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儿女(八)
2016-11-26杨世运
文|杨世运
“孤岛”儿女(八)
文|杨世运
谨以此作品献给为拯救国难而献出青春和热血的中华优秀儿女们!
【长篇纪实文学】
第十章 再入虎口
六
日军的飞机再次对重庆狂轰滥炸。
这次的轰炸,日军的两个歼击机中队也参与,对轰炸机进行掩护。
年轻的国军空军飞行员奋起迎敌,在空中与敌机搏斗。
一位国军的飞行员驾驶歼击机将日军的一架轰炸机击落,不料他的身后偷偷跟来日军歼击机,将他的飞机击伤。
英勇无畏的国军飞行员,驾驶拖着浓烟的战鹰俯冲,用自己的飞机撞向一架日军的轰炸机,两机同时在空中爆炸,国军飞行员壮烈牺牲。
烈士的名字叫郑海澄。
《利剑出鞘扬国威》《长空万里留忠魂》,第二天的《中央日报》《新华日报》同时报道了郑海澄烈士的英勇事迹。接着,电波传向上海,沪上的各家抗日报纸相继报道。
《大美晚报》屡次遭76号特务打砸,但是砸不垮摧不折,越来越受读者欢迎,订户猛增。
在上海,率先报道郑海澄牺牲消息的就是《大美晚报》。
郑苹如父亲的好友、郑苹如敬重的郁华伯伯,每日早晨上班后都要翻一翻前一天的《大美晚报》。这一日,他的目光突然颤抖,在报上发现熟悉的名字:郑海澄。眼前出现那一幅幅空战的悲壮画面,心里在喊:海澄,好孩子,你的牺牲重于泰山,可是你可知道,当你的父母和弟妹得知这一噩耗后,会怎样悲痛欲绝?自从你参军后就再没回过家,亲人们想你念你为你祈求平安,他们呼唤你的声音,你都听到了吗?
郁华起身,迈着沉沉的脚步走向首席检察官郑钺的办公室。推开一道门缝,他看见,郑钺像一尊铁人端坐在桌前,桌面上也摊开了一张《大美晚报》……
郁华轻声扭转身体,慌忙掏出手帕擦眼泪……
同样的撕心裂胆的悲痛场景也出现在郑钺的家里。苹如也从报上得知了哥哥为国捐躯的消息,她不想让父母知道,将报纸锁进了皮箱。捧起哥哥留下的一本书,哥哥仿佛又背着书包走到她面前……
哥哥在上中学时就爱读书,他读得快也读得仔细,过目不忘。有一天傍晚,苹如发现哥哥坐在窗台前,捧着一本书,并没觉察到大滴的泪水已洒落在书本上。
“哥,你怎么啦?”苹如吃惊地问道。
哥哥呐呐自语:“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要这样被欺辱?为什么留日学生要投海自尽?”接着,又朗读书中人物的临死遗言:“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
原来哥哥读的是郁达夫叔叔的短篇小说集《沉沦》,书中的三篇作品,写的都是中国留日学生的生活。哥哥为之落泪的是《沉沦》。
哥哥把这本书送给了苹如。那时的苹如,虽然不能完全读懂这三篇小说,但是每当读到“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这几声呼喊时,心里也一阵阵悲痛……
哥哥呀,你今日的流血牺牲,又是因为了什么?
《沉沦》如今成了哥哥的遗物。今日的《大美晚报》和这本书一起,锁在箱子里,也锁在苹如心里。
哥哥牺牲的消息,不能让爸爸、妈妈知晓。苹如擦干泪痕,装出平静的神情走出卧室。母亲正静坐在客厅里,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苹如对母亲说:“妈,我出去有点儿事。”
“去吧。”母亲回答,“路上多小心。”
郑苹如要去见她的上级齐纪忠,告诉他:“我愿服从命令,再入虎穴!”
等女儿出了家门,郑华君才放声悲泣。原来,她已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海澄为国捐躯的消息,不想让丈夫和女儿知道。
七
郑苹如又在76号门前出现。
“真的?”
“真的真的,现在就在值班室!”
“还不快给我请来?”“是!”
“等等!我亲自去!”
郑苹如一声叹息:“唉,还能忙什么呢?忙着找份工作。”
“找工作?你要找工作?”
