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来的亲戚
2016-11-26艾贝保热合曼
艾贝保·热合曼
山那边来的亲戚
艾贝保·热合曼
那天晚上天很冷,但我还是早早到达宴会厅,不是朋友聚餐,而是来参加婚礼。如果是本地人,晚来个把小时都无所谓,但因为是努尔大哥的儿子结婚,只能提前,不能迟到。努尔大哥是老家吐鲁番人,前几年去过他家一次,虽说一溜土平房,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加之院落几乎被葡萄藤蔓覆盖,即便是烈日炎炎的盛夏,仍然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凉意。
努尔大哥算是父亲这边的亲戚,额头长有杏核大小一个肉瘤,私下里我们都称他“努尔疙瘩”。他个头比较高,人也清瘦,和父亲相像的显著特征,就是脸长。我们小时候,一年半载都能见他一两次,不是吐鲁番,而是在乌鲁木齐一个叫芦草沟的地方。维吾尔族有句谚语,说是“吃饱饭的地方比出生的地方好”,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导致爷爷、伯父、乃至父亲等先后离乡背井,打长工,做小工,最后落脚一座煤矿,提着脑袋钻巷道,黑乎乎一干就是很多年,最后如果不是爷爷煤气中毒去了牧业队,或许父亲一辈子都留在那里。
记得“疙瘩”大哥很健谈,和父亲坐在炕上,从上顿饭一直可以聊到下顿饭,话多得就像他家藤架上的葡萄,一串一串的,但感觉似乎年代久远,不是我们这个年纪能够听得明白。然而今晚,在自己孩子的婚礼上,他却判若两人,不但话很少,问一句答一句,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扭过头留意身后那张桌子。那是一对新人及伴郎伴娘的专座,有人专门负责,尤其是我们维吾尔族婚礼,这种场合父母只能当座上宾,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再为婚礼琐事操累,更何况婚礼其乐融融,井然有序。可他就是坐不住,总想跃跃欲试站起来,却又欲言又止,不知所措。一个年轻媳妇,估计是疙瘩大哥的什么亲戚,好像体察到了他的心情,不时走过来耳语几句,他就转过脸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而很快就又忘了,扔下我们一桌子宾客,重又扭过头去,好像父子掉了个,伸着脖子,注视着前方,一副随时听候吩咐的样子。
而儿子和儿媳,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低着头,挨着身子,如胶似漆,窃窃私语,沉浸在新婚大喜的幸福和愉悦之中。疙瘩大哥显然沉不住气了,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甚至离开桌子径直向新郎和新娘走去。先前那个女子眼疾手快,顷刻迎上来挡住他的去路,连推带搡把他送回原位。“这里的事不归你管,好好陪着客人说话就行,不然别人会笑话的!”女子一边两手按着疙瘩大哥的肩膀,让他坐下,一边冲我们会心一笑,算了圆了场子。
后来我才知道,疙瘩大哥的儿子,娶了一个乌鲁木齐的媳妇。远离省城种地人的儿子,能够在大都市攀上一门亲事,起码在他们那个村子而言,是一件具有轰动效益的大新闻。或许因为如此,努尔大哥才既焦虑、又紧张,加之婚礼是在乌鲁木齐举办,作为一个父亲,心情肯定非常复杂,但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坐立不安,或者说如坐针毡,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维吾尔族娶亲都在下午进行,说是新疆时间5点(北京时间7点),7点开席都很正常。尤其到了冬天,婚礼结束就已很晚。席间我问努尔大哥,今晚必须回吐鲁番么,他说必须回,外面大轿车都准备好了。那么远的路程,期间还要穿越天山后沟大峡谷,回到吐鲁番或许天就亮了。
