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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菽园诗歌的南洋地理文化底蕴

2016-11-26马来西亚谭勇辉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2期

[马来西亚]谭勇辉

(南方大学学院 中文系,马来西亚)

邱菽园诗歌的南洋地理文化底蕴

[马来西亚]谭勇辉*

(南方大学学院中文系,马来西亚)

摘要星洲大诗人邱菽园凭借着长期寓居南洋的经验,努力开拓南洋诗境。他的诗歌以新加坡为立足点,将地理空间扩展至与之相连接的马六甲海峡,并赋予历史文化底蕴,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此外,通过岛居生活的描写,邱菽园也传达了南渡诗人对中国传统审美意趣和生命关怀的坚守情操。

关键词邱菽园;南洋诗歌;南洋华人;海外华人诗歌

引言

邱菽园(1874-1941),名炜萲,字菽园,以字行,号星洲寓公,同治十三年(1874)出生于福建海澄,襁褓时随母寓居澳门,八岁随双亲远赴星洲,入私塾受学,十五岁返乡参加童子试,中秀才,后于弱冠之年中举,光绪廿一年(1895)赴北京参加会试,落第,遂绝意仕途。翌年父逝,返南洋继承家业,顿成富豪,“以此挥金结客,倾身下士,屡削其产无悔,而天下豪杰多称道。”(张叔耐《丘菽园传略》)[1](P4)邱菽园是清末维新派的支持者,曾成立保皇党新加坡分会,筹集巨款助唐才常亲王起义。起义失败后退出保皇党,然仍继续关心中国局势。1907年,因不擅投资而致破产,从此家计艰难。晚年贫病交加,于日军攻陷星洲前一年(1941)病逝。有《丘菽园居士诗集》传世。

邱菽园素以诗鸣,享有“星洲大诗人”之美誉*按:关于邱菽园独擅星洲大诗人美誉的原因,请参考朱杰勤《星洲诗人丘菽园》,《华侨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16页。,这不仅是因为著述丰厚,还在于对南洋文化带来一定的建树。回返南洋继承家业后,邱菽园曾创办《天南新报》,撰写《菽园赘谈》、《五百石洞天挥麈》、《挥麈拾遗》三部诗文评著作,并创办“星洲丽泽社”,凝聚南洋流寓诗人,推广创作风气。

邱菽园受中国近代岭南诗坛风气的影响,还具备了开拓南洋诗境的精神和理想,而这集中体现在他早年的创作之中*按:笔者将邱菽园早年诗作定义成1911年之前的作品,而所采用的文本依据是王盛治、邱鸣权编的《丘菽园居士诗集》。。从相关作品中得知,邱菽园所使用的诗歌拓境方法可谓传承自中国传统诗学,即拣取具有地域色彩和典型意义的自然地理形象为素材,赋予深沉的历史文化底蕴,并融入诗人独特的生活感受和情怀。以下将着力探讨邱菽园诗歌中对宏阔地理背景的建构,以及对岛居生活氛围的营造,以彰显其诗歌中的南洋地理文化底蕴。

一 宏阔地理背景的建构

在中国传统的文士眼中,新加坡是个商业气息浓厚而缺乏文学底蕴的南洋重埠,这点在晚清的游历笔记中多有反映。邱菽园自1881年八岁下南洋之后,虽然中间也曾回返中国,但他的人生主要还是在新加坡度过,因此对于新加坡商业气息,他的感受应该比其他诗人来得深切。虽然邱菽园无法改变这一既定的大环境,但作为一位有魄力和理想的诗人,他却能主动去观照新加坡的地势特征,并且发掘其中能够成为文学图景的因素。在《五百石洞天挥麈》之中,邱菽园曾以饱蘸诗意的笔调为新加坡做了一番描绘,这是诗话中唯一的一次有关地理环境的论述,透露出邱菽园欲塑造新加坡诗歌形象的勃勃雄心:

新嘉坡本巫来由部落,其地浮洲,自成小国,古称柔佛,狉豾獉獉,莫可详已。归英保护,不满百年,欧亚二洲轮舶往来,华人流寓,商务繁兴,因民之力遂成巨镇,在南洋各岛中称巨擘焉。内地稍入,仍听巫来由士酋自治,故柔佛之号不改。沿海埔头政治,一禀英人,英人因称为新嘉坡。

