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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陆机诗文创作中的故土情结

2016-11-26

长江丛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羁旅陆机故土

李 达



浅谈陆机诗文创作中的故土情结

李 达

在沉寂如黑夜的西晋文坛,“太康之英”[1]陆机,是冷漠、晦暗中的一抹星光——家世显赫、文才超群、辞藻华丽、慷慨任气。有济世之志却屡遭磨难、历尽宦海沉浮亡国之痛、身处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代漩涡而过早凋零的生命历程,给这位吴地才俊蒙上了一层无奈与哀伤的色彩,其诗文字里行间遍布深思浓愁[2]。陆机诗文中虽然缺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慷慨之音,也较少“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的诗史之作,却书写着诗人对生命自身的真诚体验,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情感追求[3],其对故土的深沉眷恋跨越千年时空,让人遥望动容。纵观《全晋文》[4]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5],太康诗人中,陆机作为由吴入洛的代表,其诗文展示了一名吴地士子仕宦中原、在夹缝中进取求存的心路历程和游子情怀。他的乡愁是矛盾的纠葛的,思归念归而不得归,所表达的故土之情极为深沉浓郁。历史弄人赋予他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心灵体验,使得他的故土情结成了魏晋易代之际地域文化、文人心态的一面镜子,在南北文化交融碰撞的历史背景下具有多重意义。鉴于此,本文试从羁旅怀乡之思、家国迁逝之悲以及其作品音韵多楚三个方面对陆机的故土情结给予探讨,以期获得多角度的立体观照。

一、羁旅之思与怀土之情

史载:“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6]在退居华亭旧里,闭门勤学十年之后,陆机以应诏赴洛阳为官为起点,踏上羁旅游宦的漫漫长路,对故土的依恋与怀想终其一生都萦绕在心上、弥漫在诗文中,其入洛途中便已生发的思乡恋归之情在几首“赴洛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靖端肃有命,假楫越江潭。亲友赠予迈,挥泪广川阴。抚膺解携手,永叹结遗音。”(《赴洛诗》)诗人挥别亲友,泪洒广川,行舟北上,渐行渐远。“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又赴洛道中二首》其一)赴洛途中,诗人愁肠百结:有对辞别亲人的不舍,有对未知前途的茫然,有为重振家声不得不为的无奈……于是一声声叹息飘荡在北地的风霜尘网里,独留一片冰心思念在谷水阳昆山阴的华亭故里。“南望泣玄渚,北迈涉长林”,“亹亹孤兽骋,嘤嘤思鸟吟。感物恋堂室,离思一何深。”(《赴洛诗》)触物而情悲,一路所见的惨淡景象,无不牵动着诗人敏感的内心,寄寓了诗人深沉而缠绵的思恋。凄恻离愁郁结于心,无法排遣,唯有“伫立慨我叹,寤寐涕盈衿。”(《赴洛诗》)

作为陆机行役诗中的佳作,入洛诗交织着不舍、悲伤、怅惘、忧虑、沉郁等诸多情绪,浸透着深沉的孤独感和漂泊感,历来评价甚高,王夫之《船山古诗评选》云:“如此作者,风骨自拔。”[7]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云:“士衡独步江东,《入洛》《承明》等作,怨思苦语,声泪迸落。”[7]

人洛之后,客居他乡的漂泊无依之感,内心的孤独和寂寞,仕途险恶的风波,更加深了陆机思乡的拳拳深情。《东宫作诗》、《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均作于陆机“托身承华侧”东宫任职期间,诗人如海才华深受赏识,物质生活优裕,“玄冕无丑士,冶服使我妍。轻剑拂鞶厉,长缨丽且鲜。”(《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诗中颇有满足自许之意,然而“岁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东宫作诗》)的感物思乡之情伴随着时光奄逝之叹却愈发沉郁凄恻,“思乐乐难诱,曰归归未克”(《东宫作诗》)的念归而不得归之哀苦也愈发深沉,归乡仿佛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诗人寄乡愁于清风明月飞鸟,一幅游子思归图定格在他“仰瞻凌霄鸟,羡尔归飞翼”(《东宫作诗》)的渴盼的眼神——含蓄隽永的浓愁里澎湃着绵绵不绝的思乡情。

