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苦难的书写
2016-11-25唐诗人
唐诗人
直面苦难的书写
唐诗人
东西新近发表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比起十年前的《后悔录》来,关注面从历史的荒谬转向了城市化过程中的荒谬,他写了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时代、题材的变化,也改变了东西小说的语言,他大量使用口语、网络词汇,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反讽性的语言少了,他追求直白、简洁、有力的语言,直击当代社会。只是,故事或者语言特征的变化,也并没有改变东西小说一贯的锐气,他的精神状态依然饱满、清醒、沉重,有疼痛感。
《后悔录》的最后,曾广贤觉得父亲快要醒了,“死人”要复活,儿辈的后悔走向的是生命的希望;《篡改的命》的最后,是父辈人见不到子孙的孤苦,孙子把自己的照片全部撕走、扔弃,彻底抛开农村、进入不需后悔感的城市。《后悔录》中后辈还有真实的期待,到《篡改的命》时,变成了后人遗弃记忆、摒弃良心的回报,是一种内心的死亡。两部小说在结尾上的差异,透出了中国社会一个意味深长的精神变局。
一、直面苦难的书写
东西的写作,一直在面对人的苦难。《没有语言的生活》是个人、家庭面对疾病时的生活情状,他们面对苦难,在无声中呈现生命的哀伤;《后悔录》是从个人视角进入,处理历史的苦难,用情和性的心理遭遇为线索,写出了一种深刻的历史创痛;这部《篡改的命》,东西继续着这种面对现实苦难的写作精神,他把目光专注在现实中不可见人的阴暗面,也就是一如既往地把文学眼光“贴在现实的屁股上”①,以书写这个民族进城梦中底层社会所遭遇的各种苦难,并从这些苦难中发现了一个时代的悲哀与疼痛。
《篡改的命》写了一个农村家庭想方设法让后代进城的故事。情节涉及高考失败、跳楼抗议、打工欠薪、流浪讨钱以及“妻离子散”等生活万象,写的是一个底层故事,却又不同于现在的“底层文学”。“底层文学”概念宽泛,按李云雷的解释,“底层文学”“描写的是底层生活”,“是作家的独特创造”,“不是要迎合而是要提升大众的审美趣味,并使之对真实的处境有所认知与反思”,“对现实有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希望引起大众对不公平、不合理之处的关注,以激发改变的可能性”②。这些义项,《篡改的命》都有触及。东西还用一种戏剧性强的技法,将当今时代的各种苦难都集聚在一个家庭上,造成的冲击力也让读者更觉震撼。
小说男主人公汪长尺,出生于最底层的农村家庭,父母希望他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然而他遭遇的却是一连串的打击。第一次高考,他分数够高,录取通知书却被当地的官员截留,让一个分数不够的官二代冒名代替汪长尺读了大学。这个篡改阴谋到小说的最后才透露,那时汪长尺已经死去,而冒名上了大学的假“汪长尺”(牙大山)已是某单位的副局长。这种被权力篡改的命运,实是无权、无钱的底层百姓的真实遭遇,各种的不公与不合理,也是目前很多偏远地区的现实状况。这令我想起阎连科的《情感狱》,那是“文革”年代的荒唐,主人公“连科”一直想成为有权有钱的人,以逃离那个无望的村落,可是每一次机会都被有权势者夺去,最后,他逃离出那个监狱般的村庄,是靠自己自杀式的威胁——通过入伍出逃。可是,《情感狱》中的连科,用自杀威胁可以成功,但到《篡改的命》所书写的时代,自杀都已经没有效果了。《篡改的命》里,汪长尺分数够高未被录取,他父亲汪槐就带着汪长尺去教育局门口静坐抗议,没有效果,后来又爬到楼顶去自杀抗议。面对自杀的威胁,教育局官员们的调解也只是说说官话。汪槐在绝望中晕跌,从高处落下,自此成了瘫痪。汪长尺把父亲安置好后,想回去补习,可教育局官员们在汪槐要跳楼时答应的免费补习承诺,也不再兑现。于是,汪长尺开始了边做苦活边自修的日子。第二年的高考,汪长尺也只能是走个形式,他的命运被篡改已成事实。
