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跑牌
2016-11-25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唐 沁/著
1
桂林的冬天是阴冷的。
凛冽的寒风沿着漓江空阔的河道刮过来,呼呼有声。叠彩山崖壁上的灌木左右晃动,翻背的枝叶无心抵抗,纷纷随风飘舞,坠落在临岸的水域里随波轻荡。远处航道里间或驶过的游船,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这些阴晦的日子,即便有阳光朗照,也没有半分暖意。老牛一如往日,照常用钓竿的前梢,拨开水面集聚的落叶,再将鱼钩钩上饭粒,抛入水中轻轻抖几下。待鱼漂落定,他便端坐礁石之上,点燃一支香烟,静守属于自己的孤独时光。他明明知道钓不上鱼,却喜欢这样一无所获的空钓。用网上的话说,哥不是传奇,哥钓的是心境。当然,老牛不是姜子牙,也不是所谓的哥,而是迟暮之年的独孤求败者。
先前,老牛不是这个样子。他喜欢打桂林跑牌,是技术型选手。可以说,老牛的牌品和人品,在江畔小区是公认的。人都是很奇怪的,圈子里的牌友明明晓得玩不过老牛,却十分愿意让老牛赢点小钱。现在,百十元钱已算不得什么钱,手背的话,大家也输得起。桂林跑牌是地方性牌种,去掉大小王,以“2”为大,能大必大,不得隐牌,跟争上游差不离。输者以手中剩余的牌数为记,七张牌以下按实数记;八到九张翻两倍;十到十二张翻三倍,俗称小光;一张牌未出的翻四倍,视为大光或者大满贯,并以一百张牌的记数为限,结算输赢的钱数,一般适宜四人游戏。桂林跑牌的诀窍,无非一个“跑”字。所谓跑,就是要跑得快,既要挤下别人的大牌,让别人无法脱手,又要为自身赢得战略空间,争取上游。老牛呢,也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才不怕教会徒弟打死师傅。往往现身说法边打边教,反复交代要记牌,但大家总记不住,只在嚷声中掺杂一声声叹息,长恨技不如人。这样的话,老牛也不客气,每天的进账除烟钱外,统统交给老伴调度。老伴是个菩萨心肠,每天去虞山庙烧香拜佛之后,折身去杂货批发市场买些瓜子花生来,供大家慢慢玩乐消遣。只可惜春天的时候,她被一辆运货的人力三轮车刮倒,扑身在地。来城里打工的肇事小伙子哭成泪人,翻遍口袋只有三十二元钱,还是刚刚领到的运费,连一碗米粉都舍不得吃。老伴虽然痛得龇牙咧嘴,却动了恻隐之心,让小伙子一走了之。本以为没什么问题,不料医生检查发现她的身体竟然多处骨骼碎裂,一时卧床难起。来城里务工的人成千上万,又去哪里找得到肇事小伙子?就算找到,讨个说法,人家未必赔得起。老牛去市场里守几回,连目击者都找不见,空折腾好些日子。于是,老牛死了心,丢了扑克,好生照顾老伴半年多。待略有好转,又架不住牌友“三缺一”的呼喊和老伴的体恤之心,两脚擦油跑得特快,一坐在牌场里就打得天昏地暗,迟迟不肯挪动屁股。傍晚回去时,发现老伴倒在床下,一只水杯滚落于地,地板上的水渍早干了。老牛心一咯噔,躬身抱起老伴,一摸鼻息,人早已故去多时。老牛心又一绞,一时呼天抢地,两眼泪汪汪,幽怨凄惨地恨自己无情,恨鬼迷心窍,恨光阴总把好人抛。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从此,老牛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在家自问自答,演绎着与老伴在一起的拌嘴,却搅不活那相依相伴的好时光,日子照旧沉闷空落。老牛躺在床上,张眼看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墙壁上的光斑,兀自出神好一会。今天是星期几呢?老牛屈指勾算,猛地掀被坐起,一边穿衣一边喊道,老伴,快去把厨房的碗洗一洗,搞搞卫生,孙子要回来。隔壁的房间没有响动,也没有回音。老牛呆了,一只手搭进袖筒,半截衣袖吊在半空,心也悬在半空,眼里不由滚出一行老泪,流过脸腮,滴落在胸前。半晌,他才“哎”一声,起身下床,学着老伴的细嗓子道,老头,你去买菜,今天别打牌啦。老牛走到厨房,声音便跟到厨房。他看见案板上只有一只大碗,上面搁一双筷子,便装腔作势地生气道,马勒隔壁,你倒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你去买菜,我来洗碗。老伴的细嗓子又响起,好你个牛草肚,老佛爷让我这辈子给你牛家当保姆,买菜洗碗的事还做得少吗?老牛咧开嘴笑,矫情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你嫁牛随牛呢?说罢,老牛又捻着鼻子,学老伴的哭腔回道,厚脸皮,当初是谁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啊?说完,老牛闭眼,瘫坐在地,一时绞鼻落泪一斗,湿地三尺。哭罢,老牛瞟一眼墙上的挂钟,哦,已十二点多。老伴胃不好,吃饭很准时的,要不就饿。老牛赶忙起身拍拍屁股,生火做饭。菜很简单,一根双汇牌火腿肠,切成片,用碗盛着,放到饭锅里蒸蒸,起锅就有现成的啦。片刻,老牛窸窸窣窣地给老伴上香、供饭、供茶。轻烟袅袅,檀香弥漫中,挂在墙上的老伴嘴唇微启,笑意微生,目光里透着十分的慈爱,静静地注视着老牛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老牛永远是个孩子。老牛吃饭很快,三两口就扒完。临了,用筷子敲敲碗,忍不住又淘气地伸筷到供饭里,夹一片火腿肠往嘴里塞,还故意“吧唧吧唧”嘴巴,做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当然,所供之茶也不定时辰总被老牛一口喝个底朝天。茶足饭饱,老牛也有了气力,忽地就唱起粤曲经典《闯三关》来:
任我冰心一片,
无言自暗惭。
问句檀郎为何愁泪泛,
一双夫妇多恩爱,
心中隐秘愿你今宵诉此时间。
夫妻相关。
此时此刻,老牛完全判若两人,他唱狄青的《闯三关》,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手势表情到位,充满激情,完全沉浸在狄青当年的故事中,那气场可以与名伶花旦媲美。
生活是老牛自己的,悲伤与欢乐同在。逢周末的时候,牛田一家回来探望父亲,屋子里的气氛就活泛起来。孙子牛小田很可爱,在屋子里像刚出土的调皮虫上蹿下跳,有时还要骑上老牛的肩膀,仿佛新科状元走马京城,不赚个吆喝,不肯罢休。现在,老伴独自仙逝天国,老牛既当爷爷,也当奶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不想因此冷落孙子,每每都要给孙子一个小红包,嘱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儿媳小芳却很有意见,说不要动不动就物质奖励,容易惯坏孩子。老牛放下牛小田,抚着他的小脑袋,申辩道,老子就一个孙子,又不差钱,给钱让他买点牛奶、买点面包吃,又错哪里啦?小芳大声说,天晓得他在学校边的小店,买什么垃圾食品!放学回家老不吃饭,这样吃坏身体怎么办?况且,孩子有钱容易学坏,学习成绩下降,谁负责?小芳说的句句在理,身体和学习比什么都重要。老牛不吭声,转身去阳台抽烟。这时候,牛小田吹起“小喇叭”,小手抹着眼泪,哭喊着叫爷爷奶奶。老牛心一揪,知道红包已被小芳收缴。他狠抽几口烟,将未抽完的半截烟丢在地上,脚尖再踏上去,用力踩碾。阳台之外,叠彩山上,游客如织,美丽的山水让人流连忘返,而老牛身居叠彩胜景南麓,眼里却没有半分景致,心里一片荒芜。
牛田一家住在城南的瓦窑,离老牛的住处不远也不近,开车的话,最多不过三十分钟。但每周来来回回地跑久之后,人也疲沓再难起心。小芳有时借口牛小田补课,不肯再过来,就剩牛田一个人回来看看,吃餐夜饭便打马回府。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牛想管也管不了,想靠也靠不住,觉得自己目前身体还不错,就对牛田说,以后不要来回跑啦,有事我会打你电话的。牛田顿一下,脑海闪过一把木楼梯。他点点头顺梯而下道,那你注意身体,别老关在屋子里,还是去打打跑牌吧。老牛冷冷地说,我不打牌,想治治手治治性子。牛田说,那就去钓鱼吧。老牛迟疑一会,轻轻“嗯”一声。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日身三省的最佳方式或在渔猎之中。牛田要走,老牛执意相送。下得楼来,牛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便发动车子跟老牛再见。老牛叮嘱一声道,慢点。牛田 “嗯”一声,一踩油门就向前溜。溜百多米,牛田停下车,回头看站在大门口的老牛,老牛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很长。牛田心一酸,眼睛就不争气地蒙上一层薄雾。雾气中,是为人之子的无奈和愧疚。
2
老牛钓了三个月的鱼,连虾米都没钓着,却钓来了春天。
长风千里,漓水情长。桂林的春天,往往是从漓江开始的。原本干涸的河床,有浅水缓缓流过,礁石边的深潭里也有河水盈溢,那些泛黄的落叶也开始随波逐流;天上的淡云停停走走,倒影在水里有时像奔马,有时像棉花,有时像群山,变幻之时也有细雨飘洒,淋湿远山近水;岸边的石缝间或冒出小草的嫩芽,一日甚于一日;临水抚照的垂柳左右晃荡,长长的枝条眼见得就绿了。江里的小鱼也开始频繁觅食,有时还跳出水面极尽挑逗之能事,但见银光一闪,复落水中,不现踪影。老牛已经端坐不住,干脆脱掉棉衣,只穿一件灰色的羊毛衫不停地起钓,装钩。鱼饵早换成红蚯蚓,一入水便惹得小鱼争相咬钩。老牛气急败坏,全身冒汗,提竿不是早,就是晚,鱼儿总是吃食,不见上钩。正捉一条蚯蚓装钩之时,手机却响起老伴的细嗓子:老头,接电话啦;老头,接电话啦。这个铃声是老牛模仿老伴的声音录好的,又花一包烟钱请手机修理店的师傅帮忙弄好。他非常喜欢,发誓一辈子听老伴的话,跟老伴走。因此,老牛从没漏过一个电话,就是响一声的骚扰电话,他也要回打过去,否则内心不得安宁。电话是隔壁老林打来的,约晚上去五排河油茶店喝油茶。老牛急急地应承下来,这令老林有些惊讶,原先想好的措辞一句没用。
五排河油茶店在老人山下的桂湖边,依山傍水,环境优雅,是个老友聚会的好去处。老牛到时,老林两口子已点一桌子的菜候着。老牛坐下说,点那么多菜干吗?老林摆手说,老哥别笑,都是小菜,都是小菜。老林老婆世故,爱面子,什么事都能说得体面。她瞟一眼老林,伶牙俐齿地跟老牛说,难得请动你这尊菩萨,不多点一些,你背后还不数落老林小气?说话间,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过来,老林老婆站起来,高声呼道,小燕子,等你好久啦。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老牛欲言又止,赶忙站起来。但见小燕子穿红着绿,浅笑盈盈,和老林老婆说着场面上的话,又得体地跟老林、老牛点头。她在老牛下首坐,按牌场的规矩,是老牛的下家,须要卡、挤她的大牌方有胜算。老牛鼻翼翕动,嗅到空气中飘散的香水味,他想这女人倒是有些讲究。老林要了四瓶漓泉啤酒,一一满上,举杯共饮,各自说些身体健康、开心快乐的祝语。老牛热乎乎地干,一亮杯才发现大家仅仅是浅浅地抿一口,顿时心生贪杯的歉疚。老林老婆是个话痨,声东击西地对小燕子说,小燕子,老牛都干了,你也干。小燕子扫一眼老牛,跟老林老婆说,老牛好酒量,不能比的。老林老婆说,那不行,要同心。小燕子拗不过,只好干。老林笑笑,给老牛和小燕子斟满酒。老牛不是蠢宝,感觉“同心”二字很暧昧很刺耳,竟然有些惴惴不安。小燕子吃口菜,偏头看一眼老牛,甜甜地笑道,老牛,你吃菜啊。老牛脸有点发烧,慌乱地点头,刚要伸筷子时,却见自己的碗里凭空飞来一块鸡肉。老牛吃了一惊,连连迭声说,谢谢,谢谢!小燕子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大方地说,都是自家人,别客气。老林老婆借势打趣说,老师就是老师,挺会关心人的。小燕子挥手,矫情地拍老林老婆的手,却没半点羞色。老林笑呵呵地喊吃菜,老牛却端起酒杯喊,干。老林老婆嘴里嚼着菜,含混地说,好你个老牛,见了美女,大不同往日啵。老牛不言语,仰头一口干完,得意亮杯。小燕子剜一眼老牛,又瞅一眼老林老婆,自谦地说,什么美女,都老杠杠啦。老牛刚要搭句什么话,老林的手机却响了。老牛只好收住话头。老林嫌吵,装模作样地起身去边上接电话。老林老婆知道,这是老林的手机闹铃,是事先敲定开溜的借口。果然,老林接完电话,急急过来说,老盖(父亲)身体不好,要马上送医院。老牛站起来说,哎,多个人多双手,我去看看。老林老婆用力摁住老牛的肩膀说,不用,不用,你帮我陪下小燕子。说着,两人故作慌慌张张地溜之大吉。
