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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莎士比亚观

2016-11-25魏策策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莎剧易卜生莎士比亚

魏策策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5)



胡适的莎士比亚观

魏策策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5)

[摘 要]胡适和莎士比亚的渊源较深,作为“异邦人”的胡适在留美期间,处于对莎士比亚的研读阶段。在莎剧和中国的社会互动方面,胡适一边借“京调高腔”的莎剧之用推动白话文改革,一边将“有文学无思想”的莎士比亚边缘化,力推易卜生。1930年后,胡适开始褒扬莎剧,推进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胡适对莎士比亚的态度是复杂的,他较少从文学层面谈及莎剧,多从与中国社会现实的呼应层面点评莎剧,他的莎士比亚观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工具性。

[关键词]胡适;莎士比亚

客观地说,外国文学作为一种外来的文学、思想资源,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参照物,对近代中国文学的转型和发展不可或缺。中国学人对外国文学的接受和研究程度代表着中国理解外国文学的深度,也是中国文学发声、参与、对话世界文学的方式之一。近代以来,中国一直在寻找中外文学文化关系的平衡点和中外文学文化的互补之处。从这个层面上说,近现代一些代表性学者对外国经典作家作品的研读及理解是近现代中西文化交汇复杂性的一面镜子,是我们体察中国文学发展的有效途径,也是洞悉文学与社会、思想互动的案例。莎士比亚高踞西方文学之巅,传入中国之后,恭迎莎士比亚的国人大多对其深怀仰慕,朱生豪、卞之琳、孙大雨、梁实秋、方平等莎剧译者前赴后继,使莎剧进入国人视野、进入大学课堂,被搬上舞台,莎学研究在中国不断扎根,生长。胡适作为梁实秋译莎的倡导者,他对莎士比亚的微妙态度也值得我们研究。

一、“异邦人”初识莎剧

胡适细读莎士比亚始于1911年在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兼修英文时期,莎作是西方大学课堂的经典文本,也是他提高英文水平,了解西方文化的重要途径,《亨利第五》就是他在厕上及电车中挤时间学习的①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4年7月17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在胡适的日记中留下了他研读莎士比亚的记录。

胡适不但通过莎剧学习英文,还带着学者研读的习惯点评莎剧,从一开始就带着质疑和挑战,作为西方文学的经典,莎剧到底是不是如传说中那么无可挑剔?读完新课本Romeo and Juliet,胡适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此书情节殊不佳,且有甚支离之处。然佳句好词亦颇多,正如吾国之《西厢》,徒以文传者也。”②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3月14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读《麦克白》,他更是自问“此书为萧氏名著,然余读之,初不见其好处,何也”①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9月1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Hamlet真是佳构,然亦有疵瑕。”②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4月15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可以看出,受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熏陶的胡适最初也以中国人的眼光看莎剧,中国传统将戏剧创作比作缝衣,孜求绵密,尤其重“结构”,其中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出的“审虚实”“脱窠臼”“密针线”“戒讽刺”“立头脑”“减头绪”“戒荒唐”等都是对戏剧的基本要求,胡适以此标杆量度莎剧就会有不同见解,而这种异见又促使他深入阅读莎剧,探析西方人尊莎的原因。

胡适给Shakespeare取名“萧思璧”③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2月17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胡适也用“萧士比亚”之名。,这个名字相当“归化”,莎士比亚变成了中国符号,有中国的姓,胡适还先后作《Romeo and Juliet一剧之时间的分析》《Ophelia论》《Hamlet论》等论文④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4月4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页。4月21日(星期五)日记再次提及“余前作《Ophelia论》,为之表章甚力,盖彼中评家于此女都作贬词,余以中国人眼光为之辩护”。,大半是课业,他以中国人眼光对莎剧发论受到了老师的称许。胡适对莎士比亚的吸收力很强,能迅速学以致用,1911年7月11日,他接到国内来信,得知友人乐亭去世。这对年轻的胡适是一大刺激,他很感慨,作了《哭乐亭诗》纪念逝去的朋友,诗的开头拈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60首,胡适译为“人生趋其终,有如潮趣岸;前涛接后澜,始昏倏已旦”⑤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7月11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页。。《哭乐亭诗》的主旨正是莎诗最后两行传达的“And yet to times in hope my verse shall stand,Praising thy worth,despite his cruel hand”,与胡适哀悼的主题十分吻合。胡适一口气阅读莎剧,读得多了,渐渐觉出莎士比亚的好,“读‘The Tempest’。连日读萧思璧戏剧,日尽一种,亦殊有趣”⑥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1年8月30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胡适对莎剧的态度变化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他对西方文化的深度接受。1912年9月25日,胡适看了一场《哈姆雷特》后,点评《哈》剧的故事“为吾国历史伦理所未有,知此而后可以论此剧中情节”⑦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2年9月25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4页。。他的视角已经从西方出发,用西方的伦理观理解剧中的离奇与巧合情节,一旦颠覆前见,胡适的态度马上与之前判若两人,甚至比较中西戏剧不同,自批不如人之处,“吾国旧剧自白姓名籍贯,生平职业,最为陋套,以其失真也。吾国之唱剧亦最无理。即如《空城计》,岂有兵临城下尚缓步高唱之理?吾人习焉不察,使异邦人观之,不笑死耶?”⑧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上册),1912年9月25日,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4页。胡适将中国戏剧做了新旧之分,对中国传统戏剧的程式和唱剧做了批评,显然与中国的“旧”对应的是西方那个的“新”,胡适不以莎为旧,反将其当作反省中国戏剧的思想资源。中国戏剧最引以为傲的套式、唱腔都具有写意和象征意味,不是写实表达,而西方戏剧重模仿,不同于中国戏剧的理念和意境营造,胡适以西方的模仿说衡量中国戏曲的写意模式,显然是先前思想的倒置。初读莎剧时,胡适是西方文化的他者,站在“异邦人”(中国人)的立场,对莎剧颇有微词,随着他对西方文化了解的深入,尤其在观看莎剧表演之后,他对莎剧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将自己从中国文化中抽离出来,想象一个“异邦人”(西方人)对中国戏剧的看法。无疑,他是站在西方戏剧角度反观中国戏剧的,他对中国戏剧的指责可以视作他成功吸纳西方文化的标志,这种对中国戏剧的新旧之分和对中西文学差异的认识也成为他日后开展文学革命的思想资源。需要注意的是,胡适对莎剧的研习,是他进入西方文化的快速通道,他较早采用比较文学的视野将莎剧和中国传统戏剧进行对比,尽力做到保持“冷静的头脑和沉思的独立思考”⑨谭宇权:《胡适思想评论》,台北:文津出版社1996年版,自序第4页。,没有盲目肯定莎剧,对中国传统戏剧的反思也有“借鉴西方,为我所用”的意图。

