遗产,应该给今人生活以更多滋养。但20世纪以来,受西方强势文化影响,唐诗研究观念和方法一直处在引进、消化、吸收阶段,学人很少自主设计唐诗研究之路。但西方文学观念和方法基于西方文学活动建立,用以阐述中国文学活动有时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应该立足于唐诗实际,探索中国唐诗研究之路,使唐诗活动描述更加清晰,唐诗创作经验总结更加具体。唐诗研究需要新思维。
诗歌在唐人生活中的位置
自主设计唐诗研究之路要首先弄清诗歌在唐人生活中占有什么样位置,唐诗以何种方式存在。
诗歌说到底是艺术化的言说。人类社会需要交往,交往需要话语,诗歌语言精妙,能直达人心,能给人美感,是艺术化的言说。获得这种言说能力,就会增进交往水平,就可以享受这种言说产生的愉悦。使用诗歌进行交往是古人一种生活方式。在唐代,人们可以用诗歌语言来传达任何需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举凡言志、抒怀、问询、陈情、干谒、请托、公告等活动,都可以用诗歌表达。崇尚诗歌,创作诗歌,欣赏诗歌,使用诗歌,是唐人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
对于诗歌在生活中的必要性,孔子就已经做了明确揭示。《论语·阳货》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认为一定要学诗,因为诗是调理性情的工具,参与社会活动的素养,增广见闻的途径。这说明在孔子时代,诗是上流社会的交流话语。
“不学诗,无以言”传统一直延续下来,到唐代得到空前程度的发扬。在唐人生活中,诗歌是高尚生活的元素,是交流情志的媒介,是步入上层社会的资质,举凡庆典、饮宴、游览、欢会、送别等场合,都有诗歌活动在其中。没有诗歌加入,活动将大为逊色。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载有诗人郎士元和钱起故事:“自丞相已下,出使作牧,二君无诗祖饯,时论鄙之。”当时朝官外任,照例要举行宴会,宴会要有诗人作诗送行,最好是当红诗人作诗送行。如果当红诗人没有到场,这一活动将大为逊色。
在唐代,能诗是有文化素养的标志,是参与上层社会活动的必备条件。读书人要想步入上层社会,首先要熟悉上层社会语境。在“不学诗,无以言”的环境中,诗是最有效的资质证明。一个孤立无援的士子,完全可以凭借诗艺出入上流社会。以诗赋取士是唐代一项政策,因诗名而获官职事例不胜枚举。
总之,在唐代,诗歌是一种活动,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活动就应该包含主体、类型、功能、信息留存等多个侧面。仔细分析这些侧面都会有新发现,新的唐诗研究就可以从分析这些侧面开始。
唐诗主体的形成过程
诗歌活动主体有作者、歌者、组织者、教师、商人、大众,等等。作者是第一主体,歌者是第二主体,组织者是第三主体……每个主体还可以继续划分,如按性别、按地位、按家族、按地域、按年龄等。这些划分都关乎诗歌活动。例如不同诗人创作时选择题材和体裁可能各不相同。艺人传唱是唐代诗歌一种存在形态,是诗歌传播和价值实现的重要途径。艺人可能不直接参与诗歌创作,但有可能间接参与诗歌创作。以乐府诗创作为例,其作用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把非乐府诗变成乐府。例如盛唐大曲《凉州》《伊州》《陆州》选取了许多诗人的诗作。有些诗原来不是乐府,通过他们选取才成了乐府。第二,选诗时对这些诗作进行编排,将这些诗作纳入到某种抒情结构或叙事结构当中,原来一首首独立的诗篇变成了大曲表演的有机组成部分,诗作价值被放大、缩小甚至转移。第三,艺人为了合乐,时常改动作品字句,可能会损害到这些诗作原有价值。组织者作用同样巨大。例如皇帝是诗歌活动最重要的组织者。唐代崇尚诗歌风气的形成,一系列优待诗人政策的出台,都与皇帝提倡密不可分。至于教师教授诗歌,商人贩卖诗集,众人欣赏诗歌,都有诗歌活动主体参与,都可能影响到诗歌创作、传播以及价值实现。
研究诗歌活动主体形成过程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例如一个诗人通过哪些途径获得诗才,就值得深入研究。诗人才能包括知识、技巧、艺术三个层面。知识是创作基础,是话语资源库;技巧是写作技术,是写作基本训练;艺术是技巧延伸,是创造性的表达能力。诗人知识来源、技巧来源、艺术来源都值得深入考察。李白诗“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杜甫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明知识储备非常重要。李白“三拟《文选》”,杜甫强调“熟精《文选》理”,说明模拟前人作品非常重要。