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 女

⊙　文/蔷 韵

浴 女

⊙文/蔷 韵

蔷 韵：教师、心理咨询师。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

噢成熟的瓜果，噢极度的丰满，

因褪去衣衫而倍加鼓胀。

——辛波斯卡《鲁本斯的女人》

一到节假日，这个温泉游泳馆的女浴室便活色生香起来。

女人与女人的嬉笑，女人与孩子的嬉笑，淋浴喷出的水花冒着热气溅落在肉体和地板上，各种洗发水、沐浴露的香味蒸腾、混杂在一起，白色泡沫像欢愉的歌声滑过肉体，从不同大小和肤色的脚上流下，汇往一处。

大部分女人是来游泳、泡温泉的，也有少部分女人带孩子过来玩水、娱乐，同时沐浴。她们进来时穿着五颜六色的各式女装，她们或胖或瘦，或高过低，或黑或白，或美或丑，或老或小；一旦跨进浴室，站在淋浴喷头下，打开水龙头，水花从头顶打湿全身，于是，奇异的景象出现了：一幅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的浴女图异常生动地在展现在眼前。虽为同性，我也止不住一遍遍贪婪地饱览这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绝非色情，而是神圣，仿若圣母的不同化身；每一位都独一无二，每一位都笼罩着圣洁、令人晕眩的光环。

一位少女从入口处走来，我不禁大吃一惊，仿佛看到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那幅油画《爱神的诞生》：泡沫散去，阿芙罗狄忒从爱琴海中缓缓升起，站在一枚巨大的蚌壳之上。不，应该说比画中更美，至少比卢卡斯·大克拉纳赫的《向维纳斯抱怨的丘比特》中的维纳斯美百倍千倍。眼前的她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披在身后；她的皮肤白里透红，通身透亮；她的个子高挑，匀称优美；她的胸部不大不小，浑圆紧致；她的乳头粉嫩，乳晕浅淡大小适中；她的四肢修长，比例协调。难得的是她的容貌也极致完美，应是想象中的硕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像是洛神：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她站在逆光中款款步入，我几乎忘记了眨眼，喉咙发紧发干，溢美之词卡在舌根之下，只想大喊一声：太美了！我目送她走向墙镜顾影自媚。大约早已习惯人们对她投来艳羡的目光，她丝毫没有不适感，在墙镜前顾盼自若。爱美之人无一例外地自恋，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那耳喀索斯，不爱美女，只爱揽水自照，疯狂地爱上了水中的倒影。由于受到诅咒，他最终死在水边，化身为水仙。

如果说这位少女的美众所周知，收获的溢美之词不在少数，她当然会自知。另外还有一种美，则不其然，也许连她本人也不自知，我却意外捕捉到了。两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相伴淋浴，她俩亲密地共用一个淋浴喷头，其中一个高一个矮。高个子有些壮，乳房丰满下垂，乳晕大颜色深；矮个女孩身体纤巧玲珑。她们转过身时，我被矮个女孩的背部线条所吸引：突起的肩胛骨，深深的腰线呈“S”形一路滑向紧翘的臀部，炫目的是，我看到了传说中的腰窝！浑圆小巧的臀部之上，嵌着两枚浅浅的腰窝，一左一右醒目地安放在腰线两侧，完美！她的背部之美，她可自知？可有人告诉她，或者今后拥有她的人是否懂得欣赏她的身体之美？还是将被生育、生活扭曲变形？

眼前这幅生动的浴女图，比弗朗西斯卡·伍德曼的裸体摄影更具冲击力，比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油画更为具象，仿佛一个个从泡沫中变化而来的美神和爱神，又仿佛一个个圣母从天而降。我偏执地认为，她们至少比米开朗琪罗的、或者委罗内塞的、或者达芬奇画笔下的“丽达与天鹅”题材中的裸女丽达更具女性的柔美，据说丽达是引起特洛伊木马屠城的大美女海伦的母亲，她的美可想而知。不过，我固执地认为米开朗琪罗和委罗内塞画的根本不是女人，或许模特是个男人也未尝可知；因他们笔下的丽达线条粗犷，肌肉发达。尤其米开朗琪罗画笔下的女人都显示过于浑圆，泥捏一般堆砌臃肿，缺少了女性胴体柔软柔和的线条美。在我有限的古希腊神话题材油画欣赏中，未曾见到令人震撼的女性胴体之美，这也许和古希腊人的核心审美观有关。与美女相比，他们似乎对美少年更情有独钟，以至于他们的花瓶、器皿上刻的通常都是美少年，而不是美少女，因此流传下来的画中难觅尤物。