二、“京调高腔”与莎剧之用

在胡适所倡导的白话文运动中,莎剧又和胡适的论调有了交集。胡适应陈独秀的约请,在1917 年1月的《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他根据西方文学的发展历史,力图改良中国文学借以改变中国社会。语言是交流的符号,也是一种文化的载体,文字和语言的分离必然导致文化普及的困难,胡适也在《白话文学史》和《五十年之中国文学》中考察了中国白话文学史的发展,还对古代的白话文学进行了搜集、考证。在1920至1923年间,他对《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儒林外史》《镜花缘》等作了深入研究。总体看来,进化论思想在论证白话文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方面功不可没。

白话文运动是清理中国旧文学、旧伦理的思想运动。胡适认为,中国文学史是活文学替代死文学的历史,改变文学语言意味着思想的革新,历史上的文学革命全是文学工具的革命①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载1934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语言文字是一种工具,不应被少数人垄断,改革的目的就是铲掉“既难传载新事新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②陈独秀:《通讯》,《新青年》第4卷4号。的文言,“就形式上说,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③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二卷),《平民的文学》,第102页,载1919年1月19日《每周评论》。,打破古文为“少数文人之私产”的状况,发出“古文已死两千年”的讣告④胡适:《胡适全集》(第二卷),《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329页。本文所引《胡适全集》版本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二版。下同,不再注明出处。,建立接近民众口语的白话普及文学,白话代替文言,用新语言承载新思想,使人人掌握语言的利器,达到新民目的。胡适对未来中国和传统中国的新旧预设,新文学取代旧文学的合法性认识都以进化论为基础。

知识界的呼声也与进化论思潮呼应,支持白话文改革的论调认为,古旧的文言文和口语分离,落后于时代,如果要和世界接轨,必须要有新的表达方式,白话文则是中国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民族认同工具,能为落伍失语的近代中国找到一种发声方式。钱玄同倡导废除汉字、鲁迅倡议的世界语或拉丁化方向的尝试都体现了当时的学者企图辟语言蹊径融入世界的向往。陈独秀曾针对吴稚晖废除汉字主张说:“吴先生‘中国文字,迟早必废’之说,浅人闻之,虽必骇怪,而循之进化公例,恐终无可逃”⑤《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146页。。胡适认为就连戏剧的“进化”也是由长趋短,他认为“从五出二十幕”的莎剧到“独幕剧”演化就是进化的表现⑥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论短篇小说》,第136页。,并且“认为中国是西方历史再现的范本,中国尚处于西方的中古时期⑦胡适日记:“读Ashley's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History and Economic History and Theory之第末篇论The Canonist Doctrine,甚有所得。昔E.A.Rosss著The Changing Chinese,其开篇第一语曰:‘中国者,欧洲中古之复见于今也。’(China is the middle Ages made visible)初颇疑之,年来稍知中古文化风尚,近读此书,始知洛氏初非无所见也。”,这种进化论思维预设了中国处在落后地位,西方现世是若干年后中国的目标,中国必将要走西方走过的路,而抹杀了中国文学自我演化、自我发展的可能性。

