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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突围
——与吕志青有关的阅读札记

2016-11-26罗望子

长江文艺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屋子先锋现实

◎ 罗望子

再度突围
——与吕志青有关的阅读札记

◎ 罗望子

记得上个世纪末,汪政、晓华夫妇曾经给我的小说写过一篇评论,题目是《突围表演——与罗望子有关的叙述与评论》。无独有偶,先锋小说家残雪也有一部颇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叫做《突围表演》。我觉得“突围”这个词用在吕志青的写作上非常合适。在先锋写作日渐式微甚至受到冷嘲热讽的今天,吕志青的写作给人带来了新的亮点。这个亮点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袪除了80年代先锋写作的“表演”性质,从语言的狂欢顺理成章地转向对狂欢的生命展开了多重追问。这种追问与质疑的不确定性,让他显示出力透纸背的先锋气质。

我和志青素不相识,我们的相遇,完全是阅读中的纸上邂逅。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写作的,他横空出世仿佛神兵天降。2009年,在读过他的几部中篇后,我曾在新浪博客上写过一篇日志,题名为《2009年最佳中篇小说》:“好久没有读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好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国产当代好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都市类好小说了,好久没有读到《钟山》首发的好小说了。九月,这一切因为《1937年的情节剧》(《钟山》2009年第五期)终于都如愿以偿。”

今年春节,除了走亲戚,我看了两部小说,两篇评论文章。

格非的长篇小说《山河入梦》再现了五十年代——前文革时期的社会剧变和个体的梦想与挣扎、选择与无奈。波利亚科夫的中篇小说《地下通道里的艺术家》,以近似赤裸的写实手法,呈现了当下俄罗斯女性的生存状态。两位不同国籍的作家,都无一例外的直面现实,始终贯穿着对现实社会的深刻思考和积极探求。不仅如此,他们也无一例外地采取灵活的创作态度,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手法进行了大胆尝试和合理借鉴。在《地下通道里的艺术家》里,女主人公分裂为良家女与浪荡妇,不断对她的选择自行校正,灵魂深处的搏斗袒露无遗。在《山河入梦》里,男主人公被陷害撤职,奇幻漂流般回到了花家舍,一个桃花源般的村庄,却渐渐意识到,在桃花源的表象之外,还有着《城堡》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可怕规则,而女主人公逃亡过程中断断续续的来信,则呈现出超现实的奇境,把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推到了极地。

正如谢有顺在《小说的常道》里所说,无论历史怎样改写,现实如何荒诞,小说家要创造的始终是小说的真实或现实情状。毫无疑问,这两位作家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反映出他们的真实。要做到这一切,离不开作家自己的立场与想象,更离不开成功的借鉴。拉什迪在他的演讲稿《影响力》中说道,“文学影响力,那些他人意识里可资利用的源流,几乎能够从任何地方汇流到作者这里。它们经常长途奔波而来,抵达每位能够将它们善加利用者的身边。”当我们谈论卡夫卡和福克纳、《圣经》和《金瓶梅词话》时,实际上谈论的就是他们影响力的大小。文学作品让读者感知着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世界图景,文学影响力却让作者薪火相传,朝代延续,不断写出伟大的文学作品。

综观近两届的茅盾文学奖作品(姑作参照),我印象最深的是《暗算》《推拿》《黄雀记》和《山河入梦》的上榜。因为我惊讶地发现,他们都是生于60年代的南方作家的作品。一直以来都认为,南方作家更讲究技艺,但作品精巧,格局偏小。所以他们的获奖绝非偶然,而是表明在主流话语那里,文学的评价标准同样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南方作家同样能够写出具有远方气象的典范作品。如果要我例举伟大的中国小说,我认为《许三观卖血记》《一句顶一万句》和《山河入梦》当之无愧。这三部长篇小说,如同一个合唱团,共同勾画出了建国前后,尤其是前文革时期的中国震荡。多年以后,人们将不再是从历史教科书,而是从这些伟大小说里去触摸那个年代,重新跨入那时的滚滚洪流。再稍作分析,又会发现,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是南方作家写北方,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是北方作家写北方,格非的《山河入梦》是南方作家写南方。可以说,没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些先锋作家的风起云涌,也没有他们如今的波澜壮阔。他们的语言和结构、叙事和形式各具个性,在极富创意的写作中,都体现出特质强烈的文学影响力之源流。面对现实,文学如何说话,怎么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些流淌着先锋血脉的作家都通过他们的伟大作品交出了令人钦服的答案,在现实的画布上实现了完美重建与超越。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说着说着,说到最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些年来,世事变迁,可先锋从未消失。先锋一直在路上,如今已成为专业作家的吕志青就是行者之一。先锋即自由,直白而深刻地诠释了文学创作的原动力。我不知道吕志青是从什么时候起,走上这条“歧路”的。其实早在2004年,陈晓明就针对格非和徐星的长篇小说,发出了先锋作家重出江湖的感叹。在这样的文学大背景下,吕志青的出现就不难理解了。先锋写作如同暗夜独行,但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惟楚有才,志青身处湖北,南北交汇之地,这里也诞生过60后先锋作家刘继明,和60后先锋诗人张执浩,志青似乎晚了一步,却又适逢其时。再度突围的吕志青,和再度先锋的前辈作家都有一个共性,以简单表达复杂,格外珍视传统。他们不再以先锋自居。志青说:“到2006年,我开始更加注重作品的及物性,即作品对现实的触及,尤其是对于当下主要现实的触及,并努力去发现存在,或者说对于存在有所发现。”他又说,一个作品除了要有心灵之根,还要有现实之根,重读卡夫卡,我所看到的是他触及现实、触及存在方面的强健有力。可见,在吕志青那里,先锋的影响力一直没有断裂。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发现,文学先锋从来没有退潮过,只不过是在经受洗礼、沉淀之后,以与时俱进的姿态,轻装上阵了。