杜甫诗云:“时见文章士,欣然澹情素”(《送高司直寻封阆州》),“荆州过薛孟,为报欲论诗”(《别崔潩因寄薛据孟云卿》),“说诗能累夜,醉酒或连朝”(《奉赠卢五丈参谋琚》),“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敝庐遣兴奉寄严公》),“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说明与友人谈论诗艺,提高艺术水平非常重要。探索唐人诗才获得是非常有价值的课题。唐诗是中国诗歌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古代著名诗人唐人占半数以上。在惊叹唐人诗歌辉煌成就之余不禁要问:为何这么多优秀诗人集中出现在唐代?他们诗歌创作才能是如何获得的?有没有经验可供今人借鉴?学界对这些问题一直没有系统论述。领略唐诗辉煌成就固然重要,从中获得创作经验更为重要。把握唐人诗才获得途径,为提高今人语文能力提供帮助,是研究唐诗的重要任务。
唐诗活动的类型
诗歌活动可以分成很多类型。以参与人数划分,可以有一人、二人、多人等;以场景划分,可以有自作、题壁、游览、集会、比赛等;以组织形式划分,有自发、唱和、奉命等;以传播方式划分,有自赏、题壁、传抄、教育、歌唱等。这些类型还可以继续分析。
如组织形式中的唱和就可以继续分析。有形式上的规定性,像字数、句数、用韵等;内容上的规定性,像题目、事件、人物、功能等;时间上的规定性,像时序、节日、同时、先后等;人员上的规定性,像二人、多人、友人、上下级等;唱和的评判,像评判者、评判标准、评判形式、评判过程、评判结果等;相互影响,如题材、主题、形式、风格、主动、被动等。其他两种组织形式也可以继续分析,如奉命创作就可以分析命令主体、命令内容、潜在范式等,自发创作可以分析创作动因、创作过程、创作形式等。
再如传播形式中的歌唱活动,有诗人之歌,有乐人之歌,有大众之歌。诗人歌唱活动就可以分析出许多层面:所歌作品有自作,如云:“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有他作,如云:“云是孟武昌,令献苦雪篇。长吟未及终,不觉为凄然”(元结《酬孟武昌苦雪》)。歌唱情境有自唱自听,如云:“世上皆如梦,狂来止自歌”(王维《游李山人所居因题屋壁》);有自唱众听,如云:“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歌唱形式或有音乐伴奏,如云:“壶酒朋情洽,琴歌野兴闲”(孟浩然《游凤林寺西岭》);或无音乐伴奏,如云:“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或边歌边舞,如云:“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乱”(《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或只歌不舞,如云:“白酒一樽满,坐歌天地清”(司马扎《山中晚兴寄裴侍御》)。诗人歌唱还可以继续分析,如场所、曲调、情感、与乐人歌关系、与众人歌关系,等等。乐人之歌和大众之歌类型也可以继续分析。
唐诗活动的功能
任何活动都有目的,诗歌能够成为唐人一种生活方式,说明诗歌满足了唐人某种生活需求。分析各种诗歌活动主体需求也是很有价值的课题。例如诗人作诗是为了抒情、言志、社交、应用等。而抒情可以分为自适、舒忧、悲愤等;言志可以分为咏怀、咏史、咏物等;社交可以分成应制、唱和、投赠等。应用是指用诗歌来代替应用文体,如书信、布告、奏章等。皇帝参与诗歌活动目的可以分为礼赞神灵、美化政治、敦睦亲族、和谐上下、自我娱乐等。演唱诗歌是艺人赖以谋生的手段(也不排除对诗歌的欣赏),演唱诗歌方式多种多样,发挥作用也个不相同。大众参与诗歌活动是为了满足精神生活需求,他们通过听歌看舞赏诗歌、传唱诗歌,诗歌使他们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每种功能还可以继续分析。例如诗歌的社交功能就值得深入考察。读书人要想步入上层社会,就必须熟悉上层社会语境。“不学诗,无以言”,“诗可以群”,在唐人生活中这是真实存在的。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向京兆尹韦济陈情:“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在杜甫看来,自己有过人的作诗才能,就应该“立登要路”,在朝廷担当要职。虽然这一愿望没有实现,心中充满郁闷,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来形容参与宴会时叨陪末座的屈辱,但他毕竟可以凭借诗艺自由参与上层社会活动。
功能分析是认识诗歌产生的重要视角。例如郊庙歌辞创作就出于皇帝敬天礼神的需要,艺人传唱诗歌可能激发了诗人写作热情,等等。学界从功用角度研究唐诗产生工作做得还很不充分,值得下大力气进行研究。研究唐诗在唐人社会中的功用,可以为今人诗歌生活提供有益借鉴。
唐诗活动的文献留存
诗歌活动必然会留下种种痕迹,这些痕迹是后人研究唐诗的重要依据。考察诗歌活动的文献留存问题是唐诗研究的重要课题。
