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我们时代的“难题”
——2015年的长篇小说
2016-11-25吴丽艳孟繁华
吴丽艳 孟繁华
小说形势分析
面对我们时代的“难题”
——2015年的长篇小说
吴丽艳 孟繁华
对文学而言,时代的难题是与人有关的难题。与人有关的无非是生存难题和精神难题。敢于面对时代的难题,是考验一个作家文学良知和社会担当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这样的长篇小说与《甄嬛传》或《琅琊榜》没有关系。在我们看来,2015年的长篇小说无论在文学性还是题材上,都有很大的突破的重要表征,就是作家对当下的时代难题敢于正面书写或正面强攻。比如陈彦写边缘群体的《装台》、东西的《篡改的命》;周大新写官场官人的《曲终人在》、弋舟写情感困境的《我们的踟蹰》、晓航写混乱城市生活的《被声音打扰的时光》、迟子建写家族历史和地域特征的《群山之巅》、周瑄璞写情与欲的《多湾》、陈应松写荒诞诡异的《还魂记》、张者写校园生活的《桃夭》等,就是这样的作品。
一、在生活的末端
对“底层写作”的研究和评论,集中爆发在2004、2005年间。这两年,南帆、王晓明、张韧、张清华、刘继明、李云雷等先后发表了与这个文学潮流有关的文章。“底层写作”一时风起云涌蔚为大观。从1993年“人文精神”大讨论十一年之后,当下文学再次走进了公共论域,进入了公众视野。随着问题的深入,这一文学潮流的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一时间对“底层写作”的不同看法和相关问题也成为十年来批评界讨论的核心话题之一。另一方面,由于作家对中国现代性和现实生活理解的深入,对如何书写当下包括底层生活在内的“中国经验”,做了积极的探索。他们在书写底层生活艰难困窘的同时,也将其作为一个时代难题面对。于是便有了陈彦的《妆台》、东西的《篡改的命》。
《装台》是一部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小说,说它是民间写作、底层写作都未尝不可。重要的是《装台》的确是一部好看好读又意味深长的小说。“装台”作为一个行当过去闻所未闻,可见人世间学问之大之深。因此,当看到刁顺子和围绕着他相继出现的刁菊花、韩梅、蔡素芬、刁大军、疤子叔、三皮等一干人物的时候,既感到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这就是过去的老话:熟悉的陌生人。
以刁顺子为首的这帮人,他们不是西京丐帮,也不是西部响马,当然也不是有组织有纪律正规的团体。他们是一个“临时共同体”,有活儿大伙一起干,没活儿即刻鸟兽散。但这也是一群有情有义有苦有乐有爱有痛的人群。他们装台糊口没日没夜,靠几个散碎钞票勉强度日。在正经的大戏开戏之前,这个处在艺术生产链条最末端的环节,上演的是自己的戏,是自己人生苦辣酸甜的戏。如果仅仅是装台,刁顺子们的生活还有可圈可点之处,他们在大牌导演、剧团团长的吆五喝六之下,将一个舞台装扮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各种“角儿”们粉墨登场演他们规定好剧情的戏,然后“角儿”和观众在满足中纷纷散去。这原本没有什么,社会有分工,每个人角色不同,总要有人装台有人演戏。但是,问题是刁顺子们也是生活结构中的最末端。他们的生活不是享受而是挣扎。刁顺子很像演艺界的“穴头儿”或工地上的“包工头”。他在这个行当有人脉,上下两端都有。时间长了还有信誉,演出单位一有演出需要装台首先想到的就是刁顺子;他的弟兄们也傍着他养家糊口。在装台的行当中,刁顺子无疑是一个中心人物。但是,生活在生活结构末端的刁顺子,他的悲剧性几乎是没有尽头的:女儿刁菊花似乎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的。刁菊花三十多岁仍未婚嫁,她将自己生活的所有的不如意都归结为“蹬三轮”的老爹刁顺子身上:她视刁顺子第三任妻子蔡素芬为死敌,蔡素芬无论怎样忍让都不能化解。她终于将蔡素芬撵出了家门;她也不能容忍刁顺子的养女韩梅,知书达理的韩梅也终于让她逐出家门远走他乡;她还残忍地虐杀了小狗“好了”,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刁顺子面对菊花除了逆来顺受别无选择,他的隐忍让菊花更加看不起他这个爹;除了刁菊花他还有一个哥哥刁大军。