即便如此，古希腊时以法制文明著称于世的雅典，曾因为一个女人的胴体之美而改变法院的判决：古希腊的艺术家有时会私下照着妓女的裸体来进行神像雕刻。有一次，雅典法院以此状告名妓弗里娜渎神，律师在辩护无果后，突然剥去弗里娜的衣服，令她赤身裸体地暴露于公众之前，弗里娜的胴体光彩照人，华贵无比，白皙的皮肤闪闪发光，她的羞涩恰到好处，她的秀发美若蜡制，令法官们大为震惊，也最终使弗里娜获得了无罪释放的判决。

此刻，在浴室，她们有的在洗头，洗发水装在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容器里，她们打开它，小心倒在手心，粉色、白色、紫色、黄色的黏稠液体在头上打满泡沫，每个人的头顶戴上了一顶高高的白色浴帽。她们十指插进发间，用力且温柔地抓来抓去，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大量的泡沫哗哗哗地随水流而下，香味也被水花充分地激发，直到洗发水被冲洗干净。她们又拿起护发素，仔细地抹到头发中部和尾部，她们懂得护发素不能接触发根，否则容易产生头屑。之后她们不会立刻冲洗掉护发素，而是把头发盘起，让护发素在头发上保留一段时间。

一位体态丰腴的女人，不像是东方女性，却好像是来自古希腊的美丽的女祭司。她的长发斜斜地盘成发髻，低垂于耳后；她的身体浑圆饱满；她的脖颈细长，宛如天鹅；她的胸部和臀部是那样圆润，线条是那样蜿蜒起伏，如同绵延不绝的沙丘；而她的腰肢柔软纤细，走起路来富有律动。她习惯洗浴时开着手机音乐，随着异域风情的音乐鼓点，她的髋部左右轻轻摆动，她神情专注沉浸在乐声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十个脚趾甲染成草绿色，从而使她美丽的双脚凸显无遗，她的脚趾像五线谱的音阶，一个比一个矮下去、小下去；她的脚背修长，富有骨感，而绿色的脚趾甲就像从她的身体里长出的小草，飘逸着青草的清香，哦，如此风情万种的女子！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从泳池出来，可能是坚持运动的关系，她的身材苗条紧致。大约为了补充糖分，每次站在淋浴下，她都习惯一边淋浴，一边吃苹果，又一边吃苹果一边扭动身体，使喷头里喷出的水流遍她的全身。而另一位女人，却习惯从浴池出来，站在墙镜前洗完脸之后，敷上一张面膜贴，然后再去淋浴，她把头伸在水柱外，避免冲掉面膜贴。她们又是多么爱美的女人啊，爱美，使她们拥有自信，敢于做自己。带孩子的女人最苦恼，小孩淋浴时间一长便哭闹，妈妈一边唱歌一边蹲下来给孩子擦洗，有时唱着唱着，旁边的人一起跟随唱起来，小孩被大家咯咯地逗笑了。同为女性，她们才会互相体谅，彼此理解女人带孩子的不易和焦虑。

在此期间，她们仔细清洗身体。

如果你用心观察女人的洗浴，就会发现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是多么爱惜，无论她生活中、工作中是如何粗心大意、粗枝大叶，当她面对自己的身体时，认真的程度无以复加。她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擦洗，每一下都使足了力气，唯恐疏忽掉一小块皮肤，她们一次洗浴的时间甚至花费一两个小时。而在她们左转右转、低头弯腰、俯身下蹲时，女体动态之美随之产生。无怪乎有位叫博纳尔的画家，一生只画一位女人在浴室里的各种姿态，她先是他的情人，后是他的妻子，从他的作品《在浴室里》《俯身的裸体女人》《浴池中的女人》《逆光的裸体》便可看到。虽然他们的婚姻一度不被外人看好，但博纳尔却须臾不能离开她，在这些裸体画中，妻子的裸体永远充满魅力，他的眼睛一生一世被这美所吸引，迫使他拿起画笔，永远以她为模特儿。