说是今晚天冷,但要比起父亲去世时的天气,就感到身上舒服了很多。入土为安,从速安葬,这是我们葬礼一个显著特点。父亲头一天落气,第二天中午就下葬,接到报丧电话的疙瘩大哥一行,恰恰就在发丧之时赶了过来。那时灵车还没有驶出村子,就见眉毛胡子落满冰霜的疙瘩大哥几个人,等大卡车一停,踩着车轱辘,扒着车厢板,很是费力地跳进车厢。等到了坟地,顾不得天寒地冻,哈哈气,搓搓手,甚至亲自下到墓穴,送父亲最后一程。
我的履历表,籍贯一栏从小就填着吐鲁番,但直到父亲去世,我对老家,也就是生养父亲和母亲的那个地方,从来都没有一点整体印象。一是不懂事那个年纪去过一两次,去是去了,回来就忘了;二是总是吐鲁番的亲戚不断来,而父母很少再回去,所以老家对我们只具一种象征意义。
即便亲戚轮换着来我家,但我还是搞不清楚辈分和相互关系,无奈之下,凡是男的老的都叫琼波瓦(大爷)、琼达达(大伯)或者琼阿卡(大哥),反之女的老的都叫琼阿娜(奶奶)、琼阿帕(大妈)或者琼阿恰(大姐)。时间长了记不住,有时候甚至连名字都省略,改以地名代替,譬如恰特卡勒舅爷、火焰山二叔、亚尔乡胖大婶等,别人听上去一头雾水,而我们一家人却心领神会。
说到吐鲁番恰特卡勒,应该算是父母真正的出生地,这几年我陪母亲去过几次,位居吐鲁番市东南方向17公里处,地势平坦,人口密集。村与村没有明显参照物,去一次迷一次路,亲戚开玩笑说:都说农村人到了大城市,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想不到城里人到乡下,同样找不到回家的路。说者可能无意,听着却是有心,我就觉得心里多少有些酸楚。所谓亲戚,就是越走才越亲,而长时间不来往,尽管有很多客观理由,说到底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所以上次去恰特卡勒,母亲唯一健在的长辈,一刻不离跟着我们,一家一家走,一个人一个人介绍,不仅一遍又一遍重复说:“这就是热娜汗,这就是热娜汗”,而且连我和妻子,甚至连内地求学的儿女,都一同不厌其烦进行介绍。
在老家恰特卡勒,我深深感受到亲情的同时,也再一次对乡下人的生活感慨万千。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场大风,掀翻了不少温室大盆,地里的棉花秧苗也难以幸免。整个村落灰蒙蒙一片,窗台、饭桌、包括炕上毯子,都是厚厚一层沙尘。不但起风,还有沙尘暴,往南走就是荒漠,一望无垠,植被稀少,以前父母经常提到的坎儿井,早已废弃,干旱成了困扰村民的最大难题。村里年轻人和强劳力大都出去打工,留下的人依旧主要靠土地为生,靠地里生长那点庄稼,吃饱肚子还将就,发家致富实在很难。我就想到附近的艾丁湖,维语就是月光湖,多么美丽动听的名字,关键是艾丁湖仅次于中东约旦死海,低于海平面154米,是世界第二低地,围绕于此做做文章,或许有一条出路。
父亲解放前就离开吐鲁番,弟兄三个先后来到乌鲁木齐,一个弟弟死在了煤窑,老大辗转到了红土弯子,因为从小熟读古兰经,后来就成了阿訇。父亲和爷爷继续下巷挖煤,不过不是丢了弟弟性命的西山,而是跨过几道梁的东山,最后因了爷爷的关系,一个到了牧区,一个到了农区。到了牧区的爷爷,从此和牛羊打交道,父亲则离不开土地,后来干过生产大队长,也当过村支部书记。
实际上跟随着爷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爷爷的哥哥,长长的胡子是白的,浓浓的眉毛也是白的。不过不是鹤发童颜,而是实实在在的老了,不但胡须说明这一点,脸上深深刀刻般的皱纹也说明这一点。起先这个爷爷的哥哥,和爷爷父亲一起,也是在煤矿谋生,后来和矿上领导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举家去了山那边的胜利牧场。
需要解释的是,我所说的山那边,其实就是天山博格达峰南测。天山横贯东西,绵延千里,将新疆一分为二,统称南疆和北疆。因为山体浩大壮观,即使走得很远,天山依旧高耸在我们视野之中。尤其本身就像一个“山”字形的博格达峰,以其海拔5445米的高度,无论从哪个方向仰视,都是那么雄阔、挺拔,仿佛一位历史美髯公,巍然屹立,俯瞰众生,让人震撼,给人启迪。
爷爷哥哥去的胜利牧场,就在山那边,也就是博格达峰南坡。而胜利牧场和吐鲁番的分界线,则在达坂城镇。胜利牧场过了东沟,还要向东走,吐鲁番则经过后沟,一直朝南去。那个时候交通非常不方便,爷爷哥哥来到胜利牧场,虽嘴上不说,内心一定特别后悔。一则这里纯属牧区,种地没耕地,放牧没牲畜,过惯按月领钱的日子,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二是牧场几乎全是哈萨克族,虽同属一个语系,语言交流上,还是存在很大差异。远离亲戚,没有说话的朋友,生活的负担,心里的负担都要一个人承受,日渐苍老在所难免。