单独跟陌生女人在一起吃饭,老牛还是第一次。由于喝两杯酒,酒壮英雄胆,他不再羞怯,反倒稳住心性。老牛没话找话说,燕老师,吃菜。燕老师手扶一下眼镜架,抿嘴轻笑,纠正道,我不姓燕,我姓李,叫李小燕,你叫我小燕子好了。老牛摸一下鼻子问道,李老师,教什么的?李老师再一次纠正道,老师是以前的事,都退休好几年啦,你还是叫小燕子吧。老牛有些冒汗,在喉咙里叫一声小燕子,连自己都没听见。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老和尚说女人是老虎,小和尚却偏偏喜欢老虎。老牛也是喜欢老虎的,但眼前的老虎,老牛有些吃不消。老虎说,你平常忙些什么?老牛说,钓鱼。老虎又说,你平常爱好什么?老牛绝口不提喜欢打牌的事,又说,钓鱼。老虎见老牛刻意的形态,张口就笑,笑一会,瞥见老牛抬头看自己,于是伸出好看的手遮住嘴,像是在上嘴唇无端搭个凉棚。当然,这是老牛脑壳里的想象。他又喝口酒,掩饰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维。老虎见老牛从开始到现在只喝酒,除了她夹给的鸡肉外没主动动过筷子,便说,吃菜,吃菜,别光顾喝酒。说着,往老牛碗里夹菜。老牛觉得自己今天很被动,好像脑壳短路,都晓不得怜香惜玉,反被一个女人照顾。老牛埋头吃老虎夹的菜,可老虎夹的是一只鸡爪,这让他有些吃力。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带骨的东西,实在力不从心,但又不能不吃,免得拂却别人好意。在桂林,鸡爪就是抓钱手,寓意很美好的。老虎见老牛像一只年迈的老猫,左边啃啃,右边嚼嚼,又善解人意地说,来,喝酒。老牛停下来,喝口酒,偷偷将残缺不全的鸡爪扔到桌底,终于松口大气。老虎扯一张纸巾递给老牛,又自己扯一张,一边抹嘴一边问老牛高寿。老牛答,虚岁七十二。老虎夸张地说,哟,看不出来,你好显年轻。老牛知道,她说的是套话,就装傻道,你四十几?老虎听了,张口挺开心地笑,白皙的门牙上糊一小块红辣椒皮。她说,哪呀,我都五十八了。说话间,红辣椒皮在老牛眼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老牛不敢贸然提醒,便有些活泛地端起酒杯说,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岁月在你脸上怎么没留下一点痕迹?来,干。在老牛幸福像花一样的祝语中,老虎很兴奋,一口就喝得干干净净,红辣椒皮也遁迹虎口,不见踪影。她手抹抹嘴角,有些忘乎所以地问老牛道,人在谁边?老虎的本意是想核实老牛是否单身,又不好意思挑明,就借用纳兰词来遮掩,顺道还能考察老牛的学养。由于问得很诗意,老牛没听懂。老虎眼风闪亮,又重复道,人在谁边?老牛依然很懵懂,慌乱地反问道,谁在人边?老牛歪打正着,这胡乱的反问却是老虎想要的答案。老虎低下头,摇晃一下身子,羞答答地小声说,谁也不在边上。意即自己也是单身。老牛耳背,疑道,什么?老虎抬起头,呆痴痴的眼神盯住老牛的眼睛说,谁也不在边上。老牛空洞的眼光对上老虎侵略的目光时,心不由缩小一半。
老虎对老牛很满意,要了手机号后,抢着去埋单。老牛觉得欠老虎的,便说,住哪?送送你。老虎正中下怀,嘴里客气地说不用,不用,身子却故意趔趄走两步。老牛看她这样子,怕有什么意外,就执意相送。好在也不远,俩人一前一后,一会儿就到。老牛目送她进了楼道才转身离开。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光景。老牛忙着给老伴上香、供饭、供茶,忙着向老伴汇报今天的生活。这时,老林老婆的电话追进来,问感觉怎么样。老牛如坠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道,什么?你说什么感觉?老林老婆挑明说,你对那个小燕子感觉怎么样?老牛“啊”一声说,没什么感觉呀。老林老婆生气地说,老牛,你挑什么?人家比你年轻,学问好,条件也好,两个儿子都在美国,无非找个伴而已。老牛琢磨出一些粉红的意思,便没好声气地说,你两口子瞎扯什么?我压根儿没想找老伴,七老八十的,还有什么歪想法?我心里只有我老伴,你们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老林老婆平白无故受数落,气呼呼地说,还不是为你好?要不是你儿子托老娘,老娘才懒得蹚这一场浑水。老牛回过神,原来这赶鸭子上架似的拉郎配蓄谋已久,牛田是始作俑者。他挂掉电话,立马打电话警告牛田,不要东拉西扯瞎张罗。
3
四月的时候,春雨过后,漓江水满,汤汤南流。岸边的一树桃红,娇艳华美,偶尔的花瓣飘落水面,随逝水远去。水里的串条子逆流而行,咬钩很猛,手握钓竿都能感受到咬食的蹬力。这个时候提竿,只见银光一闪,细长的串条子飞上岸来,活蹦乱跳的样子格外可爱。老牛心跳跳的,兴致高涨。他左提右拉,竟然学会甩竿,鱼漂基本是虚设,派不上多大用场。不久,小鱼桶里的鱼渐渐增多,而新上钩的串条子不甘就范,上下左右窜动,搅得鱼桶哗哗地响,有的间或还会跳出桶外。老牛心情大好,看看天色向晚,就收竿回家,一路歌声一路欢乐。
许是沾了鱼腥,又多喝了几杯,老牛瞅着墙上的老伴,问老伴一个人在那边过得怎么样。用螺栓固定的腿,天冷时痛不痛。胃病是否复发。头晕症是否有所减轻。老伴照旧嘴唇微启,笑意微生,目光里透着十分的慈爱,没有半句言语。老牛叹口气,又问老伴在那边孤单与否,有遇到过去认识的熟人没。有没有陌生的老头来搭讪。老伴依然默不作声,屋子里静静的没有声响。老牛喝一口酒,蓦然想起老虎过后那颗不死的心,一拍脑壳,拿起手机打开短信。他觉得老虎的短信很有诗意,老师就是老师,老师的短信就是不一般,于是舍不得删掉,留存很久啦。今晚,老牛要附庸风雅把这首诗转赠给老伴,以表深爱。他“咳”一声,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念道:
想你的时候,
心是一条忧伤的小河。
那飘落在水面的花瓣,
是我轻轻的叹息。
老牛的声音是温情的,老牛念的诗却是伤情的。老牛念了一遍又一遍。暗夜里,岁月流光的人生百味仿佛没有结尾的电影,那些酸甜苦辣的桥段纷纷呈现。窗外,一弯残月悄悄爬上叠彩山的顶头。
第二天,老牛去得迟,发现自己的钓位竟然有位时尚的女钓客。大约是第一回的新手,挥动钓竿时,鱼线漫天乱飞。老牛走过去,故意重重地“咳”一声。女钓客回头嫣然一笑,一片妩媚。她笑呵呵地说,老哥来得好,教教我怎么抛线。俗话说,怒容不打笑容。老牛放下渔具,接过她的碳素鱼竿,不动声色地往南走好几米,故意拾起掉在地上的鱼钩,见鱼饵是捻成团的香鱼料,便说好料子啵。女钓客碎步跟过来说,都买现成的,你要的话,我这里有,随你用。老牛说,谢谢,我用的是蚯蚓。说着手一弹,鱼线成弧状飞落水中,待鱼漂浮出水面,就交给她。女钓客剜一眼老牛,一脸阳光地道谢。老牛暗笑,为自己轻松夺回钓位的小聪明得意不已。
一夜过后,漓江的水位下降,被淹过的水草冒了头,混浊的江水也变得清亮。老牛守着一江春水,时不时瞅瞅边上的女钓客。女钓客不安分,却很抢镜。她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提提竿子。蹲下时,翘起的臀部肉乎乎的,像是要撑破裤子;站起时,亭亭玉立的身段曲折上扬,美妙无比;提竿时,巧手曲展,细腰扭动,那披肩的发丝一甩一甩的,风情毕现。有时候,她回头冲老牛友好地笑一下,老牛就移开目光,不敢与她的目光碰撞,脸上往往还是要堆成一朵花的。大约刚退休吧,她脸上还有没完全褪尽的职业味道,笑是优越的,眼神是安然的。愣神之际,老牛忽听空中“嗖”的一声破响,感觉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立即向后一倾,侧身倒在礁石上。惊魂落定之后,老牛才发现是女钓客突然向左用力提竿,鱼线携鱼钩在空中飞舞,又缠住老牛的渔线鱼钩一起飞向自己。老牛大声喊道,你干什么呀?还要不要人活啊?心脏病都给你吓出来了。女钓客起初见老牛慌手慌脚的样子,手捂住嘴巴笑了好一会,后见老牛生气,就连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刚刚以为钓到大鱼。老牛板着一张猪肝脸,唾沫横飞地说,全靠我躲得快,要不,眼珠子都被你钩出来。老牛生气归生气,缠绕的渔线还得自己亲自动手解。鱼线七缠八绕,心也糙糙地似一团乱麻。解半个时辰终于理清线头,分出一二。老牛环顾四周,却发现女钓客不见了,等到傍晚也没见人影。
刚回到家,还没歇口气,老林老婆就敲开老牛的门,摊开一只手,冲老牛说,拿来。老牛有些诧异,拿什么拿?老林老婆说,老牛,你是不是装傻卖乖?钓竿。老牛摸摸后脑勺好半天才明白其中奥妙,转身将女钓客的渔具递给老林老婆说,老妹子,请你以后不要再挑事,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的事我自己知道怎么办。老林老婆接过渔具,觉得吃力不讨好,委屈得很。她张口说,老牛,老娘好心不得好报,下次你买十个猪头壳壳我都不帮你。你得意什么?这次是别人看不上你。说着,猛然用力关上老牛的门。老牛头一缩,差点被门夹住,一时骇得像受惊吓的缩头乌龟,半天没敢探出头来。再开门时,老牛抻长脖子,探出一颗乌龟头,瞧瞧隔壁挂着布帘的铁门,侧耳听到屋里两个女人的谈笑声,大约是关于鱼钩差点钩出眼珠的常说常新的最新版本。老牛缩回脑袋,手压着门锁,轻轻关好门,长长叹口气,屈指一算,勾出四个字:不宜出门。
4
七月初七这一天,老牛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
最先发布消息的是老林老婆。老林老婆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一边择菜,一边沿用权威媒体的报道方式,向江畔小区部分男女居民进行重点报道,题目是:七月七日来相会,牛吃嫩草胆子肥。同时,老林老婆还提供手机拍图,彻底征服众看客。图片里,老牛提大件包裹走在前面,碎花连衣裙的长辫子女人提着手袋跟在后面,只可惜仅仅是个背影而已。有图就有真相,大家深信不疑。所疑的是女人从哪里来,是不是老牛以前的老相好,相貌对不对得起观众,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最近,市里多次发生年轻女人以婚姻为幌子诈骗孤寡老人钱财的事件,报纸、电视台、电台均作了深度的追踪报道和新闻述评。套用股市通俗的话说,婚姻有风险,投资需谨慎。众人都是看客,但作为几十年的邻居,对老牛的行为,担忧多于乐观。还是老林老婆机灵,煞有介事地拨通牛田的电话。牛田听老林老婆一惊一乍的汇报,心里也一惊一乍的。说实话,牛田支持老牛再婚,先前三番五次托老林老婆介绍,图的是知根知底。现在,老牛突然带个陌生女人回来,谁的心里不七上八下?不追究清楚,难以安生呐。
看见牛田的小车进来,老林老婆起身候着牛田,生怕他不晓事闹将起来,有个什么意外的话,自己要担惹是生非的责任。牛田急急地说,来多久了?老林老婆拍拍他的肩膀,劝说道,那女人刚来不久。有什么事好好跟老牛说,别发气。牛田“嗯”一声,掉头就往家里跑。老林老婆望着牛田的背影,迟疑一下,也跟上楼去。其他人被隐情和好奇心所牵动,三三两两跟着上楼。
牛田开门,热热地喊一声,爸。老牛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他瞟一眼牛田,又移回节目中,没有吭声。牛田左顾右盼,没见其他人,就走到客厅,掏出中华烟递给老牛一支。老牛不接,扬扬手里的半截烟,说抽着呢。他又掉头看电视里赵本山和宋丹丹表演的小品。牛田脱掉汗衫,说热死了。老牛回过头“哎哎哎”地喊,穿起衣裳,要讲文明。牛田惊讶地看老牛朝厨房努嘴,就转身看两眼厨房门,也听到里面的响动。他穿起衣裳,故意说,姑妈来了?老牛在烟灰缸里摁灭烟蒂,悠然自得地说,刚请个保姆,一千二百块一个月,贵不贵?牛田不关心钱,钱是小事,人是关键。他笑笑说,儿子不孝,事情忙一些,对你老照顾不周。请个保姆再好不过,一千二百块不贵,我来出。老牛嗤之以鼻,不劳你花钱,老子那点退休金对付得了。牛田知道老牛就这脾气,不予计较。他知道重点在哪里,就关切地问,人哪的?可靠吗?老牛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家政公司请的,签有协议,身份证登记在案,跑不脱的。牛田咽咽唾沫,清一下嗓子,不安地说,包吃包住吗?老牛看出牛田脸上瓜田李下的嫌疑,手指梳着头顶稀疏的霜发说,吃完饭,你帮着保姆把下边的柴房收拾一下,让她在柴房里将就着住。牛田“嗯”一声,放下一半心。他起身往厨房走,走到一半时,厨房门开。保姆端两个菜出来,不小心碰见牛田射过来的眼光,微微顿一下,又咬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牛田笑笑,叫一声阿姨,我来。说着接过保姆的两个热菜。这是我儿子,你叫他小牛好了。老牛的目光和声音一起飞向保姆。她努力挤个笑脸说,哦,那我再炒两个菜。牛田放下另一半心,赶忙说,阿姨,不劳烦,不碍事,你坐。