这个哥哥是十里八乡大名鼎鼎的人物,挥金如土花天酒地——他终于衣锦还乡了。他的还乡除了给刁菊花一个离家去澳门的幻觉之外,给刁顺子带来的是无尽的麻烦或烦恼。刁大军奢赌如命,平日里呼朋唤友大宴宾客。糟糕的是刁顺子经常被电话催去赌场餐厅送钱买单,一次便是几万。刁顺子的赚钱方式使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支付能力,刁顺子每当听到送钱买单消息的时候,内心的为难和折磨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刁大军在赌场欠了近百万赌资后连夜不辞而别,刁顺子又成了债主屡屡被催促还赌债。刁顺子的日子真真是千疮百孔狼狈不堪。
当然,刁顺子也不只是一个倒霉蛋,他也有自己快乐满足的时候,特别是刚把第三任妻子蔡素芬领到家的时候,让他饱尝了家的温暖和男欢女爱。但对刁顺子来说,这样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体会享受,每天装台不止、乱麻似的家事一波三折,他哪里有心情享受呢。果然好景不长,蔡素芬很快被菊花撵的不知所终;菊花也和谭道贵远走大连;刁大军病在珠海,被刁顺子接回西京后很快一命呜呼。读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会想到“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是琼楼玉宇,是高处不胜寒。在高处望断天涯路不易,那里的生活大多隐秘,普通人难以想象无从知晓;而陈彦则从人间烟火处看到虚无虚空,看到了与《好了歌》相似的内容,这更需事事洞明和文学慧眼。
看过太多无情无义充满怀疑猜忌仇恨的小说之后,再读《装台》有太多的感慨。刁顺子的生活状态与社会当然有关系,尤其将他设定在“底层”维度上,我们可能有很多话可说。但是,看过小说之后,我们感受更多的还是刁顺子面临的人性之扰,特别是女儿菊花的变态心理和哥哥刁大军的混不吝。刁顺子能够选择的就是无奈和忍让,他几乎没有个人生活。这是刁顺子性格也是他的宿命。我更感到惊异的是作家陈彦对这个行当生活的熟悉,顺子、墩子、大吊、三皮、素芬、桂荣等人物,或粗鄙朴实、或幽默狡诈,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对如何分配装台收入、状态人如何相互帮衬体谅,都写的细致入微滴水不漏。当疤子叔再次见到病入膏肓的刁大军时,他的眼睛一直在刁大军的脖子、手腕、手指上游移,那里有金项链、玉镯子和镶玉的金戒指。疤子叔的眼睛“几乎都能盯出血来了”。寥寥几笔,一个人内心的贪婪、凶残形神兼具。于是,当这些人物在眼前纷纷走过之后,心里真的颇有失落之感。好小说应该是可遇不可求,这与批评或呼唤可能没有太多关系。我们不知道将在那里与它遭逢相遇,一旦遭逢内心便有“喜大普奔”的巨大冲动。陈彦的长篇小说《装台》就是这样的小说,这出人间大戏带着人间烟火突如其来亦如飓风席卷。
东西写作的速度非常缓慢,他发表的三部长篇小说,都是十年一部。《篡改的命》,是他距《后悔录》发表十年之后的作品。小说封面介绍这部作品时说:“有人篡改历史,有人篡改年龄,有人篡改性别,但汪长尺篡改命。”汪长尺就是小说的主人公,他要篡改的不是自己的命,是他的儿子汪大志的命。篡改历史、年龄、性别,尽管有的合法有的不合法,但都有可能做到。命,如何篡改?小说的题目充满了悲怆和悬念——究竟是什么力量要一个人冒险去篡改自己的命。
汪长尺是一个农家子弟,高考超过上线二十分不被录取。不被录取的理由是“志愿填歪了”。汪长尺的父亲汪槐决定去找“招生的”理论,经过几天静坐示威抗议,但汪长尺的大学梦还是没有解决。汪槐从招生办的楼上跌落摔成重伤。从此,汪长尺就命定般地成了屌丝命。为了还债、养家糊口、也为了改变下一代的命运,他决定到城里谋生。但他不知道,城里不是为他准备的。生存的艰囧使他践行了远远超出个人的想象:替人坐牢、讨薪受刀伤、与文盲贺小文结婚后,为了生计贺小文去按摩店当按摩师,然后逐渐成了卖淫女。破碎的生活让汪长尺眼看到,汪大志长大后就是又一个自己。于是他铤而走险把儿子汪大志送给了富贵人家。贺小文改了嫁,汪长尺多年后死于非命。这是一出惨烈的悲剧。小说具有鲜明的社会批判性。