循着这个思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⑧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历史的文学观念论》,第30页,载1917年5月1日《新青年》3卷3号。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挑战“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思想,文言成为妨碍中国进步的沉重脚镣,按照胡适的说法,“古文不能翻译外国近代文学的复杂文句和细致描写,这是能读外国原书的人都知道的,更不用说了”⑨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建设理论集》,1935年10月15日,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第4页。。这样,用古文译介莎士比亚故事的林纾自然被胡适指为“莎士比亚的大罪人”⑩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第68页,载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4卷4号。。对于将古典式的莎士比亚语言比作烤鸡,将通俗英文比作面包果酱①辜鸿铭:《辜鸿铭讲国学》,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0页。的辜鸿铭,胡适也以通俗英文应用更广泛的事实予以相驳。中国文学和西方的隔膜需要依靠译介消除陌生感,而西方文学杂多的文类古文却不能表达,如果不废除文言,就无法接受西方文学和文化。相比之下,白话的优势明显得多,白话还是进行文学启蒙的利器。胡适曾作“白话解”,“(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故白话即是俗话。(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文言的字眼儿。(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儿。——这就是‘三白看法’”②胡适:《论小说及白话韵文——答钱玄同》,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4卷1号。。这样,把西方的思想以白话输入,人人可以看懂,可以听懂,也有利于新思想的传播,时人以言文合一之理为白话辩护,“事物之理,莫不由简而趋繁,何独于文字而不然”③刘师培:《论白话报与中国前途之关系》,1909年4月25日—26日《警钟日报》社论栏目。。白话文反文言,其清楚简易的方式自然能担当接受西方思想的重任。白话文的改革不仅是形式的变迁,更要接纳新思想,表达新思想,即“新文学必须有新思想做里子”④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尝试集〉自序》,第195页。,否则也不会长久。说到底,白话文运动也是中西文化碰撞催逼中国语言转型的结果,白话文运动更需要西方例证自身的合理性,这时,莎士比亚就成了胡适推动白话文运动和“国语文学”的一个帮手。

在胡适看来,西方文学无论题材文类还是描写方法都比中国完备,戏曲也高明得多,远的不说,“近代的萧士比亚(Shakespeare)和莫逆尔(Molière)”⑤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第58页,原载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4卷4号。更不在话下,学习西方文学也要从西方文学的历史中借鉴经验,西方的语言发展历史更指明了中国语言发展的道路,把中国和西方历史阶段进行对应的言论在当时很常见。主张文言白话调和的梁启超批评“将文言比欧洲的希腊文、拉丁文,将改用白话体比欧洲近世各国之创造国语文学”的观点,梁启超把莎士比亚放在了历史的转折点上,他认为,“中国文言白话的差别,只能拿现在英国通俗文和索士比亚时代英国古文的差别做个比方,绝不能拿现在英、法、德文和古代希腊、拉丁文的差别做个比方”⑥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五册),《〈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饮冰室文集之四十三,第76-77页。。现代英国人与希腊、拉丁语已经比较隔膜,但并不排斥《莎士比亚集》,因为莎士比亚参与了近代的语言文体创造。莎剧的词汇量惊人,并且糅杂了希腊、拉丁语与各地方言⑦顾绶昌:《关于莎士比亚的语言问题》,《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3期,第24-28页。,但梁启超还是将莎士比亚纳入了西方近现代历史中,以论证文言文不可全弃。胡适则引证莎士比亚来论证文学革命的合理性。

胡适以意大利和英国的国语文学史为例,赞赏但丁、薄伽丘等人的文学为意大利带来“活文学”,肯定乔叟和威克列夫的创作对“中部土话”的保存,“到十六、十七两世纪,萧士比亚和‘伊里沙白’时代的无数文学大家,都用国语创造文学”⑧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第58页。,土话成为国语,“幸有莎氏诸人为之”⑨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下册),1916年7月30日补记,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9页。。胡适对莎士比亚等人的创作意义予以高调标榜,莎士比亚就是他从西方文学史上提取的例证之一⑩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就提到了但丁、路德,“欧洲中古时期,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1917年1月1日《新青年》2卷5号。,土话要变成国语,绝不是空口号召能起作用的,也就是说白话的文学不光要做到观念深入人心,具有思想性,更主要的是要产生创作实绩或经典文本以辅佐白话文的普及,《尝试集》就是胡适创作理念的体现,也是他借以推广白话文的实验品。

胡适用白话文创作,招来异议,任鸿隽认为白话不能作诗,“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剧高腔表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尔顿、邓耐生等比肩,有是事乎?”①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下册),《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1916年7月30日补记,第265页。任鸿隽明显将莎剧划分为阳春白雪的雅文学,而将白话视为俗语,以俗语为主的地方戏曲不能做成雅诗就证明了白话并非万能,有不可表达之憾。相比之下,莎剧既可以作为通俗戏曲演出,又能当作雅诗欣赏。胡适对任鸿隽的反驳很有意思,他也以莎士比亚作为例子,“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莎氏之诸剧,在当日并不为文人所贵重,但如吾国之《水浒》《三国》《西游》,仅受妇孺之欢迎,受‘家喻户晓’之福,而不能为第一流文学。至后世英文成为‘文学的语言’之时,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久朽矣。与莎氏并世之培根著《论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培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之京调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诗’(Blank Verse,又译素体诗,无韵诗)幸有莎氏诸人为之,故能产生第一流文学耳。以适观之,今日唱体的戏剧有必废之势,世界各国之戏剧都已由诗体变为说白体”②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下册),1916年7月30日补记,第269页。。胡适认为要革新语言,建立标准的国语,必须有文学创作支撑,也就是要把“白话”文学化,变成“文学语言”,莎士比亚与乔叟等都以文学创作的实绩稳固了语言变革的成果。

