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发之歌
2016-11-26⊙文/陈丹
⊙ 文/陈 丹
毛发之歌
⊙文/陈 丹
陈 丹: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厦门文学》等刊,曾获《福建文学》“为坤杯”文学奖。现居福州。
一对互相掏耳屎的夫妻,看起来还谈得上温馨,一对相互剪鼻毛的夫妇,看上去是不是很离谱?
晴子就是这样不经意间窥视到浓密的树荫下,一条木凳上坐着一对互相为对方剪鼻毛的老年夫妇,从此晴子的生活就变得有些不一样。
三十二岁依旧单身的晴子一般会在周末傍晚,带上一本书去社区的街心公园流连到晚餐时刻。她无非看看那些在公园做甩手运动的老人,特别是那些结伴甩手的老年夫妇,也许她此阶段的愿望就是想找个结伴甩手的,不必等到上了年纪,现在就来甩手吧。
起先晴子以为面对面嘴对嘴靠得很近的他们是在接吻,从装扮上,他们都戴老花眼,以这样的“高龄”在公共场所亲密无间是有点少见,但这是一片小区的街心公园,中老年人活动的天堂,这样看来也还是应景的。晴子有意把正在读的书举过鼻头以示尊重,看与被看都没有心理负担。当然没有任何的说法,接吻须在几岁上下方是正经与不正经。接吻,是一种蕴藏巨大能量的亲昵行径。
“头抬高一点点,这边的光线太暗,鼻毛看不清楚的。”
“身子侧过去,让光线从这边进来,鼻毛真是茂盛呀。”
“小电筒带来就好了,树荫太重了,到光线好的地方会利索得多。”
“那是因为你老了,老花了。”
“你也一样呀。”
死命飘进晴子耳朵的话,彻底打开了晴子的好奇心,移开书,伸长视线,原来他们是在修剪鼻毛。这样轻而易举的事还用得着别人帮忙吗?长到鼻孔外的鼻毛用手直接连根拔掉,这样的事同居的男友Joe偶尔也做过。
“我可不想在这样昏暗的地方剪呀。”
“手痒呀,实在是抑制不住,你看你的鼻毛都快长成胡子了。”
晴子实在想象不出垂到鼻外的胡子鼻毛是什么样。是不是人老了,鼻毛会长得很长?
“才两天呀,我们都快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了。”
持续的过程,晴子没有觉得不雅,倒是老头子被老婆子捏歪在一边的脸的模样像个小孩子。
晴子想,世上果真有专业的剪鼻毛工具吗?外形一定也还是像剪刀,不过会更精密。
他们专心致志地作业,类似园艺师。
公园里有很多剪成球状的树木,团团笼笼的,甚是可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收工了,晴子的眼睛倦极了,这种漫无目的的阅读被越来越暗下来的天光打断。
他们一前一后朝晴子走来。七十岁出头的年纪,退休老教师的模样,他们都非常儒雅,老头子手上提一公文包。晴子想这大约就是他们的剪鼻毛工具箱吧。
老婆婆说:“小姐,你都看到我们的勾当了吧?”
