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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对话与中国精神的重建

2016-11-25张汝伦

社会观察 2016年4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哲学精神

文/ 张汝伦

哲学对话与中国精神的重建

文/ 张汝伦

哲学对话的目的是重建中国精神

近年来,主张中、西、马哲学对话已经成为中国哲学界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它标志着我们终于认识到,原来建立在现行学科划分基础上的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各自为政,很少对话往来,遑论相互学习影响,是不利于中国哲学的发展,尤其是具有原创性中国哲学的产生的。然而,时至今日,真正卓有成效、有影响的对话成果似乎还未见到。这也不奇怪,因为对话要有成效,需要对话者对中、西、马三个哲学传统都不陌生,甚至必须是这三个传统的专家。彼此对与之对话者的传统背景知之甚少或了解不够到位,都会使得对话事倍功半,甚至徒具形式与姿态。因为这三个哲学传统各有各的话语,各有各的问题域和提问方式。不了解它们的特殊性,就不可能进行有效的对话。

对于哲学对话至关重要的,是对话的目的,即为何对话。 这个问题不明确,对话只能是徒具形式,不会产生任何积极的成果,甚至会对三个传统本身造成很大的伤害,结果搞得不中不西,非驴非马。哲学对话的目的不是从不同的哲学传统中借用一些话语来重构自己的传统,如我们这些年见到的中国哲学研究中的以西释中,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以西(某个西方哲学家或西方哲学流派)解马那样的做法,而是为了要成就当代中国哲学,重建中国精神。哲学与精神关乎我们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一个什么样的文明,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重建中国精神”的提出,是有其历史背景和历史必然性的。百年来的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中国人遭受压迫和侵略,不断反抗,争取民族独立和自由解放的历史。在这个历史过程中,向西方学习构成了中国人争取自由解放的一个重要途径。建立一个现代中国成为所有中国人的共识。可由于近代流行的线性进化观的影响,人们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中国文化=古代文化”“西方文化=现代文化”的想法。要救国,要建立一个现代中国,只有接受西方文化,拒斥中国传统文化。

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经过一百余年艰苦卓绝的奋斗,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政治经济上强大的国家,但在精神上却与之形成巨大反差,哲学研究基本以“史”为主(中哲史、西哲史、马哲史),没有真正的原创性成果。这种令人不满的情况当然不仅限于哲学,而是中国思想文化的普遍现象。这种精神文化的疲软与中国政治经济的腾飞形成令人尴尬的对比。一个强大的中国怎能没有自己强大的精神文化?正因为如此,重建中国精神逐渐成为一个普遍的要求。

重建中国精神,首先要重建中国哲学,因为精神的核心是哲学。中国思想传统中没有“哲学”这个名堂,马克思甚至提出过“消灭哲学”的命题,但很少有人认为中国传统没有哲学或马克思没有哲学。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哲学与马克思哲学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承认。为什么?因为哲学不哲学并不在于有无“哲学”这个名称,而在于有无哲学的问题。有哲学问题就是哲学,无哲学问题就不是哲学,哪怕打着哲学的旗号。古代中国哲学家和马克思不必把“哲学”放在嘴上,但他们是典型的哲学家。而现代学术工业的很多从业人员可以吃哲学饭,却根本不是哲学家。

那么,什么是哲学问题?首先,哲学问题都是反思性的。什么叫“反思性的”?就是脱离了问题的直接性,而能后退一步,从当下的问题中抽身出来,在一个更大的宏观视域中来思考问题。哲学问题的这种反思性使得哲学得以超越各种具体科学,更为客观地思考这个世界。

其次,哲学问题具有整全性。古希腊人看到,事物生灭变化,但它们是在一个全体中生灭变化的,没有这个全体,它们的生灭变化是不可想象的。它们的存在时间长短不一,但总要消失,可此大全,他们称为physis,却永在,决不会消失。我们古人也看到了这点,他们把这个大全叫做“天地”。

不过,近代科学对现代人类的思维方式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近代科学思维的特点有四:一是片面性,即只看到它要看到的事物的那部分,其他部分可以当它不存在。再就是量化思维,喜欢可以直观操作的量化,忽视事物的特殊性,不太注重需要智慧的对事物的判断。三是实用性,着眼于立刻解决问题。只问手段的有效性,不管目的的正确性或正义性。四是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事物只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可能,非黑即白,没有第三、第四,更不要说更多的可能性了。