我一直无法想象,爷爷哥哥一次次来往于乌鲁木齐和牧场之间,需要克服多少困难,忍受多少屈辱。100多公里,在交通极为困难的那些年来说,是非常遥远的路程。我猜想,从牧场到达坂城这20多公里,他大多数情况下,靠自己步行。而来到达坂城,或搭乘南疆过路班车,或低三下四求卡车司机捎一程。从乌鲁木齐到我家还有几十公里,不是坐米泉13路车,就是上石化19路车,剩下最后10公里,一种办法自力更生,靠自己“11”路车,另一种办法是跟在别人后面,搭乘拉煤的车。
夏天还好说,天长日久,好歹赶在落日前来到我家。冬天麻烦就大了,天寒地冻,饥肠辘辘,黑黢黢摸到家里,冻得嘴都张不开了。偏巧爷爷哥哥冬天来得多,眉毛胡子雪上加霜,脸膛红得像抹了一层血,父亲还好说,母亲伤心得一次次偷偷流泪。生活确实困难,不然不会寒冬腊月,从山南到山北,花那么大的代价,受那么多的苦。没有挣钱来路,花钱地方到处都是,尤其儿子大了要吃饭,女儿大了要穿衣,只有粮票布票没有钞票,这些火急火燎的难心事,一个都解决不了。所以不辞艰辛一次一次跑趟子,求弟弟吧,弟弟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做几顿好吃好喝的,别无办法。
这也是爷爷自作自受。听母亲讲,奶奶在母亲很小的年纪,就过世了。爷爷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娶,直到头发胡子都见白了,才如梦方醒,找了后来的奶奶。后奶是南疆巴州轮台人,有点钱都花在路上不说,人也体弱多病,隔三差五躺倒在床上。后来就有了舅舅,老来得子的爷爷视作珍宝,娇生惯养,宠爱有加,让舅舅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依赖生活。然而死水就怕活勺舀,总归一天爷爷后奶会风烛残年,照顾舅舅肯定成为一种沉重负担。于是私下里一商量,就去吐鲁番过继了亲戚家一个女孩。想不到坐着火车回来的路上,后奶意外被车厢连接处的大铁门,重重地砸伤了两根手指,十指连心的强烈疼痛,瞬间让后奶失去知觉。当来到我家之时,后奶手指缠了很厚的纱布,脸上的表情憔悴得不像样子。而裹在毛毯里的小女孩,死死闭着眼睛,嘴角一抽一抽,仿佛忍受着巨大的委屈和不幸。
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女孩叫阿娜尔汗,虽说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而且还要承担舅舅残羹剩汤,依旧发育很好,成长很快,到后来真的成了家里一根顶梁柱,解决了爷爷后奶后顾之忧。由先前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后来续妻生子,继而再过继别人女孩,自己的日子捉襟见肘,哪还有能力接济哥哥。
如此一来,压力都到了父亲头上,一边五个孩子眼看着一天天也在长大,不但饭量日渐看长,穿的戴的更是跟不上趟,一边则是父亲岳丈亲生哥哥,手心手背都是肉,左手右手都是手,两边都得兼顾。多了当然没有,然而让他空跑一趟,实在于心不忍。瓜子不饱是人心,给钱不多也是情义。这一点父亲确实做得好,每次给钱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很多时候都是3块5块,小票子凑齐,整理好,亲手交到爷爷哥哥手里,他虽嘴上不说什么,眼里却噙着泪花。最多的一次给过两张5块,就是一个炼钢工人,手握钢钎捅炉火的票子。不要看区区10元钱,在当时可是顶大事呢,举一个最简单例子,当时两包方块糖,一块砖茶,就能换得一只小山羊,那是什么概念。直到77年考上大学,去山东报到,坐火车学生买半票,也就38块而已,说给孩子听,头摇得像拨浪鼓,难以置信。
后来才知道,父亲打肿脸充胖子,寅吃卯粮,把还没有卖出去的羊钱,提前预支,打发了亲戚,却把亏空留给自己。等到时别人来我家拉羊,拿到手的钱,就远远不是想象中数字。后来索性一到暑假,爷爷哥哥几个孩子,轮流住在爷爷和我家。老大吐尔孙天生哑巴,人又好动,不是上了这家房顶,就是惹了那家孩子,整天官司不断,却又要强行狡辩,嘴里“呜里哇啦”说不清楚,脸涨得像一个紫红的茄子,干脆起了外号:“吐尔孙茄子”。