权力关系和贫富悬殊使底层或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日益恶劣不堪。而底层边缘群体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的承传性。贫困使这个群体的下一代少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没有良好的教育,就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这是汪长尺要篡改汪大志的命的最重要的理由。但篡改汪大志的命,只是汪长尺的一厢情愿。且不说汪大志是否从此就改变了命运、是否就能过上汪长尺期待想象的生活,仅就汪长尺、贺小文失去汪大志之后的日子和心境,就是汪长尺想象不到的。不只他失魂落魄魂不守舍,贺小文压根就不同意将汪大志送人。当汪大志被送人之后,贺小文也弃汪长尺而去改嫁他人。
近十年来,长篇小说中著名的来自底层的人物,一个是贾平凹《高兴》中刘高兴,一个是陈彦《装台》中的刁顺子。刘高兴虽然是一个“拾荒者”,但贾平凹并不是悲天悯人地书写他无尽的苦难和仇怨,刘高兴等也并非是结着仇怨的苦闷象征,他们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城市生活着。贾平凹在塑造刘高兴时,有意使用了传统“才子佳人”的叙事模式,刘高兴是落难的“才子”,妓女孟荑纯是堕入风尘的“佳人”。两人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贾平凹以想象的方式让他们建立了情感关系,并赋予这种情感以浪漫色彩。贾平凹显然继承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和戏曲的叙事模式。刁顺子是西京土著,居有定所。但无固定收入,靠一个“临时共同体”为剧团“装台”为生。刁顺子的困境还不在于生存,而是家庭内部的恶劣环境。刁顺子逆来顺受忍辱负重,一直在不堪的生活中挣扎。这两个人物都是底层写作有代表性的人物。
东西不是在刘高兴和刁顺子的路径上塑造汪长尺,而是突发奇想地用“篡改命”的方式结束汪长尺家族或血缘的命运。汪长尺当然是异想天开。但是,作为底层的边缘群体,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他们缺乏或者没有实现自救的资源和可能性。这一特征决定了他们的承传性。因此,东西设定的汪长尺“篡改命”的合理性就在这里。汪大志的命在汪长尺这里被“篡改”了,但是,汪大志真的那个改变他的命运吗?作为小说,值得一提的是东西对偶然性和戏剧性的掌控。汪长尺高考被人顶替、进城替人坐牢、讨薪身负重伤、被人嫁祸杀人、结婚妻子做了妓女、儿子送给的竟是自己的仇家……。一系列的情节合情合理,但又充满了偶然性和戏剧性。这是小说充满悬念令人欲罢不能的艺术魅力。这方面足见东西结构小说的艺术才能。
二、中年的情义困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这是元好问《雁丘词》中的千古名句。也是文学创作千古不衰的永恒的主题。当然,其间如何理解爱情、如何守护爱情、爱情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历史的关系等,亦经历过长久的探讨。但无论如何,情与爱是人类不能或缺的,也是文学创作永远关注、读者永远期待的永恒主题。但是,近些年来我们发现,情爱、情义在我们的文学作品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情爱、情义正在悄然消失、正在变成生活中的累赘、负担甚至更不堪的身心折磨。我们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
弋舟的《我们的踟蹰》只有十二万多字,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弋舟要处理的却是当下最困难的精神问题——中年的情爱危机。小说腰封有一段被回避已久的发问:“是什么,使得我们不再葆有磊落的爱意?是什么,使得我们不再具备生死契阔的深情?”这也是小说试图回答和处理的问题。小说的情感纠葛主要集中在李选、曾铖、张立均三人之间。李选与曾铖是小学同学,三十年后的曾铖已经是个画家,李选偶然联系纯属出于好奇。此时的李选是单身母亲,和公司老总张立均保持着身体交易关系和若即若离的情感关系,这种关系完全处于地下状态。