“是呀丁校长,我们学校早关门了,我无书可读,总不能老是闲在家里。”
“工作找到了吗?”
“没有。现在求份职业太难,四处碰壁。今天到一家商行,又被人拒绝。正好路过这里,这才想起来看看老校长。”
“明天还到处求职?”
“不求职怎么办?不好意思靠父母养活。”
“哈!哈哈,哈哈哈!”
“丁校长您在取笑我?”
“不是取笑你,而是替你今天突然想起来看我而高兴!听过这句话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丁校长您能帮我介绍工作?”
“不是介绍,而是安排。我这里正想找一个日语翻译,谁比你更合适?”
“我能胜任吗?”
“能能能,太没问题了!我马上叫人给你办一张派司,从现在起你就是我76号的成员,明天就来上班。”
“真的呀?就这么简单?”
“是的呀,我身为中央政府的部长,办这点区区小事还需要麻烦不成?”
“那,需不需要得到日本人的点头许可?”
“这个也没问题,我今天就向他们报告,他们只要一听说是你,会立即表扬我善于物色人才!”
“那,我该谢谢丁校长了!”
“不能再叫我丁校长!”
“谢谢您,丁部长!”
第十一章 圣诞节行动
一
一只羊走进了狼窝,只见处处都暗藏着杀机,度日如年。
因此,郑苹如必须处处小心,如履薄冰,万分谨慎地保护自己。
郑苹如还常到涩谷的办公室走一走,也看望几个日本军曹,同他们用日语对话。这些日本兵一直以为郑苹如就是日本人,对她不仅不为难反而关照,无形中,涩谷和几个日本兵都成了郑苹如的“保护伞”。
因此郑苹如盼望着锄奸任务快快完成,只有这样,提心吊胆的苦日子才能快快结束。
这任务太难完成了,怎么办?
突然有一天下午,“母大虫”佘爱珍大摇大摆走进翻译室,拉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在郑苹如、沈耕梅侧面坐下,对着沈耕梅眉飞色舞叫开了:“煞更、煞更(痛快、痛快),老煞更了!今遭里阿拉额骨头(运道)飞飞好!”
沈耕梅用讨好的笑脸对着佘爱珍:“佘处长,你讲话别用太多老上海方语,否则吾听勿大懂。”
“好的,我讲国语!今天的运道太好,手气也太顺了!我们一伙子人进入租界,都躲过了英国巡捕盘查,身上藏的家伙也都带过去了!”
“今天对谁下手?”
“还记得什么江苏高等法院二分院那个死硬分子不?”
“哪个死硬分子?”
“就那个,姓郁,他有个弟弟是什么什么翼作家……”
姓郁?左翼作家的兄长?难道他们是在说郁华伯伯?郑苹如的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但她不可显露神色,努力控制情绪,一声气也不吭。
佘爱珍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姓郁的,名叫郁华,又叫郁曼陀,狗屁法院的刑庭庭长……”
“我当然记得这个抗日分子,”沈耕梅接话,“就是他把我们砸报馆的人关起来判处死刑。”
“这个老东西!”佘爱珍把牙齿咬歪,“他不光把我们砸《大美日报》的人判了死刑,还把我们杀掉《申报》那个抗日记者……那狗屁记者叫什么名字呀?”
“叫瞿绍伊。”
“对,是这名。郁华这个屁法官,抓住了我们一个处决瞿绍伊的弟兄,又给判了死刑。我们多次警告这个死硬分子法官,叫他快快放人,他就是要和老子们死拼到底。今天好了,他再也拼不起了!”
“干掉了?”
“干掉了!”
“啥个辰光?”
“就今天,民国二十八年,西历1939年11月23日,早上上班的辰光,我家四宝亲领人马,我也参加了。我们埋伏在巨泼来斯路郁华他家门外,等他出门去法院上班……”
“得手了?”
“你想想今天谁亲自出马,还能不得手?等他刚刚走出家门,四面的长枪短枪一起响……”
“死了!”
“十个郁华也得被打死呀!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倒地就咽气了!”
二
郑苹如晚上回到家,无望地证实了郁伯伯被暗杀的不幸消息。
父亲、母亲都不在,家里只有前几日才从浙江老家接回上海的年幼的妹妹郑静芝、弟弟郑南阳。妹妹说:“姐,妈妈叫你回来后快到郁伯伯家!”
