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重庆一九四五
2016-11-26⊙文/赵晖
⊙ 文 / 赵 晖
奶奶·重庆一九四五
⊙ 文 / 赵 晖
赵 晖:有小说、散见及评论散见于多个报刊。
一
香港旗袍铺的关锦云师傅已经在重庆潜伏了七年零八个月。一九三七年年底,国民政府迁都重庆的前脚刚在职业中学落定,关师傅的后脚就跟到了嘉陵江畔的朝天门码头。掐指算来,日子已经走过了将近八年。
组织上对关师傅的评价是,工作认真细致,且勇敢。如果一定要说上什么缺点,那就是稍微有点迂腐。
这一天的小巷里,关师傅是最后一个关店门的。按照既定的部署,他今晚要去完成一项接头任务。正待转身锁门时,街巷外响起一排枪声,他于是下意识地闪进屋内。恍惚中,再仔细听,竟是连串的鞭炮声。一个报童赤脚跑过,扔过来一份《新华日报》,且丢下一句话:“关旗袍,日本人都投降了,我嘎婆的旗袍还没做好吗?”这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的一天,接近傍晚时,有人从英语国际广播里大致听到了日本天皇将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新闻,消息立马像长出脚一般,在山城里穿上鞋四处欢跑开来。谁又能拦得住呢?
街市上已经一派热闹景象,因为没钱买鞭炮,更多的市民手操锣鼓、酒瓶、脸盆碗筷和各式铁器,更有甚者,竟然恶作剧地掀开隔壁孩子的屁股,在自家门前三三两两地拍打起来。走出小巷的关师傅手捏三根香,全然不顾周遭这些久违的欢乐。有邻居靠着门板发话:“关师傅,没听说小日本缴枪吗?你哭丧着脸,当心警察局把你抓汉奸。”关师傅应答道:“那得问问警察局局长的三姨太是否同意,我那边还有她正在裁剪的两件旗袍。”
夜里,朝天门码头边的棚户区里和吊脚楼上,许多居民看到了坐在江边的关师傅。他一直等到身前的香炷全部燃尽,才在湿地里掐灭烟头,起身折回。女人们终于明白,关师傅依旧念念不忘上海的亡妻。她们似乎记得,关师傅的妻子是在民国二十六年被日军的机枪撂倒在一个叫作闸北的地方。终于胜利了,他这是点香寄思,告慰爱人。
而事实上,关师傅的妻子却是即将在延安迎来四十岁生日。作为一名在我党隐秘战线上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同志,关师傅公开的身份履历向来都做得虚假到精美的程度。他的信息也总是能比常人早抵达一步。在初夏的一次碰头会上,中共南方局的一位领导就拍着胸前历历在目的排骨告诉他,日本人的投降最迟不会拖延过十月份。这样的幸福感,关师傅一直私自包裹在内心,也只有在关灯后的床上,他才会不经意地给这黎明前的黑夜献上两行激动的清泪。关师傅此时的悲切,其实是因为几天前,小组里的两个女交通员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不幸意外落水身亡。就此,作为交通站的负责人,他已经指示自己的下属——军统局的周日旺和警察局的沈半秋——抓紧各自发展一名交通员。
今晚接头任务的其中一项,就是要去给沈半秋新发展的女交通员把把关。
二
作为国民政府军事调查统计局重庆总部的一名译电员,我奶奶在一九四五年的时候,渐渐受到了身边一些人的青睐。奶奶那一年恰好年满十八,身段和面容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她的眼明手快和超强的记忆力,也开始呈现出技压群芳的态势。一般同事需要十多个小时才能完成的译电工作量,奶奶基本在六七个小时内就能交稿。
令奶奶更为骄傲的是,那一年的春天,她幸运地截获了日军潜伏在重庆的一部隐秘电台的信号。在大致破译了电台密码并掌握了其所在位置后,军统局在一个深夜里接近了山洞里的发报者。但由于其身份是一名被日军收买的欧洲人,在外交势力的干预下,同时又考虑到当时的“二战”同盟国利益,此事一直未得以声张。
当然,奶奶那时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有她性格中的诚实与开朗。也正由于此,那一年的夏天到来时,准确地说是七月中旬至八月初的那段时日里,奶奶的名字开始来回走动在两个男人的脑海里。他们的其中一个,既是奶奶的同乡,又是军统局的同事。另外一个,当时正就职于重庆警察局的侦缉大队。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地下情报员。即便如此,两个男人也还是互不知情。因为我党的地下工作,向来都强调交通站的负责人与情报员之间实行单线联系。