这是小说人物关系的基本图景。李选各方面条件并不优越,但在公司有较高薪水,张立均选择李选作为身体交易对象,看重的也只是李选各方面比较可靠和稳妥。作为女性的李选自知与张立均没有可能性,但她又确实需要婚姻和男人,于是,与曾铖的关系从三十年的小学同学开始升温并大有明确之势。三人情感关系越发明朗于一个突发的车祸事件:曾铖驾车撞了一个名叫杨丽丽的女人,李选顶替肇事者而曾铖逃逸。面对一个突发事件,三人关系更加微妙起来:张立均通过各种关系安抚受害人并试图用金钱摆平此事,曾铖则暗中将钱给了李选。张立均因李选解决了钱的问题顿感失落,曾铖通过事件则明了了与李选的不可能。
三人的关系本质上还是利用或占有关系:当张立均听李选说四十万已交给受害人、受害人保证不再追究其他责任时,突然狂躁起来。他觉得李选仰仗的是自己,而李选解决了钱的问题自己就成了事情的局外人。而街头监视器告知了肇事者不是李选,那么,是什么关系使李选能够挺身而出顶替肇事者?从事情本身来说张立均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但从张立均对待事情的心理状态说,显然与爱情没有关系。李选决然离去也在意料之中;曾铖逃逸后到了海口,在与前妻戴瑶的讨论中,他发现了李选背后一定有一个男人,这使曾铖顿时感到与李选并没有生活在一个情感世界里。于是,曾铖与李选的情感纠葛也到此结束。小说在醒目处提出的那“磊落的爱意”和“生死契阔的深情”还是没有到来。那么,三个中年人“踟蹰”的究竟是什么呢?三个人物没有回答,但所有读者都知道了。这真是一部意味深长的小说,这个时代还会有真情义吗?
三、官场官人和人性
官场小说应该是90年代以来图书市场上具有的核心地位的小说类型。但是,多年过去之后,在这个小说类型中,我们还没有发现具有大作品气象的小说。这里原因无论多么复杂,有一点是没有问题的,这就是“官场小说”过于注重市场诉求,过于关注对阴谋、厚黑、权术以及以权力为中心的交易,而忽略了对人性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理解和发掘。
周大新的长篇小说《曲终人在》的出版,无论在哪个意义上都注定了它无可避免的引人注目:一方面,毁誉参半的官场小说风行了几十年,面对过去的官场小说,他是跟着说、接着说,还是另起一行独辟蹊径;一方面,“反腐”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官场生涯几乎就是“高危职业”的另一种说法,那些惴惴不安的贪腐官员如履薄冰夜不能寐早已耳熟能详。这时,周大新将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要书写的历史大舞台上的主角、而且——这是一个省级大员、一个“封疆大吏”。如果这些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指认《曲终人在》确实是一部“官场小说”;但是,小说表达的关于欧阳万彤的隐秘人生与复杂人性,他的日常生活以及各种身份和关系,显然又不是“官场小说”能够概括的。因此,在我看来,这是一部面对今日中国的忧患之作,是一位政治家修齐治平的简史,是一位农家子弟的成长史和情感史,是一部面对现实的批判之作,也是主人公欧阳万彤捍卫灵魂深处尊严、隐忍挣扎的悲苦人生。
《曲终人在》,是一个“仿真”结构,在“致网友”的开篇中,作家以真实的姓名公布了本书的完工时间以及类似出版“招标”的广告;虚拟的被采访的26个人,以“非虚构”的方式讲述了他们与欧阳万彤省长的交往或接触。这个“仿真”结构背后有作家秘而未宣的巨大诉求:他试图通过不同人物的不同讲述,多侧面、多角度地“复活”已经死去的省长欧阳万彤,而这不同的讲述犹如推土机般强大,它将塑造出一个立体的、难以撼动的、真实的欧阳万彤的形象。这些被采访者的身份不同,与欧阳万彤的关系也亲疏轻重有别。通过这些讲述我们看到,欧阳万彤除了“省长”这个巨大光环的身份之外,他同时还是父亲、继父、丈夫、前丈夫、朋友、舅舅、儿子、下级、病人、同乡、男人、男主人、被暗恋者等。这不同的身份和“省长”就这样一起统一在一个叫欧阳万彤的人身上。这也是判断《曲终人在》不仅是“官场小说”的重要依据。
