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桫椤的五副面孔
2016-11-25◎李浩
◎李 浩
印象:桫椤的五副面孔
◎李 浩
略有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为桫椤写下关于他的印象记。我所犹豫的是,我与这位心理亲近的哥们儿并不在同一城市,和他的交往往往都限于各种的会议,而写好印象记的首要条件应当是熟识,不止了解他所有成就、兴趣嗜好,了解他的性格和处事,还要了解他的诸多生活细节,而这些细节是敞开的,充满个性和小小的体臭。无疑,在这点上,我是做不到的。而之所以答应,一是出自我“滥好人”的性格,拒绝朋友的话总是难以说出口;二是我自认和桫椤是亲近的,虽然我曾多次表示“要用武力解决我们之间的文学分歧”,因为他让我感觉“冒犯”,而我又说不过他。在河北,我有两个批评家“诤友”,我们可以反复争吵甚至不惜使用“攻击性武器”,但这,对友情不曾有半点儿的影响,反而因此变得更为深厚。这两位诤友,一位是金赫楠,一位就是桫椤。他们都来自大保定——这是我偶尔想到的。
桫椤是多面的,他属于多面的能手,他能游刃地在不同的角色间穿行,尽管种种不同的角色中都有他显现着的影子。我要写下的是他的“五副面孔”,这五副面孔分别是:作为传统批评家的桫椤,作为诗人的桫椤,作为网络文学评说者的桫椤,作为朋友的桫椤,在日常中的桫椤。
开始吧!
作为传统批评家的桫椤
认识桫椤,首先是从认识他的批评开始的,我注意到“桫椤”这个名字是他和马季在《大家》的专栏,视野开阔,语言机智,对于文本的分析颇含锐见,让人信服。一篇篇读下来,直到他和马季也做了我的评论和专访,我依然没见过“桫椤”——在我的想象里,这个桫椤应当是个南方人,供职于某所大学,做专业的文学研究工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大家》专栏中应有他的简介但我忽略了,我不习惯读人简介,只愿意从作品中去识人,无论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是当代的还是一千年前的古人。所以,当在会场见到他,当他伸过手来介绍“我是于忠辉”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虽然当时我不好意思承认,对“于忠辉”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接着,他重新介绍:“笔名桫椤”——我再次愣了一下,我想象里的桫椤在经过土崩瓦解之后重新聚拢,在这一时间,我依然不能把“桫椤”和保定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凝成一个。随后是种欣喜:河北,太缺少这样的批评家了,现在,我们有了桫椤。独特的,桫椤。
之后和桫椤参加过诸多的会,关于小说的,诗歌的,他的每次发言总是简短却时时让人眼前一亮,我承认,我欣赏所有有才能的人,这种欣赏有时就是单向度的,我会在自己心里暗暗地把他认作朋友,亲戚,“对手”,哪怕之后我们不再有一点儿交集。而作为河北省诗歌艺委会的秘书长,一年一届的“河北青年诗会”已经举办过七届了,每一届,我们都会选择“新面孔”,而桫椤则是我们固定邀请的嘉宾,因为他的每次发言都能给青年诗人们启发,因为他对青年诗人的点评中肯到位,让他们受益。他是读书人,有着庞大而惊人的阅读量,涉及哲学、政治、历史、文化、艺术和科学,而这些,都能成为他文学批评的重要滋养,你看他在引用朋霍费尔、马斯洛、恩格斯、米沃什、奥古斯丁、庄子的时候完全是信手拈来。而重要的或者说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批评是有着自己的识见的一类,他有一个自我评判的核心,有自己固有的标高。他重现实性内含,看重经验的有效和真诚,看重“能够创作出人生与人性体验特质,或者具有形象化哲学高度的作品”。当然,他也有着自己批评上的某种“尖刻”。譬如,他在“城与乡:想象中国的方法”研讨会上的发言。那个会上大佬云集,新锐活跃。
他说,乡村是文学的源头活水,但是对文学的表达的思考却是城里人的艺术。他说,“他者”对农村的想象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乡村叙事中,我们今天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都在慨叹天这么蓝,然后我们谁都不肯留下来在这里终老一生,而是要回到雾霾笼罩的城市里,在想象中建构我们对乡村的理解。“但这种书写只是我们作为一个城里人的眼光和感受,我们已经丧失了一个乡下人的真实心境,所以这种想象只是基于我们的需要,而非乡村的真实。”他说,我们对城市的感觉,都像陈奂生和刘姥姥那么不适应,可是我们适应的乡村已经在想象中变得不堪回首,所以文学在很多时候是迷失的,丧失了自身的坚守。他说,“我不得不说,在这个角度上,当下的文学整体上愧对乡村,也愧对城市……而我们当下的某些书写,其赖以生发的思想和故事,谁敢说50年后依然站得住脚?”