外边,老林老婆一干人等贴门听半天,没听到实际内容,也不知是谁弄出动静。老牛起身准备吃饭,听见门响,就拉开门一看,一干人目瞪口呆。老牛不解地问,你们干吗?老林老婆反应快,笑呵呵地明知故问,牛田回来啦?老牛想关门,可老林老婆的一只脚已踏进来。这边牛田听见声音,赶紧过来说,林阿姨啊,进来坐,进来坐。于是,一干人顺势杀进门来,目光像密集的机枪子弹,齐齐朝长辫子女人扫射。长辫子女人低眉顺眼,一张瓜子脸受不住众人的火力,低首转身朝厨房走去,那修长的背影又被众人齐刷刷的目光射得千疮百孔。老牛有意“咳”一声,众人的目光又齐齐射向老牛。老牛说,这是新来的保姆,姓王,叫王月英,以后大家多关照一下。老林老婆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冲老牛竖起大拇指道,牛,老牛懂生活。见老牛面无表情不搭腔,就自找台阶下道,哦,菜好香。说着,她走到餐桌,见一个西红柿炒蛋,一个麻婆豆腐,就老大不客气地拈一块炒蛋,仰头塞进嘴里,连声道,好吃,好吃,手艺不错啊。老牛你好福气。牛田到底灵光,接口说,大家坐下一起吃。老林老婆嘴不饶人,说这两个菜我一个人吃还不够,谢谢你的好意,不打搅了。
众人走后,王月英又端一个青菜汤上桌。在她弯腰的时候,牛田无意发现她的后颈窝凸起一颗圆圆的肉瘤,前倾时依势向前滚,直立时顺势向后弹,尺度不大,却有些顽皮,让人猜不准它的性质。越是猜不准,越是不自在。牛田坐不住,他不知道别人身上多余的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钻进自己的脑海,挥之难去。牛田故作平静地喊一声阿姨,弯手指自己的后颈窝道,你这里长的是什么东西?王月英“嗯”一声,奇怪的目光随牛田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后颈窝,好一会才醒过神来。她说,从小就有的。牛田问,痛吗?她说,不痛。牛田问,痒吗?她说,不痒。牛田问,医生怎么说的?她说,大先生说没事,我奶奶也说没事。为了证明它的安全性,王月英又背过身,偏头拨开长辫子说,你看,这么多年都没事。牛田想,这大先生无非乡医吧,所说并无绝对权威,至于奶奶的断言,除了怜爱,更没什么准信。他抻长脖子瞄一眼那颗圆圆的肉瘤,又用眼角的黑珠瞥老牛一眼。老牛淡然地夹一片青菜,像藏獒一样伸出长舌安然接回大张的嘴里,自顾埋头苦干,大快朵颐,完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牛田若再问下去也没甚意思,就去到卫生间,从喉咙里使劲扯出一口无故的清痰,心上没来由地悬一把刀。
请保姆的事,老牛事先跟老伴请示过。老伴依旧老样子,没说批准,也没说不同意。老伴已长年不吃饭,但老牛还得吃,相信老伴在那边也是答应的,是体贴的。因此,老牛斟酌良久,下决心请。请了保姆,老牛的生活也从这一天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5
老牛又出现在牌场。
牌场在叠彩山下临江的洞穴,虽然不大,但开口敞亮,南北中通,冬暖夏凉。江风穿洞而过,任凭心头有一撮火,不消半刻也悄然而灭。洞里开七八摊休闲游戏,有的玩跑牌,有的打字牌,有的打麻将,有的下象棋,有的看热闹,有的纳凉闲话,好一片养生闲地。老牛还是那股狠劲,控牌能力非常强,无论单张、对子,或者比子,一出手必有考量。上家、对家、下家稍有疏忽,手中有“2”也只能干瞪眼。跟老牛打牌,牌友是紧张的,往往考虑老牛手中还剩几张牌和自己手中还有多少张牌,生怕被抓大满贯,从而忘记去记牌,对战局的局势不明,自顾着逃跑,反中老牛的计,让老牛顺风完结。老牛狡猾得很,牌好就争上游,牌差就跑得快,再不济也就输几张牌,从未翻过倍。有一天,对家黄富婆被抓个大满贯,她心生不满,把牌往桌上一丢,白多黑少地说,牛草肚,你个哈卵,光顾着赢钱,连我们的福利也忘了。你老伴走快一年了,我们都没法受她的瓜子受她的花生受她的好,嘴巴寡淡得很。众人齐刷刷地看老牛,目光里似乎有所期待。但见老牛捋一下头发,眼睛眨巴眨巴,抬手往眼睛抹。众人以为戳中他的隐痛要哭,纷纷指责黄富婆不晓事。黄富婆心怯,噤声吐吐舌头,又跟老牛道歉说,对不起,开玩笑的。黄富婆没心没肺,前些年老公患脑瘤住院,她不管不顾一心沉在牌场里快活。老公受不住那个痛,从医院六楼跳下来彻底解脱,给她留下五套房子,光租金就够她胡乱花费,才不会在意老牛的瓜子花生。这是真的,玩笑而已,说来出气罢。老牛要哭,那是老牛重情重义。大家又看老牛,哪知老牛抬手揉揉眼睛,用小指从眼角挑出一粒眼屎弹在地上,又三两下洗好牌说,抓牌。众人放下心来,一边起牌,一边开黄富婆的玩笑,说她指不定又来月经,青春无敌。黄富婆娇笑连连,故意矫情地用手左边掐上家,右边拍下家,闹腾腾的样子好像真的回到青葱岁月一般。老牛没笑,不动声色地起牌。起完牌时,想起老伴从床上滚落下来的情形,心里像有一把有力的钳子把他的心夹了一下,疼痛不已。这一局,老牛打得心烦意乱,被黄富婆抓个小光。下一局又被上家抓个小光。再下一局又被下家抓个大光。老牛输钱了,输一百五十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牛神情恍惚地回到家,看见客厅的电视开着,又没人看,白白耗费电。他心里窝着的火气,腾地被点燃,火势漫天。老牛大声喊道,小王,小王。王月英在厨房里“哎”一声,打开门看见老牛的样子像张牙舞爪的门神,原本计划堆成一朵花的脸,立即收缩成一块门板。老牛没好气地说,电视不看,开着干什么?有那么多钱交电费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阶梯收费?超一度就从五毛直接跳到八毛。节约是美德,你倒好,和尚打仔不心痛,反正不是你交。王月英不吭声。来之前,王月英就跟自己交代,保姆就是别人的使唤丫头,受点气应该的。老牛见王月英低头不吭声,觉得自己碰到软棉花不给力,又厉声说,错了没有?错在哪里?你讲。王月英憋好一会,涨红脸说,讲还是不讲?老牛说,讲。王月英说,讲什么?老牛说,讲你为什么开着电视。王月英说,讲了,你还骂人吗?老牛说,你讲,不讲你记不住。王月英说,讲真的还是假的?老牛骇一跳,反倒有些吃不准她要讲什么。他说,你讲,我倒要听听你能讲出什么道道。王月英不兜圈子,弱弱地说,电视坏很久没修,要开很长时间,图像才清楚。这你是知道的。你又爱看电视,怕你赶不上戏曲频道的节目,所以提前开着等你回来看变脸。老牛叹口气,想不到保姆这么有心,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就先软下来,脸上却依旧留着几分霸蛮道,好,好,你忙你的。王月英背过身,关门,在厨房里把水放得哗哗响。老牛看着厨房的门扣,听到里面的水响,愣怔好一会儿,才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电视,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变脸王。
片刻,王月英已经弄好饭菜在桌上,自顾去忙家务。老牛净罢手,坐到餐桌上,见四菜一汤,一碗丝瓜炒肉末,一碗土豆东坡肉,一碗清蒸鲈鱼,还有一碗水煮牛肉,汤是野菌炖乌骨鸡,都是自己爱吃的。老牛眼珠转几个回合,搞不清今天是什么日子。寻思王月英没经过自己同意,就弄这么多好菜,有些铺张,内里本就火旺的他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王月英,责问说怎么弄这些菜。王月英在客厅剪辣椒蒂。今天她去市场买好几斤全州朝天椒,预备腌到酸坛子冬天吃。这一次,她没兜圈子,头也没抬,弱弱地说,今天你生日。老牛心一绞,眼角就痛出眼泪,生生将伙食费超支要从保姆费里扣除出来的话头咽下肚子。哦,今天生日?牛田竟敢没有任何反应,他就那么忙?养儿又为什么啊?老牛看一眼挂在墙上的老伴,老伴还是老样子,嘴唇微启,笑意微生,目光里透着十分的慈爱,没有半句言语。老牛起身想给老伴上香,却见供桌上供饭、供茶、供果一应俱全,香炉的香已快燃尽。老牛瞄一眼王月英,目光好像单反机的长焦镜头,轻而易举地将远远的美女拉到眼前偷窥。王月英的手夹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辣椒蒂,灵巧而又敏捷。老牛眼睛迷离,感觉老伴又活转过来,神情安详地在那里剪着辣椒蒂。老牛呆呆地,肚子却“咕噜咕噜”响一阵,肚皮一鼓,一股气流挡不住地下挫,不择时机地放了一个响屁。老牛骇一跳,连忙转身抹抹眼睛,弯腰给老伴又上一炷香。
按照山里的规矩,女人从不上桌吃饭,男人吃完,女人再吃。这段时间,一般都是老牛吃毕,王月英收拾好后在厨房吃。老牛叫好几次,王月英不干,从没上桌吃。今天,老牛心生感动,借口生日又劝她一起吃。王月英忙着手头的事没答应。老牛一个人吃,吃着,吃着就起疑。他问王月英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日。王月英拂一下刘海,眉头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在灯光下像水里的波纹荡漾开来。王月英刚四十出头,也许不如意的生活让她过早衰老。她指一下墙上的挂历,说那里圈着日子写着菜谱呢。老牛不争气的眼泪又飙出来。他憋住声,往客厅的墙上瞥一眼,那里挂着去年的旧挂历,又转过来看墙上的老伴。老伴的眼神透着看破人世的淡定和慈爱,像伸出一双长长的手抚摸了一下老牛的眼泪。老牛不吃了,使劲抽烟。
第二天早上,老牛吃一碗王月英煮的面条,要出门去打牌。王月英喊住老牛,欲言又止。老牛说,有什么事,你说。王月英受不了老牛的眼光,头一低,用手抚着自己的一条辫子,怯怯地说想要在楼下的围墙边垒个鸡窝。老牛打开门,前脚迈出去,后脚又缩回来,没头没脑地说,北边有座虞山庙,可以烧烧香拜拜佛,再过去有个批发市场,可以去买点瓜子花生。王月英听着老牛没头没脑的话,看着他下到楼梯的转角不见了,便关门跑到阳台去看老牛的背影。老牛的背影长长的,在阳光的映照下越走越远,拐出江畔小区的大门,却还没头没脑地印在王月英的脑海。她知道,老牛打牌的地方,那是个幸福的地儿,自己的奶奶到死也没摸过一把牌,自己这辈子恐怕也无福消受那些五花八门的游戏。王月英咬着嘴唇,就那么咬好一会儿。
出门去买菜的时候,正逢老林和老婆也去买菜。王月英不想跟老林老婆搭话,于是加快脚步下楼。老林老婆见王月英也去买菜,便把老林轰回屋,说要和保姆一起买菜。她把楼梯踩得山响,追着王月英喊,妹子,等一下,等一下。王月英逼不过,回身一笑说,嫂子,你喊我?老林老婆喘着粗气,追上来说,嗯,以后我俩一起去买菜,菜场里的人我都熟,一个便宜,一个不少秤。对老林老婆的炫耀,王月英不赞同,笑着说,熟人还不好讲价。老林老婆头一偏,嘴巴一翘说,不是讲价不讲价的问题,桂林人爱欺生,见外国人,一碗米粉要卖二十块钱。王月英说,我又不是外国人。老林老婆有些生气,在江畔小区还没有哪个人顶她的嘴。她身子一扭一扭,手把菜篮子甩得老高,嘴巴嘟成一把茶壶似的说,你这山里口音不得分,一出口必然价高,不信你试试看。王月英不争,自顾往前走。老林老婆无趣,加快脚步,也就三五步之间,她脑子里好像有个电视遥控器,又换了节目频道换了聊天话题说老牛。老牛的事,王月英爱听,老牛老伴的事,王月英也爱听。王月英时不时回应一两句,老林老婆扳着手指数得越发热烈,到菜场都没停嘴。俩人走一摊,站一摊,说一摊,连菜贩子的热声叫卖都无法打断。
中午,吃罢饭,洗了碗,做完一应家务后,王月英准备下楼到柴房午睡。临出门时,老牛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交给王月英,没说一句话。王月英心里有数地接,也没说一句话。她回到柴房,垫高枕头躺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跳出老林老婆的碎米嘴,一会跳出老牛老伴跪在佛前,两手合十的样子。王月英没见过老牛老伴,但知道老牛老伴长什么样,她天天在老牛老伴的眼皮底下晃,一点也不害怕。这老人像自己的老奶奶,亲切、温和、慈祥,眼里溢满温暖、温情和温柔,似乎会说话。于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张开双手像小鸟那样挥动翅膀,不一会就飞到故乡的西岭岩。