莎士比亚在胡适推行的白话文运动中成了有功之臣,胡适为白话文辩护,拉莎士比亚出来论战,他认为莎士比亚恰恰也是彼时俗文学的代表,也是下里巴人的娱乐,莎士比亚被经典化的历验说明了俗文学一旦得到认可,也会成为第一流文学,而俗语言在文学作品的推广下也可以入庙堂之室。由于莎剧雅俗共赏,才能被白话文论战的正反方都拿来所用,以探讨文学、语言的演变和社会的发展。莎士比亚是胡适了解西方文化的重要窗口之一,也是胡适改造中国的一个工具,而这种工具意味在白话文运动中尤其鲜明。

三、有文学无思想的“莎士比亚”

借莎剧之梯磨练了英文,胡适是莎剧的学习者、鉴赏者,莎剧作为西方戏剧长于中国戏剧之处,胡适总能不吝赞美,但是他对中国传统戏剧的不满绝不等于他完全赞赏莎剧。在白话文运动中,胡适屡借莎士比亚做例子,论证推动白话文运动,那么,莎剧的传播对中国社会到底有没有促进作用?在胡适看来,莎剧中缺乏改革中国社会的思想因素,就算移植到中国,对中国社会的刺激也不大,尤其是在需要行动变革的五四时代,文学作品对社会的现实意义比审美价值更受重视,胡适说“我们又泛论到三百年来——自萧士比亚到萧伯纳——的戏剧的进步。我说,萧士比亚在当日与伊里沙白女王一朝的戏曲家比起来,自然是一代的圣手;但在今日平心而论,萧士比亚实多不能满人意的地方,实远不如近代的戏剧家。现代的人若虚心细读萧士比亚的戏剧,至多不过能赏识某折某幕某段的文辞绝妙——正如我们赏识元明戏剧中的某段曲文——决不觉得这人可与近代的戏剧大家相比。他那几本‘最大’的哀剧,其实只当得近世的平常‘刺激剧’(Melodrama)。如‘Othello’(《奥赛罗》)一本,近代的大家决不做这样的丑戏!又如那举世钦仰的‘Ham-let’,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Hamlet真是一个大傻子!”③胡适:《胡适全集》(第二十九卷),1921年6月3日所记日记,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82-283页。这些偏激的结论是中国莎士比亚评论史上比较罕见的,可谓是对莎剧的“去神化”揭露,“无用化”的批判,莎剧自入中国,众人叫好,很少有另类声音,或慑于莎氏威名,或倾慕西化,或怕贬莎会贻笑大方,钱穆出于民族情感抵抗莎剧,胡适则因莎剧太古、中国与社会问题无法对接、哈姆雷特的“寡断”对变革中的中国是个大忌而贬莎,他将莎士比亚和“近代的大家”对立起来,他的线性进化思想体现无疑,他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在戏剧的进化链条上,莎士比亚早已“作古”,莎士比亚的后起一定要强过他。郑振铎对此也有自己的解释,“‘进化’二字,并不是作‘后者必胜于前’的解释。……英国文学的进化,由莎士比亚,而史格德,而丁尼生。并不是说丁尼生比莎士比亚一定好”①郑振铎:《整理中国文学的提议》,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上册),第267页。,虽然胡适和郑振铎对莎士比亚的评价不同,但是他们在打破中国人尊古的文学观念,将文学视作变动、变化之事方面却是一致的。胡适将莎士比亚放在“近代大家”,也就是易卜生、萧伯纳等的反面,很显然莎士比亚的戏剧与近代社会的民族解放、个人独立等现实问题有一定距离,他对莎士比亚的讥讽实际上并非针对莎士比亚,而是棒喝国人应该头脑清醒地学习西方,首先取有益于改进社会的思想,如医治病体一样,易卜生属于急需药物,而莎剧并非必需品,或许是康复后的营养品。胡适比较两者,“易卜生《海妲传》,此书非问题剧,但写生耳。海妲为世界文学中第一女蜮,其可畏之手段,较之萧氏之麦克伯妃但有过之无不及也”②胡适:《胡适留学日记》,(下册),1914年8月9日,第223页。。易作不但思想性强,人物描写也不输于莎作,“我们学西洋文学,不但是要认得几个洋字,会说几句洋话,我们的目的在于输入西洋的学术思想”③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归国杂感》,第594页。。而莎作中难以导出中国社会改革的思想,应该革莎士比亚的命。胡适斥责莎士比亚制造了巨大的影响的焦虑,“英国人崇拜萧士比亚太甚了,被他笼罩一切,故十九世纪的英国诗与小说虽有进步,于戏剧一方面实在没有出色的著作。”④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第144页,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5卷4号。莎士比亚竟然成了后代英国戏剧不景气的罪魁祸首!不仅如此,中国大学的课堂,通行的英文书籍都过分重视莎士比亚,“我以为中国学校教授西洋文学,应该用一种‘一箭双雕’的方法,把‘思想’和‘文学’同时并教。如教戏曲,与其教萧士比亚的《威匿思商》,不如用Bernard Shaw的Androcles and the Lion或是Galsworthy的Strife或Justice。”⑤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归国杂感》,第594-595页。很明显,胡适将西方文学资源分为有思想与无思想两类,这思想主要指能否生发社会改革的思想因子。莎作就属于没有思想的文学,通过莎士比亚传递西方思想起不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胡适驳莎的怪论并不奇怪,恰恰符合他革旧开新的思路,如莎士比亚之类的传统和权威和孔子一样,正是文学改革的拦路虎,属于要清理的对象。