闲话少说。故事的这一段,奶奶站在八月初的重庆时光里。那一天的上午,天空一片晴朗,阳光一如既往的好。在罗家湾军统局总部,一棵硕果累累的枣树正迈开脚步走向它的收获期,空气中带着一丝甜味。不远处,机要组平房外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在阳光下令人心动的剪影。她那时正低头撕下一块手里的面包,异常小心地往嘴里送去。奶奶的这副样子,仿佛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她那时其实是为了保护好这个早晨里刚抹上的口红。
那时的机要组,我年轻的奶奶还明显有点任性。她那天手里的面包,是由于恋床错过了早饭时间,由同事汪荣芳从饭堂里偷偷带出的。另外,或许你不知道,军统局是不允许浓妆上班的,但奶奶那天还是忍不住用起了口红。因为那是正宗美国货——蜜丝佛陀牌的。昨晚,在民生路235号援华美军招待所的一场舞会里,重庆的各色外籍面孔都在传言,苏联即将对日宣战,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就要敲上最后一枚钉子。还有人说,美国总统罗斯福已经在给国民政府起草胜利贺信了。舞曲结束后,一名美国空军颇为神秘地让自己的舞伴摊开手掌,他随后将一支古铜色的圆筒放进了女孩细嫩的手心里。这让我的奶奶着实惊诧了一阵。大兵随即咬着一字一顿的中文说:“美丽的小姐,这是我送您的口红。小日本一旦投降,我和我的飞机们也要回美国了,谢谢您陪我跳舞,我好开心。”
七十年后,在位于浙江省江山市(原江山县)城中路旁的一座低矮平房里,奶奶骄傲地说:“不是吹的,我那时在重庆的舞池里挺受欢迎的,朋友多啊。不要说美国大兵,连当时的电影演员王豪和舒绣文都经常约我一起跳舞。第一次教我跳舞的帅哥是王豪,中国电影制片厂的,天津人,刚从香港分部回重庆。那次,他的一双白皮鞋被我踩成了黑皮鞋。还有,舒绣文你知道吗?她演过《一江春水向东流》。”
奶奶偶尔也喝点小酒,兴致之时,她就唱起属于那个年代的曲子:“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初上夜未央,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想起那时的舞会,她甚至在我们面前比画了起来。
凑巧的是,奶奶家的门牌是4-1号,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军统局曾经每年一度的“四一”大会。
让我们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奶奶正咬着面包的那个时间里,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驶进军统局的大院。车上坐的是奶奶的老乡,奶奶叫他四哥——局机关总务科的周日旺。
走下车厢的四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随即抬起右手,摩挲起眼前的手指。奶奶显然是心领神会了,四哥这次出差肯定又给自己带了礼物。每次送礼,四哥总是摩擦着手指示意奶奶给钱,奶奶也每次都说先欠着先欠着。
四哥这次送给奶奶的是一块地道杭州产的真丝面料,外加十来个已提前缝制好的盘扣。
“这两天,你就可以去唯一大戏院的隔壁小巷,找香港旗袍铺的关师傅。人家可是早年上海滩鸿翔衣铺的老牌师傅。”四哥说完,随手掠走了奶奶手上的另一块面包。那时,他又再次望了一眼奶奶手中的旗袍面料。
奶奶的记忆总是这样窗明几净,所有的叙述也是行云流水。
她记得自己是在一九四三年加入的军统。那时,军统局重庆总部安排四哥前往老家县城,招收二十名译电学员。奶奶没有悬念地被录取了。
让我们回到一九四五年的故事里,就在奶奶和四哥见面交谈时,挂在机要组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其实已经响过一次,可就是没有人能腾出手来。那段时间,机要组的收译电任务越发多了起来。译电员每天十来个小时地坐班,将近两千字的译码工作量。对此,奶奶的同事汪荣芳没少在心底里埋怨过。
电话又响了,汪荣芳离它最近,她只得一路小跑着过去。
“是军统译电科吗?”那时,很多人依旧称机要组为之前的译电科。
是非常熟悉的声音,汪荣芳于是庆幸没有错过这个电话,脸上随即有了一丝窃喜。
“是译电科,你猜我是谁?”
电话那头平静了一下。
汪荣芳又说:“是沈队长沈半秋吧,还没猜出我是谁?我是汪荣芳呀。”
几个同事侧身望过来。汪荣芳于是转过话头:“请问你找谁?”