高考无望,只能进城打工。汪长尺开始做泥水工,但做了三个月后,工头不见人影,拿不到薪资。汪长尺找到专做追债的同学黄葵,接了一个单,做了一回“替死鬼”,代替官二代林家柏坐牢,半个月得了一千多元补偿。汪长尺后来发现,林家柏就是自己干活工地的真正老板。于是,他去找林家柏要工资,却遭来了暴打,工资没要到,警察也不愿追查凶手,只能自费疗伤。汪长尺把坐牢获得的钱全部垫上,也不够医疗费,为此又欠下了一大笔债,汪长尺一家再次被打回贫困原型。病愈后,汪长尺只能回家,城市梦也就搁置。但在农村,也摆脱不了城市罪恶的侵袭,黄葵被杀后,警察想着把凶手指认为汪长尺了事,所幸,这种罪恶企图被全村人阻止。之后,整个村庄都生活在恐惧当中,没有人能再睡个安稳觉,对权力的畏惧、暴力的阴影一直深藏在普通百姓的内心。他们的抗压力已被长久的苦难所消弭,内心普遍接近于崩溃的边缘——农村对城市的恐惧与臣服,在这一事件的描绘中异常清晰。
汪长尺未能进城,但他的进城梦并未消失,他希望把后代生在城市。再一次的进城行动,汪长尺带着妻子小文去了省城,这是比县城更为“现代”的城市。这又给汪家带来了什么?汪长尺继续在工地做苦工,可是,靠这养不活一家人,更无法让小文和孩子过上电视里的城市生活。不识字的小文被迫开始工作,从洗脚妹到成为卖淫女,一步一步地抛弃了之前自己所坚守的观念。后来,汪槐夫妇也加入了攒钱的工程,汪槐用自己瘫痪的身体,在街头讨钱,汪母刘双菊去捡垃圾。这么艰苦的家庭,他们还有梦吗?每一个美梦,都会被突如其来的困难、灾难摧毁,汪长尺在工地受伤,小文卖淫时被抓,这些都需要钱来治疗和挽救,这样一来,靠劳力攒钱以在城市立足,注定只能是一个幻象。
这一家人身上几乎集中了现代城市里具有典型意义的底层人的苦难。这种集聚苦难于一人之身的方式或许过于戏剧性了,但东西是想通过这种写作策略,达致一种富有震撼力的阅读效果。为此,他解释道:“大部分草根遇到的困难,我都集中在了汪长尺的身上,我需要这个典型人物,来完成我内心的表达。写作的时候,我曾经犹豫要不要在他的身上叠加那么多困难?想来想去,必须叠加,否则这个人物就不成立了。写作中,有一种方法叫‘困境设计’,就是要不断地给主人公设计困境,让其选择。他在选择中被作者慢慢塑造。”③这种叙事方式,可以联想到余华的《活着》,他也是让福贵一家集中遭遇一系列现实灾难。余华探讨了人对苦难的承受力,也写出了苦难背后人心的无奈、麻木和荒凉。《后悔录》里的曾广贤所遭遇的众多令他后悔的事,也是一种叠加的方式。《篡改的命》继续了这样的叙事方式,用戏剧化的方式,让一个人、一个家庭去经历大量的苦难,造成的效果,一是让苦难变得厚重、醒目,二是让人物形象变得清晰、锐利。
当然,把各种苦难都集聚在一个人、一个家庭身上,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堆积苦难的方式完成的,它需要时代特征与人物性格的结合,需要作家有成熟的叙事技巧,才不会显得笨拙、失真。在这点上,东西《篡改的命》处理得很好,一方面,各种外在的来自社会的灾难不断降临汪长尺一家,这些残酷的遭遇,我们通过媒体已经非常熟悉了,它们并不是夸张;而另一方面,汪家人自身的现实状况和性格特征也决定了他们的命运遭遇。汪槐那种有历史创伤的个性,使得他不会像多数底层人那样抱持差不多就算了的心态,而是选择屡屡去碰进城的无望之壁。汪槐偏执得很,一定要孩子进城;汪长尺也是一个偏执的人,不管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还是小说一开始在填报志愿时就表现出来的决绝,都暗示着他性格中的那种由无所谓铺垫起来的偏执精神,这些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后来何以会以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改变孩子的命运。