而我，也时常被眼前的胴体之美所震撼。每一位女人的身体都带有她们人生的印记，以各种符号的形式，承载着她们的命运信息。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切去右边一只乳房，只剩一只孤零零地垂吊于左侧。被切去右乳的地方，横拉的伤疤像一条长虫趴在她的胸口，但她丝毫不避讳自己的伤痕，依然谈笑自若。她的人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是怎样的淬炼使她如此豁达从容？一个瓜子脸的美丽女人，如果不注意很难发现，她走动的时候，右腿有点轻微的跛，为了避免跛动太过明显，她尽量把脚步迈得很小。她又经历了怎样的故事？静止时完美如她，又是如何面对自己身体上的残伤？有的女人背部腰椎有或长或短的竖切伤疤，她们又是承担了多少生活的重担与压力，又在生死线上徘徊了多少次？病痛使她们流血流泪，面对人生的磨难和残酷，她们可曾想过放弃？有的女人腹部留有横切或竖切的剖宫产伤疤，为了生育，从而蜕变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她们不惜伤害本应属于自己完美的身体。年轻女孩的胸部、大腿内侧、臀部上方则文有各种文字、图案的刺青，她们又在经历怎样的感情和爱恋，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故事，使她们忍痛在自己身上留下刻痕？有的女人背部、手臂、双腿瘀青，她们正在中医理疗，拔罐、刮痧。很多女人已然残破不全，像一朵风雨中凋零的花朵，但她们似乎并不放弃，仍在努力与时间对抗、与命运抗争……

克尔凯郭尔说：“做女人多么不幸啊！然而，做女人最大的不幸，说到底，是不了解这是一种不幸。”

一个女人的一生，单单从生理特点本身来讲，来自身体上的苦痛远胜于男性，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伴随着痛经带来的歇斯底里、神经质、腹痛、头痛、乏力，因缺乏正确、科学的引导，她们落下许多后遗症；而多次怀孕、生育、堕胎，又使她们脆弱的身体元气大伤、雪上加霜。尤其是现代女性，既要承担家庭责任同时又要工作，无论其工作负荷是否适合女性，各类职业中都不乏女性的身影，她们与男人做着同样的工作。正如法国存在主义女作家波伏娃在她著名的《第二性》中写道：“多次怀孕使她变胖，她丧失了性感的魅力；即使不生育，岁月的流逝也足以改变她的魅力。生活令她憔悴了，凋谢了，仿佛一棵植物。”

一个女人的成长，每一步都以痛苦、付出、消耗自己为代价。每一个女人年轻时都是一朵娇嫩饱满的花朵，而婚后，尤其是生育后，最先体现在女人面容上的是光华不再、水分尽失。她们一天天变得憔悴苍老，被称为“黄脸婆”，而她们的身体随之松弛变形。大多数人对此习以为常，即便女人们面对自己的身体，也是既爱又痛，爱恨交加。男人们更是习惯麻木冷漠：“谁家女人不是如此！”对此，我只想大声说：“疼惜女人吧！”

在中国文学史上，我只看到一位男人面对女人温柔的目光，曹雪芹！也是他说出：“女人是水做的。”我不是同性恋者，我更希望写下此文的是一位男性，作为女性的我，更会感到欣慰吧。

在浴室里，女人的身体在水中再次复活，她们肉体的衰老远远滞后于容颜，即使一位五六十岁的女人只要不过分肥胖，身体的饱满度与三十岁无异。是水，使她们的生命重新焕发生机，也许她们本应是水，属于水的一部分。在水中，她们的角色消失、职业消失、贫富消失、地位消失、脸消失……面具消失，这里只有同一种人——女人。此刻，她们暂时忘记了世界，享受着独属于自己的短暂片刻，她们卸下生活施予她的枷锁，清洁皮肤的同时清理内心，放松身体的同时放松精神。她们脸上的表情柔软宁静，女性的温柔与母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刻，她们只属于自己！

等她们洗浴完毕，走向墙镜，一层又一层细致地抹上化妆品，一遍又一遍地抹上香体乳，吹干头发，化上淡妆，穿回自己五颜六色的各式服装。一瞬间，她们的角色、职业再次套在她们身上，神圣光环立刻消失，圣母顿时被打入凡间，被迫成为一个个面目不同的世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