欧阳万彤的从政的经历,应该说是非常谨慎,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他曾说:“我们这些走上仕途的人,在任乡、县级官员的时候,把为官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遇事为个人为家庭考虑的多一点,还勉强可以理解;在任地、厅、司、局、市一级的官员时,把为官作为一种光宗耀祖、个人成功的标志,还多少可以容忍;如果在任省、部一级官员时,仍然脱不开个人和家庭的束缚,仍然在想着为个人和家庭谋名谋利,想不到国家和民族,那就是一个罪人。你想想,全中国的省部级官员加上军队的军级官员能有多少?不就一两千人吗?如果连这一两千人也不为国家、民族考虑,那我们的国家、民族岂不是太悲哀了?!”如果按照党内原则来说,这番话未必多么冠冕堂皇高大上,但是我们却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诚恳,或者这里隐含了无奈的“退一万步说”的“底线”承诺。
但是,这只是欧阳万彤政治生涯的一个方面。他人生更重要的经历是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或不足为外人道的“人与事”。这些“人与事”是通过欧阳万彤“辞职”前后披露出来的。“辞职”事件,在小说的整体结构中非常重要:一方面,通过“辞职”呈现了欧阳万彤的执政环境、人际关系以及大变革时代瞬息万变的不确定性特征;一方面,作为“后叙事”视角的讲述方式,使小说悬疑迭起疑窦丛生,小说的节奏感和可读性大大增强。欧阳万彤为什么辞职一直是一个谜,也是小说的核心情节之一。小说最终也没有直接说明他为什么辞职,但在所有当事人的讲述中,呈现出了欧阳万彤辞职的具体原因。 当然,欧阳万彤不是一个完人,他也有他的缺点和人性的复杂性,他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面对演员殷倩倩的万种风情,他也难以自持。那虽然是一段“英雄救美”的古旧桥段,但情节的可读性却可圈可点。欧阳万彤可以用喝了酒一时糊涂来搪塞,但那显然没有说服力,那个弱点是男性共同的弱点,他能够浅尝辄止而没有误入歧途已经很了不起;还有,当欧阳万彤谈起与儿子欧阳千籽不和谐关系时非常在意和伤感,他不至一次说他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作为一个高级干部,小说更着意书写了他的胸怀和眼光,比如他对购买美债问题、网络安全问题、稀土出口问题、GDP问题等的看法,显示出一个政治家应有的独立判断能力;将《新启蒙》杂志舒缓地变为市委内参智库,显示了他处理理论问题和知识分子不同意见的远见卓识和水平。
因此可以说,《曲终人在》是一部对当下中国干部制度有深入研究、对执政环境复杂性多有体认的作品。小说与此前所有的官场小说大不相同,它不是展示官员如何腐败、如何权钱、权色交易、如何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乱用职权。这样的作品我们从和珅到官场现形记到当代官场小说早已耳熟能详。如何写出更有力量更符合生活逻辑和作家理想的小说,是《曲终人在》的追求之一。作为小说,它要提供的是既与现实生活有关,同时又要对生活有更高提炼或概括的想象。因此也才能更本质地揭示出生活的真面目。更重要的是,小说是一个虚构的领域,如何塑造出有新的审美价值的人物,才是小说的根本要义。周大新说:“官员也有各自的苦衷。他们作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环境里并不容易,甚至很艰难。前些年我没有注意到官场上的精神氛围,官员看上去非常光鲜,但他们背后其实有很多可以同情、悲悯的地方。”“原来看过一些官场小说,纯粹揭露黑暗,把当官的过程写得很详细,其实带有教科书的性质,我不愿意那样写。” 因此,在我看来,《曲终人在》绵里藏针,它不仅讲述了艰难的执政环境,同时也讲述了入仕做官的全部复杂性,它是一部书写大变革时代人间万象的和世道人心的警世通言。它既是过去“官场小说”的终结者,也是书写历史大舞台主角隐秘人生和复杂人性的开启者。小说是一种讲述,但讲述什么或怎样讲述,都掌控在作家手里。所以,小说最后写的还是作家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欧阳万彤这个人物,显然寄托了周大新的个人理想。欧阳万彤那理想化的人格、作为以及忍辱负重、壮志未酬的悲苦人生,隐含了周大新对人生理想和抱负、对人性、对男女、对亲情、对朋友等的理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周大新通过对欧阳万彤这个人物的塑造,同样表达了他用文学书写官场人生的新的理解。
