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彩票
2016-11-25卡拉迦列
卡拉迦列
“这真是怪事!怪事!……”列弗特尔先生一边叫喊,一边擦额上的汗。他的妻子波贝斯库太太不停地翻寻各个角落……“没有,没有!”
“太太,应当在家里……不会被魔鬼拿走的!”
“他们丢失了什么?他们在找什么?”
他们在找两张彩票,列弗特尔·波贝斯库先生中彩了。
可能有人会问:
好吧,假若列弗特尔先生丢失了彩票,他怎么知道中彩了呢?
事情很简单:他是向潘德列大尉先生借钱买的彩票,这是一种迷信,因为当他抱怨自己不走运时,许多人都劝他借钱试试。他当着证人面答应,如果侥幸中彩的话,就把彩金的一成送给大尉。
当他买彩票时,列弗特尔先生苦笑着说:
“你真相信我会交好运?”
但是潘德列大尉先生比较乐观: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交好运?”
他让列弗特尔先生把彩票的号码写在他的笔记本上。
许多日子过去了。开彩多次延期,但终于两种彩票在同一天开彩了。第一种彩票头彩五万列伊(多布罗加省康斯坦萨市罗马尼亚大学基金协会彩票),中彩号码是076384;另一种彩票头彩也是五万列伊(布加勒斯特天文台基建投资协会彩票),中彩号码是109520。
当时,列弗特尔先生一点也不知道两种彩票都在昨天开彩了。那天晚上,他和妻子正坐在进门小屋的桌子旁边,谈论着日益昂贵的物价,忽然听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走进小院,有人急急忙忙敲外面的窗户。列弗特尔先生赶忙去开门,暗想:
“得啦,准是‘疯子(疯子是主任)今晚又叫我们去力D班,把我们折腾到深夜,他好向部长显示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波贝斯库太太急忙躲进里屋,因为她衣着不整①。①衣着不整,原文为法文。
潘德列大尉先生一阵风似地闯进来,说话声越来越大,好像列弗特尔先生是聋子:
“喂,老兄,你这倒霉鬼!怎么不去啤酒店?……你怎么能这样漠不关心?我像疯子似地找了你那么多钟头!”
“‘疯子把我们留在办公室,刚回来……怎么啦?”
“列弗特尔,你—点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天,我们的彩票都开彩了!”
“怎么样?”
“我们中彩了!”
“不要拿我开心了……多少?”
“我们的两张彩票都中了头彩!特大的头彩!”
大尉招中彩号码单摊在桌上,旁边放着他的笔记本。果然不错,笔记本和表上的号码完全一致:康斯坦萨大学076384;布加勒斯特天文台109520。
读者现在该明白了,三天来波贝斯库夫妇手脚不停地寻找什么。列弗特尔先生给“疯子”写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要求准他二、三天假,理由是身体不佳。这倒不假,他是病了。
经过长时间徒劳的劳动,把整个屋子里里外外翻腾了上十遍,列弗特尔先生累瘫了,他倒在一张沙发里,精疲力竭,眼睛也睁不开,终于入睡了。妻子也坐在一把椅子里,被反复奔走和搬东西弄得腰酸腿疼——这是可想而知的。列弗特尔先生假寐了约一刻钟,突然跳起来,容光焕发,似乎若有所悟:
“我知道在哪里了,现在知道了……对,找到它们了。”
“在什么地方?”
“在我夏天穿的那灰衣服里面,我买彩票后是穿着它去啤酒店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把它们放进胸前里衣兜了……就在那儿,不错!给我那件衣服!”
列弗特尔先生越坚信不移,波贝斯库太太就越不知所措,脸红一阵黄一阵
……
“哪—件衣服?”她茫然问道。
“灰色的。”
“列弗特尔!”女人一边叫,一边把手放在胸上,好像心口剧痛似的。
“什么?”
“我……给人了。”
“你把什么给人了?”
“那—件衣服!”
“哪—件?”
“灰色的!”
“谁?”
“你不是说过不再穿它了吗?”
“给了谁?把它给了谁?倒霉鬼!”
“游街串巷的小贩。”
“换了什么?”
“盘子。”
“什么时候?”
“前天……”
“前天!你没有翻翻口袋?”
“我翻过了,”女人为自己的过失感到胆战心惊,“什么也没有。”
“住口!”列弗特尔先生咆哮着,“换了几个盘子?”
