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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里大队

2016-11-26裴乃俊

海燕 2016年11期
关键词:棉裤黑布供销社

□裴乃俊

川里大队

□裴乃俊

川里大队坐落在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山谷里,两边是起伏的山峦,山上林木遮天蔽日。

几道潺潺流水在三楞顶子脚汇合成流聚集到大黑沟口形成了川里的南河套,捞道沟岭的山水也汇集成河形成了川里的北河道。两条河在川里大围子的东村口汇合,它们日夜不倦地哗哗流淌,好像一位老人吟唱着一支古老的歌。

川里大队有10个生产队,星星点点散落在山间的村落中,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没有影剧院、没有体育场、没有公园、没有图书馆、没有收音机,就连电都没有。平淡的生活却有让人抹不去的记忆。

40多年前,城市凭票供应鸡蛋,一人一年半斤鸡蛋,逢年过节要是能吃上一次鸡蛋,至少能念叨半年。记得那时在孩子们中间流行这样一首儿歌:大米干饭炒鸡蛋,越吃越好看。这既反映鸡蛋在人心目中的营养价值,又不难看出孩子对鸡蛋的向往和期盼。

城市姑且如此,农村又是如何?

川里家家户户饲养家禽,多则十来只,少则三五只。但是从未听说谁家吃过鸡蛋,甭说平日,就是来人待客,传统节日也难见鸡蛋登场,甚至结婚、上梁这样的头等大事,也少有鸡蛋上桌。

这让当年刚从城市下乡的我们这些年少知青十分纳闷,这里的人们把每只鸡都视若珍宝,他们精心喂、细心养。怎会只见养鸡,不见吃蛋?是这里的人不爱吃鸡蛋,还是对吃鸡蛋有什么讲究或禁忌?可是既然不吃,也没见谁家攒了多少鸡蛋!

无数个疑问凝结在心中。

后来时间长了才知道,这里的人不是不喜欢吃鸡蛋,更没有什么讲究和禁忌。而是舍不得吃,指着它们换钱。川里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来钱道儿,加上政府又不让发展“资本主义”。独独鸡蛋,供销社收购,可以说是名正言顺贴补家用的来钱道儿。人们只能靠抠鸡屁股换点油、盐、醋、火柴钱。一个鸡蛋能卖几分钱,可换2-3盒火柴,半斤鸡蛋能换一斤盐,一斤鸡蛋能换一斤灯油。

家有小孩上学的学杂费、书本、文具费都需要钱,人情往来也要钱,这一切开销的来源都靠卖点鸡蛋、鸭蛋,许多人家隔三差五地攒上的十个八个鸡蛋,拿到供销社,换点针头线脑的或急需的日用品,但也常常因为带的鸡蛋不够而欠供销社的钱。

正是因为这样,川里人从不舍得吃一个鸡蛋。刚下的鸡蛋带着母鸡的体温——暖暖和和,很多妇女和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把鸡蛋攥在手里、贴在脸上,直到余温消失、慢慢凉去,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把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隔壁老冯家有一个五岁多的小姑娘,叫丫蛋。有一次,她看见鸡下蛋了,就钻进鸡窝把蛋拿出来贴在脸上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妈妈,鸡下蛋了,下蛋了。”谁知脚下一绊,摔在地上,人翻蛋打。冯婶闻声见状从屋里冲出来,拽起丫蛋就“啪啪”地没头没脸地几巴掌下去,嘴里还吼着“看你得瑟的”。丫蛋没哭只惊恐地盯着妈妈因愤怒而瞪圆的眼。

但是最后碎了的鸡蛋还是捡起来给丫蛋炒着吃了。丫蛋是幸运的,在川里不知多少人从未吃过鸡蛋。

1970年1月的一天是个寒冷的日子,冰雪覆盖着群山,一个王姓老人重病在床,老伴看他已经汤水难进,日子不长了,想在他临走前,满足丈夫一点心愿,就问他想吃什么。王大爷瞪大了浑浊无神的双眼,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了句:“鸡—蛋—真—的—很—好—吃—吗?”声音小得别人几乎听不见。家徒四壁,哪有鸡蛋呀。为了了却丈夫的夙愿,王大娘东家张罗西家借,好容易弄了几个鸡蛋,煮了三个剥好了端到浑浑噩噩的丈夫眼前,王大爷用颤巍巍的双手拿过一个鸡蛋放在干裂的嘴唇上,眼里露出了一丝遂意的微笑……

第二天王大爷走了,走时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鸡蛋。王大爷的葬礼我参加了,是我和几个人一起把他抬到了小南沟东山坡。没有鲜花、没有挽联,是我提议把那枚鸡蛋和其他贡品一同放在他的坟前。

川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一年只换一次新衣裳。深秋时节是川里供销社最忙碌的时节,黑布、白布、棉花、染料是供销社最畅销的商品。随着秋意越来越浓重,家家户户都在扯布准备做冬装。黑布3毛一尺,买了做棉衣面,白布2毛一尺,买了再买袋染料,染了做棉衣棉裤里子。一袋黑染料3毛5能染十尺白布。秋风转凉了,家家户户都开始赶做过冬的衣裳,千家百户统统一个样,黑色棉袄、黑色棉裤。大人孩子一个样,老少也是一个样。除了年轻姑娘,男女也都一样。不是这里的人喜欢黑颜色,而是黑布便宜,买一尺花布的钱能买两尺黑布,而且黑布厚实又耐脏。

