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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追逐游戏
——东西《篡改的命》

2016-11-25黄德海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道德小说

黄德海

想象的追逐游戏
——东西《篡改的命》

黄德海

据说,东西的长篇《篡改的命》,讲的是“农村向城市投降的故事”。

那是什么样的城市?一个代表着先进、文明、繁华、荣耀、纸醉金迷的地方,一个绝大多数人只遵循由权力和金钱构造出来的游戏规则的地方。除了这简单的规则,这个小说里的城市人对其余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即便这其余的一切是他人苦苦恳求,哀哀求告,甚至一条真实的人命;即便这其余的一切是显而易见的不公,指鹿为马的欺诈,甚至明火执仗的抢夺。劳动局的女科长孟璇偶尔留存了一点善心,愿意帮助农村来的汪长尺,却也最终经不住强横的游戏规则早早设定好的屈服路线,何况她内心还有着对农村人稍经掩饰的本能嫌弃——汪长尺送给她一袋妻子贺小文亲手包的粽子,“孟璇回头看了一眼,没看见汪长尺,就把手包里的粽子掏出来,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那又是怎样的农村?当然是一个落后、愚昧、凋敝、屈辱、穷困潦倒的地方,当然是——说到这里,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下去了。在大多数关于的乡村写作中,映衬着城市的光鲜靓丽,对比着自身的朴素简陋,乡村不是应该给沉沦下去的世界提供稳妥的灵魂安息之所、栖居之地吗?不应该是破衣烂衫下淳朴美好的心灵吗?不是应该有一个天真善良的姑娘,睁大眼睛,无比惊讶地看着那个一步步堕落下去的城市世界吗?不是虽然他们的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却比一切城里人和假斯文的读书人都干净吗?

作为世外桃源的乡村,跟真实的乡村没有关系,只是一个空壳化了的虚拟空间,填充这空间的,是在文化人的视界里“已经失去了的、令人渴望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虚拟的乡村“是一个充满智慧、慈悲的地方,没有暴力,没有尔虞我诈”①。按照东西的经历,他很可能写出这样一个干净明亮的乡村。在记忆里,他生活的乡村周围是森林草丛,“冬天有金黄的青林,夏天有满山的野花”,他很想“沉醉这片树林,埋头这座草山”②。

不过,东西并没有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他还记得,当年他父母的工分经常被会计算错,他们不想再吃没有文化的亏,而每年都回乡村的东西,也明明看到那里的凋敝和破败。在东西这个小说里,乡村的美几乎全部消失不见,那里的人们,则虚荣,自私,精于算计,斤斤计较,没有同情心,甚至经常显得恶毒。他们不是别人想象中应该是的什么,而是早早就用自己的行动,击破了外界把乡村想象为怡然乐处的迷梦。

在几乎是对立的回忆和现实中来回摇摆的东西,一力把乡村的美好幻梦掐灭,确实需要勇气。我无法确定,在东西的头脑里,哪个乡村才是真实的,只是觉得,他笔下的乡村仿佛被抽走了绝大多数精神元素,只剩下一个被称为“乡村”的躯壳。这样称谓东西笔下的乡村,并非说相反方向的、作为美好幻梦的乡村才血肉丰满,而是说,这样的乡村,没有人的从容自为在里面,也就几乎失去了自足性,没有人世的风光荡漾。

作为躯壳的乡村,几乎只有在与城市对照的时候才显出其意义。而站立在它对面的,不会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城市,必定是一个不得不作为躯壳的城市。《篡改的命》中的城市和乡村,当然就形成了单一的鲜明对照——落后对先进,贫穷对富有,权力对无助。在如此坚硬躯壳之上的乡村和城市,乡村人向上冲动几乎只剩下了一条异常狭窄的通道,这通道就是如同咒符一样的进城,向城市投降——即使他们将在城市里被压榨,被忽视,男人去卖苦力,女人操持皮肉生活。在这样的情形里,乡村人将不得不丢失他们的丰富性,沦落为农村向城市投降的证据。