奶奶住在西岭岩。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西岭岩。西岭岩在越城岭的南麓,山一重又一重,路一弯又一弯,那望不到头的天梯,是一生无尽的攀登,上了山不想下山,下了山不想上山。陪伴她的无非一棵柿子树,一条老黄狗。柿子树是她的嫁妆,老黄狗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椅上,背靠柿子树,混浊的老眼时时眺望远方。奶奶的白天像夜晚一样黑,她期待老黄狗的吠叫,期待院子的木门“吱呀”响一声,有一个人进来。但是,除岩鹰和乌鸦的叫声之外,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响。采药人发现奶奶的时候,奶奶仅剩余一副散落的骨架,空洞的眼窝住着一只小小的金丝鸟,头顶的柿子树挂满金黄色的柿子。老黄狗绝望地死在刨了一半的土坑里……奶奶无所求,求的只是有一个人进来,陪她说说话,陪她度过最后一丝天光。她没有等到。这是命。
下午,老牛手背得很,抓一手臭牌也不晓得跑,又败给黄富婆。上家说,老牛,你是不是对黄富婆有意思?有意思也不能故意放水乱牌规。老牛的喉结像核桃一样滚动一下,眼睛乜斜黄富婆一眼,没有吭声。黄富婆是欢乐的,咧嘴露齿,眉眼展开,一双白胖胖的手,哗啦啦地忙洗牌,意外地没有搭腔。老牛趁着洗牌的空当,引颈北望,目光探向临江的小路。他以为临江的小路会走来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他想要的东西,但始终没发现那个已渐渐熟悉的身影。她懂的,老牛相信。
傍晚六点半,太阳还是明晃晃的,空气热得发烫。知了藏在绿荫之中不停地唱,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个人了。人是个奇怪的动物,即使听到不同的声音,只要你心里想什么,发出的声音就是什么。在老牛看来,110的警笛声是出事了,出事了;119的警笛声是起火啦,起火啦;120的警笛声是救命,救命。老牛听了一百回,想通了。其实,这只是一个人内心的声音。
今天,老牛又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低头数地上的方块砖。好些方块砖已经松动,一脚踏上去“咔嗒”响一声,老牛的心里也“咔嗒”响一声,空落而无助。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隐约传来120那种“救命,救命”的警笛声,一声又一声。
6
王月英病了,病得很严重,是脑溢血,需要马上手术。
医生把老牛叫到办公室,指着灯光映着的头颅照片,详细介绍开颅的必要及手术的风险后,叫老牛在手术单上签字。老牛骇一跳,像耍蛇人手里被抖松骨节的菜花蛇,通体绵软。这个时候,老牛才猛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她来自哪里?她的亲人在哪?自己是她什么人?她是保姆。没错。可凭什么自己要去签这个字?如果她的家人怪罪下来,自己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老牛无助地叫一声老林,身体摇晃两下。年轻的医生眼疾手快,赶忙扶老牛在椅子上坐下,问他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老牛瘫坐在椅子上,摆摆手,又叫一声老林。医生走到办公室门口,朝走廊两头望望,大声叫两声,谁是老林?坐在走廊椅子上的老林和老林老婆骇一跳,互相狐疑对望一眼,然后向医生办公室跑去。老牛见俩人来,朝外使个眼色。老林和老林老婆扶老牛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问老牛怎么回事。老牛无力地扬扬手里的手术单,说摊上事了,摊上麻烦事了。老林曾经当过领导,他的意见是签,马上签,救人要紧。老林老婆说不能签,老牛仅仅是雇主而已。老林平常怕老婆,说一不敢二,此刻却激动地说,事情出在老牛家里,老牛脱得了干系?救人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老林老婆双手叉腰,胸脯一起一伏地说,姓林的,你厂里的女工发病,敢情都是你签的字?老林往后一缩,又不知哪来的勇气,头一拧凑上前去说,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找不到保姆的亲人吗?现在的关键是要手术。老林老婆作势要敲老林的榆木脑袋,老林眼尖,一侧身就躲到老牛边上说,别强词夺理好不好。老林老婆说,夺什么夺,老牛连他的养老钱都垫上了,你说他不想救人?你说他不是好人?老林苦笑说,你说的对,我说的也对,我们说得都对,问题老牛犯难啊。签嘛,要负责,手术成功还好,若有个意外,哪还说得清?不签嘛,良心又过不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啊,毕竟事发现场在老牛家里。老牛两手扶着脑袋,低头呆呆地看着地板,好像地板会冒出一个人。在这个时刻,他想到墙上的老伴,想到老伴的笑容。老伴一生为善,佛前佛后,不肯踩死一只蚂蚁。蚂蚁是微小的,蚂蚁也是一条命。老伴远远地来,又远远地走,她没说一句话,但她脸上的笑容温暖了在路上的人。医生站在门口朝走廊喊两声,二十一号家属,过来。老牛抬起头,知道王月英是二十一号患者。他起身朝办公室走去。老林和老林老婆不约而同地叫一声,老牛。老牛没吭声,也没有回头,直直向前走去。老林老婆望着老牛的背影被走廊的灯光越拉越长,目光忍不住追着老牛的背影叫道,老牛,牛田知道吗?
老林老婆抬腕看一下表,哟,都晚上十点多了。救人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匆忙跳上救护车跟来。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吩咐老林去买快餐。老林穿着背心裤衩,两手往裤袋里一摸,然后翻出裤袋的底子一亮,说急匆匆地来,没带钱。老林老婆白他一眼说,去,跟老牛要点钱,这老赌棍不差钱。老林不去,两眼一翻说,我一个大男人,说不出口。老林老婆想发气却没地方发,攥着手机走两步,忽然灵机一动,转身拨牛田的电话。
牛田想起保姆后颈窝的那颗肉瘤,心上悬着的那把刀,终于在这个燥热的夏夜落下,毫不留情地戳中他的心,血溅当场,尽管病灶并非后颈之处。他灰头土脸地跑来时,王月英已进入手术室快一个小时。老林、老林老婆各人分一盒快餐盒饭,狼吞虎咽地扒。老牛不吃,说没胃口。牛田心痛老牛,心想她就是你的保姆罢了。保姆的职责是照顾你,你反倒好,为她伤神跟自己过不去。他不好说开,就劝老牛说,你吃点。老牛眼望天花板,不动。老林老婆气不过,一手抢过牛田拎着的盒饭丢到老牛怀里,咽着半口饭说,人家生病,关你什么事?吃。老牛一惊,赶忙伸出两手圈住往下掉的盒饭,白一眼老林老婆。说实话,老牛就怕老林老婆动粗。老林帮场说,老牛,你好歹吃两口。老牛摊开饭盒,用筷子挑两口,实难下咽。牛田或许有什么话说,见老林和老林老婆吃完,便劝说道,林叔叔,林阿姨,今天多亏你们帮忙,要不我爸还不知道忙成什么样。谢谢你们!天很晚了,你们先回吧。老林瞥老婆一眼,眼里有打退堂鼓的意思。老林老婆大大咧咧地说,客气什么?都隔壁邻居,相互照看是应该的。等下保姆出来,不定有什么事,老牛又粗心,有我们在多少方便一些。牛田说,没事的,有我呢,我们两个男人还抬不动她?况且还有护士帮忙。老林老婆说,护士都是天使,不骂你就算烧高香啦。老牛挑一口饭,劝老林说,你们回吧。老林老婆不动,老林也不敢动,表面说,不要紧,回去又没什么事,内心却很勉强。
牛田见老牛吃不好,猜想老牛可能担忧钱的问题,就问垫多少住院费。老牛支出一根筷子,嘴里含着饭含糊地说,就那么点,不要你管。牛田生气,说怎么不要我管呢,我是你儿子,你摊上事,我能不管吗?老林老婆善于察言观色,人虽然粗糙,但对人对事有独到的看法。她和事地说,钱不是问题,老林的私房钱也可以凑个数的。现在关键是要找到她的家人,你说对不对。老林骇一跳,一连说三个对。也不知他说凑私房钱对,还是找人对。牛田人年轻,脑子活,他也觉得找到保姆的家人最关键。老牛蛮赞同,找到人,一切事情都好办,也有个说法啦。四个人一合计,决定牛田先回去休息,明天好去找人。老林和老林老婆等保姆手术出来,在病房安顿好后,也先回去休息。
病房里静悄悄的,听得见各种仪器的电流声,各种管线遍布王月英周身。王月英躺在床上,还处于昏迷状态。她头戴白色的保护罩,上头插着一根橡皮导流管,长发已然不见。柔和的灯光下,她紧闭双眼,眉毛尖尖向眼角弯去,被一块白胶布贴住尖角。开始,她那脸白得像一张A4纸,输两袋血浆之后,才变得有些红润。鼻子里又插一根氧气管,另一头氧气瓶上端的透明瓶子不停地冒着水泡。倒挂的输液瓶偶尔冒一两个水泡,像有小鱼潜游。她的嘴唇很干燥,起了细小的白皮,要定时用棉签蘸水保持湿润。老牛喜欢一次用两根棉签蘸水来回擦,就有水滴流向嘴角,赶紧又用棉签擦去。后来,老牛总结经验,先擦上嘴唇,再擦下嘴唇,终得要领。这女人很可怜,喉咙也被切开,不知道怎么固定的,上端只露着约四寸的管口,里面不时发出活塞般的破响。老牛知道,那是她呼吸道的痰液,必须用棉签绞出,否则有窒息的危险。对于这项工作,老牛很讨厌,每次绞出那些黏液,老牛不敢看,随手就丢到痰盂里,免不得还要吐几口。
照看久了,睡意来袭,老牛就去到阳台,点一支烟,仰首张嘴吐一个又一个圆圈,看它飘逸的影子由浓到淡直至消失。夏夜的天空,星光灿烂,繁星点点,老牛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颗星,王月英是哪一颗星,俩人怎么就连在一起,在这尘世的暗夜泛着将尽的微光。
7
说是家政公司,其实就一间门面,在城中菜市场的小巷子里。门框上挂三块牌子,分别是家政公司、婚介公司、房产公司,估计三块牌子一套人马。房内的墙壁上贴满各种信息,字迹潦草,龙飞凤舞,看得牛田的心也乱。坐在里面的小姑娘在玩手机游戏,见牛田进来,她甜甜地笑一下问,先生有什么事?牛田没什么心情,直奔主题。小姑娘听得有些糊涂,就回头尖尖喊一声,朱老板。里间有人“哎”一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赤膊汉子,嘴里叼一支粗雪茄,脖子挂一条粗大的金项链,一胸的毛发,手臂上文一条青龙,那架势就像天煞星降世。他的眼神像两把刀,看得牛田心里发毛,声音自然降了调。牛田说,贵公司的员工生病住院,想请你们过去看看。朱老板粗声粗气地说,什么?什么员工?你再说一遍。牛田听出一些威力,心里抖一下,语调柔和地说,上个月在贵公司请一个保姆,她生重病啦。朱老板打断牛田的话说,你请的保姆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牛田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说没错,她是我家请的保姆,但她好歹是贵公司的员工,况且你们又收了管理费,哪能不管呀?朱老板不爱听,“哼”一声道,什么乱七八糟?我这是中介公司,一锤子的买卖。我只收五百块钱的介绍费,关于保姆和雇主之间的纠纷,跟我一概无关。合约呢,也是保姆和雇主双方签的,我只提供蓝本。如果保姆生病,都来找我的话,这个公司你来开好了。牛田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看朱老板,他将手中的合同又看一眼,签的字和手印确实都是保姆和父亲的。牛田抬头想说什么,朱老板又劈头盖脸地说,你现在站在我公司里,你不小心摔倒,怪我公司地面不平,没有写块牌子提醒你,我赔你钱。你出这个门,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你找茬要找对地方。牛田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朱老板不是好惹的主,就说只想来了解一下保姆登记的信息,尽快找到她的家人。朱老板丢雪茄烟在地,用脚狠狠踩踩烟蒂,又朝门外吐一泡口水,转身吩咐小姑娘帮查一下资料,就转进里间。牛田瞅他宽实的背影,想起电影里黑帮挥刀拼杀的血腥桥段,他像刺猬一样缩缩身子,好半天没舒展开来。