来自重庆警察局侦缉队队长沈半秋的这个电话,其实是找我奶奶的,这让汪荣芳有点失落。
许多年之后,当故事中的很多当事人回想起这个电话时,都难免一阵叹息。他们普遍觉得,如果那天不是碰巧王千荷(奶奶的名字)没在译电室,又或者沈半秋没有让汪荣芳转告他给王千荷的留言,所有的往事和命运就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而事实上,沈半秋那天就对汪荣芳这么说了:“我给王千荷买好了下周三晚上的电影票,是《马路天使》,国泰电影院的。”
《马路天使》,国泰电影院。沈半秋的这场约会,汪荣芳牢牢记在了心里,如果可以夸张地说,简直是记了一辈子。
三
根据我现在的判断,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的那个奇特的上午,沈半秋应该在放下话筒后就开始后悔起自己的不老练,怎么就轻率地将这次约会告诉了汪荣芳?倒不是因为军统局有明文规定,工作人员不允许私自出入舞厅或是戏院影院。实际上,沈半秋是有另外的担心。但他那时有没有想过补个电话回去,告诉汪荣芳他因公务缠身决定取消约会呢?七十年过去了,阴阳两隔,就连上帝也不得而知。
或许,也有其他的可能。沈半秋是想通过这个电话婉转地挑明,他的心里是没有汪荣芳的。之前,他也多次想过这样的尝试,但开口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常常是话到嘴边了,沈半秋才开始怨恨起自己的拙口。
在重庆军警界,沈半秋队长是公认的挺拔和俊朗。曾经有个传言,说是某位拍卖行富商的大千金故意在家中将延安电台的声音开得像是扩音喇叭,目的只是等候侦缉队的上门盘查。由此,大千金才能接受沈队长的当面讯问,在和男神多说上几句话的同时,不失时机地展开露骨的表白。
警校毕业的沈队长,早在二十五岁就荣升了警察局侦缉大队的大队长,不靠派系也不靠攀附,凭的只是大众眼里的干练。
沈半秋和我奶奶的认识,是在那一年的军统局“四一”大会上。那时,他带领手下负责会场的警卫,奶奶正好是现场的接待。
那天,奶奶的另外一个老乡——军统局局长戴笠,在礼堂里洋洋洒洒地做了近三个小时的训勉讲话。他的乡音很重,且有顽固的鼻炎,又不时夹杂几句让人匪夷所思的家乡土话,外人要想听得明白透彻是有难度的。其中最晦涩的一句是:“你们这些行,真是恰哒朗泥抓不抢壁。”
百思不得要领,沈半秋对着邻座刚认识的王千荷皱起了浓眉。
奶奶低头窃笑:“他说的你听不懂了吧。”
“真不懂,什么意思啊?”
奶奶理了理长发,略微倾过身子,轻声细语道:“‘行’就是‘人’,‘恰哒朗泥’是‘一堆烂泥’,‘抓不抢壁’是说‘抓不上墙壁’。一堆烂泥抓不上墙壁,老板是在骂他的手下不争气。”
“就是说扶不起的阿斗。”沈半秋是个“三国迷”,他反应得很快。
“扶不起的烟斗?”
“不对,是阿斗。”
“这么跟你说吧,这个阿斗啊,是《三国演义》里刘备的儿子,他不思进取,整天吃喝玩乐,最终把手里的江山给奉送了。还落下个乐不思蜀的笑柄。”
“我知道了,你说的江山是指帝王的天下,不是说我的老家。乐不思蜀的蜀地就是踩在我们脚下的这一块。”奶奶的手指指向沈半秋锃亮的军靴。
“孺子可教也!”沈队长朝着奶奶竖起了拇指,他随手给奶奶递过来一条刚剥开的箭牌口香糖。
奶奶那天穿了件长袖旗袍,外扣一件羊毛绒短外套。三四月份的重庆,哪怕是在千人集聚的礼堂里,仅一件旗袍也还是难以应付春寒的。每年一次的“四一”大会都很隆重,那年,局机关特意给接待员分发了一件奢侈的羊毛绒。沈半秋记得,奶奶的那件长袖旗袍是深蓝色的。军统的旗袍几乎都是蓝色,浅蓝色的短袖或是深蓝色的长袖,面料也是清一色的普通纱布。但这并不影响我奶奶鲜明动人的青春。
可以肯定的是,沈半秋在之后的岁月里会反复回忆这场初见,回忆里而且散发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那时,奶奶仿佛一片上午时分的绿地,在他内心熟门熟路地落地生根,安静生长。
还是那天上午,奶奶在和四哥分手后,捧着旗袍面料冲进了译电室,却和组长姜毅英撞了个满怀。姜组长的眼中由此有了一丝苛责的成分。随后,她的眼光又落在了奶奶手中四哥刚给的那块面料上。
在奶奶印象中,姜毅英好像一直就没有把她当同乡小妹看待过。这个曾经破译出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密电的女上校,传言即将荣升为军统局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将军。但她的确对我奶奶未曾有过笑容。哪怕是在同乡聚会上,她也始终是一名端端正正有板有眼的女军人。
午饭后,机要组门外的廊柱上贴出了一纸告示,大致意思是军统局向来纪律严明,必须庄重着装,像口红浓妆和丝绸旗袍之类的,都是有违律令的,应该有所约束。奶奶由此打消了新做一件旗袍的念头。
那天傍晚,汪荣芳原本是想将沈半秋的那个电话告诉奶奶的,但她在开口前又临时吞了回去。她说的另外一句话是:“要不你将那块面料作价卖给我吧。我可以多给一点钱。”她又说:“旗袍做好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借给你啊。咱俩的身材尺寸,差不到哪儿去。”
心底里,汪荣芳也实在是喜欢那块面料。
奶奶说:“别提什么钱不钱的,你要是真心喜欢,我转送给你就是。穿你身上和穿我身上还不都一样,也算是没有浪费了四哥的一片好意。”
说话间,一只迷路的嘉陵江江鸥恰巧在奶奶头顶滑过,汪荣芳似乎看到,江鸥慌乱的眼神正好掉落在奶奶寂静的脸上。
奶奶陪同汪荣芳来到唯一大戏院隔壁的香港旗袍铺时,关师傅正在店内修理一把裁缝剪。他是个恋旧的人,“四一二”事件后从上海撤退至江西,然后又过草地、去延安,身边的战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这把剪刀他却一直保留着。
奶奶给出手中的旗袍面料,那是一块象牙白底色的料子,缀着一朵朵的青花祥云,让人过目不忘。关师傅随后抬起的视线在对面的两张脸上游移,他问道:“两位小姐,是谁要做旗袍呢?”