“十个……我还了几次价,她就不肯给凑满一打。”她回答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盘子在哪儿?……我要看看盘子!把盘子拿来!”列弗特尔粗暴地命令道。
他的妻子一声不响,俯首听命,把盘子取来放在桌上。盘子挺漂亮,镶两道边,里面一道宽些,樱桃红色,外面一道窄些,玫瑰紫色。列弗特尔先生拿起一个用手指弹弹——瓷的。
“好啊,你倒挺识货!”他讥讽地说。
当啷!摔了一个,摔得粉碎!接着,当啷,又是一个。
“列弗特尔!”
“我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舍得,太太!一高兴我就摔,哪怕值一万法郎一个,我也摔。摔,你明白吗?见鬼去吧!”
当啷!当啷!直到摔光。每摔一个,他的妻子都要颤栗一下,仿佛一根火鞭抽打着她。全部摔完以后,波贝斯库先生取出手帕,擦去额上的汗,庄严地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法官审判站在自己面前的罪犯那种严厉低沉的语气问道:
“给了哪一个小贩?你认识她吗?”
“策卡,那个常常来这里的年轻漂亮女人。”罪犯哭着回答。她的心已经碎了,后悔莫及。
“你知道这个小贩住在什么地方吗?”
“她说就住在城郊,法尔富里吉区。”
“够了,倒霉鬼!”
一小时后,天已傍晚,—辆马车急驰过法尔富里吉区解放大街:车辕前面并排坐着一名警察和车夫,后面是列弗特尔先生和潘德列大尉先生,而他们前面还有一名警察和区警察局局长图尔图雷亚努。已经谈妥,他可以得到半成彩金——当然是说两张中彩的彩票找到的话。局长知道小贩策卡的住处。
马车艰难地穿过泥泞路,最后停在一座泥棚屋附近。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郊区的一个角落。局长按照突击搜查住宅的做法,把警察隐避布置在泥棚后,做了一个哈尔波克拉泰斯①(①希腊神名,相当于埃及的婴儿霍路斯神,即年轻的大阳神,古埃及绘画中把他画成一个手指
放在嘴上的小孩,故后来的希腊人和罗马人称之为“安静神”。)。钱的典型手势,便带着大尉先生和波贝斯库先生去敲门。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来开门,在炉火照亮的小屋里,弥漫着很浓的李子烧肉腥味:一位吉卜赛老婆子正在做晚饭。三位客人退到门外走廊上,并用手捂着鼻子。
“你妈妈在什么地方?”局长先生问道。
“现在该回来了。”小女孩—边说,一边惊恐地用一双大眼睛瞅着三位老爷。
“点个蜡烛头,把我们带进屋去,我们等她。”
小姑娘犹豫不动。
“走!”图尔图雷亚努先生凶狠狠地说。三人推着小姑娘走进屋去。
“什么事?”老婆子一边问,一边从炉边站起来。
“我们有事找你女儿,策卡……”
“有一家丢失了东西;她知道丢了什么。”列弗特尔先生补充说。
“天哪!老爷!”老太婆说,“策卡可没有这种毛病,所有高门大户都认识策卡,所有有钱的太太也都了解策卡……”
“快点,不要啰嗦!”潘德列大尉先生命令道,“把灯点上!你想让我们站多久?”
“这就点……不可能是策卡,老爷!上帝保佑!我,为策卡,为证明策卡敢对天发誓……可能,别的小贩……”
老婆子—边说一边点起油脂灯。老爷们跟着她进入小屋。
小屋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条长凳、一把椅子和一个小铁炉。两张床上堆着一堆旧衣服、鞋、帽和披肩,床下和长凳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盘子和玻璃器皿。
列弗特尔先生一看见这堆破烂就感到心惊肉跳,立即抢上前去翻寻,一件一件地查看。这堆五颜六色的旧货给短暂的人生带来多少讽刺、辛酸和感伤的回忆啊,它们也曾经历过崭新、华丽的年代!可是列弗特尔先生没有时间进行哲理思考。他在找啊,找啊,不停地翻找……苦命的人!灰衣服不在这里。当他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策卡背着一满筐新的破烂走了进来,她奔走了一整天,又累又饿:炉灶上的饭香味老远就扑鼻而来。
她一进屋,三位客人就把她围住。列弗特尔先生抓住她的胸口:
“我的衣服在哪儿?”
“哪一件衣服?”
“那件灰色的……”
“什么灰衣服?”
“装有彩票的那件衣服?”
“什么彩票,老爷?”
“你假装不知道,吉卜赛人!”