靠人接济,最终过不上好日子,爷爷哥哥最终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有一天最终搬回吐鲁番,不是荣归故里,而是落叶归根。回到亲人们当中,爷爷哥哥如释重负,总算长长出了口气,然而随着长长呼出的那口气,人也似泄气的皮球,从此变得元气大伤,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后来听说那个吐尔孙“茄子”,也在一次火灾中失去性命,没过上几天顺心日子,就匆匆告别尘寰。还有就是他的妹妹古瓦尔罕,结了婚,生了子,可是不等孩子成人,丈夫又病故。去年我们再去吐鲁番,见到古瓦尔罕时,她就把3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叫到跟前,一一向我们进行介绍。母亲问她孩子婚姻,她就说老大已经订亲,正在盖房子,打算趁早办了婚事。因为老二也找好了对象,等哥哥成家,接着再张罗老二的事。母亲就说:“说不定老二婚事没完,老三又开始催你了!”“热娜汗阿恰说的是,所以我才着急啊!”古瓦尔罕掩嘴哈哈笑着,三个儿子则齐刷刷低下头,不好意思。
火焰山亲戚当中,来我家最多的是克里木叔叔,他个子不高,留着两撇小小八字胡。吐鲁番乌鲁木齐来回跑,就像家常便饭,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轻时走南闯北。南北疆不要说,内地都去过很多地方,据说以前兰州城里还有他的商业铺子。因为脑子活,善经营,把家庭操持得像模像样,深宅大院,绿树成荫,墙上挂满壁毯,四周全是家具,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只要来到乌鲁木齐,他不光看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很多从前生意上的朋友,也要挨个上门问候一声。有一天我正在单位上班,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上一听,原来是克里木叔叔。我就问他咋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克里木叔叔笑着回答:“不是说‘话要问跑江湖的,路要问跑长途的’么,难道忘了叔叔是生意人出身,耳朵比兔子长,眼睛比猫头鹰亮,打听你的电话,那还不像吹灰一样”。
原来他打听到一笔葡萄干生意,只是因为生意伙伴远在火车西站,而他又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习惯,就让我带他去跑一趟。只有这时,我才发现克里木叔叔身体明显虚弱,动辄气喘,看上去脸色也不是太好,我就起了恻隐之心,掏出50元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他先是推辞,继而无声接纳,最后则流了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克里木叔叔,时间不长就听到他病故的噩耗。我们彻夜赶到火焰山,在哭声一片中,向克里木叔叔做最后道别。第二天不但参加了入土前的祈祷仪式,我还尾随着送葬队伍,一直来到他的坟前。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坟场,面积不大,却密密麻麻埋着不少亡人。有的坟墓看上去失去原形,有的坟墓则是新土堆成,还有几座耸起的坟墓,底座呈长方形,上方是穹庐状,清一色黄泥抹就,从泥土中来,再到泥土中去,还种原色最能表达生者的心境。
我西装革履半蹲在坟场边,直到阿訇诵经结束、亡灵下葬完毕,双腿麻木,失去知觉,再想站起身,需费九牛二虎之力。然而人虽起来了,却走不动路了,眼冒金花,两腿打颤。我装作若无其事,极力掩饰窘态,直到人们陆续返回,我才弯下腰,敲敲腿,最后一个人,一瘸一拐离开墓地。
以前从山这边,到山那边,我们几乎走了半辈子,从今往后,又会需要多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