思乡本是古今游子的共同情怀,但陆机的羁旅行役诗真实地反映了一位吴地士子游宦中原的独特复杂心态,其表达的羁旅情怀比一般意义上的羁旅怀归多了一层时代特征和文化内涵。陆机身为“亡国之余”,身仕新朝而时遭北士的讥讽鄙薄:王武子以羊酪矜夸于他(《世说新语·言语》[4]),刘道真以长柄葫芦暗讽于他(《世说新语·简傲》[8]),卢志以直犯其父祖名讳折辱于他(《世说新语·方正》[8]),陆机仕途处境之艰难可见一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6]他始终无法融入西晋主流士族社会。虽然他诗人的灵魂无法审时度势预知到政治阴霾的降临,却也能敏感地感知到仕途的风涛,不禁发出“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君子行》)的感喟。入洛求仕的不易,深化了诗人羁旅漂泊的无依,而无所归依的孤独和迷惘更加重了这份乡愁的分量。

景为情语,言为心声。陆机身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浸润着或浓妆或淡抹的思乡之悲。其《怀土赋序》云:“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感物思乡之情深跃然纸上,街衢小巷、河川草木,无不触动诗人的乡愁。赋曰:“留兹情于江介,寄瘁貌于河曲……愍栖鸟于南枝,吊离禽于别山。念庭树以悟怀,忆路草而解颜。甘堇荼于饴茈,纬萧艾其如兰。神何寝而不梦,形何兴而不言。”诗人怀土之深,移情于故乡的河川、庭树、路草、堇荼、萧艾,并常常梦

【摘 要】陆机作为由吴入洛的吴地才俊,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怀土思乡之情,其诗文较为丰满地展示了他仕宦中原、在夹缝中进取求存的心路历程和游子情怀,书写着他对生命自身的真诚体验。易代时局的动荡,南北文化的隔阂,文人心态的对立,匡世之志和亡国之余的冲突,使得陆机的故土情结有着多重的含义:在羁旅漂泊的仕宦路上,故乡是心灵的皈依,归乡是精神的寄托;家族的使命家业的没落,却让他思归而不得归。陆机的故乡情始终与羁旅之愁、家国之悲、时光迁逝功业未就之苦相伴相随,最终以对故乡语言文化传统的坚守求得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归。

【关键词】陆机 故土情怀 羁旅之感 家国之悲book=6,ebook=12回故里,此情无处不在,浓郁深沉。陆机的其他许多赋作也都抒发了感物思乡之情:“睹川禽之遵渚,看山鸟之归林。挥清波以濯羽,翳绿叶而弄音。行弥久而情劳,途愈近而思深。”(《行思赋》)“指南云以寄款,望归风而效诚”,“羡纤枝之在干,悼落叶之去枝。”(《思亲赋》)在《思归赋》中更直言“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深。叹随风而上逝,涕承缨而下寻。冀王事之暇豫,庶归宁之有时。”川禽、归鸟、南云、纤枝这些意象都寄寓了陆机的身世飘零之感,望乡而不得归之叹。

陆机的羁旅乡愁,不仅触发自身边的山水草木,还寄寓在与亲故的交游往来和诗文赠答中。了解一个文人,不可避免地要考察他身上所独具的宗族或家族的色调、乡邦印记以及师友交往。[5]入洛后,在张华的支持下,陆机与其弟陆云协力积极举荐同乡进入仕途,入洛南士以陆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交游圈,并进行一系列的政治和文学活动。陆机现存的赠答诗,完整与较为完整的有16首,表现对朋友浓厚真挚感情的有13首,其中有9首是写给亲人或同乡的,如《赠尚书郎顾彦先二首》其一写道:“与子隔萧蔷,萧蔷阻且深。形影旷不接,所托声与音。音声日夜阔,何用慰吾心。”一墙之阻,形影之旷,阔别之情,跃然纸上。与故友同乡的诗文赠答某种程度上反映了陆机对故乡的思念与眷恋。在《门有车马客行》一诗中,当他闻知“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于是“投袂赴门途,揽衣不及裳”,故人相见的喜悦,对家乡的牵挂,令人悲喜交集,“抚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赠从兄车骑》以“孤兽”“离鸟”自喻,孤单离索之感顿生,“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孑然一身独自飘零的诗人,背影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和孤独,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苦痛,归去来兮,何所难兮,归乡之路迢迢,归乡之思茫茫,“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而“眷言怀桑梓,无乃将为鱼”(《赠尚书郎顾彦先二首》其二)则是直抒怀桑梓之乡情,“余固水乡士,总辔临清渊。戚戚多远念,行行遂成篇”(《答张士然》)临水思乡之切切情思盈满笔端。