汪荣芳抢上一步,她说:“是我。”
奶奶又说:“师傅,这旗袍你得尽量做合身,要对得住我姐姐这腰肢。”奶奶拍拍汪荣芳的肩膀,让她挺直腰身,又接着帮衬关师傅来回尺量她的身段。
那个下午,送走了王千荷和汪荣芳的关师傅随即躲进了里屋。那时,阳光坚定地冲破窗格。阳光映衬出关师傅脸上莫名的兴奋。就在几天前,南方局的领导通知他,这几天里,如果有人送来一块青花祥云的丝绸面料和扎成青花瓷瓶状的盘扣,里头就有新交通员传递的情报。关师傅将盘扣上的针脚丝线一一拆开,其中的两个盘扣里,随同丝料一起缝制的,各有一小块图纸。上面画着的,是两张不同的头像。关师傅知道,这就是秘密混进延安的两名军统人员。有了这画像,他在延安的妻子就能进一步开展边区的锄奸排查了。
真是一件杰作,关师傅在心底里给幕后的同事周日旺打了一个满分。但他稍感疑惑的是,刚才怎么一下子来了两个女人?
几天后,汪荣芳在旗袍铺再次见到关师傅时,令她感觉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像重新洗出一张脸似的,满身由内而外的春风和喜气。
试穿过旗袍后,关师傅泡上了两杯热茶,示意汪荣芳坐下,一副准备要促膝长谈的样子。他确定,眼前就是真正的接头人。
汪荣芳站着问关师傅:“多少钱?”
关师傅说:“谈什么钱不钱的,你穿着合适就行了。“对这次的旗袍裁剪,关师傅当然是十分的仔细。
“不要钱?”汪荣芳盯着关师傅的温和眼神,不由得一头雾水。之前也曾听说过一些裁缝师傅会在女顾客身上捞点便宜,比如说在量腰身的时候。眼前的这一幕,倒是提醒了她。
汪荣芳正待思量如何应对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童声响亮地叫道:“关旗袍,我带噶婆来照顾你的生意了,你得多买我一份报纸。”
关师傅于是面露遗憾地说:“看来今天没时间了。我们下次再找机会吧。”他一边起身,一边盛情满怀地送出手掌,想和汪荣芳握手告别。但汪荣芳却早已扒开木门,冲进了门外的小巷里。她那时差点就撞上了那位喊话的少年。
两个小时后,汪荣芳在街边的餐馆里匆匆解决了这一天的晚餐。她那时在餐桌前掏出一面镜子,镜子上下移动后,她再次对新旗袍的上身效果表示赞赏。她于是满意地起身,朝着国泰电影院的方向走去。这一天恰好是周三。之前的那个电话,她是彻底给压下了。沈半秋的这场电影,她决定自己去赴约。
四
关师傅在嘉陵江边点香寄思的时候,坐在警察局侦缉大队办公室里的沈半秋,也开始仔细考虑这个晚上的接头。
按照沈半秋之前向领导的汇报,这个晚上的电影院里,他和关师傅的秘密接头其实有两件事。一是将手中的一份重庆军事地图交给组织,二是让领导目测一下他准备新发展的交通员。胜利在望,高层已开始筹备还都南京,政府首脑机关撤出后,重庆的城防军事力量将重新布置。照计划,沈半秋坐在前排,关师傅应该是在门口的位置。电影散场时,关师傅假装在座位上瞌睡,等到人群中最后离场的沈队长走近,他就抬起身子,用手中的帽子做掩护,接下沈队长藏在烟盒中的军事地图。当然,沈队长还要让领导记住随同的女伴,也就是王千荷的面容。领导在八年里苦心经营了一家旗袍店,今后要想频繁地传递情报,女性交通员无疑是更方便也是更安全的。上级一再指示,隐秘工作要想尽可能绕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包打听”,最好的办法就是社会化与公开化。
对于发展王千荷,沈半秋承认自己有私心,他的确被这个女孩所吸引。但他也有理由相信,凭借着王千荷的岗位条件以及能力素养,组织上应该会对她刮目相看的。
想到了王千荷,办公室里的沈半秋再次展开了一段温暖的思念。
半个小时后,沈半秋离开警察局,开车前往国泰电影院。那时,关师傅也正好在朝天门码头站起身来,他掐灭一根烟头,随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现在,关师傅重新回到了街市上。他停下脚步。借着躲避江风,转身低头点烟的瞬间,他用眼角的余光扫描了四周,街角的两个黑衣人进入了视线。似乎是自己的突然转身,才让他们顺脚晃进了一旁的杂货铺。
难道是被跟踪了?这么多年来,虽然他的交通站一直未曾暴露过,但他却从不敢放松一丝警惕,特别是像现在,在执行既定任务的途中。