四、发现城市的“秘密”
晓航一直生活在北京,他是真正的“城市之子”。因此,晓航自从事小说创作以来,一直以城市生活作为他的书写对象。他的诸多中篇小说,为当下城市小说创作提供了重要经验,也受到广泛好评。《被声音打扰的时光》,是晓航新近发表的长篇小说。这部长篇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晓航努力探究和发现这个时代城市最深层的秘密,用他的眼光和想象打捞这个时代城市最本质的事物——那是我们完全陌生的人与事。这是一部荒诞却更本质地说出了当下城市生活秘密的小说。小说从建造城市观光塔写起。城市观光塔的建造本身就是一个隐喻:这个荒诞的决定一如这个荒诞的时代,一个突发奇想的官员为了金钱的目的,在酒足饭饱之后发现了天空的价值。因为城市该开发的项目基本都开发了,他在空中看到了希望——他要建造一个城市观光塔。这个官员落马之后,接任者不仅完成了观光塔的建造,并且通过事件化的方式转移了市民不满的议论和目光。如此荒诞的决定发生在城市管理阶层,那么,这个城市所有离奇古怪事情的发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怪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最先出现的主人公之一卫近宇选择的“备胎人生”:“职业备胎”的任务是为婚介所中超白金会员提供专业的陪伴服务,负责为她们在寻找结婚对象的活动中,提供各种建议,解答各种疑惑,谈论人生,还包括参与她们的一些休闲、社交和出游活动,直到她们找到称心的伴侣为止。卫近宇看着猎头罗列的条件,他明确地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卫近宇的第一单生意的对象是青年女性冯慧桐:24岁,硕士毕业,身高1.70米,是这个时代典型的“白富美”。陪伴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单身女性并进入她的个人生活,已经预设了险象环生的过程或结局。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我们预料的那个结局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不足以表达这个时代的最大秘密。这个时代最大的秘密,从冯慧桐一开始要求陪伴服务起就公之于众了。她说:“我很需要男朋友,如果我能找到一个适合的男朋友并且结了婚,我就会骗到一大笔钱,它够我花一辈子。”冯慧桐需要男朋友是因为她可以得到一大笔钱。于是,“演出就这样开始了,冯慧桐在卫尽宇的指引下,投入到广泛的城市生活当中。卫近宇给她指向的并不是权贵们与暴发户们的生活,而是广大城市青年乐此不疲的。他让冯慧桐参与了网上发起的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团购,去一个老四合院吃一个老先生烙的馅饼;比如参加某个下午的集体朗诵;比如周末去美术馆听一堂有关现代派美术的讲座。当然也包括各种户外运动,跟驴族们一起划船,远足,登山,卫近宇还和冯慧桐参与了几次城市快闪,一次是关于音乐,一次关于环保,还有一次是关于机械的安装。”但是,当两人的关系不断升温并已经成为恋人关系时,卫近宇突然反悔了:“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去度假村趟那趟浑水,我想我们将来还是保持业务关系为好。”卫近宇异常艰难地说。卫近宇中断恋人关系的最终考虑的还是金钱成本。这与冯慧桐后来的性伙伴刘欣没有区别,刘欣和冯慧桐已经上床了,可刘欣还是按捺不住地向冯慧桐推荐一款理财产品。他们的方式不同,但本质上都与他们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