中国近代思想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科学主义甚嚣尘上,哲学地位江河日下。再加上工具主义和实用主义思潮的流行,使得人们即使对哲学也以科学主义和工具主义的要求来要求它,完全忽视了哲学对于全体的掌握功能和它对于形成一个民族精神的意义,忽视了哲学对于建构系统理论的意义。现代中国无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都缺乏像样的理论,与哲学不受重视有极大关系。

这样有目共睹的精神疲软,使得重建中国精神成了亟待解决的当务之急。没有精神的民族是庸俗的民族,没有精神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国家,没有精神底蕴的中国梦只能是白日梦。只有以强大深厚的精神为其底蕴的中国梦,才能成为引领整个国家奋斗的理想蓝图。而要重建中国精神,首先要重建中国哲学或建立现代中国哲学,而要重建中国哲学或建立现代中国哲学,首先要进行卓有成效的哲学对话。

中、西、马哲学对话的必要性

为什么建立现代中国哲学乃至重建中国精神要进行哲学对话?因为自从近代以来,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已深入中国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成为我们新的传统的一部分。但是,这两个成分与原来中国的传统之间缺乏有机的融合贯通,基本是各自为政,这也使得近代中国文化老是在中西之争中撕扯分裂,难以形成一个整体的包容中、西、马三个资源优秀成果的新传统、新文化。现代中国学术文化的未来在于打通古今中西,吸收人类文化的一切优秀成果,在此基础上实现中国文化的重建。

但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哲学对话之所以必要,还与哲学问题和任务的特点有关。哲学是对事物的整全思考,是对宇宙人生的整体把握。由于近代自然科学思想的影响,我们往往认为宇宙与人生是可以也应该分开讲的,前者属于“自然界”;而后者属于“人事”或“人类世界”。其实,对于哲学来说,宇宙人生是不能分开讲的。且不说人本身就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要有意义,一定以某种方式对我们人呈现,在此意义上,它是一个属人的现象。人生在世,面临的根本性问题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或三个维度,即人与世界(宇宙)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己的关系。哲学就是围绕着这三个方面展开的。

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在这三个方面都有涉及,但都没有面面俱到,而是各有侧重。比方说,中国传统哲学在第二和第三方面着力较勤,而在第一方面则关注相对较少。西方哲学在第一、第二方面有巨大的贡献,在第三方面相对弱一些。马克思主义哲学则主要关注第二方面的问题,而对第一和第三方面的问题则多有未到。如果现代中国哲学能把三家之长冶于一炉,那不但对于中国精神的重建有重要意义,而且也是对人类哲学的极大贡献。

我们身处的中国,是现代中国,她存在于资本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现代世界。虽然马克思并非最早发现现代性问题和思考现代性的人,但人们公认,他对现代性问题的分析和揭示,还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他对资本主义本质的深刻剖析,即便他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要认识当今世界种种复杂问题的本质,离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无法深入的。

今天的世界与马克思生活的时代已有很大的不同,即使像他这样具有强大预见性和想象力的思想家,也难以预见到技术对当今世界的改变。然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本质的分析和描述,今天依然是那么准确和有力。只有世界上还存在着压迫与剥削,存在着奴役和不公,马克思的哲学就不会过时。

西方哲学有将近两千七百年的历史,其博大精深,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也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产物,马克思直到晚年还真诚地承认他是黑格尔的学生,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现代中国哲学的先驱冯友兰、金岳霖、熊十力、张东荪等人,都从西方哲学中吸取营养,都多少将西方哲学的一些东西纳入他们自己的哲学。但他们还都没有真正全面进入西方哲学的堂奥。西方哲学对各种人类基本问题思考之广泛与深刻,为现代中国哲学的建设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和助力。只有真正掌握西方哲学,直至化境,才能将其转化为现代中国哲学的有益成分。

哲学的一个重要功能是批判,是帮助我们澄清、深化自己的思想和发现思维的盲点,是不断反思我们未经审视的思想预设。批判就是深入分析、推理和论证,反复驳难。这样一个分析、推理和论证的过程,也是一个批判的过程,未经批判的东西只是独断的意见或教条,不具备真理性,因为它不具备一个结构严谨、展开的每一步都很合理、能使每一个讲道理(有理性)的人都因其正确性而不得不服从它的统一的陈述体系。

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文言文本身的语言特点,传统中国哲学缺乏西方那种哲学推理方式。中国传统哲学不是不讲推理和论证,但它用的是多是喻象式和启发式的论证方法,它常用的推理方法是类比推理而非形式逻辑推理。好处是鲜活直接;缺点是(形式上)过于简单,言不尽意,无法把复杂的问题深入展开和反复辩难,而这恰恰是西方哲学,尤其是自柏拉图以降的辩证法传统之所长。

但是,西方哲学也需要中国化。所谓西方哲学中国化,是要让它融入中国的哲学语境。以前有人提倡要“原汁原味”地接受西方哲学,这其实是办不到的。因为每个接受者不可避免有其特殊的视域和立场,只有从自己的视域和立场出发,才能有创造性的接受。中国近代学习西方哲学成绩不是特别突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能将西方哲学纳入中国的哲学语境中来思考和接受,这样也就无法使它对现代中国哲学的建设产生积极的影响。

中、西、马哲学对话应如何展开?