这样的城市和乡村,都不是能够置身其中的所在,人也不能从容地在其间逗留,它们只是在书写中被命名的,一个拥有着乡村外壳的奇怪称呼。这个被抽走了精神元素的单一乡村和城市,隐含着一个作家不自觉的化约(reduce)冲动。这种冲动会把精微复杂的社会状况和人的精神活动简化为某些单一的元素,作为社会环境或时代演变的表征,而人在精神领域的活动,不过是论证某一问题的附带因素,“除了扮演一种角色以外,本身并无意义”③。即便这冲动意识到精神活动的意义,其意义也几乎只能是依附性的。

据说,《篡改的命》还是一个“好人向坏人投降”的故事。

在文学写作对道德评价如此警惕的现在,东西居然有胆量涉笔“好人”和“坏人”,并且是写好人向坏人的投降,我们不禁要问,小说中如何区分好、坏?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什么?

假设《篡改的命》中区分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某种天性,即一个人身上自然具有,非经训练而来,被称为“自然德性”(natural virtue)的道德——比如好的自然德性,就是“有些人身上天生具有的某种基本品质就被人们的共同生活经验认可为‘好’的道德品质,比如分清是非、为人正派、勇敢、善良等等”④。有好的自然道德品质的人,可以天然分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却并不一定能说清楚好、坏的原因。

小说里的城市人,当然是坏人。除了那个怀有不彻底善意的孟璇,城市里只有败坏和糜烂,几乎没有存留下一点天然的好道德。农村呢,如果有自然德性意义上的好人,那也只有汪家三口了。可是,他们真的可以被称为自然意义上的好人吗?他们能分辨出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以及林家柏、黄葵和汪大志也就是后来的林方生身上满是恶德,是天生的坏人吗?他们自己身上具备正派、勇敢、善良的品性吗?显然不能。否则,他们也不会一直把自己的向上诉求建立在对官员的乞求、对林家柏的良心发现、对黄葵的同学之谊、对林方生的血缘期待上;也不会在一再碰壁之后,还对城市人寄寓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他们自身,除了亲情维护,很难在小说中发现另外意义上的自然道德选择。

现在让我们假设,《篡改的命》中区分好坏的标准是“人为德性”(artificial virtue)⑤。这一德性不是“由自然在我们身上造成的”⑥,而是通过教导发生发展,或经由习惯养成,包括诸如正义、虔敬、节制等等。这种美德的维持,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习俗(nomos)的力量。可是这部小说里的城市根本没有习俗,只有蝇营狗苟,仗势欺人,人为的美德不属于他们。

农村人倒还残留着一点虔敬和正义。汪长尺的母亲刘双菊说:“在你没考上(大学)之前,我们不能做任何不洁的事……我们每天都烧香敬神敬祖宗,生怕一点点邪念都会让你遭报应。蚂蚁不敢踩,鸡都不敢杀,见谁都让三分”。对神明和祖先的虔敬,在汪家遇到问题或汪长尺遭受困苦的时候就表现得尤为明显,小说中不止一次写到了这种道德。另外一次,事关正义。汪长尺被黄葵的手下袭击,重伤住院,尽管证据昭著,有关部门仍不对黄葵实施抓捕。胸怀怨愤的汪长尺退归乡村,黄葵被杀,办案人员却疑心到汪长尺头上,赶到农村来捉拿。汪长尺即将被带走的时候,乡村有一次自发的联合反抗,制止了这次行为。

无可否认,正是这点残留的道德意识,把小说里的乡村从无边的道德虚空里部分挽留下来。或许也只有在这两处,乡村人才勉强称得上好人。除此之外,你几乎很难在这本小说里找到可以称道的美德——汪槐的固执、汪长尺的软弱值得同情,但从来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美德。更何况,这样的一点道德根本就不彻底。他们制止了办案人员后,很快便生后悔,害怕遭到报复的他们整日提心吊胆,失眠笼罩着整个村庄。他们开始或明或暗地催促汪长尺投案自首,甚至以自己的过错可能被惩罚来要挟汪家父子——对软弱而容易动情的人,他们很善于使用自己无能的力量。