牛田按地址东问西问,找到郊区的废品收购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太阳毒辣辣的,热浪升腾,空气中泛着一股难闻的臭味。那些废纸板、酒瓶、旧电视、旧电脑、废铁、钢筋、铜线、不锈钢废料堆一地,散乱而无序。房前的棚子下,放着一个老旧的磅秤,由于经常有人摸弄,虽然脏,却闪着油光。牛田扯开嗓子喊道,有人吗?一会儿房里钻出一个穿短裤的红鼻子男人,嘴角粘着一粒米饭,大约在吃午饭。红鼻子看牛田两手空空,又穿得气派,就怯怯地说,才交过管理费,怎么又来收?牛田肚子咕咕叫两声,就咽咽唾沫,拉开皮包掏出合同说,你认识王月英吗?红鼻子捋一下头发,黑眼珠左右转动一番,半晌才说,哪个王月英?牛田说,在叠彩山那边做保姆的,地址留在你们这个收购站。男子狐疑地“喔”两声,说什么事呀。牛田说,她生重病,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呢。红鼻子呆了呆,眼里腾起一片水雾,一滴眼泪从眼角滚将出来。他用手背抹,抹不净,又用手掌抹。临了才问,在哪个医院?怎么搞的?牛田叹口气说,突发脑溢血,医不好可能是植物人,好可怜。红鼻子急,连门也没锁,就跟着上牛田的小轿车。牛田问红鼻子是王月英什么人。红鼻子说是远房表弟。车子开到东环路时,红鼻子叫转去八里街的一个废品收购站接一个女人上车。女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烫着一头鬈发,穿一件黑连衣裙,红着眼睛钻进后排。一上车,俩人就用当地土话说个不停,牛田一句也没听懂。
见牛田带回两个人,老牛那颗吊在半空中很久的心终于落地。他连忙起身给红鼻子和鬈发女人让位置。俩人表情灰暗,没有吭声,各自站在王月英的两侧,瞅着她那呆滞的眼睛。王月英早上已经醒过来,只一个劲地望天花板,偶尔偏偏头。红鼻子抻长脖子看一下她头上的导流管,又缩回身子,掉头看输液的瓶子。这类瓶子的收购价五分,卖给药厂两毛,利润可观。鬈发女人眼腺浅,拉着王月英的手,哭得梨花带雨、斑竹携泪。她是哀怨的,鼻涕和泪水齐下,声音低回凄凉,宛若一把来回拉动的锯子,锯得老牛的心也分成两瓣。牛田连忙递一张纸巾给老牛,又递一张给鬈发女人。她接过,胡乱擦一下,把头埋在病床的边沿,边哭边数起陈芝麻烂谷子。大意是表姐,你命苦啊,三岁死了娘,五岁没了爹,跟着奶奶吃糠咽菜,十七岁嫁了李大炮,儿子四岁被拐卖,不到两年老公打鱼溺水亡,守寡十年苦巴巴,如今为人端茶递水苦度日,突遭横祸病难起,云云。牛田本来粒米未进肚子饿,又听这番哭诉,心里酸得不行,苦得难受。红鼻子倒冷静不少,问老牛当时什么情况。老牛咽下一口清痰说,我打牌回去,发现厨房没人,最后在卧室发现她倒在床上人事不省,立即打120救护车,多亏邻居老林夫妇帮忙。这时,鬈发女人抬起头,红肿着眼睛问老牛,怎么倒在卧室,而不是厨房?老牛的心一弹,仿佛英雄胸口中弹,眼前一黑,却倒不下钢铁之躯。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红鼻子见状,又追问老牛说,当时你老在哪?老牛脑袋短路,灵魂出窍,想都没想,顺口说在卧室呀。鬈发女人听罢,立时站起身说,是不是你动手动脚?牛田见情形不对,赶紧解释说老爷子打牌回来,在卧室发现情况不对就打电话救人的。不在卧室怎么发现阿姨嘛?红鼻子伸手拦住鬈发女人说,别激动,人已经这样,还说那么多干什么?又转身对老牛说,谢谢你老人家好心,救救我们表姐吧。我和表妹打工也没什么钱,这点钱你先拿着吧。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钞,塞给老牛。鬈发女人好像约好似的,也从手袋里掏出二百块,往老牛怀里塞。老牛不接,一边伸手挡,一边往后退让。俩人转身又往牛田怀里塞,说钱不多,一点心意。牛田举起双手,一边退一边说,你们什么意思?红鼻子没办法,就将钱丢在病床上。鬈发女人也跟着把钱丢在病床上,又朝王月英深深鞠一躬,说道,阿嘛米拐勾。说完,转身和红鼻子一前一后,扬长而去。老牛和牛田像被灌了孟婆汤,都懵了。一会儿,牛田追出去,“哎哎哎”地喊几声,哪还有人影?老牛心里堵得慌,像有一块玻璃从高处落下,碎了又悠悠弹起,刺痛他的心。他忍不住双手捧面而哭,眼泪从指间溢出,滑落在手背。牛田郁郁寡欢地踱到病床前,自言自语地念道“阿嘛米拐勾”这句话,捉摸不透它的本意。老牛抹泪,看见王月英的眼角有两行眼泪溢出来,滴在耳垂。
8
好几天不见老牛来打牌,黄富婆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又不好意思打听,怕别人心生疑问。又过几天,下一场雨,风挟着潮湿的泥土腥味扑进洞来,黄富婆故意打一个喷嚏,手抚一下鼻头说,谁又在背后说我?上家不同意她的说法,出一个“Q”,有意挤她的“2”说,耳朵发烧才是有人讲,这打喷嚏无非天晴的意思。黄富婆知道,上家把她比作狗啦。桂林有句谚语叫狗打喷嚏大天晴。黄富婆不是孟婆,跟着出一个“K”顺水推舟。她白一眼上家说,狗日的,只有老牛才能分分钟治你。上家皮厚,一脸正经地说,人家老牛天天想你,你总不想人家,人家住院这么久,也晓不得去看一下。黄富婆把展开的牌收拢在胸前,头一偏,扬一张粉脸说,老牛住院了,生什么病?真的假的?上家看着手里的牌,故作高深不答话。对家不苟言笑,一脸沉静地说,相思病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富婆就开始喜欢老牛,是那种暗暗的莫名的喜欢,却又拿富婆的架子,不肯低下身段,只好藏在心里。她嘴一翘,“哼”一声说,那个牛草肚,屙屎屙草高头,要么钓鱼要么打牌,懂得什么风情?老娘才看不上他那点出息。下家出一个“2”拍死她的“K”,冷笑一声说,上天造物很公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他说话爱吊人胃口,点到为止。黄富婆不知是计,张口说,老牛哪里有特长?看到那张苦瓜脸就烦。下家又放一个比子,慢条斯理地说,有天老牛骑单车上街,一骑上去,马上又跳下来,手捂裤裆蹲在地上,脸扭成麻花。我走上前去问怎么回事。他骂骂咧咧地说,又坐到“东西”了。黄富婆见下家不动声色,就关切地问,坐到什么东西啦,这么险火?众人坏笑,有的人笑得出眼泪,有的人捂肚子笑,这裤裆里能有什么东西?黄富婆明白过来,站起身,咬着下嘴唇,勾起食指要敲人,众人作鸟兽散。
或许出血量少,或许手术成功,或许老牛照顾得好,抑或本身体质好,王月英身体恢复很快,已经能说简单的话,只是还处于智障阶段。老牛扬起手里的苹果,问病床上的王月英说,这是什么?王月英微微笑一下道,柿子。老牛柔声更正道,苹果。王月英跟着说苹果。老牛笑,表扬道,你真聪明。说罢,老牛又举起苹果问,这是什么?王月英微微笑一下道,柿子。老牛说苹果。王月英跟着说苹果。老牛不气馁,又掏一包真龙烟,满怀希望地问道,这是什么?王月英又道,柿子。老牛耐住性子,再次纠正道,烟。王月英又道,柿子。老牛脸上不好看,叹一口气。王月英见状小孩一般瘪嘴哭起来。老牛慌神,赶紧像哄宝贝孙子一样劝慰道,宝贝不哭,宝贝不哭。王月英眨眨眼睛,又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或许,这世上没人宠过她,她渴望被人宠爱的那份温情。
面对这样一个活宝,老牛起初想死的心都有了。摊上这样的事,很无奈又很无助,原本想花钱请个人照顾自己,现在反过来,自己还要花钱照顾别人。钱倒是其次的,有时候孤独比贫穷还可怕。王月英一个人孤独挣扎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明白她内心的痛苦?远房表弟表妹的行径,令老牛寒心不已,可又如何说得清楚?谁又能见证一个人的良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老牛寄希望于王月英能够尽快康复,让时间证明一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过一个可怜的安慰罢了。而一旦对上王月英的目光,老牛是慌乱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又会滋生最原始最纯朴的怜悯,欲罢而不能。人心都是肉长的,那种疼痛感恁是典籍宏论里也找不出最准确的词语来表达。老牛去阳台抽烟,抽一支又一支。烟雾缭绕之中,城市繁华和喧嚣愈发朦胧,人世的净土愈来愈远。王月英翻个身,眼望着老牛的背影发呆,望得久了,用手背揉揉眼睛,眨巴几下就喊道,柿子。老牛故意装没听到,留给她一动不动的背影。他知道她要喝水。老牛不想给她多喝水,怕她尿。这些事是老林老婆的工作内容,她还要等会才来。
盼着,盼着,却盼来了黄富婆。对于黄富婆的探望,老牛是吃惊的。他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黄富婆将一件贝安莱斯羊奶放到桌头柜上说,听说你住院,特地来看看你。老牛说,你听谁说的?黄富婆用手绢在脸旁来回扇风,娇嗔道,怎么,不欢迎啊?好些天不见你去打牌,你以为我笨猪呀。老牛说,我没病,我好好的。黄富婆说,你没病你跑医院住着干啥?骗医保呀!老牛急,指王月英道,是我家保姆病。喔嚯,你家保姆?黄富婆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王月英,又看看老牛,吃惊而狐疑地说,你家保姆生病,你就这么上心,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老牛脸红一阵白一阵,没好气地说,你爱信不信。黄富婆跳起来说,好啊,看不出来,你有本事,竟然不哼不哈钓一条美人鱼,还是个病美人。老牛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你说什么呀?黄富婆财大气粗,总爱凌驾在人之上,这次却意外低下王母娘娘的身段说,好好好,你说你说,我信你。老牛一五一十扳着手指说了前因后果。黄富婆张大嘴,半天没合拢。她皱着眉头说,牛草肚呀,牛草肚,我就纳闷,你打跑牌跑得比鬼还快,这事咋就糊涂呢?你不晓得先打110,再打120,公安取完证,跟你有毛关系呀?说时迟,那时快,猛地一声响,吓得黄富婆跳起来,手拍一下胸口,又拍一下额头。她没好气地说,好一个要价的小保姆,老娘说你两句,你还晓得抗议啵。王月英失神地望天花板,抬腿又踢一下床。这一次黄富婆事先有准备,并未吓着,却真的生气,脸歪起,扬起那只白胖胖的手道,你再踢一下。老牛笑道,你跟一个病人生什么气?难保你也病不成?黄富婆吐一下舌头咧嘴一笑道,老牛,你怎么对她这么好?要是我病,你也会如此贴心贴肺吗?老牛瞅一眼黄富婆,你多心什么?她这是要尿尿。快,帮一把手。尿盆在床底。黄富婆翘起嘴,两手甩着说,才不呢,我凭什么要给一个保姆端屎端尿?老牛劝说道,哪个没一个难处?这事原本老林老婆做的。这不,她还没到,你是女同志,心又好,帮个手又不会掉一斤肉。黄富婆不情愿,但碍着老牛的面子,便弯腰低头,一手捻鼻子,一手去拿盆子。老牛转身走出病房,望望走廊的尽头,没见老林老婆的影子。正思谋老林老婆迟到的原因时,背后脚步声急促响起。回首但见,黄富婆端着尿盆骂骂咧咧地朝卫生间跑去,她那双红色的高跟鞋“橐橐橐”地敲打着水泥地板,声音在走廊回荡,也在老牛心里激荡。老牛捂嘴暗笑,真难为黄富婆了。不一会,黄富婆回到病房,将尿盆往床下一丢,冲老牛说,今天你不请老娘吃个阳澄湖大闸蟹,跟你没完。老牛爽快地说,好,漓江大瀑布饭店玫瑰餐厅。黄富婆明白,老牛在吹牛调侃自己,就白他一眼说,讨厌。
9
一夜秋风一夜秋雨,大街小巷的桂花树都悄悄地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桂花的馨香,沁人肺腑。老牛走在大街上,嗅着浓浓的飘香,甩臂挥舞着手里的拐杖,像个顽皮的孩子。一个多月来,老牛习惯了病房里的苏打水味道,心境阴郁、沉闷。此时,看沿途桂花树上那些米黄色的花瓣,空气中飘浮的全是快乐的小颗粒。时钟往前转圈行走,日子每天都是新的。
拐杖是给王月英买的,是那种新型的三脚拐杖,杆间还有一个收放自如的坐板,可以放下变成一张简单的凳子,供行动不便的人休息。王月英的手术很成功,身体恢复也挺好。医生说,目前智力障碍、腿脚不便,是手术后遗症,只要细心养护,加强锻炼,完全可以恢复。对此,老牛充满信心。