陆机十多年的仕宦生涯,潮起潮落,起伏跌宕。我们看到了入仕中原的吴地士子的一抹剪影:忧惧、无奈、孤独、苦闷,种种情绪化为对故乡的怀念与眷恋,翩翩游宦子,故乡是他漂泊心灵的皈依和栖息。缕缕乡愁萦绕其间,使得陆机的行役赠答诗洗尽“繁缛”,涤荡深情,千百年来,文坛长青。

二、家国之感与迁逝之悲

陆机的故土情结还深植于他的家族自豪感中,这份自豪和荣耀赋予了他“将弘祖业,实崇奕世”(《答兄平原诗》)[10]的家族使命和人生追求。陆机诗文在怀归思乡中往往渗透着浓郁的家国之感,有对家园衰败的遗恨,有身处异乡对家园亲故的眷恋,对岁月迁逝功业无成的喟叹。

陆机乃吴地才俊,清厉自矜,“自以吴之名家,不推中国士人。”[6]其父祖陆抗、陆逊名播海内,为吴之重臣。高贵的家世、出色的天赋才质,让他不得不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豪感。他看不起庶族出身的左思,“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有成,当以覆酒瓮耳。”[6]辞以情发,这种家族自豪感也深深浸透在陆机的文学作品中。因此,“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文赋》)便成为陆机诗赋的重要内容,从而给庾信留下了“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11]的印象。《晋书·陆机传》记载:“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辨亡论》二篇。”此外,《祖德赋》、《述先赋》、《思亲赋》、《吴丞相陆逊铭》、《吴丞相江陵侯陆公诔》、《吴大司马陆公诔》《吴贞献处士陆君诔》等文,无不追忆家族昔日的荣耀。“伊我公之秀武,思无幽而弗昶。形鲜烈于怀霜,泽温惠乎挟纩。收希世之洪捷,固山谷而为量”(《祖德赋》),对其祖陆逊的高风懿德和不世之功极尽追慕;“我公承轨,高风肃迈。明德继体,徽音奕世”(《吴大司马陆公诔》),“招长毂于河畔,饮冀马乎江湄。顿云网而潜泳,挥神戈而外临”(《述先赋》),对其父陆抗的高迈之气和名将之威极尽颂扬。在与其弟陆云的赠答诗中,陆机对自身高贵家世的自豪感也表现得非常充沛。“于穆予宗,禀精东岳;诞育祖考,造我南国”(《与弟清河云(十章)》其一),忆祖先盖世功业;“帝曰钦哉,纂戎列祚;双组式带,绶章载路”(《与弟清河云(十章)》其二),赞陆氏家族位极人臣备受荣宠。《吴趋行》更是极力铺陈故乡人文风物之盛,诗云:“楚妃且勿叹,齐娥且莫讴。四坐并清听,听我歌吴趋……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八族未多侈,四姓实名家。文德熙淳懿,武功侔山河。礼让何济济,流化自滂沱。淑美难穷纪,商榷为此歌。”诗中对吴地“山泽多藏育”的自然景象和“土风清且嘉”的人文盛况的歌咏,洋溢着陆机深深的家族自豪感和恋乡怀乡之情。