此外,其他的人物,比如汪长尺妻子,从嫁到汪家时出场,到后来做妓女攒钱,都是一种为改变命运不顾一切的性格。“我注意到,你小说中的人物,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性格都有点倔、有股劲,有现代感,这种现代感甚至也贯穿在你的叙事之中。”④这种偏执的人物性格,明显是源自卡夫卡、尤奈斯库等人的作品精神,这种极具现代感的底层人物,遇到中国当代城市化的历史,只会遭遇更多的艰难。面对坚硬的社会现实,他们也只能是不断抗争、不断失败的命,本质上是一种于绝望中抗争的命。至终,他们只能通过一些非正常手段,来完成命运改变的家族愿望。
二、精神的蜕变之痛
书写底层农民进城过程中的苦难,这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小说的一大题材,我们可以从路遥的《人生》中发现高加林那强烈的进城梦,这里面还有着进城失败后诗意还乡的可能性,但这种情况到九十年代之后,尤其是在新世纪底层文学作品中,进城的人物已经无法还乡,诗意更是一种奢侈的存在。为此,这类小说中温情叙述也就少了,更多的时候,是不断努力进城、不断遭受磨难,最终不过赢得惨痛的些许成功。即便如此多的小说在书写底层社会,在叙述进城过程中的苦难遭遇,可大多数依然停留在一种社会问题的揭示方面,指向的依然是社会问题,精神方面的痛成了附属的存在。或者说,多数作品关注的依然是底层的经验问题,而对于经验之上的精神蜕变问题,则少有深刻的探究,即使有所呈现,也不过是停留于经验层面的焦虑与困惑。
在书写乡下人进城过程中精神蜕变的痛苦和悲惨上,东西的《篡改的命》有了很好的探索与发现。徐德明曾强调说:“乡下人进了城,个人的横向的空间经验转移与纵向的历史身份变化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农民式的坚忍与难以承受的境遇之间的张力成了小说叙事的一个巨大的情感、精神领域。”⑤这是很多底层进城文学作品所展现的精神维度,《篡改的命》在这些精神层面有着更为清晰的呈现。汪长尺从农村进入城市,他所遭遇的都是在农村不可能遭遇的问题。比如跟着同学黄葵去追债,他要经历一个心理磨练,也就是必须能下狠心。黄葵让他拿菜刀闭着眼睛砍手的情节,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心理挣扎的真实图景。这个场景,暗示的是乡下人进入现代城市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就是从淳朴到残忍、从个人的辛劳到对他人的伤害,这些都需要在进城过程中得到“锻炼”。其实,汪长尺的每一次有所成功,都是抛弃乡村文明之后的所得,比如去替林家柏坐牢,这在汪长尺心里,等于是处女变成非处女,是一种人的品格上的蜕变,而在城市文明中,只要能获得收入,就可以不计较所谓贞操、品格。另外,汪长尺每一次以自己的乡村意识来面对城市生活时,遭来的后果都是让他家再一次回归赤贫状态,正如汪长尺幻想林家柏可能会看在他替他坐牢的情分上把工资给他,这种期待遭来的却是暴力殴打。汪长尺遭遇的各种艰难和荒谬,若以一种更广阔的指向去理解,都是城市文明惩罚乡村文明的表现。
如果汪长尺个人的进城遭遇是横向的,汪长尺一家三代人的进城心理,就是纵向层面的精神蜕变了。老父汪槐,他当年本来可以作为工人进城的,但被当地权贵抢去名额,他因此一辈子在怀恨、遗憾,让后代进城成了他毕生的努力方向。权贵掌握了“进城”的各种资源,也掌握了城市文明的各种话语,汪家想改变,只有依靠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方式,把孩子送给权贵,来实现家庭命运的彻底篡改。这种篡改,在表面上是成功的,本质上却是一种失败。在小说最后,东西也写了第三代人的城市心理,大志(林方生)发现自己的出生地是农村后,把爷爷汪槐他们保存的照片全部揭走扔弃,也就是要把农村的根全然抛掉、挖净,从而向城市完全臣服。这三代人的城市心理,在东西“一意孤行”式的故事挺进下,全部都是向着城市义无反顾地前进。他们的进城心理,是决绝的姿态。而这种决绝的精神,及其所做的一切,才是城市化过程中真正的伤痛。
