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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判的“症候解读”

2016-11-26姚文放

社会观察 2016年10期
关键词:阿多诺症候学派

文/姚文放

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判的“症候解读”

文/姚文放

法兰克福学派与批判理论

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形成与该学派的特殊经历密切相关。“法兰克福学派”的名称是20世纪60年代由局外人叫开并得到学派中人认可的,指的是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成员及其同路人组成的学派。该研究所于1923年成立,格吕堡任首任所长。1931年1月霍克海默接替病退的格吕堡就任所长。随着一批志同道合者的加盟,社会研究所进入了鼎盛时期。该研究所的成员大多为犹太籍,且出身于中上等的犹太家庭,加之他们崇尚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因此在1933年希特勒上台掌权之后,该研究所及其成员便一下子陷入了噩梦。同年3月研究所以“对国家的敌意”的罪名被关闭,财务被没收,图书被查封。5月霍克海默作为第一批教授被法兰克福大学解聘,同时被解聘的还有蒂利希、曼海姆、希茨海默等人。接着所有成员都离开了法兰克福,滞留德国的遭到逮捕、监禁、投入集中营甚至被处死,其他成员四散流亡到伦敦、巴黎、日内瓦等欧洲各地,后大多数人又辗转到了美国。1934 年,社会研究所迁往纽约,落脚于哥伦比亚大学。直到战后,社会研究所才迁回法兰克福大学,1950年8月重新开张。富有寓意的是,办公地点坐落于原先研究所的废墟之旁,新址与原址近在咫尺,但悬隔着16年的流亡和苦难的岁月。

霍克海默的博士论文《关于目的论判断力的悖论》和大学授课资格论文《论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做的都是康德及其“第三批判”研究,后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这方面的研究,由此正可见出其倡导的“批判理论”的哲学背景,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延续并进一步发挥了康德的批判哲学。

对于文学艺术和审美文化研究抱有巨大热情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一大特点,其中包括对于大众文化的批判冲动,而美国的流行文化则是其直接抨击的对象。这方面的工作主要集中于20世纪40年代,这时该学派成员已旅居美国多年,对于美国社会已有相当了解,但对于美国的流行文化始终感到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看来,大众文化在商业社会的极权主义背景与法西斯主义不谋而合,因此他们将大众文化批判也归入反对法西斯主义的范畴之中。在这些逃离纳粹的铁幕的人们看来,在这个曾经向往的“自由世界”,市场权力和广告暴力的强制并不亚于希特勒的宣传机器对人的精神钳制。资本主义一旦从早期的自由主义走向晚期的极权主义,那就与法西斯主义只有一步之遥了,而美国的大众文化恰恰扮演了助纣为虐的角色。

正是以上原因,驱使法兰克福学派将大众、大众文化和文化工业等问题提交到批判理论之前,“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阿多诺这一振聋发聩的呐喊凝缩了其大众文化批判的内涵。

关于大众

“大众”是一个重要的哲学范畴,对于“大众”问题的研究在德国近代哲学史上有较深的渊源,费希特、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等人对此都作出过深入探讨,不过他们大多将“大众”作为一个消极的、有待于改善的对象来看待。法兰克福学派延续了这一传统但又加入了新的内涵。

法兰克福学派讨论“大众”问题,是将问题置于大众文化兴起、极权主义抬头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发现当今时代,大众的处境不仅没有丝毫改善,而且更加艰危深重了。这一特殊语境使得讨论“大众”问题有了新的维度。

首先,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极权主义导致大众的个性丧失殆尽。而在这种极权主义标准化、模式化的机制之中,大众文化往往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其次,极权主义也造成了“大众”道德水准的下降,在法兰克福学派的词典中,逆来顺受、麻木不仁、软弱无能、俯首帖耳、随遇而安、阿世从众等说法都是给“大众”加封的谥号,从中可以衡量出其道德水准的低迷。

再次,在资本主义的极权体制之下,大众的身体也充满了失败感。大众文化对此也不能辞其咎。

关于大众文化/文化工业

“文化工业”一说出自阿多诺执笔的《文化工业:作为欺骗大众的启蒙》一文,后来阿多诺又在《文化工业再思考》一文中给予进一步界定。提出和使用这一概念旨在将它与“大众文化”概念区别开来。

“文化工业”的提出,有其现实的针对性,阿多诺置身的时代变故,为“文化工业”的内涵提供了特定的语境。在他看来,文化工业的产品不是艺术品而是商品,它是受到经济动机的驱使、为在市场上销售而被生产出来,因此文化工业的生产和消费离不开资本运作的普遍法则,服从商品交易的逻辑。另一方面,大众媒介都受到现代技术的支撑,但也因此而沾带了机械复制的弊端,文化工业产品都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机械重复的因素,采用了大规模、标准化的生产方式。总之,“文化工业”颠覆了由康德确立的美学原则“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而代之以“有目的的无目的性”的信条,就是说,在经典美学中被视为“无目的性”的艺术和文化,在资本主义时代都变成“有目的”的了,而且是“市场所声明的目的”了。