和他打一架,用“武力解决”的想法就是那个会议上产生的,随后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因为他的温和里包含了越来越多的“尖刻”,他的发言时常让我“芒光刺背”,时常让我想站起来反驳,即使他谈论的完全是别人的作品——我还得承认,我恰也喜欢这份尖刻,希望有这种尖刻,因为它会激发我激励我,让我生出反驳和证实之心,尽管我绝不承认放弃使用武力。在最近,河北师大“现代性五面孔”专题研讨会上,桫椤的发言又使我和我的同行们震了一下,我谈到,作为写作者,我们很希望能听到两类批评:一类是给我们指出高标,给我们提供路径的批评,让我们愿意见贤思齐,努力朝向高标奋进;另一类则是有针对性、中肯而严苛的批评,指出我们的问题,让我们芒光刺背,脸红心跳,一身冷汗,并且想和他打一架,并且试图要向他证明:我不只是如此,只能如此,我还有另外的、更有创见的方式——这样的批评也会促使我们不敢懈怠。我承认,我说的后一种批评,更多的是针对桫椤说的。
作为诗人的桫椤
这里有桫椤的另一向度,在这一向度下,桫椤灵动,坦诚,自我,敞开,更多地面对自我存在和生命感吁,由任情绪的延展……这里的桫椤更自由些,也更自我些。他也努力在诗歌中建立属于“自己的缪斯的独特表情”。
和时下流行的诗歌样式不同,桫椤的诗歌有着坚实的密度,布满了“知识”之网:它不会一览无余,不依借小情调小机灵取胜,却经得起品味和反复。它的诗,甚至有某种的“自我生长性”,经得起你不断的注入,也经得起你不断的拆解。在他的诗中,有着一道喻言的弧光,而这道弧光与他的心性相连,与他对世界的认知相连。在这里,我愿意引用他的一首《从今天起》:
遗传自母亲的口腔溃疡频繁发作
流感来袭,咽喉如火灼烧
舌上的燎泡次第生发,艳若桃李
损伤的脚踝已成阿克琉斯之踵
颈椎病也使我无法低下头来
那个企图征服世界的少年,曾经
豪情满怀,如今人到中年
满身器官凶残如劫匪
轮番或一齐用疼痛的子弹攻击
就像圆石之于西西弗斯,或者
复生的肝脏之于普罗米修斯
好在世界是冷的,封冻自由的事物
血液得以保鲜,以至于
现在我还活着
尽管像是风烛残年。但痛感时时警示
我是个不忠不孝之徒……
他写下的是自我境遇,在这里的疼痛具备着隐喻性,它有在身体之外的另一簇根须,如果我们了解西西弗斯或普罗米修斯的故事的话,会更为真切地意识到这点:悲剧性和英雄感在他们那里奇妙结合,桫椤使用这样的故事言说自己,自有他的内在考量。是的,他没有惮言自已是“那个企图征服世界的少年,曾经豪情满怀”,在时间和时代的双重揉洗之下人到中年的他所能真切感受的就剩下那些反复的、不同的疼痛,但,“英雄性”还有它潜在的种子。这首诗,最后落在“我决定从今天起,过有规律的生活/看淡一切名利,不做冒险的事/按时服药,堵塞身体创口……”我读出了沧凉和小小的不甘。
在诗歌中,桫椤试图在隐喻的后面藏身,但语词的镜子总能把他真切的影子照见。是故,在这一面孔中,桫椤的真实性反而显得最强。
作为网络文学评说者的桫椤
没错儿,我坚持把作为传统批评家的桫椤和作为网络文学评说者的桫椤划分为两副面孔,我认为其中的区别有些巨大,它们难以完全地整合。如果他在诗歌、小说和批评之间穿行我倒觉得其整合性的力量更强些,而网络文学,部分地是文学的另一新“物种”,它和传统文学之间的沟壑是相对明显的。在对传统文学的批评中,他尽可使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沃伦、韦勒克的理论,谈论文学品质的高下,谈论风骨的力量和精神诉求,谈论日常经验,而在网络文学评说中,它们的有效性则大打折扣;在传统文学的批评中,他可以言及细微,细节的有效,故事走向的支点之妙,而面对庞大的、动辄数百万、数千万之巨的网络文学,这类的言说尽管有效性似乎仍在但它却如同使用显微镜观察一头大象的毛发。在这里我没有包含半点儿轻视,也不敢轻视,要知道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甄嬛传》、《芈月传》也曾让我深为着迷,《甄嬛传》至少看过三遍,还从金赫楠那里借来了小说……我说的是,面对具有强烈类型感的网络小说,面对“架空”与“穿越”,面对《悟空传》、《盗墓笔记》,面对唐家三少、花千芳和流潋紫,批评方式必须要与之相适应,要寻找到与之相匹配的另一套“语言编码”。同时,我想我们也得承认,阅读网络小说绝对也是一个体力活儿,一般搞批评的人真的难以招架。
我们的桫椤当然不是一般人。至少是个体力好的人。
在《形式之魅:网络文学的新贡献》一本中他指出,“当代文学绚丽多姿,‘网络’作为重要特征之一,彰显着文学的时代性。”他认为,区别于传统文学,除了载体和传播形式的变化,网络文学为当代文学注入的另一股新力量,是它所引起的文本形式的变化——叙述以对话为主,读者(网民)与文本的交流模仿网络聊天的样式,增强了交流上的亲近感;段落容量短小,甚至以句号分段,每一句话都成为一段,令读者从冗长、复杂的文本段落中解脱出来,以轻松、快捷的愉悦体验完成阅读(抄录这句,我突然在想,桫椤会不会嫌弃我的句子和段落?我似乎习惯冗长、复杂,有话不好好说)。而网络文学的另一贡献则在于,对新的语言形式的吸收和运用,“网络语言成为网络文学最明显的形式特质之一,既是作品时代特征的体现,也是网络特征的体现。”