城市生活最大的秘密,集中地表现在“日出城堡”所有的人际关系上。从城堡的主人万青一直到秦枫、吴爱红等,每个人无时不在为金钱绞尽脑汁。“日出城堡”从打造一直到易主,它的隐形之手就是金融资本,“日出城堡”真正的主人是金钱。而宰制或掌控小说所有人物的主,也从来没有离开金钱。晓航所揭示的当下城市生活的最大秘密,就是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当年泰纳在《巴尔扎克论》中指出:巴尔扎克的小说,金钱问题是他最得意的题目……他的系统化的能力和对人类明目张胆的偏爱创作了金钱和买卖的史诗。从巴尔扎克时代到今天,城市生活的价值观和宰制者没有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因此,晓航无论在小说技法上有多少吸收或借鉴,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晓航坚持和延续的还是巴尔扎克的传统——通过对金钱的态度,他洞穿了当下城市生活最隐秘的角落。
《被声音打扰的时光》也是一部具有鲜明批判意识的小说。“日出城堡”是一个无所不有的地方,也是一个欲望的集散地。无论城堡内外,资本是掌控这个世界的主,利益是永恒原则。情感在今天已经沦落为不堪的愚昧之举,沉迷于儿女情长就是不可雕的朽木,就是难成大器的万恶之源。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在似与不似之间,但它比我们感知的现实世界更本质地接近现实。它有一股笼罩于现实之上未名的气韵——形象而深刻地昭示了现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晓航的小说;对拜金主义尖刻而辛辣的嘲讽,是小说从未妥协的承诺。另一方面,小说又不止是简单的批判。简单的批判虽然站在道德制高点占据了道德优越性,但是,它还没有能力回答城市现代性带来的全部疑难问题,包括它的复杂性和混杂感。因此,这样的批判是没有力量的。在我看来,恰恰是晓航表达出的束手无措的无奈感,更深刻体现了我们面对当下的困境——我们已经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现实。这才是让我们感到惊讶和震动的所在。
五、在历史与现实之间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以两个家族相互交织的当下生活为主要内容:这两个家族因历史原因而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安家的祖辈安玉顺是一个“赶走了日本人,又赶走了国民党人”的老英雄,这个“英雄”是国家授予的,他的合法性毋庸置疑。安玉顺的历史泽被了子孙,安家因他的身份荣耀乡里,安家是龙盏镇名副其实的新“望族”;辛家则因辛永库是“逃兵”的恶名而一蹶不振。辛永库被命名为“辛开溜”纯属杜撰,人们完全出于没有任何道理的想象命名了“辛开溜”:那么多人都战死了,为什么你能够在枪林弹雨中活着回来还娶了日本女人?你肯定是一个“逃兵”。于是,一个凭空想象决定了“辛开溜”的命名和命运。“英雄”与“逃兵”的对立关系,在小说中是一个难解的矛盾关系,也是小说内部结构的基本线索。这一在小说中被虚构的关系,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关系:“辛开溜”并不是逃兵,他的“逃兵”身份是被虚构并强加给他的。但是这一命名却被“历史化”,并在“历史化”过程中被“合理化”:一个人的命运个人不能主宰,它的偶然性几乎就是宿命的。“辛开溜”不仅没有能力为自己辩护解脱,甚至他的儿子辛七杂都不相信他不是逃兵,直到辛开溜死后火化出了弹片,辛七杂才相信父亲不是逃兵,辛开溜的这一不白之冤才得以洗刷。如果这只是辛开溜的个人命运还构不成小说的历史感,重要的是这一“血统”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辛开溜”的儿子辛七杂因老婆不育,抱养了一个男孩辛欣来。辛欣来长大成人不仅与养父母形同路人,而且先后两次入狱:一次是与人在深山种罂粟、贩毒品而获刑三年,一次是在山中吸烟引起森林大火又被判了三年。出狱后他对家人和社会的不满亦在情理之中,但没有想到的是,他问养母王秀满自己生母名字未被理睬,一怒之下将斩马刀挥向了王秀满,王秀满身首异处。作案后的辛欣来尽管惊恐不已,但他还是扔掉斩马刀,进屋取了条蓝色印花枕巾罩在了养母头上,他洗了脸换掉了血衣,拿走了家里两千多元钱,居然还抽了一支烟才走出家门。关键是,他走出家门之后去了石碑坊,强奸了他一直觊觎的小矮人安雪儿后,才亡命天涯。于是,小说波澜骤起一如漫天风雪。