痛苦欲绝的郁陈荫伯母病倒在床上,苹如的母亲一直守在床边。苹如来后代替母亲照护郁伯母,就住在伯母家,一直到郁伯父的丧事办完。抽空她给沈耕梅打了个电话,谎称自己生病了,请沈耕梅代她向丁主任请几日病假。
缅怀郁华伯伯55岁的一生,郑苹如眼前出现的是一位导师一般的长者。郁伯伯家有兄弟三人,他是长兄。二弟养吾比他小7岁,三弟达夫比他小12岁。父亲早病故,那时小弟才3岁。从那时起,郁伯伯就体会到了什么叫“长兄如父”。他勤恳攻读,15岁那一年便以府试第一名的成绩被保送到杭州府学堂深造。1905年,浙江省选送100名学子公费到日本留学,其中就有郁华伯伯。他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又转日本法政大学进修。1913 年9月,郁伯伯也把小弟达夫带到日本留学。他万没想到,他曾经留学的日本,竟成了想要奴役整个亚州的强盗。日本兵占领了郁伯伯的家乡,他的70余岁高龄的老母亲不愿见到侵略者们的丑恶嘴脸,身藏在房屋山墙和一堵石壁的夹缝中,在1937年的最后一天,活活冻饿而气绝。老母亲的死,当令那些在侵略强盗面前屈膝献媚的软骨头们无地自容!
郁伯伯,您有这么伟大的母亲是您的骄傲!而我,有您这么一位伟大的伯伯,也是我的骄傲!
郁华牺牲时,他的三弟郁达夫正在东南亚国家办报纸,从事抗日活动。得到长兄噩耗,他对天遥祭,写出如下挽联——天壤薄王郎,节见穷时,各有清名闻海;乾坤扶正气,神伤雨夜,好凭血债索辽东。
从郁伯母处回到家,郑苹如真的病了,发高烧,夜间噩梦不断。齐纪忠接连三次来探望,希望她早日康复,继续为党为国贡献力量。
郑苹如当然懂得齐先生话中的含义。齐先生是在担心郑苹如从此不再踏进76号半步。其实不用齐先生动员,现在的郑苹如已是义无反顾了。为了给哥哥报仇,给郁伯伯报仇,眼前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向前走了!
几日后,郑苹如又走进76号。
又过了几日,机会终于来了!
眼看就是1939年的年末,日本军驻上海情报头目睛气庆胤心血来潮,决定于12月24日晚在重光堂举办圣诞节宴会,邀请76号的高官全部参加。他要表扬他的这些走狗们一年来剿杀抗日分子的成绩,同时就开年后如何保汪精卫的“国民政府”顺利正式“返都”南京而布置新任务。他提前十天就发出了邀请通知,并特意给丁默打电话:“丁部长,到那一天,你一定要早点到我这里来哟!”又特别交代说:“把你的日语翻译也带来,陪我痛痛快快喝几杯!一定要带来,不得有误!”
“邀请我?”
“对呀,你是特邀嘉宾!”
“我又不是官员,只是一名小小翻译。”
“可是你这位翻译是谁的翻译?是我丁部长的特别翻译呀?晴气大佐听说你日语、英语俱佳,很器重你,因此想见见你。记住了这个重要日子,12月24日,到时候你一定得与我同行,就坐我的车。”
“晚宴几点开始?”
“五点半。但我俩必须提前,在四点半就赶到。”
“我,我一定得去?”
“一定一定!此事你万不可犹豫!”
郑苹如当天就把这一信息报告给了齐先生。陈而立特派员闻知后雷厉风行,当晚就召开秘密的碰头会。参加碰头会的除陈而立、齐纪忠、郑苹如外,还有一个人:周鹤鸣。
想不到在这里见到鹤鸣大哥!郑苹如喜出望外,但她抑制住了兴奋,只对鹤鸣会意地一笑。同样,鹤鸣用微微一点头作回答。
鹤鸣大哥,原来你并没出国留学,而是留在祖国与豺狼虎豹做斗争。现在我才知道你也是中统局的特工人员,我理解你的隐姓埋名,理解你不能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
陈特派员主持会议。他首先感谢郑苹如为中统所做出的贡献,表扬她为锄奸赢来了绝佳的难得机会。他说,丁默狗命当绝,天赐良机。丁默这次外出的时间、地点、路线都确定无误,今晚,三个锄奸战斗人员在此碰头,确定具体的行动步骤,务必保证行动那一天一举成功,万无一失。
碰头会结束,齐纪忠起身,要护送郑苹如回家。陈而立说:“纪忠,让鹤鸣送送苹如吧!”
