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早期戏剧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
——以《武士冢》、《苏尔豪格的宴会》和《海尔格伦的海盗》为例
2016-11-25王金黄
王金黄
易卜生早期戏剧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
——以《武士冢》、《苏尔豪格的宴会》和《海尔格伦的海盗》为例
王金黄
《武士冢》、《苏尔豪格的宴会》和《海尔格伦的海盗》三部早期戏剧真实地反映了基督教从南向北迅速传播并逐渐取代北欧原始宗教的社会历史,完整而形象地再现了易卜生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过程。本文以这三部戏剧为例,集中探讨了易卜生早期创作阶段(1850—1867)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问题。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结合作家的生活经历与具有的文化基因以及当时挪威社会的历史语境,分别从基督教与北欧原始宗教在世俗社会的伦理冲突、圣灵感召下的伦理救赎以及易卜生基督教信仰的确立三个层面进行分析,揭示了易卜生由武力至上、欢愉享乐的原始宗教伦理思想逐步转变为宽恕容忍、博爱忠贞的基督教伦理思想,由原始思维支配下的绝对意志逐渐向上帝赐予的自由意志的过渡。在早期创作阶段,北欧原始宗教与基督教两种信仰在易卜生内心深处相互较量,最终以确立基督教信仰的主体地位而实现了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
早期戏剧 易卜生 基督教 宗教伦理思想 北欧原始宗教
作为19世纪末的挪威人,易卜生从小就受到基督教的熏陶,这与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的成功推行密不可分。同时,作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维京海盗”的后人,他的童年又是在聆听古老神话和英雄传说之中长大的,其贯穿一生的乖僻性格和孤傲情绪不仅仅只是来自于父亲克鲁德和母亲玛莉亚的溺爱与娇惯,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本国英雄、神祗以及维京先人们的气质与精神感染而逐渐养成的。对于这个问题,许多“易卜生的传记作家和评论者几乎异口同声地承认,易卜生在孩提时代所受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有消极的,也有积极的。”②客观地来讲,任何个体都是生活于特定地域的人,他的伦理思想与行为举止也必然会受到其所属时代的特定影响,因而作家只能是具体存在于历史之中的人,而非抽象化的文学符号或文本代码。所以,在“作家身上存在地理基因,但同时也存在文化基因、民族基因、家族基因,它们往往相生相伴地存在于同一位作家身上,同时也体现在特定的文学作品里”[1],我们只有对易卜生作品进行综合性的全面考察,才有可能辩证科学地把握作家的伦理思想。毫无疑问,易卜生所处的西方宗教语境以及他个人的宗教信仰倾向对于理解文学作品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这可以有效地帮助我们发现更多地蛛丝马迹,也便于梳理和揭示作家伦理思想的根源与发展过程,从而破解易卜生身上众多基因之谜。如果说在文学作品中,易卜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宗教思想的道德倾向,也没有涉及宗教问题的伦理思考,那么我们就无法对此作过多的阐释和论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易卜生作品中确实存在着大量的宗教成分,包括宗教性的语言和宗教意象。甚至有些作品直接以神职人员作为主人公,紧紧围绕牧师这一身份展开伦理叙事,如《罗斯莫庄》(1886年);而有的作品则借助“传教布道”这一主要情节集中探讨人的宗教信仰等重大问题,如《布朗德》(1866年)。由此可见,宗教已不只是推动情节的线索这么简单,它已完全融入易卜生思想,成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也就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
