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平
2016-11-26⊙文/袁远
⊙ 文 / 袁 远
卫平
⊙ 文 / 袁 远
袁 远:四川绵阳人。有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百万余字发表,被多家选刊转载并入选年度选本。出版有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长篇小说《亲仇》。现居成都。
卫平小我两岁,在我们身为少年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住在回马镇武装部家属大院的时候,卫平妈炸的那些喷香的面点让我记忆深刻。
那年月没啥好东西吃,有口饱饭已是万幸,何况小孩都是馋嘴猫,永远欠一口吃食。那时候,不管哪个小孩随便拿个什么东西走到院子里吃,不管拿的是玉米棒子、馒头,还是粗粮饽饽,只要是吃的,别的小孩一看见,轰地就把他围上,一只只小手伸到他眼皮下:“给点儿!给点儿!”
吃东西的小孩舍不得给,抽冷子夺路而逃,别的小孩乌泱泱在后面追,边追边喊:“给点儿!给点儿!”
被追的小孩跑不动了,或者不想跑了,站住,揪下一小块馒头,往他愿意给的某个小孩手里一塞,随即又跑。得到馒头的小孩飞快把那点儿东西一口吞进嘴,又跟着其他小孩一起,呼啦啦去追拿馒头的小孩。
直到馒头消灭殆尽。
所以我们都喜欢把东西拿到院里去吃,哪怕最贱的粗粮面点,也能吃出铁马金戈、痛快淋漓的味道。
在所有的追跑食物中,卫平家的点心独树一帜。
卫平家有个亲戚,在一个农场做场长,因而卫平家比其他人家拥有堪称富足的白面和油。卫平妈善炸面点,做小麻花,油炸盒子,还有类似猫耳朵那样的玩意儿,在当时,那都是稀罕点心,油炸的,多诱人啊!
卫平把点心拿到院里来吃,跟其他小孩不一样,他不是只拿一块,也不是举在手里,而是装在裤兜里,两个裤兜塞得满满的。
我们小时候可没什么包装袋包装纸,卫平直接把油炸点心装在裤兜里,那裤兜便浸出两块明显的旗帜般的油迹。卫平这个时候是最得意的,走路跟平常都不一样了,两只手插进裤兜,捂住里面的点心,一走一伸腿儿,抖啰抖啰的,仰着下巴,漫不经心左右顾盼,那叫个神气活现。
我们一见,了不得,以更快的速度一拥而上围住他。卫平一见大军涌上,抬腿便跑,我们一群人呜呜喊着狂追,那场面,气势磅礴啊!
到了卫平十三岁,他父亲转业,他家搬到了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几年后卫平妈回到我们小镇看望老邻居,还给我妈送了一袋新鲜花生米,让我妈很不好意思,觉得卫平妈太客气。
我再度跟卫平照面,大约是卫平家搬走十二三年后。
一个夏日的中午,我正和妻子一起做饭,门被敲响。我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圆脸青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往我脸上一瞟,即向屋内瞟去,嘴不歇着:“奎哥吗?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卫平,张卫平!还记得不?”
我俩到楼下馆子里喝了顿酒。卫平上班有几年了,他是来出差的。他读了自考大专,在他父母所在县城某机关单位下属的一个三产企业里,做宣传工作。“没意思!耗费青春!戕害生命!我现在写诗,我要做个诗人,做像惠特曼、里尔克、荷尔德林那样伟大的诗人!诗人才是最高贵的!王侯将相,宁有那什么!”
他说:“奎哥,你写诗吗?你该写的!你是当年我们武装部大院的孩子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你第一个考上正规大学,小时候你还给我们讲过那么多故事,写小说也行啊!”
他这么一说,我真有些心动。不过当时我最大的心思在于权衡去留,我想去北京闯一闯,试试身手,却又面临诸多现实问题,我妻子也不同意我贸然辞职。
卫平出差结束回去后,给我寄了几首诗来,我记得其中有一句“翻江倒海,倒海翻江”,纸张上充满大量感叹号。彼时我妻子刚调入一个小报工作,在我的敦促下,她把卫平的诗交给副刊编辑审阅,过了一天,她回来对我说:“人家副刊编辑说,这叫诗吗?”