新嘉坡,犹云泊船口岸也。然余尝登高阜而望,每当夕阳西匿,明月未升,隔岸帆樯,满山楼阁。忽而繁镫徧缀,芒射于波光树影间者,缭曲回环,蜿蜒绵互,殆不可以数计。及与驰孔道、驾轻车,则又灯火万家,平原十里,与顷者相薄激,明月为之韬彩,牛斗为之敛芒。若是者,街鼓紞如,东方发白,犹未阑也。乃顾而嘻曰:岛人尝称新嘉坡为星嘉坡,向以为译音之偶异耳,今而后知星字之为美,其在斯乎?况是坡也,一岛潆洄,下临无地,混然中处气象万千,既以星嘉是坡,为之表异,何不以洲名是坡,为即纪实耶?乃号之曰星洲,而以星洲寓公自号。嗟夫!星坡一弹丸岛耳,容华人至廿余万有奇,其来作寓公者,固不只余一人,而余亦既偶然而为此廿余万寓公之一人,江风山月,式好毋尤,其遂乐此而自足也耶。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耶?[2](卷一,P80)

首段对新加坡的开拓史做了一番轻描淡写之后,第二段便以重彩浓墨营造新加坡的诗意空间。邱菽园从千帆穿梭、灯火辉煌景象之中获得了灵感,赋予新加坡朝气蓬勃的意境之美,并且以茫茫大海渲染出这弹丸小岛的恢弘气势。中国诗人追求简约凝炼的审美趣味,再加上地理环境特征的感染,使邱菽园从新加坡梵文名Singapura(狮城之义)中,酝酿出“星洲”这一极具中华色彩的名称来。“星洲”顾名思义,指大海中如璀璨星光的小岛,即顾及译名与原名之间的联系,又成功提炼出扣住诗人心弦的雅号。从那时候开始,“星洲”成为南洋诗歌中频繁出现的地理词汇,历经时代的考验仍然沿用至今。

与这短文相互呼应的自然是邱菽园的诗歌。在诗歌中,邱菽园并非单纯地描写新加坡,而是以新加坡为立足点,并将地理空间扩展至与之相连接的海上航道——东北方的南海与西北方的马六甲海峡。这两个航道是邱菽园早期南洋诗歌里常见的地理空间构图,由于是当时中国诗人奔赴或游历南洋时的必经之路,故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在这样的诗歌地理空间抒写中,既有着邱菽园亲身经历的情景和感受,又包含了对历史事件的遐想和缅怀,成为邱菽园南洋诗作中的一大亮点。故以下将着力分析南海与马六甲海峡在邱菽园诗歌中的意蕴。

南海在早期南洋华人心中具有乡愁的意义,华人循着南海历尽艰险来到南洋谋生,意味着离乡背井前往异乡的路途中,经历了一番心灵的挣扎。而对邱菽园这类中国传统文士而言,乡愁有时还包含了文化层面上的含义。试举一例说明:

仲冬望后连日舟行海中遇风

风人爱多风,当风胸辄爽。

不竞笑南方,归舟凌浩漭。

南风送我还,北风迎我往。

顷刻驾长风,已出南荒壤。[1](初编卷一,P4)

根据邱菽园《五百石洞天挥麈》的记载,邱菽园于丙申(1896年)冬天亲扶父亲的灵柩回返海澄安葬,而此诗编入《邱菽园居士诗集》“丙申”之列,与诗题时间“仲冬”正好吻合。诗的内容主要写在仲冬时节由新加坡循着南海北返中国的感受,明显散发着意气风发的情绪,没有丝毫丧父的悲情,这应该是邱菽园当时距父亲逝世已逾半年之久,悲伤的情绪已经平复的缘故。1896年的“仲冬”即为阳历12月,南洋地区正值东北季候风时节,而“望后”则是指农历十五之后,这几天一般会出现大潮汐,海水的震荡程度会胜于平时。自然的地理条件,为这首诗营造出一个滉瀁壮阔、水势浩漭的空间背景,邱菽园以诗人自居,因景生情,尽情地舒展胸中怀抱。诗人凌驾扁舟一叶飘然驶出“南荒壤”的情景,颇耐人寻味,它其实已透露出中国传统文士普遍的心态。当时,新加坡在英殖民政府的发展下,已卓然一跃成为商贸重镇,理应摆脱“南荒”的面貌,然而中华高层次文化与精神资源的匮乏,使新加坡在邱菽园这类中国传统文士的眼中,仍然摆脱不了“南荒”的印象。正因如此,邱菽园怀着喜悦之情循着南海返回家乡的图景,便赋予了回归精神摇篮的象征意义。