接下来的几个路途拐弯证实了关师傅的猜测,黑衣人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要么放弃任务,要么铤而走险继续前往接头地点。哪怕不能完成任务,最不济也能创造机会提醒自己的同志。如果选择了放弃,自己是暂时安全了,但沈半秋可能就陷入茫然和被动了。关师傅于是径自朝着影院的方向走去。离电影开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什么也别想,脚步要放松,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发现。还是索性想想周璇吧,关师傅于是一路哼起了小曲:“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马路天使》究竟加映了多少场,重庆人谁也记不清。只有电影院的老板知道,男人为的是看周璇,女人则是冲着赵丹。这电影,哪怕只剩下两段《天涯歌女》,还是会场场爆满。
国泰电影院门前,等候在人群中的沈半秋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辛苦半天,等来的却是一身新衣的汪荣芳。
汪荣芳像是一只喜鹊,她甚至省略了向沈队长打招呼。她说:“嘿,你觉得我这旗袍好看吗?”
沈半秋说:“怎么你也来看电影吗?小王呢?”
“哪个小王?你说的是王千荷?”
“你不是请我来看电影的吗?难道是我听错了?”
人群中的确没有王千荷。任凭沈半秋有再好的想象力,也不可能猜到眼前的这个结局。沈半秋跺了跺脚。他说:“汪荣芳,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你这简直是胡闹。”
沈半秋其实有一脚踹过去的冲动,他的计划已经来不及改变了,老关肯定已经在来的路上。得赶紧进去,抢在领导入场之前。不然,领导看到他和汪荣芳在一起,那就全乱套了。他甚至希望,领导最好今天不要出现,或者干脆就把接头的事给忘了。这么想着,沈半秋便一溜烟消失在门口的人群里。汪荣芳正待追赶,却冷不丁看见了摇头晃脑走来的关师傅,他正一步一句地唱着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汪荣芳甩过头去挺直了腰身,她背转后的玲珑曲线,将关师傅的手艺撑得满满当当。
刚才的路上,关师傅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应对。他得在电影即将开场,灯光还没完全暗下的时候,一直冲到前排去找位子。这时候,他应该能先看到小沈的背影。然后,他就从小沈的正前方走过,并在恰当的位置停下,点起一根香烟。这样,小沈没有理由看不到他映在火光中的一张脸。当然,自己的视线得避开小沈的方向。之后,他便可以一路走向洗手间,并在电影开场后,找个机会在黑暗里抽身离开。只是,小沈口袋里的那张军事地图,他今天是真没机会带走了。
这个计划实施得很顺利。关师傅能够确定,小沈已经看到了自己。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坐在小沈身边的那位,竟然就是这个下午刚刚取走旗袍的女同志。他原本是让周日旺和沈半秋各自找一名发展对象,可谁想他们分头找来的却是同一张脸。《马路天使》的开场音乐里,银幕上的赵丹倒出小号里的口水,引发影院里的观众一阵阵笑声。关师傅也暗暗地笑了。
沈半秋已经感觉到那天的异样。正常情况下,老关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刻意走到前排的,一定是另有隐情。不出他的意料,老关走后没多久,就有两位黑衣人一前一后地跟了过去。而事实上,汪荣芳显然也已经再次看到了关师傅。她向一旁的沈半秋打问:“看到刚才点烟的那个男人了吗?我这旗袍就是他做的。但他好像对我不怀好意。”
要是换作往常,沈半秋应该是会装作若无其事地了解一下,问问汪荣芳怎会去找老关做旗袍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脑子里已经挤满了刚才的紧张和困惑。当务之急,还是继续努力,尽快支走汪荣芳。
“看到刚才那两个穿黑衣的吗?刚走过去的。”沈半秋说。
“嗯。好像还是我们大院的。”
“不是好像,是肯定。你今天请过假了吗?”