老头子在老婆婆背后高高耸立着,不乏威严地说:“鼻毛长成象牙一样长,不是随便让人知道的,我们必须请你吃饭谈谈。”
老婆婆附和道:“吃饭谈谈吧,不然我们不会安心的,把这事当奇闻说出去,我们可不愿意的呀。”
可吃了饭,难道我就不会说出去了吗,晴子没有把话说出来。
“简单吃顿饭,不过是一些家常的,水煮豆腐罢了。”老头子又十分慈祥起来。
一起上超市。中型的社区超市外墙,整个被可口可乐的海报纸给包裹起来,像涂了蓝漆,有好几处已脱落。储物箱也是缺口破牙的,风吹过,小箱门噼啪响。老头子把那个公文包存进605号箱,老婆婆眼戚戚地护送那个“鼻毛工具箱”,还嘟囔着不要让那些鼻毛窒息呀。晴子没有想到他们还保存下刚才修剪的鼻毛,这个行为倒有些龌龊。
超市倒也能满足全社区的需求。货品丰沛充盈。老头子老婆婆购得满敦敦的两推车食品,他们的购买逻辑很清晰,早中晚餐的食品也放置得错落有致,为了眼前的这顿晚餐,他们三人在水产区徘徊的时间最久,水产区湿濡濡的,工作人员都是穿着长雨靴,戴着长皮手套在穿梭,还有水枪在冲洗着角落,显然晚上的水产部的水产品是不够丰盛的。晴子小心地扶持他们,晴子想说服他们不必破费买海鲜,玻璃水缸里的鱼也不多,游着几只小丑鱼,可两老人俯身在那儿,在玻璃上指指点点,他们当是海族馆了吧。“看看,它们游过来了,快看那只,”水浑浊,晴子看不清,“就是那只长长毛的!”看清楚了,只是一只类似满身披海藻的蠕动的漂流物罢了,不知从哪个角落游出来,老婆婆还伸手逗着,老头子也喜滋滋的。
偌大的活鲜玻璃缸空荡荡的,稀疏的几只毛螃蟹在缸底刨着玻璃壁,好像要爬到老人的脸上了。毛蟹蜘蛛脸,看起来还真像个老顽童,或许他们真的是喜欢所有带毛、有须的,那样长长的须根、毛垠,总是会吸附、盘缠在远远的地方。
他们被告知那是只垃圾鱼,不卖的,也就是鱼们的清洁工,身上的绒毛是为了吸收来鱼们吐纳的污物,还有水里的寄生虫。
他们只好在贝壳区挑拣一些鲜活的、会喷水的蛤子。
他们被蛤子喷出的水花击中了脸,开心得要命。
“晴子小姐也被喷到了吧。”老婆婆太在抹眼睛。
“我也给击中啦。”晴子手掌乱舞。
晴子和老婆婆就像在海边浅滩互相踢水嬉戏的小姑娘,眼睛都睁不开。
老年夫妇的家坐落在这片社区的新区,淡黄色朴素外表的高层楼房,是安置城中心的老社区拆迁户——原本老人家居住在最繁华的中心商业区。老头子像导游似的边走边说。对比下小区的西北角还有几幢崭新豪华的商品房区,不见得有出售的动静,门庭豪奢却冷冷清清。
所有的食品日用品大约打了五大包,两老人都拎于手上,坚决不要晴子的帮忙,而只要晴子拎那个黑色公文包,它原本一直都在老头的手上。“小心呀,晴子。”老婆婆吩咐,两老人在负重下还能健步如飞,他们甚至都有把晴子远抛在身后的脚力。在他们看来晴子更是身负重任,他们在等晴子赶上他们,尽快到家。“别走那么快啦老头子,咱们的儿子会赶不上的,认不得路的。”晴子似乎听到老婆婆的呢喃。
他们很快钻进楼道电梯,还是电梯房,晴子几乎是跑着跨进电梯的。
为了让他们放心,晴子只好把包抱在胸前,他们就满意了。五大包白色塑料袋团在他们的脚边,白云般上升,他们笑眯眯地看着晴子,看着晴子胸前的包。电梯内是晴子最喜欢的铅灰色。
“你们这里住的都是老人吗?”