良好道德“在我们身上的养成既不是出于自然,也不是反乎自然的”⑦,其教导过程,“各种手段都无法解决,然而我们必须尽最大可能与之斗争,尽管手段不完善,但没有它们,生活便无法忍受,美德便遭受危害”⑧。不妨这么说,与美德的养成不是出于自然一样,过于稀薄的道德,究其实是反乎自然的,人群必然会有对过于稀薄的道德的自我纠正,所以世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如《篡改的命》中那样过于贫乏的人为道德状况,实在可以存疑。不过,我们不妨暂且抛开这个看似外来的标准,限于小说中的世界来看这一问题,也即,小说中如何处理人物遇到的道德难题?

以贺小文操持皮肉生活为例吧,小说中并没有写她天性上是否对此极为抵触,也未写到她有无对人为道德的禁忌感,可在跟汪长尺的谈话中,这却一直是个隐疾。尤其从公婆的反应来看,此一问题简直是道德的禁区,属于“这件事做不得”的范围——“你家儿媳妇的身体脏了,她的身体脏了,奶就脏了”。即便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打破这个禁区,或者讨论此一禁区的变化状况,东西对此问题的着墨也太少了。更何况,还没等到这一道德禁忌被充分书写,那叫做贫穷和城市的怪物,就赋予了此事一个不得不然的理由。在如此简单的道德圈套之内,我们又如何能够确认,好人和坏人是何种意义上的呢?

东西说,作品主人公汪长尺没有生活原型,因为“绝没有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我去写”。言下之意,这是个完全虚构出来的人物。

虚构是所有小说的核心,可虚构出来的人物,仍然需要作者“对现实生活明察秋毫”。叙事要赢得信任,“每一个想象都需要寻找到一个现实的依据”⑨。只有在这个意义上,虚构才不只是简单的“what if”设定,而是一种更为高级的、受制于虚构世界完备自洽(self-consistent)性要求的想象,必须合理,精确,完备⑩。在这个自洽的世界里,逻辑系统越复杂,其间的联系越紧密,给人的阅读感受就越深。

在《篡改的命》里,汪长尺以及他乡间的父母遵循的逻辑原则非常简单,就是一个人必须从农村走向城市,其他逻辑都要从属于这一最大的逻辑。在这个简单的逻辑设定里,汪长尺只是在想象的追逐游戏中不断地抛弃着旧有骨头和血肉的人,不管实际上的城市和乡村情势如何复杂,道德选择上如何暧昧难明,在小说里,只要向往城市这张底牌翻开,选择就已经明朗了。在如此单线的逻辑下,人物很容易“按照一个单纯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其性格极易用一句话概括⑪,往往显得非常单薄。

一个人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人,特别容易变得毫无面目,会被统称为农民工或进城务工人员,他们进城之前的温和克制或狂妄傲慢,以及他们不可轻侮的尊严,在进入城市之后几乎一夜之间消泯了,只剩下笼统而齐整的劳苦面容。按照东西自己的认识,不管生活在城市还是农村,“每个生命都不一样”,因此他“一直反感现在的文艺和影视作品对乡村和农民工的符号化”⑫。现在,《篡改的命》写到了这样的人,他们不再是符号,其面目也变得清晰起来,甚至像汪槐和汪长尺,性格还非常鲜明。可如此单一的鲜明性格,是不具自为性的,甚至可以看成另外一种符号式的抽取,这样的抽取,人物性格鲜明倒是鲜明,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生动的气息,如木偶戏里伶仃支离的小人儿。