一般来说,学界把易卜生一生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就其早期创作阶段来说,是从1850年第一部戏剧《凯蒂琳》的写作开始到1867年《凯尔·金特》的完成,长达18年之久共创作了11部戏剧。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笔者发现相比与中期社会问题剧和后期象征主义戏剧,易卜生在早期戏剧作品中的宗教信仰颇为驳杂,然而宗教伦理思想却表现得更为集中。除了《爱的喜剧》(1862年)以及两部历史剧《厄斯特罗特的英格夫人》(1855年)、《觊觎王位的人》(1863年)中的宗教伦理思想并不是很明显,其余8部早期戏剧都有着独特而鲜明的呈现,其中又以《武士冢》(1850年)、《苏尔豪格的宴会》(1856年)、《海尔格伦的海盗》(1858年)三部最具有代表性。本文将以这三部作品为例,对易卜生早期创作阶段(1850—1867)的宗教伦理思想进行探讨,逐步分析和总结易卜生的宗教伦理观念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的,宗教立场又是如何在文本中转变的,以及基督教信仰的确立对于易卜生创作的影响等问题。
一、世俗社会:基督教与北欧原始宗教的伦理冲突
宗教伴随人类社会的发展一直走到今天,它仍然存在着,是人们心灵的寄托。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宗教也具有着不同的形态,一般来说可以分为自然宗教、神学宗教和世俗化宗教三种类型。其中,在易卜生作品中出现的北欧原始宗教信仰就属于自然宗教,而公元前后产生的基督教则属于神学宗教。在自然宗教向神学宗教转换的过渡阶段,必然会引发伦理思想的巨大变革,无论是前者的北欧原始宗教,还是后者的基督教,二者都会通过实践各自的信条、教旨与实施不同的思维策略来加强对现实生活中具体行为的伦理选择,并从中获取各自的思想统治权与教宗支配权,因此在这场历史性的过渡中掀起了另一场社会性的博弈。就作品反映的历史背景来看,《武士冢》、《苏尔豪格的宴会》和《海尔格伦的海盗》这三部早期戏剧都恰好发生在北欧原始宗教与基督教相遇相交、又逐步被基督教取代的那段历史之中。1850年创作的《武士冢》,其故事是基于易卜生儿时听来的英雄传说写成的,波澜壮阔地描绘了8到10世纪之间的挪威海盗时代,这个时候的北欧原始宗教正值鼎盛,在它指引下的海盗们所向披靡,无功不克,而基督教却陷入了低谷,与亚细亚半岛上的伊斯兰新月教交战正酣,数十次的十字军东征耗尽了内需,使自己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北方异教大军时力不从心。同样地,《海尔格伦的海盗》也把故事的时间放在了10世纪挪威国王埃吕克统治的年代,表面上来看,讲述的仍然是北欧的英雄传说,取材于布伦希尔德与西格弗里德传奇,实际上在最后一幕“白帝”的出现已经表明了基督教对于当地原始宗教的巨大冲击,因为它竟然发生在了社会中坚力量——武士阶层的代表西古尔德身上,其产生的社会效应是不容忽视的。据历史记载,“基督教传入挪威的时间至少可以上溯到海盗时期,当时英国、德国和丹麦的基督教会纷纷派人前往挪威传教”;到了“公元1000年左右,基督教在挪威最终确立了统治地位。宗教改革之前,挪威属于罗马天主教会。”[2]《苏尔豪格的宴会》所描写的14世纪挪威社会已然信奉了基督教,尽管“水精怪”等原始宗教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但总体上揭示了北欧原始宗教最终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
从本质上来看,宗教是一种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与实体性的社会生产有着很大的区别;它由某些认识上升为某种理念体系,关乎人的世界观与伦理观,因此争取世俗社会的伦理认同与获得各个阶层的心理共鸣是双方面临的当务之急。具体来说,北欧原始宗教与基督教的伦理冲突在易卜生早期戏剧作品中主要体现于三个层面。其一,快意恩仇与宽恕容忍两种迥异的处世态度。《武士冢》里的“海盗大王”甘达尔夫一出场就对众人大吼着:“快举起你们的盾牌,拔出你们的剑——你们得为大王,我得为我父亲报仇!”;对于这些来自挪威的海盗们而言,“无比崇高的英雄生活”是他们所向往的,打败仇敌是无上光荣的,不惜为此牺牲个人的性命,“我的父亲和其他的那一百多人全都通过烈火走进了烈士的英灵殿”③。在他们身上喷发的血性气息也真实的再现了英雄的勇武气概,正如北欧英雄史诗《埃达》所写:“倘若狭路相逢遇仇家,那人曾经把你兄弟杀,休管家里着火房倒塌,立即追赶跨上千里马,奋力扬鞭岂能放过他。”[3]然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布兰卡这个纯真少女,她即使遭遇了家毁人亡这样的人生悲剧,仍然充满着阳光般的善良,无私地为他人指路,欢快地为自然歌唱,有力的彰显了基督教博爱的伟大。其二,武力至上与和平共处两种相异的生存方式。在《海尔格伦的海盗》中也同样有着一群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海盗。西古尔得就因为凭借力大无穷和侠道心肠而被奉为“挪威第一名好汉”,厄努尔夫认为能与他来一场决斗是人生的荣耀。在海盗的宗教伦理观念中,武力至上并不等同于暴力至上,而是基于特定规则的单打独斗,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经验与古老的智慧。