“是的。”
这就是有听说的老人社区吧。晴子想。
铅灰色内里的电梯停在八楼,晴子用单手和他们一起挪出脚边的白色塑料袋,一手护紧团在胸前的包,等在门口的依旧是几张上了年纪的老人脸。
进了楼道最边的一户门,老头子用抢这个动作把包放置进北边的一个小房间,关上了门。
“老头子呀,你这么粗鲁,粗手粗脚的,惊动了儿子。”
“是那些鼻毛吗?”晴子问。他们没有回答,而是进厨房忙活。
2.2 染色体与微阵列分析 该患儿外周血染色体核型与微阵列分析检测均未发现异常。在充分知情同意后,应用高通量测序方法对其进行疾病相关基因突变分析。
视鼻毛为孩子的老人一点也不多见,又粗又长又尖的捆扎在一起的鼻毛,毕竟不是嫩青的小葱。
两老人是寡居的,和寡居的老人一起生活,晴子很是熟悉,从小父母带着弟弟在另外的城市工作生活,寡居的外婆不愿离家跟着,就把六个月的外孙女接到身边,帮助工作繁忙的女儿女婿带大了晴子。晴子是送给外婆的礼物啊,是心肝。长大后的晴子东奔西跑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城市,回到父母的城,又去往另一城市工作。一直在老家的外婆盼望晴子回来看望她,这样一直翘首着。八十六岁的外婆以准曾外婆的身份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那年,实际上晴子和Joe已经同居了一年半,但他们不可能去看望外婆,因为他们是“私奔”,而且晴子怀孕了。他们私奔的目的地,是晴子在这城市三十五平方米的单身公寓。
这时候,两位老人在厨房中是两个骁勇的战士,晴子只是递盘子的工兵,他们真是健壮如牛呀。丰盛的晚餐配一款水煮豆腐,清秀可口。豆制品是老年人的仙丹。
水煮,是以真正的纯白开水煮,不是那种辣味高汤。老头子把它端上来,置于餐桌的正中间,挪开了其他菜肴。
“这是老头子的手艺,他能在水里雕刻豆腐,花呀鸟呀,放进汤水里还不会破碎。”老婆子极为赏识地说,“他是厨艺学院的雕刻专业的老师,我是中学的生物老师。”
“那么说鼻毛,修剪鼻毛的事是小事一桩了。有关鼻毛的事能否问一下呢?”晴子坦率地向他们咨询,“常常修剪是不是会变得更粗更硬,不如不用修剪得好?”
老婆婆绷着本来就想说这事的表情,说开了:“不要小觑鼻毛,长长的鼻毛在鼻腔前庭交织成网,阻挡灰尘的,干燥或冰冷的空气经过鼻腔过滤,会变得温暖湿润,没有鼻毛的过滤与排泄,就容易降低人的免疫力,容易得呼吸道感染或其他疾病。”
老头子认真专注地补充:“问题是我们的鼻毛不是常人的,它能长成胡子,稻穗那么长,鼻毛丛林,像大象的长牙。”
他们真是有趣的两个老人。
“是不是有专门的这种修剪工具,比如类似除草机之类?不好意思,我的话太直白了。”晴子深究下去,总怕他们停在那种揭秘的序篇。
老头子说:“当然有。不过先看看我们的鼻毛丛林吧。”
在丛林室,他们的儿子相片很多,但停留在了一个年龄段。据他们说,时间过去了三十年,儿子却定格在了二十岁。那年在旅游途中(相片中是个生气勃勃,身体强壮,帅气的,那种喜爱探险旅游的男生),儿子遇上了本省一次号称霸王的强热带风暴,山体滑坡,儿子是被洪水冲走的。他们在中年丧失了独生子,痛苦万分,两人都躺进了医院。两天后,他们就有了异常的生理现象。
“儿子从前爱搂着我说,爸爸妈妈对我真好,来世投胎也还要做你们的儿子。其实他就是撒娇爱说这些话,可好像却成了……”老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晴子也潸然泪下。
“老婆子,不要哭了,别忘了儿子的承诺呀,我们要努力呀。”老头子说的话让晴子疑惑更深。是努力长鼻毛吗?