沈半秋的话确实起到了提醒汪荣芳的作用,她开始担心是不是单位里在暗查违纪。最近大家像蜂群一样出入舞厅和影院,又把成文的纪律抛在了脑后。这下,倘若领导真有心整顿,又碰巧有谁撞在了枪口上,等待来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之前,重庆的许多舞厅和影院,只要是军统的人,老板都是免费让他入场的。这事后来传到了人事处,连着几天,他们都派人蹲点,被发现违纪的,回去的结果就是先写检查后关禁闭。
“你是不是去卫生间避一避,里边有扇荒废的窗子。没有隔栏,半人高,你可以爬上去,然后再跳出去。记住,别说是我透露给你的。”
“看来你很熟悉女厕所的地形。”
“如果你是侦缉队队长,你不仅能记住重庆每个影院分别有几排座位,能坐几个人,你甚至对每个卫生间的便池和开门方向也了如指掌。”
“你一撅屁股就挤不出一个香的。真是服了你了。”
汪荣芳这么嗔怪着,还真的就按住旗袍的后摆,猫着腰身离去了。
卫生间的那扇窗户和沈半秋的描述完全一致。汪荣芳虽是旗袍束身,但毕竟还算身手敏捷。她一蹬腿,就很容易地攀爬了上去。她半蹲着身子,反复掂量着自己与地面的高度。夜里的光线模糊,她不能确定外头是否平坦。今天要是没穿这身旗袍该有多好,她担心自己会一屁股摔滚在地上,那样,新做的旗袍就弄脏了。如果运气再差一点,旗袍的下摆还有可能在身子歪倒的时候绽裂开来,那还得去找那个讨厌的关师傅。
“蹲在那里,不许动!不然就开枪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对面房子的窗户里传出来。看来,自己终究还是被发现了。汪荣芳真没想到,人事处竟然在影院外头还安排了放哨的,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就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日后在大院里传开来,那是要多难堪有多难堪。不就是看一场电影吗,你说人事处查违纪,还非得吓唬说要开枪。这时,又有一块石子扔过来,正好打在汪荣芳的膝盖上,一阵生疼。他们是想用石块把我给挡回去,哪会真的开枪。汪荣芳是真的生气了,她揉了揉膝盖,干脆就咬咬牙跳了下去。
银幕上第二次响起《天涯歌女》的时候,几个靠边坐的观众听到了墙外一记很响的鞭炮声。随后,有人说,不对,那是枪响声。有几个好事的便纷纷跑出去,然后又折回来,一阵大声议论,说是外头开枪了,打死了一个共产党。
电影中的赵丹一把抱住了痛哭的周璇。而沈半秋此时意识到的,是老关已经出事了。自己和他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刚才的那一面竟是永别。他实在坐不下去了,说什么也得见老关最后一面,在心底里向躺下的同志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突然恢复起的理智也告诉他,像自己这样的身份,如果这时候不及时出现在现场,那反而是值得怀疑的。
外头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沈半秋刚想喊叫一声让开让开,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扯他的衣角。回头仔细一看,眼前这位含着头的,竟然是老关。领导粘上了一把假胡子,将帽檐拉得很低,那把胡子显然贴得不够整齐。
沈半秋没有时间去过问老关湿润的眼角,理智再次告诉他,此时,在这混乱的人群里,将那盒伪装好的情报塞给对方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手里紧紧地攥着沈半秋交付的地图,关师傅觉得自己要把烟盒捏出水来。自己的冒险终究换来了任务的完成。就在刚才,在从另一扇门走出影院后,借助夜色,他很快摆脱了跟踪者。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对组织来说,那份地图太重要了。既然小沈已经收到了自己的提醒,那他应该会更加小心。由此,何不干脆再搏一回,看看是否还能有最后的机会。关师傅在角落里脱下身上的长褂,随手塞进一处墙缝里。然后,他粘上了随身携带的假胡须,只留着一件短衣再次朝着国泰影院的方向走去。
在影院外的一处屋檐下,关师傅一屁股坐在地上,点起一根烟,静待电影的散场。“蹲在那里,不许动!不然就开枪了。”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他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被盯上了。但还是要保持一份镇定,目前为止,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疑点,哪怕是到了军统或是警察局的审讯室,他还是有回旋的余地。此时不能做无谓的抵抗,必须表示出充分的配合。关师傅慢慢举起双手,同时也抬头张望。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影院窗口里,竟然蹲着一个女人。再仔细看,那不就是刚才小沈身边的女伴吗?她现在是想从窗口里往下跳呢。关师傅终于明白了,刚才的声音分明是来自头顶的一扇窗户,而自己现在紧贴着一楼撑出的窗台,他们应该不会看到。这么说,是她遇到了危险,难道是她和小沈也一起暴露了,是在分头撤退吗?事情已经来不及细想,关师傅听到楼上窗户里拉动枪栓的声音。不能让她跳,枪口一定已经做好了瞄准。情急之下,关师傅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朝着窗户的方向扔去。石子打中了汪荣芳的膝盖。
汪荣芳是真的生气了,干脆咬着牙跳了下去。响起一记沉闷的枪声。子弹正中汪荣芳的前额。