周鹤鸣和郑苹如并肩走在灯光微弱的路灯下,两人都默默无言,仿佛彼此都觉得,就这样无声地相伴而行,胜过千言万语。
就要到万宜坊弄堂囗了,周鹤鸣止步。郑苹如终于开口:“鹤鸣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送给我那么贵重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那串绿松石项链,我想,为了买这条项链,你也不知用了多少时间省吃俭用攒钱。”
“不,这项链不是我花钱买的,是我奶奶留给我的。”
“奶奶留的?那它更是无价的了!”
“苹如,我亲密战友的好妹妹,保重!”
“鹤鸣哥,我哥哥最亲密的战友,你也要多保重!”
三
终于等到了12月24日这一天。
“到哪里去?”郑苹如一脸的糊涂。
“你忘了今晚是平安夜?”
“平安夜?平安夜怎么啦?”
“今天晚上睛气大佐要在重光堂举行宴会呀,特别邀请你陪我去参加!”
“呀,瞧我,怎么把这大事给忘了?”
“我就怕你没记住,所以现在就把你叫来。”
“丁部长,您一个人去吧。”
“啊?那怎么行?”
“我实在不好意思陪您去。”
“为什么?”
“都怪我粗心大意忘了这事,您看我今天来上班,穿了一件这么旧,还带补丁的大衣。我这么陪您去,太给您丢脸了,睛气先生还会说我是故意不尊重他。”
“你就为这个呀?”
“是呀,哪有穿一件补丁衣去做客的?”
“这问题不是太好解决了吗?”
“怎么解决?”
“我们现在就提前出发,路过静安寺路和南京路,在随便哪一家大商店买一件新大衣,把你这件旧大衣扔了!钞票你别担心,我这里有的是!”
“丁部长,我怎能让您花钱?其实我也早准备买一件皮大衣了,在南京路的西比利亚皮货店早看中了一件……”
“那好呀好呀,我们现在就出发,先奔西比利亚皮货店买大衣。钞票我来出,你不必跟我争!走走,快走!”
很好,行动正按着陈特派员制定的方案进行。
郑苹如对今天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沉着冷静,欲擒故纵,一步步引得豺狼进了圈套。
防弹轿车离开76号,顺着极司菲尔路向南行驶,接着又沿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往东走,只大约十余分钟工夫便来到“西比利亚皮货店”。这是一家由犹太商人经营的闻名上海滩的高档皮货店,位于静安寺路和戈登路(今江宁路)交叉口,地处繁华的商业中心。这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是最理想的乱中取胜的场所。行动的第一步,引蛇出洞,郑苹如已圆满完成任务。下一步,就要看齐纪忠先生和周鹤鸣大哥的了。
第二步方案是这样制定的:齐、周二人化妆成路人隐蔽于人流中,等待郑苹如买完大衣,同丁默一同走出大门。郑苹如一边走,一边“高兴”地“欣赏”自己的新大衣,突然,她“发现”新衣上有“瑕疵”,于是,她“顾不得”同丁默打招呼,猛地一个急转身,慌慌忙忙跑回商店找店主“换货”去。顺势,她对丁默猛推一掌,把这条狗推得向前一趔趄。就在这一瞬间,齐先生和鹤鸣大哥左右夹击同时开枪,管保叫大汉奸即刻一命呜呼。
郑苹如已发现了两位战友的身影。一位是身穿破衣的黄包车“车夫”,正守在车边“等候拦客”,他就是周鹤鸣大哥,装车夫装得真像!另一位,西装革履,戴一副茶色宽边眼镜,脖子上系一条长长的纯羊毛围巾,一副富贵人士的派头,他就是齐纪忠。
郑苹如心里掠过一团疑云:行动方案不是规定枪手的穿着不可太亮眼吗?为什么齐先生这一身装扮?但是这一团疑云只是一掠而过,未能影响郑苹如对胜利的信心。一切都在按预定方案有条不絮地进行着,海澄哥哥,郁华伯伯,我来为你们报仇了!