回到家,孙子牛小田扑过来,欢快地叫爷爷。他对老牛手里的拐杖很感兴趣。老牛蹲下身,搂着牛小田,嘟嘴亲一下。牛小田用手抹抹被亲的脸颊,说这是什么东西?老牛说,拐杖。牛小田说,给床上的奶奶的?老牛怔一下,心里异常茫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在牛小田不在乎这个问题,他拄着拐杖学着驼背老人走路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咳”两声,朝客房走去。
牛田和小芳在厨房里弄菜,抽油烟机在轰鸣,砧板剁肉的声音均匀而细密。小芳和牛小田很久没回来,她知道老牛请有保姆,但不知道保姆发病的情况,牛田一直瞒着她。这次原本想回来蹭饭的,知道保姆的情况后,她很有意见。小芳认为,做慈善捐点钱了不得,还接回家里养着,实实在在好人做到家。老牛不说话,任她的碎米嘴数落。她的千句万句都不敌老牛一句,人总要生病的,人总要老的。老牛的话很实在,没有什么大道理。老牛的事,是老牛自己的,老牛的地盘老牛做主。这一次保姆生病,牛田凑两万块住院费,私下瞒着小芳。当然,老牛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小芳虽然心眼小,但总体还过得去,时常教导牛小田要诚实善良,不欺负小同学,不做坏良心的事,要做一个好人。好人有标准吗?老牛不知道,老牛觉得这辈子的事对得起良心。老牛坐在客厅嗑着五香瓜子,不时看看墙上的老伴,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时,牛小田扶王月英出来。王月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挪到客房门口就停下来,看样子有些吃力。老牛跑过去,扶着王月英的手说,慢点,别急,这里还有个小凳子可以坐。说着,将拐杖中间的坐板打开。牛小田见状,抢先坐上去,两手抱胸,两腿一晃一晃地嬉笑。王月英探出左手,摸摸牛小田的小脑袋,也跟着一个劲地笑,笑得很稚气,笑得很开心。
小芳打开厨房门,端一碗菜进来,油烟味和菜香也随风飘过。她发现牛小田在淘气,就厉声喊道,牛小田,你懂不懂礼貌,别坐着奶奶的小凳子。听到“奶奶”两个字,老牛又一怔,茫然四顾,发现小芳的表情都很淡然,就觉得自己多心。牛小田叫老林老婆奶奶,叫王月英奶奶也说得过去。在这里,奶奶就是一种尊称,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牛小田在老牛愣神之际,“蹭”地跳下来,奔向餐桌,伸手拈菜往嘴里塞。小芳拍牛小田的手,没拍着,就掐他的脸。或许力道重,牛小田含着菜哭起来,一声声揪着老牛的心。老牛走过去,欲哄牛小田不哭,身后却又传来嘤嘤的哭声。老牛回头发现王月英不知为什么也哭,手掌抹一下眼睛,手背又抹一下眼睛。牛小田以为有人助阵,张嘴越发哭得响亮,令人发毛。小芳愣了,手指牛小田说,你还哭?牛田听到动静,打开门想说什么,但听牛小田和王月英一高一低的哭声,又见气氛不对,就咽回想说的话,用黑眼珠示意小芳进来。小芳不领情,顾自扯着牛小田的衣袖,说再哭。老牛机灵,一边说没事,一边扶王月英到客房躺下。
这一餐饭味同嚼蜡,吃得没意思。直到牛田一家走了,老牛才如释重负。他给老伴上一炷香后,叼一支烟,重重吐一口,烟雾就散开来,一缕一缕袅娜多姿地飘向空中。窗外的阳光射进来打在墙上,满堂生辉。老伴还是嘴唇微启,笑意微生,目光里透着十分的慈爱,颇为阳光。老牛摁灭烟头,蓦地想起王月英还没吃饭,便拍一下额头,懊悔自己粗心。王月英吃的还是流质食物,是早上熬好的瘦肉稀饭。老牛去到客房,发现王月英用枕巾盖着脸,便轻轻地喊道,小王,小王。王月英掀开枕巾,用红肿的眼睛瞄一眼老牛,没有说话。老牛用牛小田先前用过的勺子,舀一勺稀饭,放嘴边吹吹气,又用嘴唇轻轻碰一下,感觉不烫,才往王月英嘴里喂。王月英许是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王月英每张一次嘴,老牛也跟着张嘴,露着半截舌头。吃完,老牛又递过贝安莱斯羊奶。黄富婆买的贝安莱斯羊奶已经喝完,老牛觉得这羊奶很合王月英的口味,就专门去商场又买一件回来。王月英咬着吸管,吸一口又吐一口,淘气地把声音弄得很大。老牛扬起手说,这是什么?巴掌。她便老老实实地吸,吸完,还顽皮地吸。老牛没好气地抢过来,扔到垃圾桶。王月英翻转身,留给老牛一个背脊。一会儿,见老牛没动静,她又翻转过来,瞅一眼老牛,瞅一眼窗外,说柿子。老牛知道,她要放风,就扶她下楼。
老林老婆在桂花树下,就着花香与一帮妇女闲话,见保姆下楼,起身赶过来扶王月英道,怎么样,恢复得很快吧?老牛不晓得她是对保姆说,还是跟自己说,见王月英没回应,就答道,还行吧,饭要一口一口吃,恢复要一步一步来。几个妇女也跟过来,看王月英拄拐杖的样子。老林老婆扶保姆走几步,眼里抱着希望,嘴里不停地喊着号子,一二一,一二一。老牛说,让她自己走吧。老林老婆问,真放得手?老牛点头。老林老婆就小心地放开,在旁边张开两手,形成保护圈,生怕保姆有个什么意外。王月英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挪两步又回头看看大家。老牛伸个大拇指,鼓励她继续向前。老林老婆轻轻叹一口气,跟老牛说,老牛,你是个好人。老牛说,多亏你照顾,端屎端尿的,忙一个多月。老林老婆被戴高帽,不好意思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忍心。边上的人也夸老林老婆刀子嘴,豆腐心。老林老婆对这样的话,照单全收。说实话,老林老婆在江畔小区顶得个居委会主任,哪家的事,她都要凑个热闹。
10
王月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老牛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看见王月英拄拐杖一跛一跛在屋里忙上忙下,择菜炒菜,洗碗洗衣,抹桌扫地,老牛就堵得慌,不停地抽烟。烟飘来飘去,心也飘来飘去。王月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意味着她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起初在医院的时候,老牛暗暗下过决心,等她好就让她走,可现在又觉得很迷茫。去或者留,似乎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老牛又问自己,谁人定她去或留?答案是自己。可又希望做决定的人不是他自己,那该多好啊。老牛不想做恶人,唯恐上天难容。要不,给她一笔钱,一笔能够让她足够安心生活的钱呢?老牛这样说服自己,或许可以弥补自己的良心亏欠。可这笔钱是多少呢?五万、十万、二十万?老牛拿不出这么多钱,靠那点退休金,稍有积蓄都是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况且保姆住院已花得差不多。跟牛田要吧,好像也不现实,小芳知道,岂不要闹翻天?先前,老牛抽二十块钱一包的玉溪烟,现在已经抽十块钱的真龙烟啦。真龙的烟嘴中有一粒红点,那是真龙公司研究人员独家发明,有助于过滤烟里的焦油,减少对肺部的伤害。老牛掏出烟,盯住那个小红点,心里就想,自己的心是红的,肺是红的,任凭人世险恶都无法改变。王月英是什么人?是保姆。保姆可以请辞,雇主也可辞退,一纸合约的总体框架是双方自愿,一方付出劳动,获得收益,一方求得服务,支出报酬,可解除这样的关系为什么这样纠结呢?纠结的原因又是什么?老牛不得其解,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用食指和中指往里夹出一支烟,又叼起点燃,闷头抽烟。
王月英洗完碗筷,从厨房进到客厅,立即被满屋子的烟熏得呛几口。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捂住鼻子,像戏台上忘了台词的旦角不知所措。老牛偏头看她一眼,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声不响地起身去打开窗户。王月英见老牛心事重重的样子,又不好问,就弱弱地说,老牛,你去打牌吧。你好久没打牌啦。声音飘到老牛耳朵里,老牛愣怔一下,觉得脑袋里忽然长出一棵柿子树,上面挂满金黄色的柿子。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一个柿子,她好久没说柿子。说柿子,她就不正常。在她看来,柿子可以代表很多东西,譬如吃饭、小便、散步。老牛手攥成拳头告诫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能挑软柿子捏。种善因,结善果。人这辈子,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穷其一生辛苦得到的,终有失去的一天,还不如存善心,奉衣食,共温暖,与天下大同。
先前,老伴供给观音菩萨的苹果、蜜橘、香蕉等水果,老牛总隔三岔五地偷食。其实,茶几上的果盘里从没缺过水果,但老牛就想吃自己没份的东西,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作祟,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小的时候,妹妹生病,餐桌上姆妈特意为妹妹煮的小灶,老牛总忍不住伸手要去夹,姆妈用筷子打手都打不住,尽管那碗蛋花汤寡淡无味。老伴知道老牛这毛病,有时见了也装没看见,然后选个老牛在场的时机,看着供品故作惊讶地细声道,怎么少一个苹果呢?老牛捂嘴偷笑。老伴偏头看老牛。老牛一身安泰一脸无辜,自顾抽烟看电视。老伴自言自语家里可能来过老鼠,又往供盘里添一个苹果。老牛肩膀上耸,背对老伴做个鬼脸道,老鼠吃了,跟神吃是一样的。老伴瞅老牛,白眼说,我看是牛神吧。老牛被点破,也不慌张,他喜欢跟老伴斗嘴皮。想到这里,老牛窥一眼墙上的老伴,躬身去供盘里抓一个苹果在手,往胸前的衣襟来回擂一阵,然后惬意地咬上一大口。蓦地,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连同“哎哟”的惊叫声钻进耳膜。老牛一惊,含着一口苹果张眼四顾,原先站在餐桌边的王月英不知去向,就赶忙去房间里,去厨房里探看,均不见王月英的影子。一会儿,又一声痛苦的呻吟传来,老牛循声来到卫生间门前,敲敲门说,怎么啦?里面静止一会,又一声压低的呻吟,刺得老牛心里七上八下。老牛情急,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但见王月英露着滚圆糙白的屁股坐在地板上,扭脸揉搓病腿,喘着粗气,拐杖倒在墙角落。老牛连忙扶起王月英,不想她的裤子却空落到地上,两筒葱白似的腿又刺得老牛眼花缭乱。老牛偏头眯眼,手忙脚乱地抓起裤子往上提。也不知哪里绊着提不上,只好张眼细看,又骇一跳,心跳得像戏里的鼓点,密集急促。原来,是那条两腿间撑开的黑色三角裤使坏,裤裆处贴着一枚卫生巾,上面的血污红得刺眼。老牛扭头朝便池里吐掉嘴里的苹果,可那便盆里滴落的鲜血同样红得眩晕难挡。老牛又吐一口,胡乱扯起王月英的裤子,“嗨”一声使劲抱起王月英往房间里去。也许箍得太紧,王月英躺在床上又“哎哟”喊两声,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老牛问,这里痛?王月英点头。老牛就帮着揉。王月英挪开手,又去揉腿。老牛揉一阵手,又跟着转移去揉腿。揉着揉着,心就跑到另一个地方去,说出来有点邪气。可能疼痛减轻,王月英发觉情形不便,坚持说无大碍,让老牛去忙别的。老牛收回心猿意马,去药箱拿来正骨水,嘱咐好好擦擦好好躺会。
老牛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呆呆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摔倒的后果,他已心生恐惧。他想,当初不去打牌,或者说早一些回来,老伴就不会有事。有老伴在,日子安然自在,波澜不惊。都怪自己玩性太重,被跑牌的磁性掏空心。老牛抬眼看墙上的老伴,老伴依旧嘴唇微启,笑意微生,目光里透着十分的慈爱。看着看着,老牛的眼神开始迷离,仿佛看见老伴骑着一只癞蛤蟆,就着一片祥云,从遥远的天国飞奔而来。老伴要么不来,要来,那就是兴师问罪的。老牛的心思,任何时候都瞒不住老伴,老伴不生气则已,一生气肯定把柄在握。老牛心一抖,赶紧丢了烟头,给老伴上香,双手合十,闭眼检讨自己的走神,说自己没有存心要看保姆的屁股,也不是有意要去碰保姆的身体。老伴像过去一样,摇头坚信老牛癞蛤蟆要吃天鹅肉。老牛急,指天在内里发誓曰:皇天厚土,无色无欲。再觑墙上的老伴时,不知是谁敲响房门。老牛走两步欲去开门,想想又折身回去双手合十,在胸前摇两下,跟老伴道歉。