在那个时代,“将人与动物置于同等地位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以及以牙还牙、以命抵命的同态复仇观念中可以看到在原始氏族社会中流行的生命同源意识和原始平等主义”,同时,“祖先崇拜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明确了人际关系的规范和价值,并在原始部落战争中鼓励和激发人们的勇敢和尚武精神。”[4]因而,当厄努尔夫的六个儿子想上前帮助时,他严厉地拒绝了,虽然年迈体力不支,但仍然愿意冒死一搏。但决斗的另一方西古尔得却提出,“让今天这一遭是咱们最后一次交手吧。咱们俩的事全凭你裁判”[5]。这看似是一种怯懦的退缩,实际上体现了早期基督教和平共处的伦理选择结果。作为从犹太教发展而来的基督教,它克服了犹太教原有的选民种族思想,把其推广为普世救赎,从而吸引了世界各族人民,为和谐伦理观的实施奠定了坚实的宗教基础。相比与社会上层,“最无助的穷人病人等弱势群体是最容易争取的,因为他们需要帮助并且要求不多,或者语言安慰,或者给予一些物质利益帮助,都可以让他们感到极大的满足。为了争取最大多数的支持,耶稣不区分人种、人群,开门见山地承诺给予他们利益。”[6]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西古尔得坚守了和平原则,而且将之适用于自己的敌人、部落首领的代表厄努尔夫身上,仅仅通过“缴纳三百银币,外加一件金边丝绸斗篷”就化干戈为玉帛,使双方重归于好,成功地化解了双方的伦理矛盾。此外,笔者认为,西古尔得化解恩怨的和平方式也为我们理解他在临死前承认“我是个基督徒”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线索。
第三,欢愉享乐与忠贞不渝两种不同的婚恋观念。北欧原始宗教是社会发展初期当地人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它除了“对原始社会中人的自然观、历史观、道德观、价值观等均具有决定性的重大影响”,而且“又反过来作用于社会,支配人们的社会文化行为”[7];享乐主义的婚恋伦理观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影响。与基督教大力宣扬的禁欲主义截然相反,作为蛮族的维京人与日耳曼人盛行一夫多妻制,视追求男欢女爱为人生的乐趣,“他人若多情好色,切莫去责备求全。须知此乃是通病,男人哪个能逃脱”[8],从中可见,这种自然的婚恋观残留了大量的生物性本能。苏尔豪格领地的夫人玛纪特就是如此,她虽然已为人妻,在面对旧情人古得蒙时,仍然毫无顾忌地张开爱欲的怀抱,在众宾客中大唱欢情笑语。这与当时基督教奉行的婚恋观念完全不符,“基督教认为,夫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互需互助、相辅相成的关系,所以彼此也应互敬互爱”;“这有两个理由,第一,《新约》当中把一夫一妻制视为最理想的婚姻形式;第二,一夫一妻制符合禁欲主义精神。”[9]所以,在最后一刻,玛纪特突然发现了对丈夫白恩特所犯的罪行,并彻底否定了自己之前肆无忌惮的情爱愉悦而走进了修道院。从以上三个层面的结局来看,具有北欧原始宗教伦理思想的那一方始终处于劣势地位,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任何思想都是特定的时代产物,宗教也不可能例外。在早期戏剧中,不同人物根据各自的宗教信仰都做出了属于自己的伦理选择,一方面是双方宗教伦理观念的斗争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人物自身宗教立场的交替和递变也促使形象塑造得以最终完成。
二、内心世界:圣灵感召下的伦理救赎
在易卜生早期戏剧所展现的世俗世界里,北欧原始宗教与基督教的伦理冲突全面而持久,但前者已然节节败退,显示出力不从心的一面,而基督教伦理思想却崭露头脚,其主体地位的确立成为定局。值得注意的是,两种宗教不论它们产生的社会环境,还是所拥有的信众基础都不甚相同,就更不用提各自所信守的教义以及与之相对应的道德和价值观念存在着天壤之别了。那么,作品中的人物是如何从北欧原始宗教转向并接受基督教信仰的呢?又是怎样调和与解决两者教旨之间伦理标准的异质性问题呢?这就需要我们回到早期戏剧的具体文本之中,进入人物的心灵世界来寻求答案。就《武士冢》、《苏尔豪格的宴会》和《海尔格伦的海盗》而言,出场人物不下50人;其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21人之多。这些人最终都信仰了基督吗?显然并不是的;因此作一概而论或全盘接受式的分析是主观臆断的,也是没有根据的。首先,确定宗教信仰的转变发生在了剧中哪些人物身上是首当其冲需要解决的问题。根据文本中的线索和对众多角色的梳理,笔者认为《武士冢》里的“海盗大王”甘达尔夫、《苏尔豪格的宴会》里的夫人玛纪特以及《海尔格伦的海盗》里的西古尔得是基督教的最终选民,也是北欧原始宗教退出与隐匿的见证者,他们还是三部早期戏剧中最为核心的关键人物。