虽说20世纪初对莎士比亚的态度以大力引介为主,莎剧也在各种改编中纷纷上演,反对声音多被淹没,但作为戏剧家的莎士比亚在中国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而显得水土不服。莎士比亚的戏剧家身份刚刚确立,易卜生已经摆好了擂台。萧伯纳的《易卜生主义的精华》给易卜生做了大造声势的宣传。1914年陆镜若就介绍了易卜生的《人形之家》(《玩偶之家》)、《群众公敌》(《人民公敌》)、《亡魂》(《群鬼》)、《海上之美人》(《海上夫人》)等十一部剧作,称崭露头角的易卜生为“莎士比亚之劲敌”⑥陆镜若:《伊蒲生之剧》,《俳优杂志》1914年1期创刊号。,同年,春柳社就上演了《娜拉》,1918年6月《新青年》四卷六期隆重推出的“易卜生专号”,罗家伦、胡适合译的三幕剧《娜拉》诞生。“易卜生专号”的宗旨不外乎引进新思想、塑造新人、引进文学范本、倡导社会改革家,让人人都参与到社会改革的进程中。在新文化运动中,易卜生在普通读者中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了莎士比亚。时人称易卜生明光四射,“直要掩没了莎士比亚。因为他每一剧中,都有一种主义,一个问题,都有他一把悲天悯人的辛酸眼泪,随处挥洒,并不是胡乱着笔的”⑦周瘦鹃:《〈社会柱石〉小引》,1920年《小说月报》第11卷3号。。虽然易卜生在本国也曾因为“败坏公共道德”遭禁演,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挪威最闪亮的文化符号。他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恰逢其时,个人主义、科学主义、进步与独立正是中国所需,国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对易卜生进行剪裁,使之和中国的情境发生反应,国人对易卜生符号的诠释放大了他思想性的一面。毫无疑问易卜生在中国的变脸已经异于他的本来面目,是一个被创造的,被建构的易卜生。中国作为接受主体对易卜生的介入性更强,茅盾将对易卜生的包装界定为“大吹大擂”①沈雁冰:《谈谈〈傀儡之家〉》,载《文学周刊》1925年第176期。,从1918年至1948年,《娜拉》(也被译为《玩偶之家》、《傀儡之家》)先后就有陈嘏、罗家伦和胡适、潘家洵、欧阳予倩、沈佩秋、芳信、翟一我、沈子复、胡伯恩等译本层出②赵冬梅:《被译介、被模仿、被言说的“娜拉”——一个中国文学与外来影响的典型个案》,《易卜生与中国:走向一种美学建构》,王宁、孙建主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页。。剧作家以易卜生为偶像,洪深就是个例子③1922年洪深从美国乘船回中国途中,同船的蔡老先生问及将来要成为著名演员还是要成为像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戏剧家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愿做一个易卜生。洪深:《我的打鼓时期已经过了么?》,《洪深文集》(第四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532-533页。,以娜拉为原型的小说戏剧创作也成为一个景观。某种程度上,易卜生也成了“说不尽的易卜生”,选择易卜生,是选择了易卜生戏剧中改良社会的思想。熊佛西也表达了中国对易卜生剧作的需求,“五四后,易卜生在中国确实走运。……我们知道易卜生,因为他鼓吹妇女解放;我们认识易卜生,因为他主张社会改造;我们同情易卜生,因为他反对社会一切的因袭腐化虚伪狡诈;我们仰慕易卜生,因为他提倡个人主义,提倡‘不完全宁无’主义。他的思想彻底,他的言论痛快。他的思想应用于我国近十年来的社会真是一个吗啡针,真是一剂清凉散。……中国人知道的易卜生多半是壮年与少年的易卜生,完全是一个走极端毫不妥协的易卜生,是一个爱自由、爱平等、爱公道的易卜生,是一个反抗社会的易卜生,是一个叛逆道德法律的易卜生,晚年趋于妥协精神的易卜生似未到中国”④熊佛西:《社会改造家的易卜生与戏剧家的易卜生》,《佛西记剧》,新月书店,1931年9月。。可见,中国对易卜生的接受很大程度上是把他当作一个思想家,有意回避了他艺术家、诗人的气质。易卜生在风头上盖过了莎士比亚,对易卜生的介绍也是本着为我所用的原则,所以易卜生被符号化为一个对抗现实的战士与社会改革家,能负载中国社会的期许,而其剧中的娜拉等主角可以作为反传统的典型,是中国“新人”的模范。鲁迅曾反思社会对易卜生的认可原因,他说“但我想,也还因为Ibsen敢于挑战社会,敢于独战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怕是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中之感的罢,现在细看墓碣,还可以觉到悲凉,然而意气是壮盛的”⑤鲁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九卷),《〈奔流〉编校后记(三)》,1928年8月11日,第263页。。这也应了胡适的话,在宣传易卜生的时候,本意就“并不是艺术家的易卜生,乃是社会改革家的易卜生”⑥胡适:《通信:论译戏剧》,载《新青年》第6卷第3号,1919年3月15日,第333页。。可见文学译介从一开始便面临着遴选,对易卜生的翻译也不例外,同是经典文本也不能一概而论,不仅要选择外国文学的范本之作,更要看能否与中国国情对接,其思想震撼能否一石激起千层浪。五四时代人们改造现实的急切愿望使他们更钟情于对中国社会有立竿见影效用的作家,易卜生便是在这样的“潜规则”中被引进。胡适摇旗呐喊“思想”重于“艺术”,一切的出发点在于要借外国作品的药剂唤醒国人“睁开眼”看世界,进而改良社会。