打开门,一股香气来袭。老牛鼻翼翕动,定眼看见黄富婆眉开眼笑站在门前。哟,香香美女啵。老牛顿时情绪高涨,早忘却刚才的誓言,打趣黄富婆说,怎么这么香呢?比桂花还香。确实,今天黄富婆花足心思,精心收拾两个小时,光衣服就换十八件,最后还是选定第一件米色小开衫,配一块波西米亚民族风披肩,肥硕的体态平添一份娇巧。她瞟一眼老牛,跨进门来,一边单腿脱鞋一边数落老牛说,土货,你懂什么?这是“毒药”香水,好贵的。说时,身体摇晃两下,赶忙伸手捉住老牛的衣袖。老牛跟着晃两晃,原本敞开的夹克衫衣领被扯到肩膀下。他缩起手,故作正经地说,莫乱来啊,我老伴在墙上看到的哦。黄富婆穿好软绒拖鞋,拍一下老牛的肩膀说,讲什么鬼话?小心老娘赖着不走。老牛嘴硬,不吃她那一套说,莫骇我,你不就那点狐臊味?黄富婆不满意老牛的口水话,勾起食指和中指要敲老牛的脑壳。老牛绕着客厅的茶几转圈,黄富婆喜笑颜开地碎步追,胸前两个肉坨坨上下抖动。追两圈,她就泄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不停。老牛逗她说,来呀,来呀,打我呀。黄富婆白眼相向,装着不再追究的样子说,倒杯水来喝,好心来看你,连杯水都讨不到。老牛嘴上说不倒,行动上的顺从却暴露无遗。他端水过来,递给黄富婆,然后瞄一眼墙上的老伴。老伴也认识黄富婆,知道她就那德性,爱闹。黄富婆喝口水,趁老牛不注意,一只白胖胖的手仿若白素贞的蛇尾巴,牢牢揪住老牛的后衣领说,看你还跑不跑,投不投降。老牛弯腰举起双手喊饶命。这时,客房的门“吱呀”响一声,探出一颗脑袋。黄富婆骇一跳,抬眼遇见王月英幽深的目光,立马松开手,冲王月英说,妹子,好点没?来看看你。王月英没吭声,人影一闪,随手关起门。黄富婆转身看老牛。老牛吐吐舌头,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一声。黄富婆不在意,说去看看保姆。进得门来,王月英卷着毯子以背相对,死活不搭黄富婆的虚腔。黄富婆恼气地扬起手,在空中晃两晃,不明白她吃哪门子的老陈醋。
11
老牛重返牌场,受到热烈欢迎。众牌友相继丢牌,站起来为老牛鼓掌。掌声在洞里回旋,又弹起响亮的回音,仿佛惊涛拍岸,一波接一波。黄富婆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际,做起开放的样子,张开两臂拥抱老牛,又惹起一片叫好声。老牛愣愣地,不知所以然。这样的掌声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以前,自己总在会场给领导鼓掌,今天却在牌场被牌友热捧,成为受众关注的中心,说明在这个地方,老牛的牌技是一流的。没有老牛,这里算不得什么牌场。这样想来,老牛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挥挥手,像美国总统来访那样挥挥手,坦然而自信,起初的拘谨荡然无存。黄富婆是个夜屎佬,特别能搅事,她振臂高呼,老牛好人,老牛好人。众人和之,那场面比得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群众大会。这时,老牛终于琢磨出大家热情以迎的情由,估摸黄富婆大力宣讲自己照顾保姆的事迹,从而获得大家的仰慕和抬爱。看来,爱在任何地方都能引起共鸣,这是一个不缺爱的年代。
和以往不同,老牛今天的牌打得顺风顺水,手里的牌想来什么就来什么,张张肥得冒油。老牛春风得意,哼着小曲,把手里的牌打得风生水起,呼呼作响。输光的人,笑着出局在边上看热闹,边上的人又抢着轮番上场争高低。小赌怡情,大赌伤心。本就休闲好玩,牌友身上的钱无非两三百块。对这个行情,老牛是清楚的。他打得性起,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敢跟老子斗,老子让你穿短裤回家。这话说得夸张,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落到这步田地。老牛技术全面,无非“跑、争、顶、卡、调”的手段,其运用精妙,也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只要起牌在手,老牛一眼瞄过去,就知道是进攻,还是防御,胜算有多少,了然于胸。他边打边说,说自己为什么这样出,为什么不那样出,为什么要争,为什么要跑,好像老子天下第一。有的人看不过眼,调笑他说,老牛你真牛,情场得意,赌场也得意。老牛剜一眼那人,想说还没说之时,黄富婆就发气说,你讲什么鬼话?老牛这样的好人,你都要埋汰,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快点,掌嘴。那人恍然大悟,抬手自己打自己一巴掌,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嘴巴贱。老牛就咽回自己的话,跟黄富婆抛个媚眼,打三个“5”,一下就顶下下家的三个“2”。下家脸皮不好看,说老牛你神了,怎么知道我有三个“2”呢?老牛说,你那张脸藏得住事吗?下家胆小,心里没数,将一手大牌拆散成比子,夹尾巴就跑,却助力老牛抓黄富婆和上家一个大光。黄富婆“哎哟哎哟”大叹手背,其实内心甜得不行。今天大家打牌输给老牛,就是想给他一点补偿。保姆住院花那么多钱,能补多少就补多少。本来倡议要捐款给老牛的,怕他不接受,大家才商量出此下策。老牛不明真相,只道牌友水平臭。
连日来,老牛赢不少,比以往的总和还多,算起来已有赌博的味道。他不好意思,就请大家喝油茶。老牛又把老林和老林老婆一并请去,算作一个答谢。因此,老牛在五排河油茶店定了六桌,当日的牌场也就转移到五排河油茶店。黄富婆有心要帮忙,就提前到。她见老牛一个人来,怪罪说保姆为什么不来。老牛捋捋头发,借口保姆腿脚不方便。黄富婆斜一眼老牛,说那不行,她一定要来的,跟我去接她。说着就开小车去把保姆、老林和老林老婆一道接过来。
正午时分,阳光很好。一湾碧水映照山色树影,波澜轻荡,山亦灵动,甚是美好!即便有多少红愁绿怨,到此也似一缕轻烟,悠然不见踪影,敢情化了,化了。王月英坐在老牛旁边,笑成一朵花。大家纷纷塞给她红包,老牛不让接,大家就没好脸色地说,又不是给你的。老牛挡不住别人的好意,这才知道黄富婆为什么一定要王月英到场的原因。老牛嘴里机械地答谢,心里却波涛汹涌,他知道大家已经没有把王月英当保姆当外人看。秋风吹过来,一片树叶飘飘忽忽地落在老牛的头上。老牛伸手轻轻拿下来,若有所思地看这片泛黄的树叶,又看看身边的王月英,想起“叶落归根”四个字,可王月英的根在哪里呢?王月英手里攥着六十多个红包,就像攥着六十多颗跳动的心,不时地掉几个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掉落的红包,又紧紧地攥着,她的心里一片敞亮,这钱她要交给老牛。老牛每桌去敬茶,王月英就拄着拐杖跟着老牛敬,没说一句话。她已经说不出话,说任何的话都多余。她的眼里淌着泪花,看谁都朦胧,她只一个劲地点头示意。
回到家,老牛和王月英清点红包数,共计两万两千两百块。老牛骇一大跳,又来来回回点五遍。没错,光黄富婆就封一万块钱的红包,其他都两百块的。对于黄富婆出手大方,平白无故地舍得,老牛百思不得其解。在牌场,为一块钱的错算,她都要争出屎来。王月英张大嘴巴,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她抖着手,把钱推到老牛那一边。老牛看看那堆钱,又看看墙上的老伴,把钱又推到王月英面前说,你收着,他们给你的。王月英呆了呆,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在楼下垒个鸡窝。
12
天渐渐冷了,叠彩山上的游客还是来了一拨又一拨。游客有游客想要的风景,王月英也有自己的风景。于是,王月英扩大活动范围,向南延伸到滨江路的解放桥头。那里有一个拆迁工地,楼房大半都拆除,只留着一些钉子户。断壁残垣的半座残楼就像一个城市残破的脸。几十个老人或许因为补偿的问题,用白布打着抗议的横幅,每天守在那里聊天、打牌,据说已坚持快十年。王月英才不关心那些拆迁的破事,拆与不拆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关心那些有了年代的青砖。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王月英每天都拄着拐杖去那里带回一块青砖。青砖一堆一堆地码在路边,一无用处地堆在那里任风吹,任雨淋,任日晒,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憋屈。王月英去到那里,先捡一块青砖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那里唠唠叨叨,没有人知道她说些什么。她觉得,这个城市很美,很美,是她心里最美好的地方,连空气都飘着淡淡的香甜味道。等坐到内心安然的时候,她就顺手牵羊地拾起还留有屁股余温的青砖,一跛一跛地往回走。走累了,王月英就坐在拐杖的坐板上,把青砖丢在脚下,轮番用左右两只脚踩着,生怕谁来抢似的。她静静地坐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还有一路向南流淌的漓江,想想老牛在牌场叱咤风云的得意快活,想想即将大动土木的鸡窝,想想未来的日子有鸿雁飞过,心里就有一江春水出山来的喜悦。
眼见得围墙边的砖头一天一天堆得高,王月英就每天用食品袋去漓江边带回一袋沙子。干涸的河床裸露着形状各异的河卵石,她耐心捡开一颗又一颗河卵石,用小铲子把那些沙子装到袋子里,拍拍手而后笑成一朵花。她的生活她的心理,每天都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期望有一天老牛打牌回来,能喝上一碗她炖的真正的鸡汤。现在,城里的市场大多数卖的是喂饲料长大的速成鸡,吃起来像嚼着木屑,喝起汤也没有甜味。她默默向老天祈求,老牛身体健康,活到一百多岁。
一个月后,天已经很冷,北风刮得呼呼叫。王月英买来水泥,拌起砂浆,一块砖叠压一块砖地垒起来。以前,家里的鸡窝也是她垒的,只是现在没有过去的气力,砌几块砖就要休息一会。但一想到那群爱唱歌的鸡,想到老牛“咂巴咂巴”的嘴,想到老牛竖起的大拇指,她身体里就充满看不见的活力。鸡窝垒得很漂亮,前面开一个小门,两侧用砖叠成两三个窗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都是那么舒爽,仿佛天上掉下金元宝,砸到自己的头顶,一点也不觉得痛,一点也不觉得累。王月英用搭在肩上的手巾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又搭回到肩上。当她伸手去捡地上的青砖时,手却被一只大手按住。那只大手很有力,脸笑得很灿烂,像春天山里的映山红。对方还算客气,扶王月英到拐杖的坐板上坐好,自称是物业公司的。王月英甩甩被弄疼的手,说,你要干吗?大手还是一脸的笑,眼神却像大内高手出手的子母飞镖,快而准,狠而寒。他说,我问你要干吗。这里不许搭建非法建筑物。王月英笑笑说,这是鸡窝,不是你说的什么非法建筑物。鸡窝,你懂吗?说着,她张开两只手,上下晃动,像一只玩得兴起的母鸡拍打翅膀。大手并不乐意她的表演,语气有些严厉说,你给我拆了。拆了?王月英头一拧,瞪大眼仰视大手寒光闪闪的子母飞镖,大声说,凭什么呀?我在自己柴房门前砌个鸡窝,又没挡别人的路。哪个敢动我半块砖,我跟他拼命。大手不吭气,掏出手机搬来援兵。