他指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的到来,必然会引起文学从内容到形式的变革。”
我以为,他的这篇短文颇有见地。但同时,那种精英性诉求还是在着,那种对文学的基本要求还是在着。这种在,也体现于他为每一篇网络文学作品的评说中,他既表达着自己对网络文学新发现、新提供和新可能的欣喜,他愿意为之呵护,愿意它能生出更强的生命力;又表达着自己对文学品质的注重,对于“良性发展”的注重。所以,他在“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的发言才会强调“引导”:技术引导,责任引导,理论引导,批评引导……这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时时处处,都是如此。
作为朋友的桫椤
说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作为朋友也是如此,或者说更是如此。他坦荡,敞亮,机智,风趣,在这时,他尖刻的刺完全地收起,根本看不出作为批评家时的那种锐气和锋芒。
我愿意和他“私下交流”,因为这时他是好欺侮的,他会在我佯装打架的时候率先“装死”,让你的“力量”无处可用。当然,在私下交流的时候他同样真诚,会和你就文学问题继续争执,但总会加上句“对不对浩哥说了算”,“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让你哭笑不得。金赫楠就从不如此,越是私下的交流,她则越是尖锐尖刻,直到叫你“给我出去!”两个保定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作为朋友,桫椤是实在的,热心的,有着北方人的真诚。如果有什么样的事需要他帮助,他的那端往往只有一个字,“行”——我觉得他也可归入到徐则臣定义的“滥好人”的行列,应当大体不差,许多时候他宁可委屈自己,宁可让自己为难。他说行,当然也真的是行,他能将事情处理好的能力和真诚,而且事事愿意为朋友“补台”,愿意把担子加给自己。我们召开会议,希望有专家对新人的作品进行点评,或者某某作家缺少评论或访谈,第一时间,往往会想到桫椤,他在电话那端往往也是畅快的:行。你说什么时间。
河北诗歌艺委会的活动次次邀请桫椤,一是看重他的诗评看重他的发言,一是看重他在辅导时的真诚和认真,还有一点,他是“自己人”,你随时可给他安排角色,让他成为我们这些工作人员的一分子,而他,也甘于如此屈就。在保定市,保定的易县,桫椤帮助迎来送往,订票找车,安排住宿和有关事宜,这也就罢了,毕竟那是在“他的地盘”,他充当地主也有些道理;而我们在石家庄,也曾请他为与会的嘉宾订票,这本是我们的忽略而他主动地揽了过去。在唐山,近百人的青年诗会,自是忙碌纷乱,桫椤竟也成为我们的“工作人员”之一,他处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东篱和我都愿意找他商量。他善于协调,愿意让每个到会的诗人朋友都感觉舒心并得到了尊重。这个能力让我服气。
他几乎是我所认识的河北作家中所有人的朋友,他和他们的相处都是真诚的、认真的、热心的,很容易被接纳。当然,据我所知,他也因批评的尖锐而“得罪”过什么人,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相信,他的尖锐里从不包含对个人的攻击,不会。
日常里的桫椤
这是我最为陌生的一副面孔,我本想将它留给空白,三百字,待我和他在日常的接触多起来之后再补——但多少怕人误会,以为在日常生活里的桫椤实在“说不得”,才留白的。是的,我和桫椤的接触基本全是会议会议,或者网上的斗嘴,对于日常里的桫椤实在了解太少,而这样的文字似乎不允许虚构。
他曾约我去大保定,多次,可我除了参加会议之外一次也没有成行,算他欠着我的吧,但,这个欠着,也把“日常里的桫椤”给欠得苍白了些。
我在诗中读到日常的桫椤,那时有,有他的侧面,我也看得到他血液的涌流,看得到他的情绪和情感——但那样的侧面多少还是模糊着的,只能是“猜度”,再做添加就又有了虚构的性质。日常中的桫椤曾是一个小小的官员,当过法人,也曾在检察院的询问室里睡过午觉——说到这些的时候他是于忠辉,而且我也明显感觉得到他的小小自得,我偏不想给他树什么碑立什么传,所以打住。在诗中,还是那首《从今天起》的诗中,他说“妻子美丽善良,却时刻担忧/我对生活和她的信念。”这里当然也有小小的自得,自恋,我也不准备对它过多阐释以让桫椤更为虚荣。找点什么问题,涂上点恶毒,给他添堵,倒是我的兴趣之一,不过这小子隐藏很深让我一时未能抓住。
我知道,这样的印象记肯定无法让桫椤满意。不过我还是可以保证,下次见面,他还是不会接受挑战“武力解决”,顶多是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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