又出事了又出事了。关师傅狠命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泥土,一阵揪心。周围很快就聚满了人头,他听到里头几个诧异的声音,这不是机要组的汪荣芳吗?接头的怎么会是她?又是一个张露萍,这共产党真是无孔不入啊。
离开人群的路上,关师傅将刚才的一切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既然小沈能从容地走出来,说明他还是安全的。那么,事实很清楚,暴露的只是他和他的交通站,或许,问题就出在那件旗袍上。既然如此,自己该是撤退的时候了,必须回延安了,去将手里的地图交给组织,并且要向组织汇报,短短的几天,交通站又牺牲了一位年轻的同志。“沈半秋沈队长,我先走了,祝你好运!”关师傅在心里默念。但他最担心的其实还是周日旺。
汪荣芳的尸体被抬回了军统局大院,整个单位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关于这次事件,大家当时得知的细节原委是,行动队的线人在这个晚上刚刚提供了消息,香港旗袍铺的裁缝师傅是在重庆潜伏多年的共产党,他今晚要和自己的同伴接头。军统局于是决定将他们一起抓获。在跟踪到了国泰电影院后,行动队分成了两拨,但里头的一拨人却把目标给跟丢了。然后,守在外头的队员发现有人想跳窗,那就确定是对方的接头人了。于是,他们开了枪。其实,瞄准的时候,原本是想留下活口的。谁想,那女的突然就跳窗了,本来瞄准大腿的子弹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脑门上。而且,这女子竟然是汪荣芳。
那个晚上,奶奶抱着横尸地上的汪荣芳,哭成了个泪人。她反复地叫喊,你们肯定搞错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行动队的开枪者走上前去,试图跟她做一些解释。奶奶站起身来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她的喊叫声那时再次响起,她跺着脚道,哪怕她真的是奸细,也不至于要开枪啊。
“那件旗袍,汪荣芳只穿过一次。我那时也实在不敢相信,汪荣芳怎么会是延安方面的。”
还是在奶奶住的平房里,她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奶奶说,事件之后,她向单位申请,留下了那件新做的旗袍。之后,她还穿着这件旗袍给组长姜毅英当了一回伴娘。她说虽然自己不喜欢姜组长,但毕竟是同乡。
“过了几天,沈半秋过来局里和我见面,从他的口里,我才知道原来那天的《马路天使》,他旁边的那个位子,本是留给我的。”
我和奶奶走在江边的一段人行道上,她继续给我讲着故事。江风徐徐吹过,她把嗓音提得老高。她的一只耳朵曾经在“文革”批斗时被打伤,一到了室外,她就习惯性地加大嗓门,生怕对方听不见。
我问奶奶:“如果汪荣芳还在,你会对她记仇吗?”奶奶掩着嘴巴笑了,她说:“都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有记仇的力气呢。”
奶奶接着说:“我问沈半秋,莫不是汪荣芳以你侦缉队长的身份做掩护,她才方便和那边的人接头?沈半秋说谁知道呢,你就别去问了,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事你也不要跟任何人声张。我说好的,知道了。”
“也是这次见面的时候,沈半秋向我要了一张照片。此后,他就没有再联系过我,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后来就干脆不想了。还都南京后不久,四哥说局里要裁员,内战也要开打了。他劝我回家过清闲日子。四哥的话我是很听的。我于是就跟新上任的毛局长请了个长假。后来,单位的同事还让我一起去台湾,我也没去。”
我问奶奶:“难道你和沈半秋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
奶奶欲言又止,然后说:“他给过我一个拥抱,那是我们第一次这样亲近,很轻。我觉得我们的恋情就这样开始了,可他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被这句话吓哭了,拼命地问他为什么。可他说你的头发乱了,风大,我给你擦擦眼泪。我转过身去,那天的眼泪很不争气。他又一次抱住了我,这一次是紧紧的。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互祝福?”
窗外的阳光变得稀薄,奶奶结束了这场回忆。她侧过身去,用手擦了擦眼角。奶奶说:“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回忆让我很辛苦。”
五
再说那件旗袍,奶奶至今还保留着。她说她这一生最终一事无成,留着这件旗袍,只是一个念想。但其实我知道,她终究还是幸运的。这件岁月里的青花祥云,虽未给她带来寓意中的吉祥,但她毕竟还好好地活着。她的四哥和她曾经爱慕过的沈半秋,早就永远留在了重庆解放的战场上。还有更加不幸的汪荣芳,命运似乎让她在奔向死神的途中抄了一条近路。当年,四哥周日旺虽然苦于找不到发展对象,但为了让同乡小妹远离危险,他一直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也始终未告诉过她旗袍的真相。为此,周日旺还受到了组织的批评处分,原因是由于他工作上的考虑不周和跟进不足,那份绘有奸细画像的情报极有可能在王千荷和汪荣芳的手中丢失。另外,他的举动也让回延安的关师傅很长时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向组织申请将汪荣芳摆进重庆牺牲人员的名单中。真相大白后,哭笑不得的档案科领导在卷宗前连着叫了两声荒唐。
在和奶奶的多次交谈中,我觉察到,她后来似乎大致明白了四哥的中共党员身份。但我可以肯定,她至今无从了解四哥旗袍料子中的秘密,更不会知道警察局的沈半秋还曾想发展她为地下交通员。至于汪荣芳的真正死因,她又如何能拨开迷雾呢?