另一方面,阿多诺所理解的“文化工业”中还包含着另一层复杂交织,即资本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彼此呼应。此二者之间的默契来自它们的共同特点:总体性。在阿多诺看来,资本主义的总体性表现为将所有差异性的局部和个体统合起来,纳入商品拜物教的同一整体之中,拜物教不仅成为商品的唯一经济特性,而且扩展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标榜“总体性”概念的极权主义,与法西斯主义无甚区别。

总之,在法兰克福学派对于上述一系列问题的论述和阐释中,始终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对于法西斯主义的声讨和抨击。不言而喻,这与他们特殊的经历和遭际有关,进而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理论倾向和价值判断。

批判理论在中国的命运遭际

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影响中国学界的时间大约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由于当时国内缺乏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所以法兰克福学派的著述一度受到追捧。此时中国经济正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计划经济体制开始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化,随之引发了当代大众文化的遍地开花,这一前所未有的巨变使得中国学界猝不及防,对于市场经济背景下文化的转型缺乏心理准备,在应对新型的当代大众文化方面缺乏理论工具。值此时势,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被视为不二之选,其对于商品社会中大众文化的判断和评估几乎是中国学界唯一的思想借鉴和理论依据。

最早借助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对于中国刚刚兴起的大众文化进行批判的得风气之先者,逐一引述当时刚刚翻译进来的该学派代表人物霍克海默、阿多诺、本雅明、马尔库塞等人的著述,对于中国新兴的大众文化的欲望泛滥、文化快餐、速食主义、明星崇拜等现象进行批判。然而时隔不久,他们对于大众文化/文化工业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翻转,对于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以及国内学者对其批判话语与批判范式的套用和误置明确表示异议,并对自己曾热衷于套用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来批判中国当代的大众文化作出“自我检讨”和“自我反省”,发出了弃用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立场和批判范式的明显信号。

这期间国家关于文化工作的大政方针发生了重大变化。而中国学界对于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批判的前恭后倨及对于“文化产业”的前倨后恭恰恰发生在90年代中后期,正与国家关于文化工作的大政方针的重大转折相互呼应。

经过这番山重水复的转换,恰恰留下了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即所谓“文化产业”与“文化工业”在使用上形成了迥然不同的两套话语系统:说到“文化工业”,那就与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相关联,被认为是商品化的、牟利的、平面的、复制的、无个性的、反艺术的,因而是应予抵制和批判的;说到“文化产业”,那就与当今市场经济体制相关联,被认为是新的经济增长点,国民经济的重要支柱产业之一,随着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能够满足全社会日益高涨的文化需求的重要途径,因而是应该积极提倡、大力扶持的。这就导致了概念的混乱,造成了十分尴尬的局面,有的著述在同时使用这两个概念时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无奈之举:一涉法兰克福学派就使用“文化工业”,一涉现代市场经济就使用“文化产业”。如此咄咄怪事在外语汉译中还不多见。

不过说到底,“文化工业”与“文化产业”,原本不就是同一个概念么?

对于大众文化批判的“症候解读”

首先必须确认一个事实,最早提出和界定“文化工业”概念的两篇文章《文化工业:作为欺骗大众的启蒙》和《文化工业再思考》起初都是用德文写作的,其中“文化工业”是用的德文Kulturindustrie一词,该词也可译为“文化产业”。在英文中与之对应的是Culture Industry,也是“文化工业”和“文化产业”二义兼而有之。总之,无论是德文还是英文,此二义均无后来译为中文后那么明显的区别甚至相反的歧义。然而后来到了中国,情况就有些复杂,中国读者最早接受和使用的是“文化工业”的译法,语言的使用往往带有惯性,一旦开始接受了某个概念,后来要改变它是十分困难的。另外,语言也具有粘附性,一旦粘附上某种意谓,便很难清除干净。因此“文化工业”的说法一直还留存在人们的语言中,也仍然粘附着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色彩。但问题在于,当“文化产业”的译法出现时,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已经过气,成了明日黄花,而此时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已然蔚成上下关注、全民参与的热潮,对于“文化工业”进行批判的激情已经被大力振兴“文化产业”的热忱所淹没,在轰轰烈烈的“文化产业”热潮的遮蔽之下,曾经风靡一时的“文化工业”概念被搁置和冷落了。

