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消得朱颜老

◎令玖玖



为君消得朱颜老

◎令玖玖

编手札

遇上王诜那年，赵浅予本是最得宠的公主，享受着无人企及的荣华。然而那蓦然回首间映入眼底的男子给她带来了这一生都不可摆脱的劫数。纵是多年后情爱如火，燃尽了她此生所有痴狂，可是于她而言，他始终是汴梁城里最俊逸清雅的公子。若说痴心是过错，大抵便是因着命运最初的捉弄。

—夏芊西

她是大宋最金贵的公主，而他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一生所求不过是文人雅士得以兼济天下的夙愿。可一朝圣旨落下—蜀国长公主赵浅予下嫁左卫将军王诜，此后他为自己描画的人生都乱了……

彼时宋朝严防外戚参政，娶了公主便意味着此生与仕途无缘。世人眼里的金玉良缘就这样成了他心头的枷锁，所有的家国抱负成了笑话，无奈有之，落寞有之，更有对未曾谋面的她的厌烦。

而这一切，浅予是不知的。她着迷于王诜风流蕴藉的气度，深爱着他清丽幽远的诗句和素净淡雅的笔底烟霞。此生有幸与那个早已刻在心底的男子结为夫妻，自此恩爱两不疑，那该多美好。

汴梁城的西园是浅予与王诜婚后的府邸，那里竹树清阴，松间有风，满目都是雅隽秀丽。虽然父亲英宗已然逝去，可是胞兄为帝，浅予的荣宠一如往昔。婚后的日子她满心欢喜，心心念着他，事事都以他为重。他的母亲卢氏寡居，于是浅予便时时进献美食给婆母，只想着自己再贤惠些，王诜便能宽心几分。

可惜，她所有的温情以对得到的都是他的冷漠与疏离。

王诜是万花丛中浪迹的才子，他喜爱的女子定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而浅予是宁静秀雅的公主，是恭谨温良的妻，唯独不是他放在心头的那个人。更重要的是，他还记恨着这个让他失去政治前途的公主。后来卢氏病了，浅予亲自调汤奉药，以至于后来卢氏每逢见着王诜便夸她谦顺美好，希望儿子可以爱惜她，期许他们夫妻同心。

可她千般万般的好，他都看不见，也不想看见。未嫁时，她是娇羞纯澈的公主，眉梢眼底尽是欢喜。然而长夜漫漫，冷月无声，她的心荒芜了一季又一季。浮生如此，莫如不遇。

小雨初晴，西园杨柳垂垂，一片翠色折不尽。在那里，王诜沉醉在欢宴笙歌里，倚红偎翠好不惬意。浅予的沉默让他更加放纵自己，他毫无顾忌地一连纳了好几房姬妾，肆意地冷落她伤害她。

敏慧如浅予初时并不懂这是为什么，后来时间久了便懂了。他是在以如此无声的方式反抗着身不由己的命运，好似她痛了恨了怨了，他的心就能快慰几分。

王诜最爱在西园举行雅集，当时极负盛名的苏轼、黄庭坚、米芾、秦观等都是他的座上宾。松桧梧竹，小桥流水，极园林之胜。宾主风雅，吟诗赋词，琴音不尽。有人云：“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但对于赵浅予来说，看他恣意笑谈，而自己只能置身其外。在《西园雅集图记》之外，遗落在重重光影背后的是赵浅予爱不得、求不得、舍不得、弃不得的苍凉爱意。

雨声，琴声，声声入耳，刺痛了她的心。那本是神宗御赐公主的府邸，可是他的姬妾可以在西园里欢笑吟唱，写诗附和，独独她不可以，只因王诜不愿意。

她真是极好的性子，使得王诜更是荒唐得忘了形，他带着小妾在赵浅予的闺房里肆意调笑谈情。窗半开着，漏了一地的暗色光影，浅予独坐窗下，心也好似没入了那片黑暗里。那时她还不死心地望着他，执着地望着他。她一生深深爱着他，可他疏朗的眉眼清明朗润，面对自己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风吹彻骨，夜里那么凉，凉到她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喜欢一个人就这样低到了尘埃里。她总以为只要自己肯等，他总有浪子回头的那天。然而她的深情与隐忍却换来王诜愈加冷漠的对待，甚至连他的姬妾都开始任意妄为，时常触犯她。后来浅予的贴身侍女都劝她，定要将驸马的恶行告知神宗与太后。然而浅予想着若是哥哥知道此事定会惩罚王诜，于是她就默默将苦与泪咽进肚子里，对外则严禁身边的人在宫里多言。