《武士冢》里甘达尔夫的社会伦理身份是挪威海盗之王,他的家族世世代代信奉以奥丁为首的北欧诸神,尤其对勇猛无畏的雷神托尔崇拜至极,一方面由于靠近极地的严寒气候导致当地一年四季的物产贫乏,使得人们不得不出海打渔和南下掠夺,以获取生存的必需品,向诸神祈祷可以保佑他们航行顺利、收获丰富;此外,雷神还会赋予海盗们强悍无比的武力以及坚不可摧的精神,让他们所向披靡。因而,他们所作的一切(包括复仇)都要在诸神的庇佑下进行,“甘达尔夫马上凭着烈士英灵殿的一切”,向“神灵起誓,他定要用火和剑为父亲血洗冤仇” ;反过来看,他们所作的一切最终又要奉献给北欧诸神,阿斯戈特也是这样告诫他的:“甘达尔夫大王,你年轻力壮,不管你流浪到任何遥远的天涯海角,也请你永远记住,我们的神圣职责是,保卫我们的人民和神灵,不受损伤!”(易卜生 148、151)。然而,布兰卡的出现就像一束圣光,她的所作所为让甘达尔夫不能理解,这位少女面对“死去”的杀父仇人的墓冢,“每天早晨向上天祈祷,拯救他们的灵魂”;甚至“每天晚上晚上我还一定要重新做一个花圈奉献在这座坟上”(易卜生 161)。如果说此时的海盗大王还只是有些诧异的话,那么,当他知道布兰卡不仅没有任何代价地原谅了自己的仇人罗德里克(而罗德里克恰恰是自己寻找多年的父亲),同时还深切地眷恋着并且衷心的感激这位义父时,甘达尔夫刚毅的内心也瞬间被融化了,“我默默地追随和平之神”,而非奥丁为首的北欧诸神,“一种秘密的愿望向我召唤”,这里的愿望就是把基督的博爱带回北方。可以说,纯真少女布兰卡就是圣灵的附体,如同耶稣基督所作的那样把他国的异教徒甘达尔夫带到了上帝的“默许之地”,从而帮助他实现了自身的伦理救赎。
作为苏尔豪格领地主人的夫人,玛纪特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已为人妻的她热切地思念着旧情人,甚至敢于丈夫面前歌唱:“我必须投奔绿野求解放,不愿老死山寨陪伴大王!”,整日里期盼着“有个少年,温和而有胆气,他弹竖琴,有股惊人魔力”,幻想着当“那少年看见她被幽禁,听见她啼哭”,“径自撇下竖琴,挂上锦帆,带着他刚弄到手的新娘,渡过海洋,远走他乡。”[10]玛纪特的所思所言是原始宗教伦理观念下绝对意志的具化体现,“诸神乃是充实了的、肉体化了的、现实化了的人愿——乃是人心或意志的已经破除的自然限制,乃是不受限制的意志的实体,乃是体力与意志力相同的实体。”[11]对于她来说,夫妻情感的见异思迁与婚姻出轨并不算什么。虽然那个时候基督教已经在挪威确立了宗教的统治地位,但“上帝”一词只存在于她的口中,而非心中,没有任何宗教道德的约束力。某些时刻,她偶尔也会发现“我说这话理不合,上帝啊,饶恕我!饶恕我!让我精神安宁心无波”,随即就被诸神的魔法所吸引,让原始宗教的绝对意志占了上风,“不怕血腥与地狱,我一定要称心如意”。直到她蓄意下毒、丈夫意外身亡、西格纳与古得蒙要离开等一系列事件的迅速发生,才让玛纪特骤然看清了现实的伦理困境和自己犯下的罪恶,“这时旭日上升,大厅里一片光明”,圣光再一次降临,她真切的看到了“护佑众生的天使,仁爱又聪明”,“现在我知道,人生最珍贵的事物不是世俗财富,也不是肉体享受。”[12]与甘达尔夫相比,玛纪特的信仰转变和救赎过程并没有出现像布兰卡这样的传教者,尽管她没能得到圣者的引领,但是通过生活中一连串的神启事件也是可以实现的。另一位挪威勇士西古尔得则又有所不同,他本身就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尽量以和平外交的伦理方式对待仇敌,只不过迫于世俗压力而没有公开表明自己的宗教身份。他所采取的隐晦方式反而让他在现实冲突里处处掣肘,尤其在面对真爱之人伊厄棣斯的时候更是如此。最后临死前的坦陈让他彻底释怀了,投入到上帝的怀抱,“白帝正在往北来”,圣灵也随之归位。
总之,每一次剧中人物内心的转变与伦理救赎的实现都不可能离开圣灵的出现与指引。作为基督教“三位一体”的真理的圣灵,它“有时降在人身上,有时收回”,“耶稣应许赐圣灵永远与信徒同在(约14:16)。并时刻作感动、引导、教训、启示的工作,使信徒结出圣灵的果子,活出基督的生命来。”[13]因此,圣灵既可能通过降临在实体上而得以显现,如布兰卡;也可能凭借智慧或来自于事件的伦理经验来启示人们,如玛纪特和西古尔得。以各种方式存在的圣灵让他们明白神的旨意,这也可以看作是基督徒在伦理思想和生活行为上的见证。惟有在圣灵感召下的个体才能脱离现实的罪恶渊薮,从而实现真正的救赎。“皈依,更生,蒙神恩,体验宗教,得到安心立命之处(to be converted, to be regenerated, to receive grace, to experience religion, to gain an assurance)这许多短语都是代表一种过程——由这一种过程,或逐渐地,或突然地,一向分裂的,并自觉为错误的、卑劣的、不快乐的自我,因为它对于宗教的实在得到更牢固的把握而变成统一的并正当的,优越的,快乐的。”