我没能帮卫平实现发表作品的愿望,有些歉然。过了几个月卫平再来看我,他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奎哥,我现在有另外的想法了,我要搞一个公司。”
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像搞一个公司就是吹口气而已。他要搞什么公司呢?服装公司。卫平说:“现在人们都讲究穿了,哪像我们小时候,蓝白灰,一件衣服好几年,现在不同了!尤其姑娘们,爱打扮,舍得花钱买衣服,穿得个花枝招(展)。我们公司有个女的,一天一身衣服地换,引得一帮女的跟她比,每天争奇斗那什么的。所以,做服装肯定成!要做呢,就做公司,弄个摊子卖几件服装太小打小那什么了,还是做公司,一步到(位)!我小时候对服装设计就有兴趣,前些时候我买了几本时装书,正琢磨呢!等琢磨好了,想办法弄笔资金,然后找场地,进机器,招兵买(马),一鼓作(气)地干!你说怎么样奎哥?”
我哭笑不得地发现,卫平说四个字的成语时,都只说前三个字,最后那个字,没冒出喉咙眼儿便夭折了,比如花枝招展,他说花枝招;要么用“什么”来替代,比如争奇斗艳,他说争奇斗什么,等等。他啥时候养出的这习惯?这语言倒也颇具特色。另外,他说小时候对服装设计就有兴趣,这也叫我新鲜。
我问:“不写诗了?”
卫平说:“先挣钱,再写诗;先务实,再务虚;先形而下,再形而上。”
卫平又说:“等我的公司做起来,我请奎哥出山,我们一起发财致(富)!”
我不知道卫平的公司是否顺利做了起来,因为过了约莫六七个月,我辞职去了北京。在北京的第四年,一个干燥的冬日下午,我在办公室里不期然接到卫平电话,卫平:“奎哥吗?我是卫平,张卫平!还记得不?”
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音讯隔绝了几十年。我说:“卫平,你在哪儿?”
“北京!伟大的首都北京!我现在就在这儿!”
我约他一起吃晚饭。卫平比四年前胖了,脸更圆了,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昔,忽闪忽闪的,灵活地左右瞟盼。他也辞了职,跟我一样,把老婆孩子留在了原地,到北京闯荡来了。
“你的公司呢?”我问。
“没做起来,”卫平说,“钱倒没什么问题,最大问题是没人帮衬。你知道,资金少的人做公司,能省则省,而且必须有人帮衬,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风吹雨什么的不退缩,这才能够起步。什么人能跟你齐心协?什么人能跟你不讲条件、同舟共地干?自家人,只有自家人!哪怕有一个自家人帮我也好啊,没有!我哥不说了,这家伙只知道跟女孩子混啊玩啊,结了婚还是狗改不了吃那什么;我姐我妹呢,没勇气,没眼光,前怕狼后怕虎的,不论我怎么游说,都说不动她们,有啥办法?我总不可能单枪匹什么地干吧,有个成语叫作独木难——”
“支。”我赶紧把最后一个字给他接上。恨不能让他别说成语了,听得我浑身难受。
“知道!”他挥挥手,随即忽闪着眼睛看向我,似乎为自己不客气的语调表示歉意,“所以,公司没做起来。”
我尚未来得及宽慰他,他接着说开了:“不做也好,后来我想,这未必不是好事,一头扎进钱眼里,或许就拔不出来了!当企业家、商人毕竟不是我的追求,还是返璞归——啊,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吧。”
“写诗吗?”
“不是。”卫平说,写诗的黄金时代过去了,他要写书,大部头的有分量的社科书。他说了一个题目:中国人的性、欲与婚姻。
这是个很大的题目,乍一听,挺唬人的。我不知道他要咋写,关键是不明白他为何偏要来北京写。
“北京是皇都嘛,人文荟(萃),气象万什么的,有氛围,肯定能给我灵感,我不能待在那要啥没啥的小地方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他倒是说全了。那他怎么生活呢?