店门外,“黄包车夫”周鹤鸣一眼瞥见了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齐纪忠,心里暗叫一声“糟糕!”齐纪忠同志啊,你怎么能这样打扮?你穿戴得这么光鲜这么花俏这么风流潇洒,这不是有意在吸引别人的目光吗?不知道这样做是特工人员的大忌吗?
离开重庆到上海前,周鹤鸣就听中统局的一位主任介绍过齐纪忠的情况。主任对齐纪忠大加赞赏,说他是个头脑聪明经验丰富的俊才,又说他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对上海熟悉并且有众多人事关系,因此主任叮嘱周鹤鸣到上海后要多依靠齐纪忠,虚心向他学习。主任还说,特派员陈而立和齐纪忠是亲戚,二人关系密切,陈而立十分重视齐纪忠的意见。对此,希望周鹤鸣不要有什么想法。国难之际,惟才而用,举人不避嫌。
来上海后齐纪忠成为周鹤鸣的联络人及行动指挥者。多次接触后周鹤鸣越来越觉得,齐纪忠虽聪明,但有时会聪明过头,自信变成固执。还有,他太喜欢立功受奖,太爱表现自己。这种性格是极不利于做情报工作的!拿齐纪忠同共产党的年仅20岁的情报人员郑铁山相比,相差太远了!
齐纪忠还有一个毛病,或者说是致命弱点,就是喜欢表现自己的英俊潇洒,虽然他并不英俊也更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潇洒。他尤其热衷于在年轻女性面前把自己装扮得风流倘傥。可是今天为什么也要如此装扮?忘了今天是什么重要任务吗?
以上的种种思虑,其实也只在周鹤鸣脑中一闪而过。他哪有时间多思考,此刻他心急如焚,只想上前提醒齐纪忠注意隐蔽,但是来不及了,也不可能了!
天啦,好不容易才等来这难得的机会,为了这机会,苹如妹妹忍受了多少痛苦经历了多少风险啊,千万千万不要因为点滴的疏忽而前功尽弃呀!
四
郑苹如哪会想到,眼看就要赢来的胜利,却就要毁在她的上级齐纪忠的手里!
齐纪忠仍在人群里大摇大摆。今天是西方的节日,因此他认为他必须穿西装。他又自作聪明地认为,他越是穿戴得时髦,越不会被怀疑,这也符合“灯下黑”原理。
但是他忽视了一点,他的神情举止并没有与一身行头配套,不仅未能相得益彰,反而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怪头怪脑。他告诉自己要镇静,但控制不住兴奋和紧张。他目光游离,东张西望,就如他穿的是一身偷来的高级西服。
这一切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商店有东、西两座门,东为正门,西为侧门。按行动方案进行,丁默必然是随同郑苹如从正门走出,因此枪手埋伏于正门两侧,现在,这只猎物却从侧门溜跑了!一时之间,齐纪忠呆了,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周鹤鸣这里暗叫一声“糟了”,急忙飞步追击,却已是鞭长莫及,“砰!砰!砰!”枪声惊天动地,但是,丁默借助人群的阻隔和防弹汽车的保护,竟侥幸地逃过一劫,捡了一条狗命。
枪声停了,大街上像炸了窝的蜂巢,受惊的人群四散逃离。齐纪忠终于从梦中醒来,并且重又变得聪明过人。他脑子里闪过的唯一念头便是保护自己,千万不可暴露身份,因此他立即混进乱哄哄的人群,不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郑苹如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是怎么了?我的行动哪点儿出了错?商店老板脸色煞白,瞪直了眼睛望着她。她强作镇静走出店堂,这时才觉得两腿发软。齐先生他们哪里去了?我该怎么办?正在茫然无措之际,一辆黄包车来到她面前:“小姐快上车!”未等她反应过来,车夫已把她猛地推进车,拉起车子奋力飞跑……
“车夫”就是周鹤鸣大哥!
见到了亲人,郑苹如的精神几乎全部崩溃,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她想哭,她想杀了自己,她不能饶恕自己!多少天的忍辱负重,为的就是这一天啊!为什么,为什么功亏一篑?
