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鸸鹋,你好骆驼,你好斑马
2016-11-26陈田田
⊙ 文/陈田田
你好鸸鹋,你好骆驼,你好斑马
⊙文/陈田田
陈田田:上海包玉刚国际学校十年级学生,在《钱江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若干。
此生拥有的第一本书,是一本精装本的有关兔子的书。封面上还镶了一缕真实的兔毛,可以让我有真切的触摸。这样的图书,适合一至两岁的儿童。这本书是母亲送给我,希望的不是让我认识动物,而是对这个世界有最初的认知。但对于动物,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无论面对的是一只多么温驯的兔子或者绵羊,那种绵弱让我心怀警惕。这种远离仿佛与生俱来,没有原因。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着它们各不相同的模样,尤其是那些毛茸茸的动物,甚至有时还因为“萌化了”的它们而心生荡漾。我最喜欢它们的耳朵,尤其是那种尖尖的,覆着一层均匀的细碎的绒毛,抖动时会散发出热气的耳朵。这仿佛是一种特殊的情结,使我难以自拔。我知道,人类对可爱的动物的喜爱是一种心理学效应,通常是出于渴望守护的目的。我承认在无数时候,我也愿意伸出手去抚摸一下那些可爱的动物,但是在手指手尖将要触及那些皮毛时,我会像触电般瞬间反弹。这是一种奇怪的近乎神经病的反应,我清楚得很,却难以抗拒。
为了对抗恐惧,我曾假想过它们是人类,直立行走。比如我会想象一只猫是一个贵妇,拎着不菲的手提包,踩着高跟鞋从我身边经过,她是微微昂起头用下巴看人的,甚至都没有给我过半个眼神。也比如我会想象一条狗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到叛逆期,校服的袖子卷到手肘处,永远都是一双运动鞋,我甚至可以看到他飞奔在球场上的身影。他们的一颦一笑都很逼真,逼真到让我恍惚,但是假想维持不过几秒,我仿佛看到了它们属于人的皮囊毫无生机地颓然倒地,冲向我的是叫嚣着的属于动物的影子。它们撕咬着我,我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样是假想的自己倒下。无论它们是多么友好,我想象出来的却只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其中根源,那就是我固执地认为,它们是动物,而我是人类。我总是紧紧地防备着与兽性相关的一切。
与动物相处的经历并未让我感到美好。在被称作“猫岛”的鼓浪屿偶遇一只猫。我们在转角相遇,互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对方面前,再是同时发出的尖叫,让我们变得极其相似。它浑身的毛都竖立起来,呈现出炸开来的样子,爪子与地面摩擦留下一条条刮痕。如果我像它一样覆盖满了细密的毛,那我想我也会像炸了一样,然后便与它对峙。但是我没有,所以它跑了,跑得飞快,以我估计,今晚它噩梦的内容便是我这只吓人的“两脚动物”。
这种心理曾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并且至今仍使我战栗。两年前我曾遇见一只小狗,我分辨不出是哪一种类,只记得它皮毛光亮,体形匀称,棕色里泛出一点点黑,很俊,长大以后应该属于无数姑娘追求的那个类型。不过这时它很小,父亲像托起婴儿一样托起了它,小心地逗弄。它咿呀地叫着,我觉得这应该是喜悦的声音,不过还不够成熟到能发出骇人的叫声,听起来倒像是一种呜咽。我在父亲和母亲鼓励和期许的目光下地接过了它。当手心接触到它背上粗糙的毛时,我所有的勇气和看到“萌物”所激发出的喜爱都被恐惧代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它喜悦的呜咽在我听来已经成了受惊的示威,我仿佛可以看到它凶狠的眼神望向我,试图发起攻击,我相信它甚至不需要编造一个徒有的罪名来实施我所想象的一切。终于,它开口了,露出一点已经开始长起来的尖尖的犬牙,也正是在它开口的那一秒,我松开了手,并且迅速后退。它因我的松手而跌落,从离地约一米高的地方重重坠落,在接触地面时发出痛苦的尖叫,挣扎着扭动着身躯。愧疚和惊慌一瞬间淹没了我,我的双手无力地垂着,它持续着扭动,那凄厉的哀鸣像是要把我生生撕碎。我一向是狠不下来心的人,曾为一只死去的仓鼠连着哭了两个小时。那一次我只是呆立着,有着片刻的失神。它扭动一会儿,待能走了,便飞速地逃离,钻进独属它的角落,也许是在啜泣。我知道我不仅伤害了它的身体。它不肯再从角落走出来,不再接受人类的逗弄,只顾钻进一根粗大的水泥管子蜷缩在里面,用带着防备的眼睛盯着经过的人类;也许不信任就是从那一刻建立的。如果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我一定会走进告解室,向神父忏悔以求上帝的宽恕。