王月英干脆把拐杖挪到鸡窝门前,闭起眼睛,两手抱胸,背靠墙体坐着。她打算哪个敢动一下,她就用拐杖敲谁的脑壳。拆掉鸡窝,那不要她的老命?她按着自己的意思漠视城市的繁华,却忘了江湖。四个保安站在她面前,就像天庭派来的四尊雷公神,雷鸣电闪就在一念之间。大手两手抄在裤袋里,阴着脸说,你拆还是不拆?王月英不吭声,始终昂着头,她想起滨江路拆迁工地的坚守老人,就觉得电影里的台词“人在阵地在”,何等豪气!何等豪迈!她心里只存一个念头,大不了拼。大手不耐烦,他受不了王月英不自量力的冷淡和无视,又大声问道,你拆还是不拆?王月英不理,还哼起山里的小调。四个保安看看大手。大手把手一挥,怒气冲冲地喊两个字:动手。不待王月英反应,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拎起王月英架到路边。王月英哭喊着,手却被保安牢牢摁住,无法动弹。她只好两腿用力蹬地,连保暖鞋也掉了,一只张开口,一只翻着底。另两个保安一人踹两脚新砌的墙体,鸡窝就倒成一堆废墟。大功告成,大手得意地说,走。几个人就扬长而去。王月英拄起拐杖追几步,见追不到,就将手里的拐杖向前扔去。拐杖翻几个跟头,噼里啪啦地落在水泥地上。王月英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挣扎抖动,嗅到尘埃的腥涩。一会儿,她两手撑地翻身坐起,抹抹嘴角的血丝,迷幻的眼神在鸡窝的废墟上空雾一样飘浮,像坐在冰窖里看一座虚无的华丽宫殿。王月英的目光又左右游荡一会,最后落在围墙外光秃秃的苦楝树上。怎么没有一个人呢?如果老牛和老林老婆在就好了,他们一定会帮帮自己这个没用的东西。泪水再次模糊她的眼睛, 她隐隐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金黄色的柿子,那里安静、安宁,可以安放一个人的灵魂。
王月英笑,像一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贫贱而绚烂。她高兴地喊道,柿子,柿子。王月英一跛一跛地光脚走出小区,一路向南。那弱弱的声音也随呼啸的北风远去,远得没有任何踪影。
13
年关近了,牛田要宴请往来客商,地点定在鲁家村。鲁家村在桃花江边,山水相互映照的村落民居,宛若桃花源的仙景胜地。前清的时候,这里的手工石磨豆腐,名动桂林城。有诗赞曰:仙居拢翠鲁家村,桃江淡烟入锦屏。画境颦开留客住,青葱豆腐洗尘心。
客商是广西土特产的总代理,以经营蘑菇、木耳、桂圆、月柿、白果、八角、茴油等山货为主,业务遍及广西各地。他姓陈,见多识广,为人豪放,不拘小节。牛田定在鲁家村吃豆腐,一是以明清白做人之志,二是让陈总见识一下桂林的土特食品,也好给自己长长脸面。一干人坐在临江阁,品着漓江谷雨茶,天南海北地胡吹胡侃,好生热闹。陈总是段子高手,善于用丰富的地方语插科打诨,信手拈来就笑得人出眼泪。他用壮族普通话说,某日县长下乡视察工作,乡长说:领导心古了,癫系带叶,怪点拐来吃西瓜,领导吃大便,我们吃小便。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陈总自己不笑。原来,乡长的本意是,领导辛苦了,天气太热,快点过来吃西瓜,领导吃大片,我们吃小片。小芳呢,笑得花枝乱颤,手掐着牛田,背过身还笑不止。小芳的一掐,勾起牛田心底埋藏很久的一句话。牛田清清嗓子说,陈总,一个朋友说过一句本地土话,我至今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看你懂没?陈总卷起衣袖,拍胸脯说,江河湖海,我哪里没去过?哪个旮旯的方言,都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你说来听听,包你满意。牛田晃着脑壳,一字一句地说,阿嘛迷拐勾。陈总捶一拳桌子道,这个太简单,是壮话,妈妈莫怪我的意思。牛田一惊,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茶杯滚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陈总关切地问,怎么啦?牛田喉结嚅动一下,死死压住蹿到嗓门的那股突生的无名火。他想骂娘。良久,牛田感觉脚下有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在两腿间晃动,他低头看看,歉意地笑笑说,狗,一只宠物狗。这时,隔壁包间走出一个鬈发女人,尖声尖气地喊,贝贝,贝贝。贝贝跳动一下,又穿过陈总的裤腿,一溜烟地循声而去。
牛田又一惊,挪身走到门边想看一看鬈发女人,没见人。他就生气地大声喊道,服务员,拿个杯子来!
14
桂林的冬天是阴冷的。
凛冽的寒风沿着漓江空阔的河道刮过来,呼呼有声。叠彩山崖壁上的灌木左右晃动,翻背的枝叶无心抵抗,纷纷随风飘舞,坠落在临岸的水域里随波轻荡。远处航道里间或驶过的游船,也没有往日的喧嚣。这些阴晦的日子,即便有阳光朗照,也没有半分暖意。老牛又开始行钓鱼之虚。他坐在礁石上,像叠彩山下镇河妖的塔石,冷冷地注视着漓水缓缓南流;脚下的烟蒂横七竖八地张着黑黢黢的眼,它们不知道老牛的心飞向了哪里。
其实,一个人的内心就是一片海。老牛钓的是鱼,等的却是一个人。这段时间以来,老牛仿佛做一场大手术刚刚从医院回到家,显得虚弱、苍老、迟滞。那些走街串巷散发出去的寻人启事,石沉大海没有音讯。派出所时不时打来前去确认的电话,每一次都欢欢喜喜去,郁郁寡欢归,尘俗的日子没有因为一个人的走失而停滞不前。老牛将王月英遗落的保暖鞋捡回家,洗得干干净净。前几天阳光很好,他又拿出去晾在阳台晒好几天太阳。王月英是拄着拐杖光脚走的,这说明她的脑子出了问题,完全验证走失的讲法,而不是黄富婆说的所谓逃离。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为什么要逃?又有谁愿意光脚逃离一个城市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既然是走失,她一定就会回来。老牛坚信,王月英迟早会回来,早晚而已。因此,老牛存了希望,期待有那么一天回到家,桌上摆好热腾腾的饭菜,一个人拄拐杖在屋里来回走的惊喜。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老牛说不清道不明,总觉得心里空落,无端掉一块肉。或许这是一种依赖,一种习惯,一种对现状的维持和期盼。又或者是对弱者的怜悯、关爱,抑或是人性的积习难改。人活着,其实就是自我救赎,在行善积德的生活中修身自好。老牛抬眼看墙上的老伴,老伴依旧嘴唇微启,笑意微生,目光里透着十分的慈爱。老牛叼着烟,嘴唇哆嗦一下,燃尽的一管烟灰便抖落在衣襟。他低头拍一下,学着老伴的细嗓子说,你喜欢她吗?老牛接着摇头说,不。音准却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否定。你想她吗?老牛为难了,抬手掴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有些懊悔,反应也够快,赶紧细起嗓子又提另一个问题说,你是想帮她,对吧?话音一落,老牛迅速变回自己的音调说,嗯,她太可怜,大家都在帮她。这话老牛说得大声大气,说得理直气壮,说得通体舒泰,连背脊都沁出微微的热汗。嘿嘿,你是个好人嘛,我没看走眼。老伴的细嗓子又响起来。老牛抖擞精神,表扬自己的评语岂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说,做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做的好事,别人也在做,只是我做得还不够好。鸡窝的事,她跟我说过两次,我却没有表示支持,也没表示反对,如果我能够好好听一下她的意见,讲讲城里的规矩,情形就大不一样啦。这是我的错我的责任,你批评我吧。老伴开始生气,语调多一分严厉,你给我找她回来。老牛立正,敬礼道,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他笑,是那种傻不拉叽的笑。
中午时分,黄富婆准时送来饭菜。她也不打牌,她要陪着老牛。她知道,老牛打牌是一把好手,但在现实生活里,他没有牌场上的狡黠,他有情有义有担当,不会跑也不会逃,天大的事也会用肩膀一个人扛着。黄富婆知道,老牛是个好男人。这样的男人值得信赖,值得托付,她要抓住老牛不放手,无所顾忌。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在这个随时人间蒸发的古稀之年,她还想好好爱一场。可是,老牛模棱两可地玩起暧昧,捉摸不定的神色却让她乐此不疲。黄富婆跷起兰花指,拧开保温饭盒,递到老牛面前说,吃饭,笨鸡蛋好香。老牛两手抄在袖筒里,瞟一眼她说,我有大馒头。黄富婆眼睛一睁,眉毛一扬说,我亲手做的啵,尝尝我的手艺。老牛说,好吃不好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心与否。黄富婆嘟起雷公嘴说,不吃也得吃。老牛作揖道,领你的情,心领的。黄富婆不管,干脆夹菜往老牛嘴里塞。老牛咬紧嘴唇,头一偏,笨鸡蛋就裹着油星顺嘴滚落在胸前。你看你,你看你,那么霸蛮干什么?老牛白一眼黄富婆,又心生不舍,用手捡起往嘴里放。黄富婆得逞,笑嘻嘻地嗔道,你就嘴巴贱。来,再喝口鸡汤。老牛眼睛一转说,我只喝二奶汤。黄富婆抿嘴一笑说,去你的。
街上,年的味道越来越浓,对联、福、灯笼、年货随处可见,商家促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性急的孩童不时燃放零星的爆竹,偶尔的烟花在白昼的天空闪耀。中午,牛田在亚太家味馆订个大包厢,请老林、老林老婆、黄富婆等街坊邻居吃年前饭,要给大家推荐一位神秘的重要客人。这是他成人之后做的一件最得意、最舒心的事。
包厢里春光融融,一片欢乐。牛田跟老牛、老林谈天说地,小芳跟老林老婆谈养身保健。黄富婆脱去外衣,紫色的羊绒衫把肥硕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胸前的坠饰银光闪闪。她忙着倒茶续水,每到人前,但见银光闪烁,往往勾住人眼。老林老婆不满意老林的色意,借故喊一声老林。老林竟然没听见。老林老婆心生怨气,瞥一眼黄富婆,又不好说什么。黄富婆兴致高扬,倒完茶还即兴来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老林老婆手头鼓掌,嘴角却钻出一丝讥讽,她看不惯黄富婆出风头。老林嚷着再来一首,老林老婆不由分说,伸手掐老林的腰。黄富婆摆摆双手,笑呵呵地谢幕道,老了,老了。牛田和小芳说,好,好,阿姨唱得真好。牛小田跑过去,小手攥着黄富婆的衣下摆道,奶奶唱一个呗。黄富婆窥一眼老牛,搂起牛小田,亲一下他的脸颊说,宝宝,林奶奶和黄奶奶哪个漂亮?老林老婆听见,生怕输给黄富婆,赶紧吐掉嘴里的瓜子,两手在下巴撑开,扮成一朵鲜花的样子。牛小田瞅瞅黄奶奶期待的粉脸,又瞅瞅林奶奶这朵鲜花,低头不说话。小芳救场说,两个奶奶都漂亮。牛小田头一拧说,林奶奶漂亮。老林老婆笑,冲牛小田竖起大拇指道,宝宝真能干,奶奶等下给你买娃哈哈。黄富婆没趣,生气地拍牛小田的屁股说,小鬼头,没一句实话。牛小田挣开黄富婆,一跳一跳跑到包厢门口,朝外探一眼,又缩回头,大声报告说,跛脚奶奶,跛脚奶奶来了。
前天,牛田放下手头的琐事,专程开车去一趟西岭岩。西岭岩在越城岭的南麓,山一重又一重,路一弯又一弯,却不再是往年的景象。由于政府实施惠民工程,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基本建成村村通公路的交错路网,山里的竹木、矿产源源不断运往山外。红鼻子和鬈发女人告诉牛田,明年不再去城里收破烂,计划在村里建一座竹木加工厂。牛田表示赞许,强调做人第一,做事第二。车到尽头,弃车步行,三人翻过两座山梁,又爬上三百九十九级天梯,一座废弃的院子便展现在眼前。一个跛脚女人将这里的天空翻了个,大地露出一片土黄,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的泥味,尚未竣工的泥浆鸡窝格外醒目。红鼻子和鬈发女人灵魂重生,呼喊着跑过去,一个抢了拌浆的铁铲,一个夺去盛满泥浆的浆桶,热热地叫一声阿妈。那棵挂满金黄色柿子的柿子树,在午后的天空绚丽无比,丰硕非常。牛田近前,看见跛脚女人痴呆的眼睛有东西缓缓溢出,又滴落在地,无声融化在这片热土。
15
阳春三月,一轮红日跃上越城岭顶头,春晖朗照大地;和风拂过山山岭岭,山色葱翠欲滴,映山红遍;夹山涧水欢唱奔流,一路向东。西岭岩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馨香老年之家破土动工。电视台《发现》栏目记者现场采访施工总监黄富婆。镜头下的黄富婆站在规划图前,声情并茂介绍一期工程和二期工程,激情勾画长远蓝图。
老牛眼瞅黄富婆,脑海里像有千万条小鱼在遨游穿梭,嘴里喃喃道,黄馨香,黄馨香。他不知道黄富婆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王月英心神游走,一脸阳光。她只身爬上小土坡,手搭眉前,痴情眺望西岭岩,欣喜地看见奶奶的期待奶奶的梦,瞬间花开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