这个问题,卫平不以为然,这算问题吗?他随身带了一笔钱,家里也安顿好了。以后万一实在没钱了,他姐和妹妹还可提供资助。当然,从长远计,找份工作,边工作边写书也行。
他去一个私人商贸公司找到份工作,干了半个月;后来又去了一个化妆品代理公司。刚去那个化妆品代理公司时,卫平摩拳擦掌,意气飞扬,因为他一去,就得到个副总经理的头衔,人一下子轩昂起来,让我想起以前在武装部大院,他裤兜里装满油炸点心时的样子。可是不到一个月,他就开始骂骂咧咧了:“奶奶的,难伺候,上面的难伺候,下面的难伺候,说起来我是个副总,其实就是个孙子,累死累活,还动辄得(咎)!我他妈怎么就混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的老板是女人,同事多是女人,卫平叹着气说:“孔夫子高明,他早说过,唯女人与小人难那什么也!”
后来他卖过酒,推销过家电,还卖过小电器。当时有些小电器比如随身听、英语学习机、剃须刀什么的,很好卖,卫平却卖得一塌糊涂,不是卖不动,就是卖了出去收不回款。卫平找到我说:“奎哥,我不是干这一行的料。”
也是,他卖什么,什么滞销,是该考虑跳出贸易这一行了。他去了广告公司。有大约小半年时间,我们没见面,只是电话联系。
突然有一天,卫平打来电话约我喝酒。喝着酒,卫平对我说:“奎哥,我们自己干吧,我俩联手,我们做自己的广告公司!”
卫平:“宁为鸡头,不为那什么!”
当时我所供职的小杂志社行将倒闭,我正思谋着另谋出路,卫平一鼓动,我一激动,我俩就干了起来。
我们凑了笔钱,租了个便宜的办公间,买了几样二手办公家具,招了两个人,挂牌扯起了摊子。我俩还租了间地下室合住。卫平是乐天派,哪怕我们一天天奔波得鞋底磨穿而颗粒无收,他依然能保持好心情。夏日的晚上,一回到住处他便脱光衣裳,打一盆凉水抹身,边抹身边唱:“书上说书上说!”
书上说什么呢?那句歌词是“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可是卫平从来都只重复唱这三个字“书上说书上说”,一遍又一遍,唱得我抓狂。
我们还是很拼的,从最初一个月的颗粒无收,到慢慢有了点业务,到眼看着就要做成大业务了,资金链断了。这可就要命了。
要做成那笔大业务,得先有一笔钱垫付,问题是公司账上没钱。我这头,想不出任何办法;卫平那头,我们办公司的启动资金,他是向他父母和姐妹化缘化来的,再去化,他父母拿不出几个钱,他姐和他妹则支吾起来,不给个痛快话。卫平气恼得直骂娘,可是他姐和他妹都是嫁了人、成了家的人了,他总不能命令姐妹援助自己。我想起我中学的一个女同学在某地银行做信贷,打算找她想想办法,打去电话,谁知她正陷入某种麻烦,职务方面的,电话里她说话的语气显出正心烦意乱,我只好宽慰她两句作罢,不提贷款的事。
这么一折腾,那笔大业务已然花落别家。
恰在那两天,我接到老婆电话,说我丈母娘病重。丈母娘也是娘,我得回去一趟。走前,卫平对我说:“咱不干了吧。”意思是把公司关张。
我说:“我还要回来的啊。”
卫平:“这公司没气数,奎哥,这是命,老天不帮衬,我们再怎么拼,也拼不出个辉煌前景,收摊子得了。”
卫平:“你要骂我,就骂我好了,我不想干了。”
他撤标,我自己能撑下去吗?也罢,关张就关张吧。我对广告业务也实在厌倦了。
我丈母娘病情转危为安后,我回到北京,另找了份工作。卫平回到写作上,写他的大部头著作。他一周跟我见一两次面,总拉我去喝酒。这小子这点好,万事不愁,哪怕兜里只剩几十元钱,他也敢吃喝得一文不剩,明天的事明天说。
他殚精竭虑写了三五十天,便转向了,转为写小说。卫平说:“写小说有意思,还轻松,不像社科书,那得做多少积累,费多少脑筋,得厚积薄(发),一点唬不得人,又吃力不讨好,几个人看呢?何必呢?写小说才是自由的,想怎么写怎么写!”