这一切，王诜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早就将自我禁锢，走不出去也得不到救赎。只要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就无法接受她。尽管她一直无怨无悔地付出，可他放不下心底的执念，这一生便只能拉着她就此沉沦，彼此折磨。

楼台明灭，许许梦回，唯有寂寥。青纱帐里红烛成灰，只留得她黯然垂泪。心早就千疮百孔了，很快浅予的身子也羸弱了下来。一日日的消磨令她望穿秋水的眸子都碎了，她只能麻木地看着王诜与他人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缠绵悱恻的戏码。

本以为此生就是如此模样，却不想孩子的出生让她的心又重新活了起来。那大抵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她如愿为他诞下麟儿，浅予经年锁着的眉头也漾起了甜蜜。如暮霭沉沉之处伸出了一枝粉艳的桃花，她苍白凄冷的生命终于染上了几分明媚。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孩儿，王诜的心好似也软了下来。那是浅予此生的寄托，又何尝不是他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寄托？

就这样，因着可爱的孩子，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王诜不再故意伤害她，时时和她一起逗着孩子，整日都很快活。静默相守，那是她一直希求的与王诜有关的未来。对于浅予来说，有简单的快乐已经够了。

可谁也没想到，孩子不足三岁便夭折了。浅予就此彻底绝望，缠绵于病榻之上，什么灵丹妙药都无法令她有丝毫起色。即便是王诜的眸底终于萦绕起几许疼惜与柔情，她的心也再惊不起半分涟漪。待到太后亲临西园，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很久才能稍稍开口。她说，自己必定是好不起来了。

那时，她终于哭了出来。心底的苦，舌尖的涩，还有空荡荡的灵魂，她早就累了。怎么可能好起来呢？那无望的爱情早就熬干了她火热的心，连她想要守护的孩子都不在了。滚滚红尘，她再没了任何眷恋。于王诜，也没了痴痴守望的力气与理由。如何好起来啊？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她倾尽一世深情都得不到他半点垂怜。

这年的夏热烈而躁动，西园的芙蓉又悄悄临水而照，湖面上留下揉不碎的斑驳画意。浅予嗅着荷香，只微微一笑，却落下泪来，恍惚中又忆起那年杨花纷纷落在他肩头，白衣胜雪的公子敛眸抬首，惊艳了她的年少光阴。

这一生，她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到底该结束了。此后只愿王诜一世安好，这是她临终前最后的愿望。

次日天明，赵浅予薨逝，年仅30岁。神宗得知后赶往西园，望着驸马府铺天盖地的缟素，眼泪落了下来。此时，浅予的乳母终于忍不住将公主往日里的悲苦一一道出。原来本该享尽恩宠的妹妹在西园的风雨里零落了一年又一年，神宗听后震怒，杖责了王诜的八个侍妾，又将她们配给了兵卒。他恨极了王诜，却不得不顾念浅予的遗愿，只好将其贬到均州。

可是满目缟素，到底还有什么能够挽留？遥遥雪落，西园终得一片空蒙。五年后，宋哲宗即位，王诜回到汴京。花间醉酒，怎见浮生不若梦？这么些年，多情是他，无情也是他。他是悔了还是依旧恨着？雾里花影残照，转身时一缕冷香已远，西园再没了那抹倩影。她决绝地走了，再也不用日日苦守着他，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男人。

“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那一句遗落在风中的叹息是要说些什么？他这一生，不该错过的错过了，不该辜负的辜负了。再回西园，蕉石泉韵，一草一木，素雅依旧。可是望着望着，回首往昔，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爱如烟沙，何曾梦觉，待她逝去后，他才知道独守人世风雨的寂寞有多么摧心蚀骨。一朝往事繁华空，昔年记忆中的那人别离于此，今朝西园里红枫携着细雨，落在他眼底，凉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