现在看来,当年我对《黑暗中的帽子》的阅读多少有些粗糙和肤浅。好在他厚积薄发,最近又拿出了长篇新作《黑屋子》。国庆长假,茶余酒后,我就是和这部作品一起度过的。我注意到,这两部作品的标题非常相似,从黑帽子到黑屋子,更换的是隐喻物。作者非常钟情于黑,暗黑。这给作品带来了压抑与悲剧感。对于黑,同样可以有多重理解:黑如漆,黑得混沌,黑得起光。也许,他表达的是人心之黑,这样,黑就成了恶的代名词。主人公齐有生完全沉没在污浊的黑与恶中,仿佛一枝恶之花,一把恶的利剑,偏偏他还要以求真的姿态来寻索。真相永远不会呈现和再现,但真相是存在的,也许他就狡黠地隐蔽在冠之以“真实”面貌的阴影里。而我们日常挂在嘴边的真实,则时刻行走在逼近或者背离真理的暮途中,正如恨可能是因为爱,爱却可能是个眩目迷离的陷阱。齐有生借邪恶之真道貌岸然寻索纯真,显示出我们这个时代多么的滑稽。

我还注意到,很多论者更多地把目光投射到“黑屋子”的喻义上,作出了纷繁的解释。其实在作品里面,作者从目的论出发,同样作出了种种猜想:

——比如你可以体验被拘禁。

——同时,你可以由此引申开去,看见另一种寻常看不见的、不容易被看见的拘禁和牢笼。

——此外,你也可以体验与世隔绝,试着与自己相处,看看自己的内心,黑暗深处,藏了些什么。

——你还可以体验拒斥和隐藏。

这些猜想让我想起美国作家米尔豪瑟的短篇杰作《阁楼房间》。主人公是一个小女孩,患上了自闭症,整个童年都蜷缩在黑暗的阁楼里。当爱情来临时,她选择了相信,她的生命也有了希望。当她打算拉开窗帘拥抱光亮时,那个打开她心之门的男孩却逃跑了……

《黑屋子》显然与自闭症无关,却与自闭有关。那么,到底是谁封闭了我们?谁是黑屋子的建造者?论者与作者的猜想莫衷一是,提供的多种可能性,恰恰证明了作品的魅力。我倒觉得,黑屋子就是一个实体,一个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实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黑屋子,一个魔鬼。当它以自由的名义释放出来后,就成了恶与恶的种种形态。齐有生对臧小林的粗暴摧残,就是这个实体的展现。我要说的是,《黑屋子》讲述的就是一个“爱与黑暗的故事”。在齐有生身上,汇聚了这个时代的全部病症,他的妻子臧小林,却是爱的化身。她追索和证明逝去的爱,也葆有对丈夫和儿子的爱。她爱齐有生,也依然相信或者期望并不爱她的齐有生还爱着她。她不怕死,怕的是死了之后,齐有生后悔。正是因为爱的支撑,不管齐有生如何折磨她的身心,她才没有放弃赎罪,甚至不惜动刀子捅那个从不爱她的人。为了“理想爱情”,她决不放弃,也不放弃一个受虐者的形象。从前,她总是夫唱妇随,处于被忽略的无足轻重的境地。现在也一样,对丈夫言听计从,不同的是,因为通奸(可笑的是,在齐有生那儿成了有意味的男欢女爱的出轨),他较真了。她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重视,他越是摧残,她越是坚定。哪怕在床上,他一边干她,一边讲述和别的女人的情事,她的心在疼,她觉得他们真的完了,但也没有绝望,毕竟他还贪恋她的肉体。他鞭笞她,也出于她依然美丽,那道道鞭痕同样仿佛鲜血梅花。乃至某些时候,看上去她像是他的合谋,合力撕扯流血的伤口,不是舔舐,而是撒盐。因为施虐者与受虐者某种地位上的对等性,她心甘情愿的受虐,显得有些暗暗的兴奋、期待与喜悦,这是怎样的欣喜?至少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被对待?从这个角度看,《阁楼房间》与《黑屋子》表达的爱是生命的持续主题又是一致的。

直到求真恶魔齐有生,打算先去杀掉那人,然后杀掉儿子,臧小林才死了心:

“我想过了,杀死你,只能毁掉你的肉体,但你的心还是完整的。我要让你的心碎成一片一片,再拿捣钵捣一捣,变成干末末。到那里你才明白,你究竟干了什么。”

“如果你真打算那么做,我不会等到那一天。我会先去死了……他是你的亲骨肉啊。”

心都碎了,心比身先死,她说到做到。三个月后,齐有生也从一座三十三层的高楼上跳了下去。那天正是愚人节。选择这个时间跳楼,是不是对自我的否定与自嘲?一个服用了500毫升的剧毒农药,一个从三十三层起跳。都是不求生不贪生的决绝。她死于心碎,而恶魔般的他呢,从黑屋子出来后,齐有生已然明白,“藏于光鲜的日常生活底下的灾难和深渊,不仅在身外,也在身内,在你自身以内”。齐有生的纵身一跳,不仅表明爱的幻灭,表明他的自爱是建立在被爱基础之上的,而且保住了他作为知识人的底色,也挽救了他作为“人”的基本脸面,否则真的与恶魔无异了。

值得一提的是,与其他先锋作家不同,这部长篇小说细腻、绵密,紧张跳跃,对话尤其出色。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它能以多幕剧的形式,展现在舞台上,让更多的读者看到。

罗望子:江苏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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