[14]每个人依靠伦理救赎得到现世的结果,即内心的极大安宁与平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嫉妒,也没有了怨恨,被上帝所显现的真善美所笼罩;甘达尔夫消泯了仇恨,玛纪特也不再陷入情欲的癫狂,西古尔得也摒弃了世俗爱欲的羁绊,一切都归复于美好的和谐之中。而那些仍然执迷不悟,信奉北欧诸神的人则得不到救赎,伊厄棣斯就是最鲜明的例子。这位“复仇女神”一次次计划落空,却使许多无辜的人丧失了性命;即使对于西古尔得的好心劝诫也仍然无动于衷,甚至企图结束他的生命,然后再以自杀获得死后的团聚,一起去奥丁的英灵殿。这与基督教的忏悔教义截然相反,“基督徒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悔改自己,悔改则需要得到认可、得到宽恕,永恒的宽恕者是上主及其子耶稣。悔改是罪的悔改,宽恕也是对罪的宽恕。”[15]换句话说,没有忏悔就没有悔改;没有悔改,上帝就不会对其罪行宽恕。所以,没有皈依基督的伊厄棣斯,她的灵魂也就不可能得到救赎。当听到西古尔得临死前说“在这儿咱们的道路分开了”,“白帝是我的上帝”,要去他那儿时;伊厄棣斯彻底地绝望了,连呼了两声“伤心”,她不可能孤身一人前往英灵殿,那样只会让诸神笑话。面对人生最后的复仇计划再一次失败,纵身投入了海中,如她所言“我当真毁灭了自己的灵魂”。
三、宗教伦理思想转变:易卜生基督教信仰的确立
在对《武士冢》、《苏尔豪格的宴会》、《海尔格伦的海盗》为代表的这些早期戏剧进行分析之后,笔者发现剧中人物在宗教信仰和宗教思想上,由信奉古老悠久的北欧原始宗教转变为皈依基督教,并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这种过渡式的转变体现了易卜生对宗教伦理的世俗价值及其现实意义的疑惑和思索,毫无疑问它也是易卜生宗教伦理观念发生变化的最佳佐证。在结合早期文本的基础上,再把作家的生活经历、所携带的文化基因以及当时挪威社会的历史语境联系起来,做出综合而全面的考察和探究,我们就会从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早期创作阶段,易卜生的宗教伦理思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北欧原始宗教与基督教之间暧昧不明、游移不定;两种信仰在他的内心深处相互斗争、彼此较量,最终以确立基督教的主体地位而实现了宗教立场的转变,其伦理思想也随之发生变化。
进一步来看,这一转变的过程包括以下三个阶段。第一,由宗教冲突的社会现象上升为作家内在的信仰问题。易卜生出生地在挪威首都奥斯陆南部的一座叫斯基恩的小城里,“人们一走进台里玛克州,尤其是外地人见到斯基恩城内中世纪遗留下来的高塔式大教堂”时,会即刻感受到浓郁的基督教文化传统。但是和挪威的其他地区相比,这个地方又保存了丰富而生动的民间歌谣和古代英雄传说,这是由本地闭塞且独特的地理环境决定的,“斯基恩是濒临奥斯陆峡湾的台里马克州的首府,这里树木丛生,巨石遍布,不通公路,依靠有限的水域与内地进行断断续续的联系”(王忠祥 1),所以,北欧原始宗教的一些伦理习俗也得到较为完好的继承。即使最后基督教在挪威本土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认,但对于北欧诸神的信奉仍然自行其道,甚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16世纪宗教改革之后。由此可见,两教并存已成为民众普遍接受的事实;然而,这并不等同于可以相安无事,基督教一直以来都是国王自上而下强制推行的,群众大多是被迫信仰。从世俗道德的角度来看,相比与北欧原始宗教来说,基督教义有了更多的束缚,比如不能酗酒、不能过度纵欲、不能强取豪夺,这些伦理禁忌与挪威人的本能天性格格不入。据历史文献记载,“在特隆赫姆,人们对这些传教士的说教反应冷淡,他们甚至派了4艘船寻找这些惹人嫌的传教士,‘杀害了3位神父,烧毁了3座教堂,然后打道回府’。”[16]宗教之间的矛盾升级为社会性的暴力争执,这必然会引起易卜生的关注,成为早期戏剧作品所要表现的重要主题。而让他更加深入的探索和思考宗教的信仰问题,实际上是受到作家本人的家族教育和所传承的文化基因的影响,这二者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易卜生的“母亲和姨妈颇有文化知识和艺术修养,她们爱好绘画,熟悉古代神话传说和民间歌谣。她们的言传身教对幼年时代亨利克的文艺学习有积极作用,培养了他的文艺情趣,并且为他提供了日后创作诗歌、戏剧的素材。”(王忠祥 4)这种影响持续了他一生的创作,甚至在进行文学创作之余,走街串巷、登山寻访,作了大量的文献搜集工作,但由于当时挪威文化部门的忽视使他的申请未能批准,计划出版北欧神话与民间歌谣文集的愿望也不了了之,化为泡影,不然世上就会出现一部与德国《格林童话》比肩的民间文化经典之作,这也成为他一生的遗憾。从自然情感上来说,易卜生还是倾向于自己民族的原始宗教;然而历史与现实让他倍感焦虑,正如《武士冢》里的老海盗阿斯戈特所言:“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实在糟糕;从古代传下来的信念和习俗,在任何地方都眼看着日益衰落。”(易卜生 150)灵魂的归属与信仰的何去何从成为摆在他面前无法回避的人生难题。