对父祖功名声誉和家族荣耀的强烈自豪感,孕育了陆机力匡世难,再续家声的家族使命感。然而,当陆机满怀自豪与自负,准备崭露头角一尝济世之愿时,东吴却顷刻覆亡,天下一统于西晋。于是,家国残破,亲故凋零,自己无奈离乡赴洛,身仕敌国。昔日繁华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平吴之役使江东世族受到重创,庄园颓败,家业凋零,给陆机的内心带来挥之不去的伤痕。陆氏兄弟的赠答诗毫不掩饰地流泻出对家园残破的悲伤和遗憾,对往昔芝兰玉树之家的追忆与怀想。《与弟清河云(十章)》其九云:“昔我斯逝,兄弟孔备。今予来思,我凋我瘁。昔我斯逝,族有余荣。今我来思,堂有哀声。我行其道,鞠为茂草。我履其房,物存人亡。拊膺涕泣,血泪彷徨。”陆云《答兄平原》云:“昔我先公,邦国攸兴。今我家道,绵绵莫承。昔我昆弟,如鸾如龙。今我友生,凋俊坠雄。家哲永徂,世业长终。华堂倾构,广宅颓墉。高门降衡,修庭树蓬。感物悲怀,怆矣其伤。”此时的故园之于陆机,是一个独特的所在,寄寓着他的个人理想和人生追求。陆机的家国之悲是那样的深沉,悲之痛,念之深,思之切,“家邦颠覆”,愁怀无解。

陆机身上有强烈的功名意识,这一点他从不避讳,所作《百年歌》酣畅明朗,给人欣欣向荣之感,呈现出人生建立勋业的盎然梦想、生命积极向上的勃勃生机。“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卮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高冠素带焕翩纷。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四十时,体力克壮志方刚,跨州越郡还帝乡,出入承明拥大珰。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五十时,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清酒浆炙奈乐何,清酒浆炙奈乐何。”立功立事是贯穿陆机一生的追求。他仰慕周处“秋风才起,追战虏于雷霆;春水方生,挥锸同于云雨。立功立事,名将名臣者乎。”(《晋平西将军孝侯周处碑》),慨叹“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长歌行》)他所追逐的一切都是为了践行“立功立事”的个人理想,而“立功立事”的个人理想其终极目的却是重拾家族荣光。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取保家族之誉,留不朽之名。重振家声的家族使命感促发了陆机“匡世难”的功名追求,“匡世难”的个人理想又深深植根在他的家族意识中,家族责任交织着功名追求,融汇入陆机的绵绵乡曲之思,使得陆机的故土情结有了更深一层次的解读。

托身北土,在被排斥、被讥讽的环境中积极进取,陆机骄傲的心灵时时经受磨砺,他过得并不容易。权力的更替、政治的险恶、宦海的艰辛、世人的鄙薄、人格的妥协、生命的脆弱,如此种种使他建立功业的理想遥不可及。“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猛虎行》)岁月迁逝功业难成的苦闷与无望时时缠绕着陆机。他在《驾言出北阙行》中道:“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从中我们不难读出陆机的辛酸,以及人生苦短无法消弭的迁逝之感。在陆机的笔下,天道悠悠,时光奄逝,倏忽而过,盛衰无常,吉凶倚伏,“身没之后无遗名”(《日重光行》《月重轮行》)。他惆怅、叹息,“慷慨惟平生,俛仰独悲伤。”(《门有车马客行》)。陆机还将迁逝之悲融注在对生的留恋、逝去的凄痛中。《叹逝赋》序文曰:“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内,索然已尽。”十年南北两茫茫,游宦在他乡。伴随着时光流逝,亲故凋零,寥寥数十字质朴无华却尽显其悲苦伤痛之心境,迁逝之悲中深蕴着他对生命的留恋,对亲友的惦念,对故乡的深衷。

纵观陆机一生的仕途,历经故国覆亡、亲友伤别、洛阳求仕、贾杨弄权、八王之乱,也曾身陷囹圄、兵败河桥,可谓几多坎坷几多波折。然而,他一直在进取,从未想过退却。《晋书·陆机传》:“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他济世报国的志向是如此的强烈,重振家声的愿望是如此的深切,即使是置身险境,也不愿回头。陆机的故土之思深沉真挚,哀婉凄恻,即便盛唐以下其诗文面临着“言不及情”的指责,却依然无损他将这份怀土思乡之情传递至今。在他为数较多的思亲怀乡类题材的诗文创作中,往往既悲桑梓,兼痛岁暮;悲功业无成,空自蹉跎;感仕途险恶,羁旅漂泊。他思乡而不愿归去,内心充斥着矛盾的哀伤。陆机的乡愁是纠结的,无解的,因为他的故土情结中包含着建功立业重振门楣的家族使命。当思乡情怀和时序更替、个人前途、家族荣辱交织在一起,便成为生命无法承受之重,牵绊了他的一生。