相比起抒写南海航道的真实经历,邱菽园更致力将之营造成一个怀古意味浓厚的地理空间。在这个抒写模式里,邱菽园喜欢以自己命名的“星洲”为立足点,并且敞开神思,让历史故事和民族身世悠然交织在广阔的南海航道之上。比如:

星洲杂感

之一

天监遗碑泐海上,通津原不设重关。

风轻少女宜销夏,露立金仙自驻颜。

赤道回流蒸黑子,黄人去国杂乌蛮。

谁从贡道征三保,瓯脱偏闻赦此间。[1](初编卷二,P19)

之四

雄风四面荡潮流,岛外烟光一览收。

庸厚西邻天设险,怜非吾土客登楼。

千艘重译纡闽粤,终岁单衣比夏秋。

惭愧渔樵成独往,陬隅渐复解蛮讴。[1](初编卷二,P20)

新加坡的历史从十三世纪的淡马锡狮城王朝开始,历经十五世纪的柔佛王朝,再到十九世纪的英殖民时代,可说也走过了数百年的兴衰更迭。然而,在邱菽园构建的怀古空间里,其眼光并非投射在星洲本身的历史事件,反而是从郑和下西洋的历史出发,传达对星洲历史的感怀。我们知道,发思古之幽情是中国传统诗人常见的创作模式,某地的昔日繁华,往往使诗人沉浸在缅怀与追忆之中,从而引发出深沉的感叹。然而,这两首诗歌并非感叹星洲的昔盛今衰,从经济上而言,当时的新加坡已是繁荣的商港,自非当日的蛮荒状态能比。邱菽园所关心的,其实是自身民族的兴衰际遇,缅怀的则是民族昔日的自信与辉煌。六百年前郑和下西洋途径“龙牙门”(新加坡附近),立碑海上,场面何等壮观,反映了国家的富庶强大;然而,到了邱菽园的时代,曾经的“贡道”南海,却呈现“赤道回流蒸黑子,黄人去国杂乌蛮”的流落景况,邱菽园的父亲也在这下南洋的行列之中,故自然能对此事深有体会。第二首诗歌的民族感受尤其明显,颔、颈二联,以南海航道络绎不绝、满载闽粤华民的繁忙景象,反衬华人远离故土的愁绪与孤寂,而“终岁单衣比夏秋”至结尾,意味着经过南海之后,气候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华人不仅要适应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和政治制度,而且也要以包容的心态,逐渐熟悉当地的风俗习惯。在此处,“渔樵”应是诗人的化身,他独自往还于南海海域之间,似乎意味着在寻觅一种对待故土与侨居地时所应具备的平衡心态。

不仅是对历史的缅怀和民族的思考,就连感叹南渡诗友遭遇的真挚情谊,也是在南海的烘托与渲染之下迅速地弥漫开来。然而,在这个抒写模式里,南海的自然地理形貌并无太多的着墨,而是“隐藏”在诗歌叙述对象的经历之中,读者唯有发挥想象才能将之“显露”出来。兹举一诗例为证:

曩余与北婆罗洲国王立约保乡人黄乃裳统率佣农往诗诬港拓辟耕地名其地曰新福州期望甚厚遽闻别众而归不能无慨爰赋此诗以重惜之

吾生妄挟虬髯志,今世谁当李药师。

长铗灯青焚义券,寒窗漏短覆残棋。

南来空目新州辟,东望偏惊旧岸移。

未必叩关输海客,成连孤棹更何之。[1](初编卷二,P4)

黄乃裳与邱菽园同为光绪甲午年(1894)举人,曾倡言维新变法,戊戌政变后为躲避清廷追捕,举家南渡北婆罗洲诗巫(今属马来西亚沙捞越州),1900年率领上千名华工于此开荒垦殖,1904年因面临种种困难而悄然离去,这首送别诗即写于这个时候。