打开一个三层柜子,不计其数的试管,大小不一,细小的,粗大的,还有近一米长的。从一个试管架上,老婆婆专业地取下试管朝灯光处举着,毛发游动着,细细的。老婆婆说,这是孩子死时头一年的鼻毛,上面一层是老头子的,下面一层是老婆婆的。晴子发现它们粗硬得像剑,柔软得像芦苇,还有铅笔样的,仿佛一茬一茬刈下来的草摁在原野上。还有五光十色的,晴子想起市中心的夜市地摊上那种发光羽毛的毽子。
“我们努力做爱,想生下我们的儿子,我们能长这么多奇异的鼻毛,那么就有希望。”老婆婆脸红红地说,老头子像随时待命似的点头。
“老婆子一直没绝经,我们还有希望的。”
晴子回忆起,自己当年来到寡居的外婆身边时,外婆一定是绝经的,因为印象中外婆的样子一直就是很老的,脸一直像枣子一样皱。
可是,眼前的老头子老婆婆健壮如牛,身轻似燕,他们只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激发出了看不见的潜能。器官也会以反时间的方向健康如初。
没有想象过老年人的性爱,但他们说了:我们要做爱到一百岁。
Joe特别爱吃的东西是糖炒栗子,他能把毛栗子连毛膜也吃下去而不会咳嗽,这是不是也是一个异常的生理行径呢?在晴子邂逅鼻毛收藏家——老头子老婆婆后,就想到他们会不会是同道中人,对有毛的东西总是情有独钟。
在另一城市的Joe妻女不也会时常买来一大盆糖炒栗子等Joe回家吗?
奔走于两大盆糖炒栗子之间的Joe样子是疲惫的。总有一天吃毛栗子的毛膜会咳嗽的。
街面上飘来炒栗子的香味,迁西的栗子特别的香。
Joe对晴子讲的鼻毛老头老婆婆的故事半信半疑。他说,算命书中把鼻毛伸出鼻孔,视为富贵相。晴子也说道,那鼻毛长的人性功能强,书上好像也有说。Joe笑了笑,就把晴子搂抱在怀里,肌肤无间,胶合过的毛发像上了油般光亮。
“晴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放手吗?会觉得很难吗?”这是试探还是决心已定?晴子没有回答,这种结局似乎发生在晴子身上不止一回了吧。
“唉,对不起了,晴子。”Joe用手指刺激着他熟悉的晴子的身体深处,“那——留个纪念吧。”
晴子以为Joe会剪下毛发之类留作纪念。晴子知道Joe的脚毛很长,但他没有长出鼻孔的鼻毛。
很快Joe反转过晴子,他带着焦灼,带着愧疚,晴子则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她看见那些栗子披着毛膜像雨点般向他们砸过来。晴子担心Joe胸腔里的毛膜会黏附到她的肺叶上,那样就会引起无法忍受的咳嗽。
有一回也是双休的周末,晴子漫无目的地散步,走着走着,晴子被一家正在装修中的叫“毛发保健”的店铺绊住,工人正在挂牌子。她在那儿呆笑了很久,不会是老头子老婆婆开的馆子吧。她想起了老头子老婆婆。
“做爱到一百岁?那一百岁以后做什么呢?那样会不会很无聊?”晴子当时问老头子老婆婆这个问题时,两个老人的眼睛闪闪发亮,脸色绯红,晴子似乎看见百岁老人的盛大的做爱派对,两个裸体老人举起了酒杯,为成功,为永生干杯。一百年,他们都没有停止过做爱。
“一百年后,我们无须再做爱,拉拉手,散散步就可打发过每一天了。”
Joe回另一城市另一个家的那一天,晴子送给他一个鼻毛修剪器,是松下牌的,是立体拱形刀头,能捕捉任何方向及长度的鼻毛。晴子说长出鼻孔的鼻毛还是要修剪的。
堕了胎后的晴子又常常去街心公园坐坐,看看书,仍旧会去散步。
有一天在超市门口晴子又遇见了鼻毛老头子老婆婆,他们抱着两个大大的泡菜玻璃缸依然健步如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看到晴子他们笑逐颜开,神秘兮兮地说,“晴子小姐有空到我们那儿坐坐吧。我们的鼻毛……”老婆婆的话被老头子用眼神打断。
晴子想,他们的鼻毛一定长得要用这种阔口大玻璃泡菜缸装了吧。
两人老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侧身从晴子身边过去,恍惚,晴子看见老头子怀里的那个大玻璃泡菜缸里蜷伏着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