棉衣棉裤做好了,天儿一冷马上就穿上。这一穿就是一年多。冬天是棉袄、棉裤,春天扒下棉袄、棉裤里面的棉花就成了春装(夹袄夹裤),到了夏天再把夹袄夹裤的里子拿下来就成了夏装(单衣单裤)。总之秋天做身新衣裳一年四季都能派上用场。川里人有句话说得好:这叫老母猪去赶集,四季一身皮。这身衣裳,直到来年新棉衣做好才宣布正式下岗。

川里人春夏秋三个季节大部分时间都穿自己家做的鞋。有一首歌里这样唱道:“我最爱穿的鞋是妈妈做的千层底,踏踏实实做人也坦荡”。川里人踏实、坦荡,但并不是都喜欢穿家里做的鞋,只是没钱买鞋不得不穿罢了。

记得我在“五同”的时候(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奋斗)住在仇家,家里的二儿子仇海聪明又顽皮,在川里小学读四年级。一次他看到同学穿了双漂亮的解放鞋,回家后就让他爸妈给自己买一双。一双解放鞋3块8毛,他爸妈哪有钱给他买呀。爸妈没答应,他就满地打滚地哭闹,饭也不吃、学也不上,爸妈怎么劝都不听,打也没用。无奈情况下,他妈把家里攒的十几个鸡蛋,拿到供销社卖了。他爸又找队长预支工钱,经队长同意,到小队会计那预支了3

块钱。钱凑够了,才给仇海买了双解放鞋。仇海穿上这双鞋别提多高兴了。但是仇海的爸爸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好好学习,仇海高高兴兴地答应了。通过这件事,仇海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父母为了凑够给他买鞋的区区几块钱而东奔西走。此后他奋发读书,要用知识改变命运,很快他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听说后来上了初中、考了高中,最终到了县财政局工作。

小队部里住着邱大爷,老人家七十多岁,有个做豆腐的好手艺。生产队里通过大队审批办了个豆腐房,让邱大爷每天做1-2板豆腐卖,顺带收拾队部卫生。

邱大爷为人干净利落又勤快,他总是把队部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每天早上4点钟准时起床,把锅灶点燃,把一口能装3桶水的大锅添水烧上。再用大缸把豆子泡上(一般豆子要提前泡2-3天),然后开始收拾卫生,收拾好了,锅里的水也烧开了。

这时他就把磨好的豆子过包,滤渣包直接架在大锅上方,滤出豆渣,豆浆直接下锅烧开,然后开始点豆腐,接着装箱定型。经过3个小时的忙碌,豆腐做好了。天已大亮,买豆腐的人陆陆续续到来,邱大爷就又开始紧张的销售工作。

现在豆腐是几乎最廉价的副食品,无论哪家想吃就吃。可在当时那个年代,豆腐也是奢侈品。城里要凭票供应3个月半斤。农村虽然是1毛1分或1毛2分一斤,但是一个日工才能挣3-4毛钱,而且年终分红时很多生产队没钱支付,只能打白条欠着。所以多数来买豆腐的人只能用豆子换(一斤豆子换一斤半豆腐)。因此能吃上一顿豆腐成了大多数人的奢望。只有一些上好的人家一两个月才能吃上一顿,豆腐也是较好人家接亲待客的上等菜。美美地吃顿豆腐是多数人可望不可即的事情,有的人家几年也吃不上一次。

别说当地农民,就是我这个下乡知青,在川里呆了三年也只吃了一次豆腐。还清楚地记得,那是1970年6月中旬的一天,艳阳高照,和风习习,我的房东仇叔一大早就让他二儿子接他姥姥来家吃饭。

仇叔很孝顺,他自己父母不在了,老丈人也没了,只有丈母娘一个老人在世,只要有一口好吃的,他总是想着丈母娘。

那天的饭菜很丰盛,小葱、生菜、焯好的菠菜,一碗鱼酱(在河套上游撒点石灰,一些小鱼立即翻肚浮上水面顺流而下,在下游用圩子堵住,再用小网捞上来。那些小鱼多数只有筷子那么粗、一寸来长,用酱一炒就是鱼酱),主食是米饭,主菜是豆腐汤。仇叔宣布开席,大家便欢畅淋漓地大吃起来。

这顿饭吃得时间好长,豆腐汤是那么好吃,鱼酱是那么鲜美。一边吃一边听仇叔演讲。他讲到薛礼东征,讲到日寇侵华,讲到珍宝岛战役,讲到中朝关系。仇叔没什么文化,但他讲的话现在忆起来还觉得那么有道理。最后他激情昂扬地说道:“中国国大人多,困难是暂时的,中国是谁也战胜不了的。”听了这话,我无比心畅。

实习编辑 刘佩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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