这首诗在空间营造上,结合了与海有关的典故及真实的情况。首句,以虬髯客远离中原驰骋海上开疆辟土,譬喻黄乃裳率众开垦诗巫的事迹,恰到好处。颔联至尾联,地理空间转换了数次:“长铗”二句,写黄乃裳面对变法失败的无奈,并决意以自己的名义担保乡亲下南洋。“南来”句写华民南下前程未卜的焦虑心情,“东望”句抒发离乡背井的哀愁与光阴飞逝之叹,南海无疑成了探索华民心绪的线索。尾联二句,以俞伯牙划船而返的典故,譬喻黄乃裳功成身退,悄然北还中国的身影,蕴含送行者的不舍心情。从南移、东望到北还,勾勒出早期华人往返北婆罗洲的南海路线,而情感也因空间的转换变得荡气回肠,由此形成中华诗歌中一种崭新的意境。

至于邱菽园诗中另一重要的地理空间——马六甲海峡,也与中国文士有着深厚的缘分,是中国文士游历南洋时重要的感发之地。由于当时南渡的中国诗人,大多循着马六甲海峡往返或途径新加坡、槟榔屿两大重镇,踪迹尚未普遍在马来半岛上散布,所以马六甲海峡在早期南洋华人诗歌中,便具备了一定的典型意义。在邱菽园的相关诗歌中,衔接新加坡、槟榔屿的马六甲海峡,亦被营造成一个兼具自然与文化意涵的地理空间。

在中国文士眼中,马六甲海峡的确是风景怡人、气象万千的地方,王芝《海日客谭》曾如此描绘船只循着马六甲海峡缓缓南下新加坡的奇幻感受:“自入海峡数百里中,岛如星辰罗错,远近蔽亏,参差有致。又属春浓时候,花木繁生,诸岛咸葱绮如画,使人双目应接不周。迤北一岛,斜横可千余里,其南峰嶂巑岏,楼台辉烂,则星架坡也。”[3](P245)邱菽园的诗歌,不仅勾勒出马六甲海峡的自然地理形貌,还对政治历史、风土民情进行了一番点染。

星洲

连山断处见星洲,落日帆樯万舶收。

赤道南环分北极,怒涛西下卷东流。

江天锁钥通溟渤,蜃蛤妖腥幻市楼。

策马铁桥风猎猎,云中鹰隼正凭秋。[1](初编卷一,P3)

星洲杂感之三(庚戌,1910年)

秦师掌钥列高牙,王税犹怜饩朔夸。

南服妖巫沉毒皷,西来戍卒兢清笳。

平原绿净苔生垒,丛苇熹微水作家。

占得白榆盈路植,居人从古废桑麻。[1](初编卷二,P19-20)

《星洲》的头两句,描写万艘船只循着马六甲海峡,途经迤逦绵延的马来半岛,最终汇聚星洲港口,在脉脉斜晖之映照下散发出雄浑的气势。颔联,将星洲构置于东西南北的中心位置,极力突显孤岛地理之得天独厚,正在于交通的通达无阻,从而得出颈联的结论——“江天锁钥通溟渤”,意即新加坡扼守马六甲咽喉,是通往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海上要塞。“蜃蛤妖腥幻市楼”一句,并非实指新加坡会出现海市蜃楼的景象,而是比喻孤岛周遭缥缈神秘的海洋世界。诗歌从地貌、方位、氛围为海峡与孤岛进行铺叙之后,诗人的神朗形象方呼之欲出,只见他策马迎风驰骋,与空中遨游的飞鹰遥相呼应,整首诗歌从海洋过渡至孤岛,再归结于高空,显示出地理空间抒写的巧思妙想。

至于《星洲杂感之三》,则先将焦点锁定在英殖民地时代的马六甲海峡。1786年至1824年,英国先后占领槟榔屿、新加坡、马六甲,并于1826年将这三地合并为海峡殖民地,首府本设在槟榔屿,后改设在新加坡,真正落实扼守海峡、“秦师掌钥”的优势。英国人一心把新加坡发展成自由贸易转口港,对往来的商船实行免税政策,从而赢得很好的口碑,“王税”之句说的正是此事。颔联,重现葡萄牙、荷兰、英国竞相争夺马六甲海峡,迫使南洋土著屈服的历史场景。世代生活在南洋的巫来由族(今称做马来族),擅长神秘的巫术,然而面临强敌的侵占,他们只能被迫屈服,诗中的“沉毒皷”形象地传达了这无奈的心情。而与这落寞相反的,正是西方船舰昂扬驶入马六甲海峡,号角响彻云霄的情景。之后,诗歌随意点染出星洲宁静淡远的生活,“绿净苔生垒”,意味着海峡已休战多年,成为当地居民休养生息的绝佳环境。