莎剧的演出在早期文明戏中是没有剧本参照的,演出的剧目也多是莎翁的名剧。春柳社曾演出《春梦》改编自莎士比亚悲剧《奥瑟罗》,1913年,《窃国贼》(《哈姆雷特》)、《女律师》(《威尼斯商人》)、《黑将军》(《奥赛罗》)、《姊妹皇帝》(《李尔王》)和《新南北和》(《麦克佩斯》)等都已搬上舞台⑦汪义群:《莎剧演出在我国戏剧舞台上的变迁》,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编:《莎士比亚在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92-93页。。1914年4月,上海六大文明戏团体(新民、民鸣、启民、开明、文明、春柳)组成新剧公会,进行联合公演。著名剧人集中,阵容空前强大,演出了《遗嘱》《情天恨》和《女律师》,一场下来,获利700元,盛极一时。1916年《民国日报》上刊载的莎剧广告多以离奇的故事情节为噱头吸引眼球,7 月17日登《黑将军》(《奥赛罗》)介绍为:“一标志女郎,偏不与漂亮少年结婚,而独与身黑须黑的黑将军结为伉俪,致弄出许多情天孽障,趣味之浓为莎剧中第一名。”“瞀”本意是眼睛昏花,有目眩、错乱、愚昧之意,林纾把Othello译为《黑瞀》,认为奥赛罗的肤色和种族是悲剧的根源,《黑将军》的命名一改林译的阴霾色彩,展现的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形象,并且强调其趣味性,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变异成逗乐和笑料的婚姻悲喜剧。林纾译Hamlet,Prince of Denmark为《鬼诏》,在当时有《篡位盗嫂》《杀兄夺嫂》等戏名,演出时与当时袁世凯窃国事件应和起来,最为人所知的名为《窃国贼》,在这部剧中,哈姆雷特这个主角已经被“窃国贼”抢走。1916年3月11日登的广告是:“为人臣而窃君窃国,私通君后;为人弟而盗嫂盗政权。父仇不共戴天,而母且夫事乎杀父之仇,不得以装疯作戏,以娘心,到头来大家难逃一死,此其惨为何如惨。”配合上文明戏即兴演讲的特点,演员们用戏中的篡位影射现实的窃国,戏剧演出特别具有煽动性,最后袁世凯也担心社会影响对自己不利,逮捕了主要演员顾无为①曹树钧:《莎士比亚的春天在中国》,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50页。。《哈姆雷特》和《麦克白》在中国最早改编上演时,戏名都叫《窃国贼》②孙惠柱:《文汇报·每周讲演》,《莎士比亚是我们的同时代人》,2008年11月1日。。这一时期,莎剧的裁剪、演出和现实关联以讽喻时事,表现民族矛盾,直指政治丑闻为主。可见,“剧道虽小,亦与世道人心,大有关系者也”③宋春舫:《宋春舫论剧》(第一集),《世界新剧谭》,北京:中华书局1922年版。。戏剧与社会形势和政治宣传统合起来,针砭现实,不但有可观性,更能看出莎剧的现代性。但是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当时国人对莎剧的断章取义与文化隔膜。首先,《哈》剧中手足相残不仅与17世纪末英国政治和人与人关系的紧张相联,也来源于《圣经》中该隐杀亲的典故,所以,杀亲不但有现实意义,也是人性之恶的寓言,与人性的罪恶同一。克劳迪斯在剧中也为自己暴行的梦魇忏悔,显然,他的窃国承担了人类的原罪与堕落。在中国的改编中,这种宗教文化背景完全被过滤掉,只留下了窃国的意象。窃国大盗袁世凯更多的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政客和投机者,是中国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拦路石和复辟者,改编者看重的是克劳迪斯的窃国行为和死亡结局,因为其代表着民众对袁世凯的宣判。其次,这种文化的“隔”还体现在中国对主角哈姆雷特的忽视,其中,哈关于生死的思考,对人生命的惊叹,“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可是在我看来,这一个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什么?”④《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朱生豪等译,《哈姆莱特》,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317页。卑劣的篡位者代替了天神般的国王,那么“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动物?哈姆雷特一直在探索“人”的本质和限度。当时的改编中,莎剧《哈姆雷特》中对人的惊叹和发现一直处于遮蔽中,充满主体意识的人本主义对人自身的询问与惊奇,因为改编乃至删减而完全失去震撼力,其中的政治悲剧、爱情悲剧、家庭悲剧、复仇悲剧等容量被简约为政治剧,集中在窃国者阴谋篡位的丑恶罪行对社会和国家的危害上。洪忠煌认为中国话剧主流从来没有接受莎士比亚的影响的观点⑤洪忠煌:《中国话剧主流未受莎士比亚影响的原因》,《文艺报》,2009年3月31日。,主要是指中国话剧没能深入汲取莎剧的艺术性、忽视凝结莎士比亚人文精神的人物形象和人文精神的营养。哈姆雷特这个新人在中国成为一个孝顺、缺乏行动力的隐形人,中国人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散发的人文主义光芒。