卫平还说:“还有一点,写小说招姑娘们喜欢!”说完,哧哧地笑。
几个月里,他写了好几个小说,问题是,没一个写完的。我劝他,写完一个,再开始下一个。卫平说:“你不知道啊奎哥,我脑子里灵感一股一股地冒,跟石油似的,石油一冒,我就得赶紧钻那口井,否则它就没了!稍纵即(逝),你以为它会坐下来等着你吗?这就是他奶的灵感的特性!石油东一下西一下地冒,我就得接二连(三)地钻井,我总不能不珍惜的我灵感吧,那是犯罪!”
我说:“你没一个写完的,怎么谈得上发表呢?”
他忽闪着眼睛看我,叹息道:“写小说怎么就不像喝酒呢,喝酒嘛,只要你一直喝一直喝,总有喝醉的时候,写小说一直写一直写,却越写越完不了。”
我建议他写短的,他说:“再短能短得过诗吗?”
他自言自语道:“要不我还是写诗?”
此后,我们见面见得少了,我估计他在拼命地写,他似乎在左右开弓,一边写小说一边写诗,同时找些零活儿干干,用以糊口。我希望他至少写完一个东西,至于好还是不好,能不能发表,那是另一码事。可是汹涌澎湃的灵感总跟他捣乱,弄得他应接不暇。说起这事,卫平既骄傲,又烦恼,既欢喜,又发愁。没人劝得了他,那一股股灵感,都是他的财富啊。
次年入夏,我父亲被确诊为癌症,我回老家陪老爹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为此在老家驻留了好几个月。等我返回北京,才知道卫平走了,他跟着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到全国各地跑收款去了。他给我留了一封短信,信上说,那是他“拥抱广阔生活的最好机会”。
再次见到卫平,是两年之后,他又胖了一圈,身体快成球形了,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缝,眼神也不那么清亮了,只是眼珠子还那么灵活,跟停不下来的算盘珠似的。他一来就跟我说婚姻:“我离婚了!奎哥,一个月前刚办的,我听说你也离了?”
我是上一年离的婚,实话说,这事给我打击挺大。离婚时我快三十八岁,一个奔四的男人,事业不成,前景不明,一离婚,家也没了,一下子失去了最后的重心,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卫平说:“没关系奎哥,这种事咱再不乐意,它也发生了,咱得向前看!我不也离了吗?我也不想离的,可是没办法啊!再说了,这就是人生,变幻莫(测),不可预(料),我们可不能趴下,换个角度看,咱正好轻装前进,再换个角度,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那什么的——那什么。”
他忽闪着眼睛,我又气又好笑,他能不说成语了吗?很明显,卫平是乐观主义者,某种意义上我也是,但我深知乐观主义者一旦扛到极限,扛不动了,会是什么样的,就是雪崩。我希望那一刻永不到来,或者说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阻止那悲催的一刻的到来。
我问他小说诗歌写得咋样了,他说暂时不写了,写小说光靠灵感是不行的,人生的积累相当重要,他现在在努力做积累。“这是更优质的石油,”卫平点一支烟,他抽烟越来越厉害,吞吐越发娴熟,而一口牙齿却堪称神奇地没有变成墓碑的颜色,他吐着烟说:“等我有了足够的积累,我肯定能一气呵(成)地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这是我的终极目标,你别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人生追求!”
他积累了什么呢,他跟着朋友天南地北跑收款,可见识了这个精彩纷呈、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写出来,就是一部超级棒的世相小说。还有五光十色、姹紫嫣红的女人,见识了千枝万朵的女子,他也不在乎离婚不离婚了。
其后数年,我因生计所需,走出北京,在不同的城市奔波,跟卫平只是偶尔的电话联系。这联系当然日渐微弱,有两三年时间,基本断裂。我手机号码换过两次,这等于自动漏掉了一些朋友。却没想到,在我准备还是返回北京的时候,卫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手机号,于是我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奎哥,是我,卫平,张卫平!还记得吗?”