第二,转变之前的复杂心理。挪威民众在两种宗教信仰之间引发的伦理混乱,在易卜生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集中地呈现在他早期的戏剧作品里。无论是北欧原始宗教,还是基督教,任何一种非此即彼的取舍都是艰难的。与后来的基督教相比,前者在易卜生的潜意识深处更加难以剔除,“普遍的人既然可以将他的普遍的本质当作上帝崇拜,那么,那些肉体和灵魂都束缚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将自己的本质限制在自己民族和氏族的特质中而不放在人性之中的古代闭塞的民族,当然有同样的充分理由把他们国度中的一些山岳、树木、动物、河川、泉源当作神来崇拜,因为她们的整个存在、整个本质确乎只是寄托在他们的国度、他们的自然的特质上面。”[17]这是由作家的地理基因及其文化基因所决定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我们从《武士冢》的人物罗德里克身上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易卜生面临的伦理两难和内心纠结。他在布兰卡三年的呵护与关怀下,放下了仇恨和欲望,抛弃了北欧诸神的英灵殿,隐姓埋名成为一名基督徒。但又时刻感到有愧于先民,把代表原始信仰的武器和旧服饰全部埋入衣冠冢,而自己就住在旁边,这场维京式的葬礼是对已经逝去的北欧原始宗教的挽歌与敬意。“我是已逝去的时代的最后一个成员,我的王座就是这土冢,请让我在这里安身!” 罗德里克与过去的自己不离不弃,其实暗含着对北欧诸神所赐予的海盗伟业的眷恋和不舍;他“死了”但还活着,是易卜生宗教伦理思想矛盾性的完美写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其内心剧烈斗争的根源在于作家关注民族未来以及对本民族文化的责任和担当。在《1866年3月22日,致约翰·格里格》这封信里,易卜生写道:“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我们国家发生的事情,甚至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已足以表明,今天的挪威人和古老光辉岁月里的那些人是没有什么关联的,他们不像现代希腊海盗和那些古希腊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密切。”[18]表面上看,基督教的强势渗入迫使挪威人抛弃了侍奉多年的诸位神祗,而这些神祗又是北欧原始宗教的根本,实质上是割裂了与祖先的伦理维系和精神传承,现代的挪威人将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稍后写给比昂松的信中,他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和愿望:“我相信,我们当中最好的那些东西一定会延续下去——不论遭到什么不幸,只要我们的民族精神足够强大,就一定能够继续发展”,所以,“我们斯堪的纳维亚人,就算是被剥夺了表面上的独立性,就算是我们的国家被占领了,我们的民族四分五裂了,我们还是会作为一个民族而存活下去。”[19]这个能够延续下去的精神纽带就是指民族产生之初的原始信仰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伦理观念,就像信仰犹太教的犹太民族一样,虽然国家毁灭了,但这个民族还活着。在早期创作阶段,这场关于宗教立场与伦理思想转变的争论对于探索挪威民族及其文化的发展问题具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
最后,易卜生确立了基督教信仰。之所以没有选择北欧原始宗教,是因为基督教更具有开阔的包容性和伦理的调适性,也更加符合时代发展下的道德需求。如果玛纪特仍然迷恋于诸神的情欲“魔法”,那么西格纳和古尔得就不可能获得幸福,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如果西古尔得不是基督徒,就会早早地掉入伊厄棣斯所算计的复仇圈套,或者与兄弟古纳决斗,或者死后与她一起进入英灵殿。而圣灵的显现一次次拯救了他们,通过悔改来洗净罪孽,使每一位信服基督的灵魂都得到了安宁与幸福。此外,《武士冢》到《苏尔豪格的宴会》反映的这段时间正处于基督教发展的早期和中期,“在这个漫长历史时期的道德生活中,有三个相继的着重点:(1)博爱,(2)贞洁,(3)赎罪苦行和服兵役。”[20]除了服兵役之外,“博爱”是《武士冢》所要表现的伦理主题,“贞洁”对应着《苏尔豪格的宴会》,“赎罪苦行”则呼应了《海尔格伦的海盗》。尽管每一部作品所强调的基督教伦理思想有所不同,但在另外一点上却有着相似的一致:即通过人物伦理身份的转换来体现基督教信仰的确立。甘达尔夫原本是海盗大王,他代北欧诸神行使权力,象征着原始宗教的绝对意志,在信基督之后,他成为“向公正的事业前进”的传教者。玛纪特进入修道院成为修女,取代了魔琴之音的聆听者身份。挪威英雄西古尔得则完全舍弃了奥丁的英灵殿,走入了“白帝”(上帝)的天堂。作为社会性的人,伦理身份是最明显也是辨识度最高的标识;早期戏剧里这些核心人物在最初的宗教身份消失之后,又被赋予了新的宗教身份,代表人神之间伦理关系的更替,使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最终完成。