海澄哥,我对不起你!郁华伯伯,我让你失望!为什么我手里没有一支枪,亲手毙了大汉奸?
“车夫”在前边一言不发,但是苹如感觉到了,鹤鸣大哥的两腿在颤抖,两手在颤抖,心也在痛苦地颤抖!他的眼睛在流火,胸膛在流血,他压抑着,压抑着一座渴望爆发的火山,为了保护一位比亲妹妹还亲的小妹妹的安全……
黄包车离开闹街,拐入一条胡同。出了胡同,眼前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大街,街边停着一辆吉姆轿车,只见一位年轻的司机,正拿着一块抹布在擦车。见黄包车迎面驶来,这青年司机喊道:“三小姐,你看完戏了?老爷叫我在这儿候着接你!”没等郑苹如答腔,“车夫”鹤鸣大哥便把她拉下黄包车推上了轿车。
轿车开动了,郑苹如才看清,司机是郑铁山!郑苹如终于忍不住了,“哇”地放声大哭……
郑铁山压低声音问道:“郑姐,失手了吗?”
郑苹如更是泣不成声。
郑铁山安慰道:“郑姐,不要难过,总有一天,新仇旧恨我们会一起报的!”接着又说:“车后座有一件棉大衣,你快换上!等一会儿下车时,你装成是个病人。”
第十二章 义无反顾
一
吉姆轿车在广东路上行驶,一转弯,进入一条深深的弄堂。
郑苹如望见了一口水井,想起来“明井坊”三个字。她来过这里。
轿车在一座院门外停下,急急跑出来迎接“病人”的中年妇女,是郑苹如见过的杜夫人。她扶着郑苹如,说道:“医生又给开药了吧?你慢点儿走!”
到了安全的地方了。郑苹如说不出话来,泪水夺眶而出。
杜夫人什么话也没问。苹如的泪水已告诉她,行动失败了。她对郑铁山说:“铁山,给苹如打盆热水洗洗脸,我到厨房做晚饭。”
郑苹如抬眼,发现客厅的墙上多了一张照片。是一张嵌了黑镜框的照片,镜框下面的长桌上摆着一瓶白花。
照片是一位年近30岁的女士头像,脸上挂着微笑,一双慈爱的眼睛正注视着郑苹如。
多么熟悉的笑容啊,郑苹如不止一次见过她!“铁山,这照片上的人,她不是支援抗日将士慈善义卖会的负责人茅丽英大姐吗?”
“是,就是茅丽英烈士。”
“她被杀害了?谁下的毒手?”
“76号。”
“又是76号?哪一天?”
“就在12天前,12月12日。76号的第二行动队队长林之江,带着八个歹徒隐蔽在上海职业妇女俱乐部外面的弄堂里。晚上7点钟,茅丽英忙完一天的工作,走出办公楼,在南京路和四川路路口被林之江枪杀,当时只是受了伤,伤在腹部……”
“抢救了吗?”
“歹徒们打完枪四散而逃,市民们忙把丽英大姐送到山东路仁济医院,医生们竭尽全力抢救,可是无力回天……”
“为什么?”
“林之江这个军统的叛徒太恶毒了!他被76号的特务们称为‘毒弹专家’,他掌握了一套给子弹头浸泡和灌注毒液的绝招,一旦有人被他的毒子弹击中,就是轻伤也无法挽救了。就这样,丽英大姐在医院抢救了三天,12月15日与世长辞,年仅28岁。”
“又是一笔血债!”
“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铁山,我知道,茅丽英大姐是一名共产党员。”
“是,她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她也是你们浙江人,老家在杭州。在她的幼年时代,她父亲就病故了。母亲流落到上海,在启秀女子中学当洗衣扫地的勤杂工。丽英姐懂事后也帮母亲义务做活。她渴望知识,常常躲在教室外偷听学生们上课。学校老师们同情她,向校长进言,准许她在学校半工半读。中学毕业后她在东 大学法律系学习了半年,因家庭太贫困而辍学就业,考进上海海关秘书科当打字员。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她于当月就辞去海关高薪水的工作,参加‘海关救亡长征团’,千里奔波慰劳抗日将士。回上海后她在启秀女中当英语老师,去年5月正式加入共产党,担任职业妇女党支部委员。”
“丽英姐,安息吧!你是我郑苹如眼前的一盏灯塔!”