我笑了。我说:“你在哪里卫平?”
他说了个地名,一个二级城市,我不熟悉,他在那里做什么呢?房地产。卫平说:“我现在做的是中国最来钱的行业!我有自己的公司了!虽然眼下还不大,但会做大的!这是个神奇的时代,奇迹总会发生的!”
他做起了房地产公司?这可够厉害,房地产公司哪是随便什么人都敢问鼎的?他的资金哪儿来的?电话里却不好问。等听他又说了几句话后,我约莫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准确地说,是一个富婆。我问他结婚没有,卫平:“这个嘛,一言难(尽)!一两句话说不清,你呢奎哥,你又成家了吗?”
我说:“没有,没机缘,没条件。”
卫平:“那正好,你到我这儿来!咱俩联手!我让你做副总经理!”
有那么几秒钟,我的确心动,但过后再一想,我决定不去为好。我打电话告诉他,卫平遗憾地叹息两声,语气一转:“也好,哥!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对了告诉你,我又开始写小说了!很顺手,很顺手!万马奔腾啊!”
“万马奔腾”他说齐全了,这是个好兆头。我由衷说了几句赞赏的话。卫平说:“还是你懂我!哥,这世界上只有你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觉得当不起这么高的评价。不管怎么说吧,我等着他万马奔腾奔出个结果,然而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卫平电话里没提一句写作进展的事,他不提,我也不好问。万马奔腾的第三年,我们之间又出现了失去联系的断裂局面。进入万马奔腾的第四个年头,出乎意料,卫平找我来了。
他的公司垮了,垮得一无所有,垮得他只好出来流浪。他依然圆胖,不过不再瓷实,而是有些松松垮垮了,眼珠子还是爱转,却转得明显滞重;呼出的气带一股臭味。
我请他吃饭。我俩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卫平说:“哥,先不要问公司的事,俱往矣!”
我就不问。
喝着酒,卫平感叹:“分分钟的事啊,一落千(丈)。”
我说:“喝酒。”
卫平说:“我还是不够心狠心黑,不够老谋深(算),不说了,不说了,成王败(寇),就是个成王败(寇)!”
我说:“喝酒。”
卫平租了间便宜房住下来,弄了台二手电脑。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蓬乱着头发,正一脸肃穆地打字。过了一个来月我再去看他,他揪着头发看着我,一言不发。他房间里堆满了方便面盒子,床上被褥床单皱巴成一团,桌上、地上全是灰尘和烟头。那个阶段,他的生活主要靠他父母接济。我劝他有张有弛,放松一点。不管怎么说,这一点我佩服卫平:说干就干,一干就干得心无旁骛。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是心无旁骛的。
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他灵感太丰富,想法太多,他写啊写啊,总没一个写完的。他也发愁,可是谁能帮得了他呢?仅半年时间,卫平的头发明显染了白霜,圆胖的身体也开始瘪下去。我俩离婚后都没找到合适的女人再婚,我劝他先考虑解决婚姻问题,他眨巴着眼睛看向我说:“哥,以我现在的条件,可能吗?”
我说:“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好歹努把力。”
这话说过不久,卫平母亲病重,他急慌慌赶回老家去。我给他打电话。卫平说:“老娘不行了,拖不了几天了,我……我……”他声音很响地抽泣起来,哭得一塌糊涂。
在卫平的母亲葬礼前,我有意去他老家一趟,却没能请到假,这也加速了我结束那份寄人篱下的工作的决心。
卫平没有返回北京。我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情绪低落,话不多。但三个月后,情形又变了。电话里他的声调很亢奋:“我在相亲,哥,这太有意思了,相当于重返青春岁月,这可是件斗智斗(勇)的事情,一点不比谈生意逊色,等这事尘埃落(定),我就要一心一(意)开始写作了!哥,这就是生活,只要你不趴下,惊喜总会出现的!”
他的相亲结果如何呢?我不知道。我离开北京前,我们又是几近一年没了联系,那天我拨他的手机号,却是个空号。
我不知道哪一天,又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久违的声音:“奎哥,我是卫平,张卫平!还记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