二 岛居生活氛围的营造

中国传统诗歌既注重大环境的感发,又没有忽视个人生活氛围的营造,从而保持了一种创作心理的平衡感。深受中华诗学濡染的邱菽园,自然也将此规律运用在南洋诗歌创作的开拓上。在南洋早期流寓诗人作品中虽然已出现游兴之作*如:力钧《槟榔屿志略》(清刻本,出版年份不详)就收录了不少槟榔屿的游兴之作。,但是却鲜少看见抒写个人寓居环境的例子,这主要是因为流寓诗人尚未从奔波劳碌、飘零无依的情境中安顿出来,心情尚未处于沉淀状态,自然也就难以从最亲近的寓所中获得创作灵感。不论生活物质条件或心理平衡状态,邱菽园都不是一般流寓诗人所能比拟的,以致早年便开始用诗笔营造寓居环境;虽然于1907年宣告破产后生活大不如前,但仍延续着相关的诗歌主题,只不过气息和意涵发生了一些改变。鉴于此,笔者拟以1907年为分界线,试图发掘邱菽园营造南洋岛居生活空间的一些重要信息。

1907年之前,邱菽园的家境富裕,寓居在新加坡汤申路(ThomsonRoad)恒春园,他在这里写下了《岛居别业小园即事》四首、《池上作》、《秋日溪楼偶兴》、《小园雨过起视荷竹生趣盎然漫赋》等相关作品。从中可知,恒春园是一座兼具自然与人文景观的热带园林住宅。邱菽园大抵侧重于呈现恒春园葱葱郁郁的自然景观,并且传达爱好天然与自由自在的习性。这样的抒写方式虽然无甚特别,但是邱菽园所使用的一些意象,却透露了他在构思时所面临的难题。兹举例说明:

岛居别业小园即事四首

之一

一半园林辟,三分水竹居。

檐遮莺爪树,门榜蟹行书。

细棘篱穿蝶,新蒲沼跃鱼。

经营同草昧,吾亦爱吾初。[1](初编卷二,P4)

这首诗比同组其他诗稍微具备了地域色彩,只因为有了“莺爪树”与“蟹行书”两个意象。这首诗中的“竹”“细棘”“新蒲”“蝶”“鱼”,与同组其他诗中的“泉壑”“苹花”“鹅鸭”“枯树”“残荷”等景观意象,固然都渲染出一种天然的野趣;然而,却使诗歌笼罩在“共性”和“中华色彩”之中。长期侨居南洋的邱菽园,年幼时曾返乡接受传统诗歌教育,因此,当他抒写南洋地理空间的时候,通常会被以往的阅读和创作经验影响,以致退而求其次地将目光投射在与自己记忆中相关或相似的景物,并以中国传统诗歌创作的惯用词汇表达出来。在不熟悉南洋鱼虫草木而又缺乏前人参照之资的情况下,诗人即使知道“蛮荒多草木”却已显得贫乏无力,更不用说赋予它们文学的象征意义而给予采用了。这种缺失,在早期南洋华人诗歌中具有普遍性,而随着在南洋侨居年深日久,以及对地理环境和风土民情有了深刻的体会,邱菽园晚年之作的地域色彩已非以上所述之诗所能比拟。

贫血组患者治疗前后血清、骨髓Dickkopf-1水平均高于无贫血组,骨病组患者治疗前后血清、骨髓Dickkopf-1水平均高于无骨病组,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无贫血组患者治疗后血清、骨髓Dickkopf-1水平均低于治疗前,无骨病组患者治疗后血清、骨髓Dickkopf-1水平均低于治疗前,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见表1。