不过如此遭遇看来还是要从法兰克福学派自身来寻找原因。细绎之,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本身是有缺陷的。他们对于大众文化/文化工业作出的激烈反应,往往是出于历史的惨痛记忆,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极权倾向与法西斯主义之间进行联想、比附和等同所致,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也存在着以偏概全的逻辑缺陷。法西斯主义是20世纪上半叶兴起的一股反人类、反人性的历史逆流,一种最反动、最野蛮、最黑暗的独裁制度和思想体系,特别是战后这一潮流在某些国家仍然阴魂不散,进步人类理应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如果将所有事情都与之挂钩则是不堪重负的,也会干扰对于事物客观、全面的认识和判断,从而在理论中留下某种空白、沉默和失误,或者说落下阿尔都塞所说的“症候”。譬如阿多诺等人就一再就“奥斯维辛之后能否写诗?”“奥斯维辛之后能否继续生活?”等问题发问,肯定“囚禁思维”的必要性。他们往往由此出发,将资本主义制度与法西斯主义混为一谈,将大众文化/文化工业与法西斯文化等量齐观。没有谁可以否认晚期资本主义在经济、政治乃至文化上有垄断和极权倾向,也没有谁可以否认法西斯主义的兴起有着资本主义极权体制的背景,但是将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形成的大众文化/文化工业统统当作法西斯主义来批判,那显然有失分寸,阐释过度了。

正是这一“症候”,致使后来法兰克福学派颇受诟病。也有迹象表明,法兰克福学派在激烈地批判文化工业时,对于文化工业所倚重的技术的合理性也并非视若无睹,对于文化工业潜在的批判性、对抗性和救赎功能还是有所肯定的。他们已经发现文化工业拥有技术带来的优点,文化工业的主流之中隐含着一种批判的潜力。另外有一情况也同样足够说明问题,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1944年《启蒙辩证法》的油印本中说过一句话,后来在出版时又删去了:“很早以前就写过一些扩展的片断,它们还有待最后的编辑。在这些片断中,我们主要探讨的是大众文化中的积极方面。”虽然此事未见其详,在他们肯定大众文化方面留下的这种空白和缺环是耐人寻味的,恰恰为对其进行“症候解读”提供了可能性。

这里要对阿尔都塞提出的“症候解读”理论作一简要说明。阿尔都塞在马克思的经济学著述中发现,马克思对于英国古典经济学采用的是一种“症候解读”,它不同于平常的直接阅读,它是一种反思性阅读,它要从阅读的文本中解读出空白、缺失来。这些文本似乎表现为沉默和失语,其实是有意无意地隐匿和掩盖了自身的漏洞和不足,譬如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价值/价格”理论,就隐匿和掩盖了其经济学说中对于“剩余价值”的遗漏和缺失,从而模糊了资本主义剥削的本质。而马克思正是在发现这一“症候”的基础上,在《资本论》等著述中创建了“剩余价值”理论,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进而建立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这就对“症候解读”作了绝妙的演示。因此“症候解读”也是一种生产性阅读,它是从以往理论的“症候”中生产出正确的答案来。

今天重新审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时,首先必须确认,我们讨论问题的场所发生了变换,审察问题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因此有可能发现其“症候”所在。阿多诺等人处于20世纪上半叶血与火交战的特定场所,形成“‘奥斯维辛之后’之问”和“囚禁思维”之类特定视野,那是很自然的,也是历史的必然要求,但将其不加分析地加诸已然发生场所变换的大众文化/文化工业之上,那就导致内在的“症候”了:那就是将大众文化/文化工业的负面无限夸大,而对其正能量却隐而不彰。这就使其批判理论无论是在审视西方发达工业社会还是考量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可能都有失当之处、失效之虞,就说在当今中国的文化产业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受到经济活力的驱动而焕发的创新性、开拓性和生长性,在现代科技突飞猛进时代得益于技术支撑而显示的先进性、高效性和革命性,以及在经济活力和科技力量共同推助之下日新月异造福于人类的人文内涵,都不是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能够给出确切说明的,而这种人文内涵也包含当今文化产业对于市场权力和工具理性之负面的对抗性、批判性和超越性,也与法兰克福学派的界定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些正能量恰恰是当年法兰克福学派视若无睹和始料不及的,起码也是语焉不详和欲言又止的。这就暴露了其批判理论的种种盲点和残缺。总之,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内在的“理论的和历史的盲点”或曰“症候”,使之无论在70年前的战后还是在70年后的今天都很难找到恰当的定位,如此看来,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一再受到冷落和搁置,当与此不无关系。

对于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所作的以上一番“症候解读”,使我们产生一个重要的感悟: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至今仍不失为一种思想资料和历史借镜,但用以匡范和规约现实问题则已不足为训,当今中国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大众文化和文化产业的发展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对其正能量,我们理应突破以往的一些思想局限和理论误区,给予充分的估量和积极的倡扬。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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