“我要知道的话就让天打雷击,让魔鬼要我的命!”
“最好说实话。”图尔图雷亚努先生说。
“如果你说出来,可以给你一大笔小费。”潘德列大尉先生补充说。
“要她说什么,老爷!”老婆子激动地说,“要她说什么?天哪,要是她不知道……听见了吗?要她说什么呀?”
“住口!”图尔图雷亚努先生咆哮起来,把老婆子推搡到小屋角落里。
老婆子赶紧划十字,而小女孩站在炉旁像一片树叶似地打哆嗦。李子在锅里越煮越烂。
“不得好死!……”策卡想说下去。
“不是你吗?”列弗特尔先生打断她的话,“到容忍街13号,波贝斯库太太家,列弗特尔·波贝斯库太太家去过,一个瘦高个儿的漂亮太太,黑皮肤,左眉上方有个带毛的痣,戴着红头巾,她家的房子是绿颜色,有玻璃窗。你不是去过吗?”
“是的,我去过。”
“那么你为什么撒谎?”
“不,我没撒谎,老爷!我去过,怎么回事?”
“你难道没有拿里层镶一道樱桃红宽边,外层镶一道玫瑰紫窄边的盘子换一件灰衣服吗?你不愿意给一打,只给了十个,对吗?”
“是的,她给了我。”
“那么你为什么还撒谎?”
“她没有撒谎,老爷!”老婆子在屋角里嚷叫。
“住口!……衣服在什么地方了”
“在我身上……我把它穿在里面了。”
·你是怕给我抓住!”
“不,真见鬼!我要不是怕冷才不穿它呐……我有孕了,老爷……我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感谢上帝,穿上它觉得肚子和腰暖和。”
“脱下来!”列弗特尔先生命令道。
“好吧。”
策卡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那件灰衣服就套在衬衣外面。列弗特尔先生急忙去翻找她胸前的里衣兜。小贩紧皱眉头,因为乳房被触碰得很痒。兜里什么也没有,可是下缝开了线……当然可能掉进夹层里去了。策卡脱下衣服交给列弗特尔先生,他.用小刀把线缝都挑开,夹层里仍是什么都没有。
“你把我的彩票弄到哪儿去了?”列弗特尔先生紧握拳头厉声喝问,另外两人把小贩逼到墙角。
“什么彩票?”小贩像疯了一样高声吼道,接着她改换声调,用吉卜赛话朝站在角落的老婆子大声喊道:“快,李子烧糊了!”
“你用吉卜赛话说了些什么?”列弗特尔先生严厉追问。
“哎呀呀,”老太婆和小女孩开始号啕大哭,“我们怎么会这样倒霉啊!”
“把彩票拿出来!”列弗特尔先生咬牙切齿地说,“把彩票给我拿出来,贼婆子!要不我宰了你,明白吗?我宰了你!”
他给策卡一耳光,揍得她眼冒金星。随即,三个女人都放声痛哭,仿佛豹笼失了火。图尔图雷亚努先生把列弗特尔先生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说:
“算了吧,让我把她们带到局里去教训教训。”
他走出门吹一声口哨,警察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顷刻之间出现了,没让吃饭就把她们带走了。
图尔图雷亚努先生挖空心思,仍然一无所获。女人们对彩票毫无所知。尽管他很热心,但也不敢不谨慎从事。因此,晚上,他去啤酒店对列弗特尔先生和大尉说:
“就老太婆和小姑娘来说,打得厉害一些不大要紧,但对策卡来说就不太好了,因为,说穿了吧,她有孕在身,如果流产就……你先生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下属是不能依靠的,上级也一样!听说报界正在找机会整我们……我说没有……彩票并没有放在那件衣服里,打什么赌都行!你看吧,这一阵儿,怎么说呢,着急劲儿过去之后——当一个人骤然得到这样一笔从天而降的财产时,起初都会有这种感觉的——你会在家里找着韵。”列弗特尔先生坚持说,策卡偷了他的彩票,小贩和犹太人都不是傻瓜,他们买到旧衣服,会把各个角落都摸遍的。
“喂,把她们交给我,懂吗?给我来处理,让我同她们进行秘密谈话①(①谈话,原文为法文。),你看吧,我怎么把彩票找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斜蹬着眼,牙齿咬得咯咯响。
图尔图雷亚努先生用有关罪犯学的理论给他做了回答,这些理论是从他作为治安人员的长期经验中积累起来的:女人不好对付,比男人更难办。在男人中,保加利亚人最难办,吉卜赛人最好办,而吉卜赛女人比男人还好对付,你稍稍施加一点压力,她们就会说:“等一等,我说!”