至于邱菽园1907年破产之后的相关诗作,里面的地理环境已从幽静的别业转换成河房。相比起园林,邱菽园似乎更擅长营造日常起居的环境氛围,并融入更深的审美情趣。据邱新民《邱菽园生平》载,1907年(丁未)秋间前后邱菽园破产,业产荡然无存,便在今日穆罕默德苏丹路Mohammed Sultans Road(俗称水廊头或后巴窑)凤山寺山麓租房子,安顿家庭[4](P81)。本是富家子弟的邱菽园,虽然因为一次破产而面临家计困难,体会到一般流寓诗人的生活滋味,但他已从长期侨居星洲的经验里培养出一种安定感,即使受到冲击仍坚定的延续下去。命运的不幸固然会使邱菽园写下嗟叹的调子,但可贵的是,我们亦能从他另外一些作品中感觉出化悲伤为力量的积极心态。最具代表性的要数《陋巷杂事诗八首》,“陋巷”这一空间意象,曾经烘托出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的操守,后来又成了陶渊明笔下的归隐空间,从而赋予中国传统文人安贫固守的心志。诗歌所构筑的寓居空间,往往折射出诗人本身的生命追求,邱菽园选择以“陋巷”作为诗歌的空间定位,意涵固然承袭传统,但场景的抒写已大为不同。中国传统诗歌中的“陋巷”基本以乡村田园作为背景,而邱菽园诗中的“陋巷”的所在地却是新加坡码头的一隅。地理空间的改变,必定会使诗歌呈现崭新的意境。

陋巷杂事诗八首

小小门庭迭迭窗,浮家恰称屋如艭。

后楼更枕青山好,白浪寒烟阻大江。

虚空通明玩夕晖,寒英不落况翻飞。

玻璃槅子玲珑甚,容拟帘疎误燕归。

绿杨影里听莺声,十步青茵曳屐行。

偶向读书堂外望,比邻环拥似长城。

一角危阑鎅碧虚,盘盘斜转认蜗庐。

散仙久谪蓬瀛外,犹遣云中最上居。

杳然烟点辨齐州,壁上丹青隘九邱。

蓦地山川惊改色,浓云如墨过西楼。

妻解摊书婢迭笺,先生无事且高眠。

又虚一日斜阳影,独树花开客自怜。

海雨离离洒碧岑,霄来藉酒敌寒侵。

小楼深巷春花晓,翻遣诗中有丽心。

久蒙俗赦谢高车,自有风声到草庐。

未爱繁华况平淡,由来哀乐不关渠。[1](初编卷三,P17-18)

这八首诗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去勾勒作者在陋巷的住宅环境和生活面貌,以室内室外之景相交织而成,具有空间层次感。根据诗歌提供的信息,邱菽园的“陋巷”应是位于新加坡河畔。作为十九世纪新加坡经济命脉的新加坡河畔,是各地商船云集的繁盛之地,这原是邱菽园诗歌理应出现的场景,但邱菽园有意识地将此统统隐藏,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场景,实则已经过诗人的经心筛选,可以说是心灵空间的再现。陋巷的位置是这组诗的第一层次,陋巷枕山临河,“比邻环拥似长城”的,是并排的南洋骑楼式建筑,后巷内种有绿杨和花草,幽静的氛围适合禽鸟栖息,人们亦可在此悠长地散步(诗三)。第二层次,进而勾勒居室格局,写屋子临水而筑,面对千帆穿梭之景,顿生浮家泛宅、如居游船之感,饶有趣味(诗一)。而居室本身的空间形象,则由窄小的门庭、迭迭窗、玲珑精致的玻璃槅子、盘盘旋转的楼梯、观览风景的阳台组成,体现出典型的南洋骑楼风格,以及南洋诗歌中独有的境界(诗一、二、四)。第三层次,则是渲染陋巷的周遭环境和孤岛的气候,海气氤氲、阴晴骤变、海雨离离的增添,已足以构成“海国陋巷”的绝美图画(诗一、五、七)。诗歌的反复铺叙,都是为了给诗歌的第四层次——主人翁的形象,营造出惬意、安稳的活动空间。准确地说,是借助自己的审美意趣,创造了一个诗意境界和心灵栖息之地。诗人在陋巷居室中,尽情地玩味夕晖、曳屐独行、登楼赏景、翻阅诗书、高枕安眠,传达出“神存富贵,始轻黄金”的精神气质(诗二、三、五、六、七)。