带着并不美好的回忆,和重重的心理矛盾,有一天我忐忑地坐在母亲开的车子里,进入了杭州野生动物园。进入大门之后,扑面而来的是专属于动物的并不好闻的体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气息。这却挡不住我的兴奋和紧张,怀着一丝期待和畏惧,开始搜寻动物的身影。最先打斜里出现的是一只鸸鹋,一种跟鸵鸟长得很相似的动物,支棱着细细的脖子探过脑袋来,在我的尖叫声中伸进窗户瞅了瞅。一瞬间气氛凝固,我紧紧贴着座椅背坐着,不敢有丝毫动静,紧盯着它接近三角形的小脑袋,盼望着它快点离开。也许是体会到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它确实缩了回去,却是不屑地、顺便轻轻撞了一下我已经抖成筛子的肩膀,在我还未喊出的第二声尖叫里成功地表达了它的不满。它摇摇头,回头啃了一口草,甩甩拳头大的脑袋,一耸一耸地踱开了。我确信我是看到了它的眼睛的,除了不屑,剩下的是全然的不屑。在它眼里,一个只会尖叫不会喂食的人,失去了人类应有的勇敢。
车子继续平稳地开着,平稳是因为速度极慢,因为我们已经被动物们包围了。在平复了刚才害怕之余反被鄙视的那种心情后,我悄悄站了起来,从车子的天窗伸出头去。我至今不记得是谁给我这份勇气,却只记得伸出头以后,一头巨大的骆驼头正贴着我的脸,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完成了一个温柔的对视。它用来挡风沙的睫毛长而细密,就快要刷到我的额头,眨眼时能扇起一阵小小的风。它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伸出厚厚的布满疙瘩的,却是粉嫩颜色的大舌头,舔了舔那暂且称为嘴唇的东西,也许是无意识的,鼻孔张了张,大大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然后作势要贴上来。我相信我是瞬间倒下的,留给开车的母亲的是一声迟来的尖叫。是的,于我而言,尖叫是最好的表达恐惧的方式。我暂且还不想被一头温暖而有着强烈动物气味的骆驼夺取初吻,同时我也知道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作为一个灵长类的人类,在力量上正处于劣势。
看似随意的探过头的斑马再次让我吓得叫出声来。它用好奇眼神打量着我,同样伸出了它粉嫩的,粗糙的舌头。思索良久后,在我半开的玻璃窗上留下了一个半圆的舔痕,干净的,浅浅的,并且很规整,像是一道公式。这个印子湿湿地持续了许久,我到现在都愿意相信它还在微微冒着热气。斑马站在哪里,无辜又期待地看着我,张开大嘴,秀出两排整齐的牙,看上去与我本人的大笑极其相似。
有了对付前两种生物的准备,我已经有些镇定。喂食却依然那样艰苦卓绝,剥开仅剩的糖果,我伸手,忍不住又收回,再伸手,却依然没有勇气进行与其唾液的接触,嫌脏。当它湿漉漉的大眼盛满了委屈时,我竟觉得我开始心跳加速。我屈服,将糖果扔向了它,看着它高兴地仰头接住,晃着脑袋将糖果咬得嘎嘣嘎嘣脆。一瞬间,我记得我是微笑了的,仿佛这是一种莫大的成就。
它们的表现让我恍惚好久。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允许动物拍打我的肩膀,甚至允许与动物行贴面礼?以前的我一定会回答,一辈子都没有可能。但是在猝不及防的遇见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恍然大悟,尖叫之余是不禁的大笑,陈田田,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
对于动物,我依然警惕,依然保留着刻入骨子里的害怕,依然尖叫不愿意做过多的接触,却发现它们的形象已经潜移默化地高大起来。它们平视着我,四目相对,闪过一丝狡黠:只一个小小的日常招呼罢了,何必紧张?我意识到,这不是宠物对主人的依赖与仰望,也不是人类对野兽的防备,而是脱离了各自的躯壳,是一个生命体与另一个生命体平等与无声的交流。
这个招呼包括了所有交流的内容,无言胜似有言之间,我想补起我的那一句问候:你好鸸鹋,你好骆驼,你好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