因此,他略微放松了这些小贩,但仍让她们饿着肚子蹲禁闭,让她们再想想,也许……不过他也没有多大信心。
当图尔图雷亚努先生高谈阔论的时候,潘德列大尉先生正在看晚报,而列卯特尔先生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波贝斯库先生的脸刷地变白了:一位绅士走进啤酒店,经过他们的桌子往里走去。这是他部里的主任,一个十分阴沉和心肠狠毒的家伙。列弗特尔先生起身行礼,主任只略微点点头,在稍远的一张桌旁坐下。
“你们看。”大尉先生说着指给他们看报上写的一段话:
众所周知,两家大彩票都已在前几日开彩了,头彩奖金是五万列伊,它们的号码分别是:康斯坦萨大学,076384;布加勒斯特天文台,109520。
但是,事情很奇怪,走运的中奖彩票所有主至今尚未前去领款。我们愿意提醒本报广大男读者和可爱的女读者,我们衷心希望得奖者就在你们中间,请注意,开彩后六个月,无论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再领得奖金。未被领去的款项逾期将成为有关机构的基金。
列弗特尔先生的主任表面上对他很尊重,却不时带着充满责备的神气斜视着他,仿佛在说:“你骗了我们;你说有病,不能上班,却钻进啤酒店……好啊!”虽然他的处境尴尬,但波贝斯库先生听到报上登的那个通知的最后一句话时,还是止不住发出一阵大笑,一阵凄苦的大笑:
“哈哈哈!图尔图雷亚努老兄,我们可能正好在过期后的第一天找到那两张彩票……我清楚自己交了什么运!……哈哈哈!”
这笑声和言语,把潘德列大尉先生吓了一跳。他一直是非常冷静的,是无可指责的,这时也忍不住破口大骂……疏忽大意,漠不关心,冒冒失失!谁都不会把珍贵文件随便乱扔,否则就是废物!同这种蠢货打交道,而且是十万列伊的交易,活该遭罪!大尉先生像小兵一样粗鲁地痛骂一阵后就离开了。列弗特尔先生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用手指轻轻敲打大理石桌面。
过了一会儿,主任先生付完酒钱,也走了,路过桌旁时,说道:
“波贝斯库先生,你如果不愿再上班的话,请你明天至少把抽屉钥匙送来,你办的案子都积压了。”
“我病了,主任先生。”
“胡扯!”
“是真的!主任先生,明天我一定去。”
“请便厂主任冷冷地说完,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图尔图雷亚努先生看看表……晚了!他该上夜班了:一小时后,督察就要来局里查看。他走了,列弗特尔先生也跟着走了。他跳上一辆马车,列弗特尔先生也跟着坐上去。
“我也到局里去,图尔图雷亚努老兄,我再去看看那个贼婆子!”
只有当他的朋友保证不使用暴力,不对被拘留的女人们粗暴以后,图尔图雷亚努先生才同意一起走。路上,波贝斯库先生答应,如果彩票找回来的话,分给他好友的彩金将不是半成,而是一成。
“以我的前途和名誉起誓,图尔图雷亚努老兄!”
他们到了……真倒霉!督察刚刚来过;他进行了秘密审问,十分生气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了一些东西,把三个妇女都放了,并好言好语安慰她们一番。
“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麻烦,波贝斯库老兄,你完全是神经过敏!”局长先生说。
列弗特尔先生开始发起牢骚:
“好吧,既然你们警察局也不能保护我们不受偷盗,那么,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呢?对啦,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你不满足一成?你要多少,先生?七成?九成?都给你?”
接着是—阵劈头盖脑的谩骂,骂当局都是骗子、小偷、强盗的同伙!譬如,督察先生就同这些吉卜赛女人串通一气……
“太好了!妙极了!”波贝斯库先生喘一口气,用辛辣的讽刺语气补充道。
然后,改换语调,指责说:
“这简直是给我们这个刚开始的世纪丢人!双料丢人!”