哲学对话的理想结果,应该是中国传统哲学在吸收了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髓之后的自我扬弃与重建,也应该是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在此基础上,才真正可能产生重建中国精神所需要的现代中国哲学。那么,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的建设性对话究竟应该如何进行呢?

这种对话本身是一个哲学的过程,它必须符合哲学的基本要求和特征,这就是,它必须是反思的、批判的、围绕着普遍性的根本问题进行的。反思的,是说这三个哲学研究领域必须对自身的工作进行反思,主要不是自我肯定和重复,而是理性地对自身的各自问题进行客观的审视。否则对话一定会变成对别人的批评和开导,而却看不到自己的弱点与缺陷。批判的,首先是指在对话的刺激和反照下的自我批判,然后是从各自立场出发的相互批判,这种批判不是单向独白的,而是辩证的,即通过反复辩难讨论最后消除分歧,达成共识。哲学对话不应该纠缠细枝末节的琐碎问题,而要围绕着我们今天那些具有普遍性的根本问题来进行,因为哲学最终是要回答整体性的问题,以及从整体的立场出发来回答特殊问题。

为了让这样的对话得以进行,在方法论上也有若干问题是值得提出的。

第一,必须承认,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在许多方面非常不同,甚至互不交集,但要真正的对话得以进行,还是要寻找最大公约数,这最大公约数就是那些对它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重大问题。例如存在的问题、人性问题、理想社会的问题、对世界的理解问题等。甚至在对资本主义批判这样的问题上,三种哲学也可以找到它们的公约数。没有公约数,也就是对话的共同主题,对话就会变成独白。

第二,真正对话所需的基本方法论原则应该是荀子说的“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

“以仁心说” 是说对话者应该是平等的追求真理的伙伴,对话是抱着为追求真理的目的而进行,出言立论不是为了贬低其他传统而抬高自己,而是为了证义理,析疑义,与人为善,分享真理。为此,不但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言必有理(理由、推理),言必有据(理据)。立论尽可能周全,分析尽可能详尽,推理尽可能严密,结论尽可能平正。要给别人留下说话的余地,不能“必不容对手有反驳的余地”。

“以学心听”是说对话首先是一个相互学习的过程。对话者进行对话的首要动机应该是学习,向不同的哲学传统学习,取长补短,提高和完善自己。若无这样的动机,对话者从对话中就会无所得。向不同的传统学习应该不会影响自己的个性,不会取消自己的特长,相反,却能从他者中吸取营养,壮大和发展自己。

“以公心辩”是说虽然对话应该抱着学习的态度去进行,但这不等于说对话是一边倒的接受。相反,真正的对话是相互攻错,虽然相互攻错的前提是对其他哲学传统有理解之同情,客观了解和接受其某些东西(即学习)。批判是真正对话不可缺少的因素。批判包括自我批判和相互批判,在批判中求得的共识才是真正的共识。

第三,哲学对话不是纯粹的理论活动,它是由于重大实践的需要(重建中国精神)才有其必要。因此,它在方法论上是实践哲学导向的。实践哲学导向不能理解为实用主义,哲学对话不是为当下提供合适的流行话语,而是思考今日中国面临的种种重大问题,其中当然包括精神文化的问题。它的表述方式可以是理论的,但它的旨趣是实践的。

第四,哲学对话必须是理性的对话,要尊重理性的规则,要讲理。但也不能只尊一种说理方式,理性是多样的,说理方式也是多样的。逻辑演绎、经验证明和象喻指示、寓言类比,都是正当的哲学说理方式。

第五,哲学对话必须也是历史的对话,必须建立在对三个哲学传统的历史的充分了解的基础上,必须充分调动三个传统的历史资源来进行,它必须既是对传统的继承,又是对传统的超越。它既是三个哲学传统的对话,又是这三个传统的融合与超越。

(作者系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摘自《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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