结 语
从《武士冢》到《苏尔豪格的宴会》,再到《海尔格伦的海盗》,见证了维京海盗在海外据点西西里岛的衰败以及在挪威本土的消亡,真实地反映出从8世纪到14世纪之间基督教势力与北欧当地的原始宗教相互博弈的历史境况,完整而形象地再现了易卜生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过程。具体来说,是由武力至上、纵欲享乐的北欧原始宗教伦理思想逐步转变为宽恕容忍、博爱忠贞的基督教伦理思想,最终所要践行的是“圣灵所结的果子,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这样的事,没有律法禁止。……我们若是靠圣灵得生,就当靠圣灵行事。”(加拉太书 5:16—25)。与此同时,易卜生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还体现在由原始思维支配下的绝对意志逐渐向理性思维作基础的自由意志的过渡。此处的自由意志是宗教神学范畴里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个问题涉及的是人的意志自由与上帝对人事的前知的关系,具体说就是,如果上帝预先知道人将怎样做,那么还能认为人的意志有自由吗?这二者是相容的吗?”[21]基督教哲学家们就此达成了共识,给予人自由意志的根源仍然是超自然的力量——上帝。每一个人在死后都要面对审判,人完全具备选择的自由是否相信耶稣,如果不信耶稣的人则要承担自己的罪,其结果是得不到灵魂的救赎,即永远的死亡。人的自由意志关乎善恶的道德行为,“他使人的意志成为正直的,并借此预备人的意志去接受上帝的帮助,然后他帮助人的意志。上帝的怜悯使人的不愿意成为愿意。”[22]因此,笔者认为:除了基督教从南向北的迅速传播与北欧原始宗教逐渐失势等现实因素之外,易卜生宗教伦理思想的转变必然是作家内心深处道德自律与信仰渴求共同驱动下产生的自然结果。虽然在早期戏剧作品里就已经确立了基督教伦理思想的主体地位,但并不等于说以后的作品中只能出现上帝和天使。我们在他的中期和后期戏剧里仍然可以发现精灵、山妖与水怪等大量具有原始宗教性质的独特意象,但往往是作为陌生的异教之物来加以区别,具有哲理反思的象征意味,有些则是魔鬼撒旦不同形态下的化身。此外,贯穿易卜生不同创作阶段的基督教众形象,也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特征,尤其是大胆地揭露虚伪堕落的神职人员,对假基督给予尖锐的批判,这不仅没有与他之前秉持的宗教信仰自相矛盾,反而恰恰证明了他对耶稣基督的绝对忠诚,有助于引起人们对于终极真善美的沉思和追求;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在他早期创作阶段宗教伦理思想转变的基础上得以实现和发展的。
注解【Notes】
①本文为华中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育计划资助项目“易卜生戏剧中的宗教伦理思想及其价值”(项目编号:2016YBZZ098)阶段性研究成果。
②王忠祥:《易卜生》,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③[挪威]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一卷》,多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6—147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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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冰岛]佚名:《埃达》,石琴娥、斯文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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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于本源主编:《中国伦理学百科全书·宗教伦理学卷》,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8—1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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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The Transformation of Ibsen's Religious Ethics Thoughts in his Early Plays—In Cases of Kjæmpehøjen,Gildet paa Solhoug and Hærmændene paa Helgeland
Author: Wang Jinhuang is from the Faculty of Arts in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estern Literature.
Kjæmpehøjen,Gildet paa Solhoug and Hærmændene paa Helgeland of the three early dramas have ref ected the social history in which Christian were rapidly spread from the south to the north and gradually replaced the primitive religion of Northern Europe, perfectly and vividly reproducing the evolution of the Ibsen religious ethics thoughts. Taking these three dramas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Ibsen's religious ethics thoughts in the early stage of creation (1850-1867).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text, the author's life experience and culture gene as well a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Norway society at that time; the paper reveals Ibsen's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primitive religious ethical thoughts of the supremacy of the force, the pleasure and enjoyment into Christian ethics of forgiveness tolerance and faithful love with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absolute will by the original thinking to the free will of God given, respectively from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 the Christian and the Nordic primitive religion in the secular society of ethical conf ict, the spirit of moral salvation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ristian faith. In the early stage of creation, the primitive religion in Northern Europe and Christianity have had a contest in the heart of Ibsen, and f nally he established the main position of the Christian faith to realize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religious ethics thoughts.
Early drama Ibsen Christian Religious Ethics Thought the Primitive Religion of Northern Europe
王金黄,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西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