屠格涅夫对哈姆雷特的解读集中在1860年的《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两种永恒不变的典型人物》一文中,他将哈姆雷特界定为“自我本位者……生性多疑,总是为自己的事多烦恼;他的心智过度发展以至于他从不能对他自己的职责去忙”⑥转引自朱立民:《爱情·仇恨·政治——汉姆雷特专论及其他》,台北:三民书局1993年版,第55页。屠格涅夫一文发表于1860 年,英译文刊于Current Literature,42(March,1907)No.3.。哈姆雷特的自我本位总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多虑,缺乏行动的勇气,导致复仇迟迟难以实施。屠格涅夫对哈姆雷特的解读得到了中国知识界的认可,作为莎士比亚舞台上最能反映人的丰富和复杂的审美形象,哈姆雷特很难在需要革命和行动的中国现实中扎根。《哈》剧的主要人物都以毁灭告终,而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胜利击败波兰,大军经过丹麦后发现残局,顺手捡到国王头衔,则是因为哈姆雷特在死前让渡权利,支持挪威王子做丹麦新王。哈姆雷特的悲剧,是个人悲剧,也是一个国家的悲剧,这个结局在当时正在追求建立独立自主民族国家的中国人来说很不合时宜,更何况《哈》剧宣扬的是君主专制王权时代的王位承袭理念,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哈姆雷特的影响。

田汉在《哈孟雷特》译叙中说:“‘莎翁的人物远观之则风貌宛然,近视之则是笔痕狼藉,好像油画一样;易氏的人物则鬼斧神斤毫发逼肖,然使人疑其不类生人,至少也仅是人类某一时期中的姿态,好像大理石的雕像一样。’现在中圆的美术馆里大理石雕像可搬来不少了,那么再陈列些油画不更丰富些吗?所以引起了我选译莎翁杰作集的志愿。”①田汉:《哈孟雷特》,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22年版。译叙,第1页。从田汉的感受来看,易卜生笔下的人物似乎更写实,更易为现代人接受,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则远离时代,虽然风采盎然,但不合现代人胃口。在五四时期,中国戏剧还处在古典主义向近代过渡的转折时期,所以,易卜生所代表的社会问题剧和写实模式,更适合作为中国戏剧取法的对象②邹红:《焦菊隐戏剧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页。。哈姆雷特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新人的代表,是“威登堡大学”的时代之子,娜拉是近代社会个性主义觉醒的时代新人典型。这场新人的较量,娜拉胜出,而哈姆雷特则败给了时代,败给了中国对个人主义的渴求。戏剧是最亲民的文学样态,当人们以有用与否权衡莎剧的价值时,哈姆雷特这个西方文艺复兴的新人也败给了娜拉。