二〇一五年的十月,像许多背包客一样,我也兴致大发,开始了一段说走就走的重庆之行。这次旅程中,我有幸碰到了一位同样健谈的老者,他发起组建了一个关爱抗战老兵的民间协会,也珍藏了许多有关老重庆的历史资料。让我惊奇的是,老人翻开的一本名为“重庆往事”的自制纪念册里,在一张照片的下方,竟然标注着“王千荷”三个字。我久久地盯着照片中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容,仿佛跌倒在遥远的真实里,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虚弱。
当得知我是来自浙江江山时,老人急忙拉我入座,并且泡上一壶“红岩香雪”绿茶,兴致盎然地向我讲述起一段一九四五年的详细往事,恰巧为奶奶之前告诉我的故事做了有力的补充。老人指着照片告诉我:“这就是你的老乡,故事中的王千荷。”
让我奇怪的是,茶桌对面的这位老人怎么会对那些往事了解得如此全面。他也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在融融秋日里,摸着重庆火锅一样圆圆的肚皮,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他开心地对我说:“七十年前,我是重庆街头卖报的,我还曾经带着自己的噶婆,我们重庆人管外婆叫噶婆,去找关师傅做过旗袍呢。可惜的是,那件旗袍我们一直没有取到过。因为,关锦云关师傅卷铺盖溜了。还有沈半秋,我其实是他的外围线人。一九四九年的十一月,我们一起参加了二野部队解放重庆外围的战斗。沈半秋当初提供的军事情报,为战争的胜利提供了有力帮助。可惜,沈大哥却被一颗流弹击中,倒在了我的身边。大哥牺牲后,我们从他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了这张王千荷的照片。”
老人最后说:“七十年了,估计王千荷这会儿也早就不在了。”
听完老人的话,我掏出手机,并且将屏幕摆到他的眼前。我找出电话通讯录中奶奶的名字——王千荷,然后拨通了电话。没过多久,电话的那头就传来了奶奶的声音。她说:“晖晖,奶奶正在打麻将,你找奶奶,是不是又想听那些老重庆的故事了?”
听了这段声音后,对面那位可爱的重庆“报童”张着碗口大的嘴巴,一屁股跌在了身后的垃圾桶上。我的朋友,请你像原谅沈半秋当初面对汪荣芳时的拙口一样,原谅我现在的无能,因为我实在无法用准确详细的语言,去形容他那时错愕的表情。
而我那时的思绪也十分忙碌,我惊诧于那一天里先后发生的两件事情——沈半秋的那个电话以及辗转到汪荣芳手中的那件旗袍,他们最终让我的奶奶在一九四五年里与一场革命擦肩而过。而更为重要的是,她至今未曾了解的诸多真相。
奶奶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或者说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与日俱减了。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明白沈半秋当初离开她的真正原因,而实际上,就像这位重庆老人所说的,汪荣芳的死,让沈队长彻底打消了发展王千荷的念头,他只希望王千荷好好地活着。
当然,沈半秋也无法想象,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镇反”“三反五反”运动直到之后的“文革”,奶奶经历了漫长的生不如死的岁月。在经历一次失败的自杀后,奶奶痛苦地对自己说:“王千荷啊王千荷,既然求死不得,你就求生吧。”
当我说出这些往事的时候,那位重庆老人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我的重庆之行即将结束,可爱的重庆老人一直送我到站台。车轮启动的时候,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的却是一九四六年春天里的一幕:军统局还都南京后的南京火车站站台,一名国军军官的右手轻轻落在身边女孩的肩膀上,他以兄长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说,既然走了,以后就不用回来了。女孩似乎有满脸的迷惑,她低头凝视着脚下一队急于搬家的蚂蚁,一场蓄谋已久的雷雨看来已经迫在眉睫。铅灰色的天空下,站台里游走的人群满腹心事。北方驶来的一列火车正喷着浓烟向他们靠近。女孩终于鼓起勇气说,四哥,我可以问一些事吗?你们是不是有些东西瞒着我?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国军军官那时已经转身,行色匆匆的背影很快就淹没在了一九四六年的人群中。而岁月终将证明,那是我奶奶生命中凝望四哥的最后一眼。
几个小时后,奶奶与钱塘江上一抹血红的残阳不期而遇。此后,另一列火车便载着她一路往西,消失在七十年前茫茫的浙赣铁路线上。而那时的天空,一场来自北方的雷雨,正朝着列车奔走的方向,努力地追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