“郑姐,现在日本人和76号的汉奸们疯狂至极,你一定要百倍注意自己的安全!”
“我没有完成锄奸任务,我今日的重大过错,怎么才能弥补?”
“你不要自责,我想这不可能是你的过错。”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不在现场,不好帮你分析原因。但我相信你的上级会总结经验教训的。”
“铁山弟,我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你问。”
“你也像茅丽英大姐一样,是一名共产党员吗?”
“在你面前我不保密,我是共产党员,已经有四年党龄。”
“难怪,难怪你这样机智勇敢。”
“不,勇敢无畏者是你!”
“你今天协助我们的行动,是和我的上级事先商定好的?”
“不,我是得到我的领导同志的指示,让我暗中协助你们的行动。汽车是一位工厂厂长提供给我们的。”
“我的上级知道你们在协助我们不?”
“不知道。只有鹤鸣大哥知道这一切。”
“铁山,为什么你们甘当无名英雄?”
“因为国共两党已宣布合作抗日,两党是兄弟,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我也甘心当一个无名英雄,不管我死后,后人们怎样评价我。就算是误解我,甚至有人朝我身上泼脏水,我也义无反顾,决不后悔!”
“但是苹如姐,你一定要记住保护自己!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消灭敌人。”
二
精心布置的圣诞节行动失败了,特派员陈而立的心情十分懊丧。齐纪忠虽然是他表弟,但是他也忍不住要对他大发其火了:“纪忠你们是怎么搞的?那么周密的计划竟然叫你们给砸锅了,叫我怎样向上峰交代?”
齐纪忠捶胸顿足,一脸的委屈:“表哥,责任不在我,真的不在我呀!”
“在谁?在可怜的、拿她的青春在前挡子弹的郑苹如?”
“我也没说怪她呀!”
“怪谁?你说,说呀!”
“不可能!不是我说你,你虽是周鹤鸣的直接领导,我看你在关键时刻远远不如他叫人放心!”
“好了表哥,我也不想为自己争辩了,争辩你也不相信!就算是我现场指挥不当吧,我愿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你给我怎么补?”
“我想了一个晚上,已想出了方案。”
“什么方案?”
“解铃还需系铃人!”
“什么意思?”
“这解铃人仍是郑苹如,让她三进虎口!”
“你说什么?让她再进去?进去送死?”
“不,绝不会有生命危险,反而是一盘取胜高棋。”
“为什么?”
“你想想,昨天的行动,开枪者是谁?是郑苹如吗,不是。郑苹如的身份并未暴露。如果她继续进入76号,丁默就更不会怀疑她。相反,如果她从此消声匿迹了,敌人反而会怀疑她,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你说,说下去!”
“如果郑苹如一如既往,走进76号,并且关心地询问丁默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衣突然不买了,为什么枪响,那么,姓丁的就会觉得此事与郑苹如无关,他只是偶然遇上了杀手——因为时刻都有人在寻找机会要干掉他呀,这一点他自己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我们再造一造舆论,就说共党分子单枪匹马圣诞节除奸未遂,把事情全推在共产党身上,于情于理,丁默他都会信以为真的。”
“可是……”
“可是什么,表哥?”
“可是郑小姐这一头呢,她肯再冒风险吗?”
“我相信她会答应。”
“为什么?”
“因为她有强烈的爱国心。若没有强烈的爱国心,别说三进虎口,就是进一次也不可能。她有一位国民革命元老人物的父亲,她有一位反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母亲,她还有一位已经为国捐躯的兄长。她自己,也敬仰民族英雄。我听她说过,她心目中的女杰是秋瑾,还听她说过,她的书房里张贴的是一张她自己的书法,抄录的是秋瑾的诗句——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唉,惭愧,惭愧呀……”
“表哥你不必犹豫,我现在问你一句话。”
“问什么?”
“你想想,昨天的行动失败,谁会比我们更难过?”
“谁?”
“当然是郑苹如了!她怎么可能甘心前功尽弃,因此我们只要再给她创造百分之一的机会……”
“不!不!不!”
“表哥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可怕!”
“你给我听着!不是百分之一的机会和把握,百分之九十也不行,必须保证百分之百!”
“好好好特派员同志,我立即着手安排,你就把这事全权交给我办吧!”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