这样的题材在早期南洋华人诗歌中,虽然并不具备普遍性,却向南洋流寓诗人传递了一番勉励,以及提供可供参考的生活方式,认为即使身处异国他乡,命运不济,但只要满足了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后,依然能让心灵实现对中国传统诗意人生的追求。诗歌里的客观环境皆迥异于中国本土,但诗人的活动却延续着中国文士的传统,而这种对母族文化的向心力,恰恰又是南渡文人共同拥有的心态。

此外,正是因为这组诗歌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传达对中国传统诗意人生的坚守,反而比描写大环境背景的诗歌更难体现地域特色,大环境特定的地域名称能够统摄诸多意象群,从而达到渲染地域特色的效果。而个人生活空间的描绘因地域名称的消失,反而显现出来的是一种“共性”,如果不预先设想诗人所写的空间,仅从字面上恐怕难以辨别。

相比起传达岛居环境的个人审美情趣,邱菽园对岛国生命的关怀之情,似乎更能渲染出沉郁的意境。他曾为一棵枯死的玉兰树写了一首悼念诗,诗中交代了初见玉兰时的兴奋心情,以及玉兰不幸枯死的缘由和过程,若对生命缺乏充沛的珍爱之情,恐怕也难以形成沉着而绵延的情感脉络。

悼玉兰树

序云:玉兰树,南岛极多,有黄白二色,白者尤贵,小园宿挺一株,身高五丈,秀出群卉,花时密叶堆云,白光如雪,被工误伤其根,数日枯死,顷留空干,相对用悼云。

园东白兰树拂云。空中香气花缤纷。

偶然凿池挥百役,长镵精铦无坚石。

撑空忽摧玉琼枝,蟠根谁绝巨灵脉。

老子何处容婆娑,危干犹日三抚摩。

翻思松柏参天色,阴沉涧底同斧柯。

素英绿叶君前死,事出无心有如此。

月明巨影照池边,还拟天香飘桂子。[1](初编卷二,P3)

“炎荒”的玉兰之所以能引起诗人的格外关注,是因为它令诗人回忆起中国的玉兰品种,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亲切感,加上玉兰身处炎热之地却含花开如雪、流香吐馥的特质,更使诗人的喜爱之情倍增。诗歌最精彩的片段,莫过于诗人在枯死的玉兰树前徘徊沉吟的情景,从“日三抚摩”到缅怀生前繁茂景象,甚至惋惜内疚,仿佛是在哀悼一位亲人或挚友。这就好比邱菽园结识流寓某位流寓诗人,发现其优秀特质后对他更加器重和怜爱,故两者之间的心态可说同出一辙,而玉兰生命之无常,又与流寓诗人聚散匆匆、生死难料的情况相似,皆传达出“好景不常在”的千古哀叹。我们若把邱菽园与南洋流寓诗人的交流经历连同此诗一同品味,将会对邱菽园惜人怜物之情有着更深刻的体会*关于邱菽园与南洋流寓诗人的交游,请参考笔者博士学位论文《早期南洋华人诗歌的传承与开拓》,南京大学,2014年。。诗人于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于人?

综上,邱菽园作为早期南洋诗坛领军人物,他的创作实践为中国传统诗学在汉文化圈以外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照。邱菽园为商业气息浓厚的新加坡营造诗意空间,发掘南海、马六甲海峡的历史文化意蕴,其与中国古代边边疆塞外诗的开拓虽有着同样的意义和价值。此外,脱胎于中国古代“田园”意象的“岛国陋巷”,也展示了邱菽园如何将中国传统文人固有的情怀融入迥异于神州的南洋本土环境之中,给早期南洋诗歌的创作带来一定的启迪作用。

参考文献:

[1]邱菽园.丘菽园居士诗集[M].王盛治,邱鸣权,编.新加坡:出版社不详,1949.

[2]邱菽园.五百石洞天挥麈[Z]//续修四库全书:第170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余定邦,黄重言,等,编.中国古籍中有关新加坡马来西亚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2002.

[4]邱新民.邱菽园生平[M].新加坡:胜友书局,1993.

责任编辑吕斌

*作者简介:谭勇辉(1982-),男,马来西亚华人,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马来西亚南方大学学院中文系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6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