慎重和友情使图尔图雷亚努先生没有为这些辱骂当局的话提出起诉。他或许会对他提出起诉的,如果列弗特尔先生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不是像疯子一样跑出去的话。他一边跑,一边嚷着要去检察院上告。
当时,卖兰根汤的人已走过最后一耥,天已破晓。列弗特尔先生在城郊贫民窟转悠了那么长的时间后,终于找到解放大街上的那座荒僻小屋,昨晚三个女人就是从那里被抓走的。
也许……也许暴力得不到的东西,通过恳求可以得到。因此,波贝斯库先生畏畏缩缩去敲那破烂住宅的门。没有人回答。再敲一次,还是那样懦怯。仍然没有人回答。他想壮着胆子用力敲,但又缺乏勇气。他踮起脚尖靠近小窗,听听屋里有什么动静。在潮湿而又雾茫茫的清晨里,正万籁俱静,鼾声如雷。被突如其来的遭遇弄得精疲力尽的女人们正在酣睡。
列弗特尔先生坐在木板前廊的边沿上,点燃了一支烟。他久坐不动,苦心思量该用怎样娓娓动听的话去说服小贩。他想对她们说,勤劳的女人可以通过正当途径生活,而不必去毁掉别人,特别是去毁掉那个一直对她们有过好处的人……真是罪孽啊!并且,据他所知,彩票都已作废;或者,给她们一成,一成半,对!这真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财富,她们从此就会有钱,可以正直地过独立生活。
突然间,从屋里传来一阵轻轻响声……她们终于睡醒了……客人站起来,清理一下嗓子.并用手正正帽檐。与此同时,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
“哎呀,妈妈,快来啊,那人又来啦!”
女人们立即跳了起来。
“疯子,你又来了?”策卡喊道。
“你又来要彩票了,是吗?”老婆子大声嚷道。
波贝斯库先生还没有来得及问好,一盆李子冻就劈头砸上他的眼睛:
“给你彩票!”
“看你再叫警察无缘无故欺侮我们?强盗!”
把他砸懵以后,接着是拳掌齐下,最后是抓住什么就用什么打,老婆子抓住一只锅,姑娘抓起一根木棍;年轻女人抓起一把笤帚,一直把他打翻在泥坑里:
“给你彩票!给你彩票!!给你彩票!!!”
当这些女人们打累的时候,列弗特尔先生才爬起来溜走,虽然他也疲累不堪,但还是光着头慌忙逃跑,而她们在后面紧追:
“好啊!好啊!你不要彩票了?看你还敢不敢再来要彩票!你瞎了眼!”
七点半左右,波贝斯库先生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也急得彻夜未眠。看见他那鬲,狼狈相,她急哭了……天黑前,部里的一个朋友曾经来过,留下一封信。
信中写道:亲爱的列弗特尔:
今天,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乔治斯库主任先生让我通知你,如果你明天还不来上班的话,就不必再来了,因为他将要开除你,并撬开你锁戈尔德斯坦案卷的那只抽屉。今天来了三位议员,对拖延处理该案件非常不满。从今天起直到议会闭会时止,早晨八点上班。我望你为自己着想,请你一定来。主任已气得暴跳如雷了。
你忠实的朋友米蒂克
八点过五分,列弗特尔先生梳洗得千干净净,衣冠楚楚地登上部门前的台阶。他问门房:
“主任来了没有?”
“刚到。”门房回答道,“他要你立即到他那儿去。”
波贝斯库先生急忙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主任正双手插进衣袋在那里来回踱方步,一看见他就停了下来:
“先生,你来了?”
“是,乔冶斯库先生……”
“先生,在这里我不是乔治斯库先生!在这里我是主任先生。立即把戈尔德斯坦案卷给我拿来!你要明白,下次再这样的话,我就叫你滚蛋!国家花钱雇人,不是让他们晚上酗酒,白天挺尸——看你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不来上班。听到我的话没有?去把卷宗拿来!”
小职员踉踉跄跄地走出去。走到办公桌跟前,打开抽屉,神经质地拿出一堆纸。当他把纸放到桌上时,一张折叠的小纸片从手指缝滑掉,他弯下腰,拾起来仔细一看,尖叫一声……
天哪!都死绝了!死绝了!只有运气还在,而且将与世长存,同它一样地不朽!……在这里……这里,彩票!……这就是找了这么久没有找到的金光闪闪的太阳,它终于穿透漫长的黑夜出现了!
列弗特尔先生的心平静下来了,犹如大海经过一场风暴掀起的惊涛骇浪终于平静下来。海面风平浪静,但海底吞没了多少未能靠岸的船只残片!