三、语杂楚音与文用楚韵

作为由吴入洛的吴地士子,虽然陆机努力学习洛语,融入中原士子的文化交往中以期求得认同,但其诗文作品中,使用吴语楚韵是无法忽略的事实。在笔者看来,这无疑是陆机诗文作品在南北文化碰撞融合的时代进程中呈现出的语言特色和独特魅力。

《宋书·顾琛传》载:“先时宋世江东贵达者会稽孔季恭,恭子灵符,吴兴邱渊之及琛吴音不变。”陈寅恪先生在《东晋南北朝之吴语》中据此条证明“其余士人,虽本吴人,亦不操吴音,断可知矣”。[12]《颜氏家训·音辞篇》也有“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之语。可见东晋南北朝时期江南士族普遍学习洛阳话,而且这种习洛语的风尚应该在西晋统一之后就已经存在了,东渡以后其风日盛。陆云《与兄平原书》提到:“张公(即张华)语云云:兄(称陆机)文故自楚,须作文,为思昔所识文。”[10]即指陆机作文中存在“音楚”的问题,还说他作文时,“会结使说音”。唐长孺先生认为,楚与雅相对,“音楚”即音韵不正。这里当指吴音。“结使”当为给使之讹,即伺候官吏的使役,作文要使役说音,当因其为洛阳人。这封信说明二陆人格后,为了免于“音楚”的讥评,已有学洛阳语音之事。[12]

刘勰《文心雕龙·声律篇》[13]:“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馀,失黄钟之正响也”。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士衡语杂楚声,须翻迥以求其正韵,故有时而乖贰也。左思,齐人,后乃移家京师,或思文用韵,有杂齐人语者,故彦和云然。”《文心雕龙·章句篇》:“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也证实了陆机诗文作品语杂楚声,多用吴韵的特点。

黄侃先生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对历来颇多疑惑的“知楚不易”进行笺释,认为:陆机《文赋》曰:“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据此,《文心雕龙》中“知楚”二字乃“取足”之误,刘勰引用陆机原文,意在说明士衡作文多楚,却不以张华之言而变。[14]根据这一说法,陆机深知自己文章多用楚韵却不愿改变,努力保留一份文学创作上的独立和自由。或许,是他骨子里对吴地语言、文化的一种认同,对故乡的一种缅怀。这一故乡情结潜藏于他的心灵深处,流泻于笔端,并外化为对吴地语言传统的坚持、对遣词用韵的执着。在“语杂楚音”中融注入对故乡的思念,对于游宦洛阳、内心充满孤独感和漂泊感的陆机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归乡。这未尝不是陆机诗文创作中故土情结的又一重内涵。

在太康诗人群体中,陆机拥有着独特的人生轨迹。其一生虽短暂,却风起云涌曾经灿烂。易代之际,乱世之秋,异乡求仕,亲故零落,他身陷政治漩涡,在血光中艰难生存。南北文化的隔阂,文人心态的对立,济世之志和无道之邦的错位,昔日故园的显赫与如今的残破倾颓,陆机无法挣脱,更无法突围。羁旅漂泊的仕宦路上,故乡是心灵的皈依,归乡是精神的寄托;家族的使命家业的没落,却让他思归而归不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陆机的故土情结在羁旅之愁、家国之悲、功业未蹴、生命易逝的交缠中沉淀,沉淀,终以对故乡语言文化传统的坚持求得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归,聊以慰藉他游子的灵魂。

注释:(1)本文所引陆机作品参见刘运好:《陆士衡文集校注》(上下册),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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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上下册)[M].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4]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作者单位:台湾国立中央大学中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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