捉拿辛欣来的过程牵扯出各种人物和人际关系。辛开溜与辛欣来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自认还是辛欣来的爷爷。辛欣来强奸安雪儿之后,安雪儿居然怀孕并生下了孩子。辛开溜为逃亡的辛欣来不断地雪夜送给养,为的是让辛欣来能够在死之前看到自己的孩子;而安平等捉拿辛欣来,不仅因为辛欣来有命案,同时也因为他强奸的是自己的独生女;陈庆北亲自坐镇缉拿辛欣来,并不是要给受害人伸冤,而是为了辛欣来的肾。因为他父亲陈金谷的尿毒症急需换肾。陈庆北不愿意为父亲捐肾,但他愿意为父亲积极寻找肾源。而通过唐眉陈庆北得知,辛欣来的生父恰恰就是自己的父亲陈金谷——当年与一上海女知青刘爱娣生的“孽债”。是辛七杂夫妇接纳了被遗弃的辛欣来。辛欣来作为陈金谷的亲生儿子,他的肾不用配型就是最好的肾源。权力关系和人的命运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是小说揭示的重要内容。辛欣来确实心有大恶,他报复家人和社会就是缘于他的怨恨心理。但是辛欣来的控诉能说没有道理吗。小说在讲述这个基本线索的同时,旁溢出各色人等和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对当下社会价值混乱道德沦陷的揭示和指控,显示了小说的现实批判力量和作家的勇气。比如饭馆罂粟壳做火锅底料;唐眉给同学陈媛在引用水里投放化学制品,致使陈媛成为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比如警察对辛欣来惨无人道的行刑逼供;部队刘师长八万元与刘大花的“买处”交易;窃贼到陈金谷家行窃,虽然没有拿到钱财,但却窃得一个主人记载收礼的记录本等,虽然隐藏在生活的皱褶里,但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是未作宣告的秘密。
当然,小说中那些温暖的部分虽然还不能构成主体,但却感人至深。比如辛开溜对日本女人的不变的深情,虽然辛七杂也未必是辛开溜亲生的,因为秋山爱子当时还同两个男人有关系。但辛开溜似乎并不介意。日本战败,秋山爱子突然失踪,“辛开溜再没找过女人,他对秋山爱子难以忘怀,尤其是他的体息,一经回味,总会落泪。秋山爱子留下的每件东西,他都视作宝贝”;秋山爱子对丈夫的寻找和深爱以及最后的失踪,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日本女人内心永未平息的巨大伤痛,她的失踪是个秘密,但她没有言说的苦痛却也能够被我们深切感知或体悟;还有法警安平和理容师李素贞的爱情等,都写得如杜鹃啼血山高水长,那是小说最为感人的片段。甚至辛开溜为辛欣来送给养的情节,虽然在情理之间有巨大的矛盾,但却使人物性格愈加鲜活生动。
另一方面,小说的后记《每个故事都有回忆》和结尾的那首诗非常重要。或者说那是我们理解《群山之巅》的一把钥匙。后记告诉我们:每个故事都有回忆,那是每个故事都有来处,每个人物、细节,都并非空穴来风。不说字字有来历,也可以说都有现实依据而绝非杜撰;最后的那首诗,不仅含蓄地告白了迟子建对创作《群山之巅》的诗意诉求,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用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迟子建与讲述对象的情感关系。这个关系就是她的“未名的爱和忧伤”。她的这句诗让我想起了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迟子建的故事、人物和讲述对象一直没有离开东北广袤的平原山川。这个地理环境造就了迟子建小说的气象和格局。
2015年的长篇小说,在面对当下的精神和生存难题方面,做了新的努力和尝试。在强化长篇小说现实性和当下性的同时,也极大地提高了小说的可读性。
吴丽艳 沈阳师范大学
孟繁华 沈阳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