1914年,“新同志会”就曾演出《娜拉》③欧阳予倩:《自我演戏以来》,上海:神州国光社1939年版,第79页。,1923年5月5日,北京女高师理化系学生,为纪念五四运动四周年,在新明剧团演出《娜拉》④许慧琦:《“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变(1900s-1930s)》,第158页,见Kwok-kan Tam,“Ibsen in China,Reception and Influence,Comparative Literature”,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1984,p.164.又见1923年5月24日《晨报副刊》,陈西滢《看新剧与学时髦》。。1924年,万籁天等二十六名人艺剧专(此时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已停办)学生组织了一个“廿六剧学社”,公演了一次《娜拉》⑤英溪:《易卜生剧在中国何时开始上演》,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2期,第10页。,1925年,上海戏剧协社上演《傀儡家庭》。娜拉作为个性觉醒和妇女解放的代表,对人格尊严的要求在最初并没有得到认可,戏剧演出效果也不理想,虽然演出并不成功,但相比于受冷落的哈姆雷特,得到评论家逐渐升温的关注,在思想界震动极大。作为引介易卜生主力的胡适对易卜生的接触也较晚,1914年还在美国留学的胡适谈到了东方和西方的差别时,有这样的话:“……东方的容忍,是‘利他的容忍’(altruistic toleration)而西方的容忍,……‘西方的看法,据我所知,大抵是这样的:我们对自己有责任,而这种责任高乎一切,我们必须对自己诚实,我们必须独立思考,并不容(任何事物)阻碍个性和人格的发展。我们有幸能在新的阐释中见到真理的人,必须坚持我们所见到的真理。我们决不妥协,为了理想和真理,我们决不妥协。’……易卜生(Henrik Ibsen)在他的剧本《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中面对这一观点,有最佳的说明,要是你想看这一剧本,请打电话给我,我可以把我那本借给你。……西方的观点也绝不是自我中心的(egoistic),每个个人应该有最大的自由来发展自己的能力,这对全社会的幸福是最有利的。只有每个个人坚持紧守他所相信的真和善而不满足于‘事物现存的秩序’,人类的进步才有可能。换句话说:我们的进步归功于激进和反叛者。”⑥周质平编译:《不思量自难忘:胡适给韦莲司的信》,1914年11月2日,“致克利福德·韦莲司”,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9年版,第1-2页。不难看出,接触到“娜拉”的胡适就被其中宣扬的反叛精神震撼⑦胡适在1910年获美国庚子赔款的公费资助出国后,就不止一次接触到了易卜生的《群鬼》,见《胡适留学日记》(下册),1915年7 月4日,第86页,“与讷博士夫妇,安吉尔君,狄鲁芬君(Trufant)驾帆船游凯约嘉湖,甚乐。夜复与安狄两君同往观伊卜生之《群鬼》(Ghosts)影戏。此剧本不适于影戏,改头换面,唐突西子矣。”,加上他与韦莲司等西方女性的交往不可能不使他思考中国女性独立自主精神的缺乏,触发他引介娜拉作为中国“新人”的意愿。胡适对西方独立思考和完整人格的赞许暗示了对国人理想人格改造的方向,是新文化运动时期“个人主义”观念的发生,也直接酝酿了胡适对“易卜生主义”的挪用,成为他回国后宣扬易卜生主义的思想来源。易卜生主义倡导“最健全的个人主义”,1914年胡适写出英文稿,1918年写出中文稿,1921年进一步改订为《易卜生主义》,发表后就得到极大反响,可以说胡适是易卜生个人主义的推手。

易卜生在给他的朋友白兰戴的信里说:“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益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①胡适:《胡适全集》(第一卷):胡适文存一集,《易卜生主义》,第612-613页,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所以,1918年6月15号《新青年》的易卜生号上介绍追求自由民主的娜拉和维护真理与科学的斯多克芒,绝非偶然。而胡适不经意间说出了这两个人物代表的个人主义就是他思想的一部分。“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铎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少年的朋友们,不要笑这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思想!我们去维多利亚时代还老远哩。。”②胡适:《胡适全集》(第四卷),胡适文存四集,《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自序,第663页。这种个人主义的精髓首先在于摆脱奴性的自立,“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 !”③胡适:《胡适全集》(第四卷),胡适文存四集,《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自序,第663页。个人的觉醒是民族独立的基础,从每一个个体着手,号召个人自救自立,是对“人”的发现与“立人”的尝试,胡适的个人主义导向是争取个人与国家的自由,先“立人”后“立国”。

娜拉以引人注目的独立自主,使中国的传统伦理、妇女观和家庭观受到冲击。国人从娜拉身上感受到了人的自主意识的觉醒,这种“人”的发现是五四时期“人”觉醒的体现,而易卜生的娜拉促生了现代中国“立人”意识的生长,也参与到现代中国民族国家的建构中。

1930年底,胡适任职于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翻译委员会,拟定闻一多等五人试译莎翁全集的计划,虽然计划泡汤,但他为促进莎士比亚全集翻译的努力却是他对莎士比亚一个新的肯定。胡适对莎士比亚的态度是复杂的,他较少从文学层面谈及莎剧,多从与中国社会现实的呼应层面出发,其莎评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工具性,比如,他曾以莎士比亚为例,说明整理国故的重要性,他说:“古书不经过一番新式的整理,是不适宜于自修的,我们不看见英美学生读的莎士比亚戏剧吗?莎士比亚生当三百年前,他的戏剧若不整理,也就不好懂了。我们试拿三百年前刻的‘四开’(Quarto)‘对开’(Folio)的古本《莎士比亚集》,比较现在学校用的那些有详序,有细注,有校勘记的本子,方才可以知道整理古书在教学上的重要了。”④胡适:《胡适全集》(第二卷),《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第792页。他从与传统彻底断绝联系的决绝姿态回返到对传统的清理,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观照自我的用意,胡适谈到的莎作版本的校勘和注疏,在中国到现在为止成就仍然不高,这也启示我们中国莎学的路还很长。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王 桃]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近现代中国思想视域下的莎士比亚研究》(14BWW047)。

[作者简介]魏策策(1978—),女,陕西咸阳人,陕西省社科院文学艺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03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72(2016)03-00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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