他把这两张印着樱桃红色(像那些永久失去的瓷盘边的颜色)字的小纸片放进一个布制信封里,藏在紧身绒衣里面。他微笑着,从容不迫地扣上背心纽扣,舒适地坐进漆布圈椅里,取出一张部用信笺,十分坚决地写了以下几行。话很简单,但包含着多少讥讽:部长先生:
虚弱的身体已不允许我继续忍受工作的重任。
谨请接受我辞去在这个光荣的部里所担负的职务。
顺致敬意!
埃列乌特留·波贝斯库
然后,他拿起卷宗和辞呈果断地走进主任办公室。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件。
“主任先生,这是戈尔德斯坦案卷。”
“好,”主任连头也不抬地答道,“把它放在这里。”
“还有,‘乔治斯库先生请您接受我的辞呈。”
“好,把它放在这里。”
“再见!”
“好,去吧!”
十分钟后,终于摆脱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奴隶枷锁的人来到发行巨额①(①原文为法语。)彩票的银行家那里。
“请问,上哪儿去领取前天开彩的奖金?”
“基金已存入储蓄公司,但也可以通过我们领取。你有中彩的彩票吗?”
“有……两张。”波贝斯库先生坦然回答,并将彩票优雅地夹在指缝间远远向对方摇晃了——下。
“彩票的数目大吗?”
“还可以……两个头彩!”
银行家睁着两只惊讶的眼睛边说,边试着拿彩票:
.“请给我看一看。”
但是列弗特尔先生慢慢缩回手,打开彩票说:
“你有没有中彩号码单?”
“有,给你,请接住!”
“好吧。”列弗特尔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一张是0—7—6—3—8—4,康斯坦萨大学。”
“不,”银行家回答道,“应该是1—0—9—5—2—0。”
“劳驾,请不要打扰我:1—0—9—5—2—0,布加勒斯特天文台。”
“不,对不起,”银行家说,“布加勒斯特天文台是0—7—6—3—8—4。”
列弗特尔先生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倒在一把椅子里,脸色像瓷碗一样苍白,但拿着彩票的手仍然机械地伸着。银行家拿起彩票,仔细核对号码单和彩票上的数字,再看看这些彩票的所有主,淡然一笑,对呆若木鸡的列弗特尔先生说:
“是这么回事,尊敬的先生,你弄错了……而错误的原因是……你……也真奇怪,鬼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巧合!你的这张彩票恰恰中了那种的头彩……”
“哎,什么?”
“那张彩票中了这种的头彩。正好相反。”
当列弗特尔先生一听到正好相反几个字时,脸一下紫得像猪肝,一边站起来,一边连珠炮似地大声嚷道:
“正好相反?不可能,先生!绝对不可能!正好相反!这是欺骗,懂吗?我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干尽伤天害理事的人,你们嘲弄人,你们盘剥人,像吸血鬼一样吸干正直人们的血汗,因为这些人盲目相信你们的诡计和你们交易所犹太佬的无耻勾当。我们真笨,我们总不接受教训,我们应该起来反抗!懂吗?对!要反抗!真是笨蛋!笨蛋!笨蛋!”
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打自己的头,边打边顿足,吵得不可开交,银行家不得不请警察来把列弗特尔先生弄走。
如果我是一个自爱又受人尊敬的作家,我就要这样来结束这个故事:
若干年之后……
事情已过去很久了,参观齐格内什蒂修道院的人都会见到一个老修女,黑皮肤,瘦高个儿,如同一尊神像,左眉上方长着一个带毛的痣,眼神呆板。她不说话,也不愿回答任何问题;她十分和蔼,从不欺侮人。表面看起来,她是神智清醒的,可是有一个怪癖表明她的神经已完全错乱:埃列弗特里亚修女整天从各个角落,简直令人吃惊的地方收集瓦盆碎片,并把它们珍藏在自己低矮的住房里。
就在同一时期,即很久以后,在嘈杂的布加勒斯特闹市里,行人可以看到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在踱来踱去,神态宁静,像暴风雨过后的大海所特有的那种宁静。老人散步很有规律:早晨在大学前面;黄昏,当星星出来时,又在帕凯街叉口的消防队观察台周围。并且,他还以温和的声调反复小声念叨同样的话:“正好相反!……对,正好相反厂这些话的含意模糊,正如辽阔的大海,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下,在它那神秘的岩石深处隐藏着多少船只碎片,这些船未靠岸就被撞沉了,永远消失了!
但是……我不是这样的作家,我宁可对你们直言:在银行家那里发生乱子以后,我就不知道我的主人公和波贝斯库太太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