诗歌活动各个主体都有可能影响到诗歌文本留存。皇帝命人整理某人诗集,艺人传唱对诗人拼接割裂诗作,商人贩卖时为了获利以次充好,都可能影响诗歌文本留存。例如唐代宗命令整理乐章对《王维集》编纂就有直接影响。《旧唐书·王维传》云:“代宗时,缙为宰相。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缙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之,帝优诏褒赏。”王缙《进王维集表》云:“中使王承华奉宣进旨,令臣进亡兄故尚书右丞维文章。恩命忽临,以惊以喜,退因编录,又窃感伤。臣兄文词立身……乘兴为文,未尝废笔,或散朋友之上,或留箧笥之中。臣近搜求,尚虑零落,诗笔共成十卷,今且随表奉进。……宝应二年正月七日。”代宗要整理王维乐章,并派中使王承华给王缙下旨,王缙发动“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诗笔共成十卷”,“随表奉进”。代宗收到《王维集》和表后,作了《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给王维诗以很高评价:“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抗行周雅,长揖《楚词》。调六气于终篇,正五音于逸韵。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诵于人口,久郁文房,歌以国风,宜登乐府。旰朝之后,乙夜将观。石室所藏,殁而不朽。柏梁之会,今也则亡,乃眷棣华,克成编录。声猷益茂,叹息良深。”可见代宗对《王维集》编纂和在乐府留存起到了直接促进作用。
再看艺人传唱对诗歌本文留存的影响。如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艺人所唱《昆仑子》作:“扬子谭经去,淮王载酒过。醉来啼鸟唤,坐久落花多。”《春日上方即事》:“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鸠形将刻仗,龟壳用支床。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鸟藏。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艺人所唱《一片子》作:“柳色青山映,梨花雪鸟藏。绿窗桃李下,闲坐叹春芳。”不仅题名不同,而且句数、用字也不同。正如任半塘《唐声诗》上编所云:“至于盛唐大曲,今日仅传之《水调歌》《凉州歌》《伊州歌》《陆州歌》《大和》数套中,多有借用当时名家五、七言绝律者,拉杂联缀,不问内容,其中亦有割律为绝之情事在,而被取之原作无不为徒诗。此种或割或续之事,疑多出于当时乐工歌伎之手,但求一时谐声了事,不计其余,遂滋讹舛耳。”因此在整理乐府歌诗文本时要充分考虑这一因素,把这些文本当作一个特殊留存系统,不能根据传世别集随便校改。
再看商人贩卖对诗歌文本留存的影响。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云:“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由于元白诗歌广受欢迎,商人们乘机抄写贩卖。这固然有助于诗歌流传,但也因此出现了新问题,有人冒名顶替,将自己诗当作元白诗贩卖。这是商人参与诗歌活动给诗歌文本留存带来的负面影响。
诗人歌唱活动也会影响文本留存:或体现在诗题上,或体现在内容上,或体现在形式上。例如歌诗标题往往留下一些歌词性标记。如白居易《短歌行二首》云:“住不得,可奈何,为君举酒歌短歌”(其一),“歌声苦,词亦苦,四座少年君听取。……从古无奈何,短歌听一曲”(其二)。诗人唱的是《短歌行》,诗题也是《短歌行》。再如诗人歌唱活动也会对诗歌内容产生影响。因为诗人歌唱有悲歌、放歌、狂歌、高歌、浩歌等情感类型,可能会影响诗歌题材和主题,而且诗人所唱歌曲往往有相对固定的题材或主题,尤其是乐府诗,有固定的题名、本事、曲调、体式、风格等要素,要求乐府诗在流传过程中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定性,诗人歌唱、作诗时会遵循这些本事和体式。
从诗歌活动角度来看唐代诗歌本文留存问题会有许多新发现,如诗歌排列方式,类书编纂体例,活动类型与诗歌体式特征形成,等等。
结语
上面分析了诗歌活动主体、类型、功能、留存等侧面。除了这些侧面,还可以考察诗歌活动其他侧面,如本质、过程、规律、条件,等等。过程分析,如创作过程、传播过程、价值实现过程等;本质分析,如诗歌到底给人提供了什么,人们为什么需要诗歌等;规律分析,如诗歌活动规律,诗歌活动原理等;条件分析,如音乐、绘画、印刷、教育等。总之,唐诗研究太多人云亦云,需要以新思维开拓新局面。只要本着继承古人而又超越古人,吸收外来而又为我所用,立足当下而又考虑长远的立场,开动脑筋,自主设计,唐诗研究就能呈现出另一种景象。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