即便是小说里情感比较复杂的段落,因为简单的“what if”设定,还是损害了人物的表现。初入城市,贺小文很自然地想念起家乡,“想念农村过年时的声音,想念母亲的唠叨,想念地里的葱花白菜和圈里的猪崽,甚至想念山上的冷风和井水的冰冷……”“当她切到葱花时,眼泪便‘叭叭’地掉到砧板上”。可是作者设定的进城逻辑太强大了,贺小文只是动摇了一下,却并没有真的回家。汪长尺和贺小文决定把孩子送给有钱人家的时候,内心也出现了挣扎的痕迹,后来贺小文离汪长尺而去,也是这一内心挣扎的外化表现。但这些自然而然的反应,很快就被艰难的现实生活和城市的繁华逼退了,孩子送了出去,出走的贺小文继续留在城市里。

从乡村进入城市,不可否认,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在东西看来,“中国有写城市景象的作家,有关注乡土的作家,但他觉得还有一个空白,就是很少有作家写从乡村到城市的跨程”,而他的野心就是写一个在城乡“两极穿梭的小说,就像在冰与火之间穿梭”⑬。现在他以《篡改的命》填补了这个空白,一部跨程作品出现了。但在阅读过程中,你会觉得,这个跨程作品表露的是城乡关系中相对已知的部分,并无很多新的发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不管是由乡村入城市,还是从故土到异国,很多人都经历过这种跨程的双重生活。经历过上述双重生活的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都要学着理解两种不同的世界观,知道两种不同生活方式较为微妙的区别。他们在一块土地上习与性成的言行举止,要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经受考验,直到学会新世界的一套规范为止。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会觉得身心无处安顿,而为了安顿好自己的身心,人们甚至会狠下心来,成为自己的暴君,篡改自己早已注定的命运。汪长尺大概就是准备篡改自己命运的一个,可在屡屡碰壁之后,他最终选择的是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富人,以此更改他生于贫穷之家的命运,而他自己的身心,只有在绝望的赴死之中安顿。

关于文学中的城市和乡村,以及与之相关的城乡关系,过往的认识一直有个误区,即谈论的城乡问题大多是题材意义上,而非创造意义上的。人们大概忘记了,作为自然存在的城乡,只有经过了人们的精神性转化,才可能算作文学,因“凡是可以想到的,已经是虚构的”⑭。说得确切些,伟大的作家创造了属于他自己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城市和乡村,将改变人们对城乡的陈旧认知。无论是何种类型的文学写作:“我们书的内容,我们写出的句子的内涵应该是非物质性的,不是取自现实中的任何东西,我们的句子本身,一些情节,都应以我们最美好的时刻的澄明通透的材料构成。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处于现实与现时之外。一本书的风格和语言就是以凝结的光的滴状物形成的。”⑮

东西说:“写作就像城市建设,有时像起一栋楼,几天规划出来,起不好就砸掉,但慢的好处就是,论证过程长一点,写作更精细一点,写作细节更强悍一点,构思更绝一点,情感更投入一点。”⑯大概没有人会否认东西在这本耗时两年的小说上所用的力气,《篡改的命》也用一个虚构的世界,标示了作者对城乡问题的关注,并以此表明了他探索的努力。这个虚构的世界混沌初凿,肇造为艰,城乡的关系和生活在其中的人,还没有细腻饱满,有时候甚至显得疏简,那些本该凝结的光的滴状物还没有完全成形。但搭起整幢建筑的脚手架已经就位,建设已经开始,那个氤氲中酝酿的世界,正一点点显露出复杂多变的样子

黄德海 上海作家协会

注释:

①沈卫荣:《寻找香格里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页。

②⑫⑬⑯李军奇:《东西,善于戳穿》,见“精英”2015年7月27日微信号。

③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69页。

④刘小枫:《儒教与民族国家》,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页。

⑤“自然德性”与“人为德性”的具体辨析,见大卫·休谟著《人性论》第三卷,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此处为借用。

⑥⑦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5、36页。

⑧“经典语解释”辑刊《美德可以教吗》,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页。

⑨余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7、63页。

⑩参看万维钢,《万万没想到——用理工科思维理解世界》中《最高级的想象力是不自由的》一篇,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

⑪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页。

⑭木心:《鱼丽之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⑮马赛尔·普鲁斯特:《驳圣伯夫》,王道乾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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