如果说,大多数乡下人进城小说的情感、精神场域是“农民式的坚忍与难以承受的境遇之间的张力”所造成的,那么,在《篡改的命》里,除开这种努力进城而不能所造成的张力之外,更为惊人的地方,却是汪槐与汪长尺等人对城市的那种无以复加的迷恋,以及因这迷恋所忍受的一切荒谬。这是东西描写底层、描写苦难的特别之处,也就是说,他所描绘的故事,重心不只是要呈现社会现实中有多少苦难类型,更是要呈现出底层内心世界里彻底向城市投降的甘愿与无悔。对内心的关注,是东西小说一向的专长,很早的时候,他曾表述说:“小说是想象的产物,它是我们的幻想、梦境,是我们内心的折射,或者说是我们内心对现实的态度。”⑥也就是说,比起社会外部的艰难挫折,东西更看重人内心世界所能发生的风暴。汪长尺一家人进城的遭遇是一面,但他们的内心世界更是小说的重头戏。因着他们对城市的无比迷恋,在城市里遭遇再多的挫折都不是问题,他们可以用肉身去接待,可以放弃尊严、脸面,最后甚至可以直接把孩子送给权贵阶层抚养。汪槐汪长尺们心里经历的惨烈的苦难,令人震撼。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之后,汪长尺当然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出去了。
三、希望与此绝望
小说的最后,汪长尺把儿子送给了自己的仇人林家柏,他秘密地注视着孩子的成长。当林家柏和妻子方知之离婚时,他掺和进去,威胁林家柏回到儿子身边。林家柏知道汪长尺的身份后,用钱作为代价,让汪长尺自愿消失于世界。汪长尺死后,家里给他做法事,在全村人的呼喊下,他投胎到了城里,而且投胎为林家柏再婚后的儿子。让汪长尺投胎城里的荒诞情节,是小说的经典一幕。东西这种不顾一切的荒诞、夸张书写,成为这部小说最为精彩的地方。
东西曾对他之前小说《救命》中孙畅为了麦可可不停承诺、出卖家庭的写作方式做解释,认为这种“过”其实是一种痛,且是小说最为精彩的地方。⑦我认同这种观念,不仅仅是《救命》中的这类笔法,还有《后悔录》等小说中,东西都表现出了这样一种写作爱好,即把一种境遇写到极致,极致到荒诞的时候,也就是最为震撼人心的时刻。
这种奇妙荒诞的写法,自然会让我们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而且,这种魔幻带着沉重的痛感。父亲和乡村世界的所有人,都要后代投胎到城市去,也就是到异乡去,他们为着后代的“幸福”,甘愿成为农村世界里断子绝孙一代。父辈的进城梦,在现实世界里难以完成,于是就选择了死后投胎式的进城。这里面所包含的无奈和疼痛,深入骨髓。乡村的人已经对自己生活的土地失去了感情,最亲切的土地成了束缚希望的存在,只有进入无根的城市,方是子孙后代的再生之地。
可是,城市是希望之都吗?对于城市,斯宾格勒说:“如果说文化的早期阶段的特点便是城市从乡村中诞生出来,晚期阶段的特点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斗争,那么,文明时段的特点就是城市战胜乡村,由此而使自己摆脱土地的控制,但最后必要走向自身的毁灭。城市是无根的,对宇宙事物是无感觉的,它不可变更地把自己委身于石头和理智主义,由此产生了一种形式语言,以复制城市本质的一切特征——这不是一种生成和成长的语言,而是一种既成的和完成的语言,它当然能够改变,但不能进化。”⑧在斯宾格勒看来,战胜了乡村文明的城市文明,实是文明的最晚期状态,它无根,只在乎利益,这种文明为了各种各样的“发展”,可以无限度地以汲取创造者的血液和心灵,牺牲人类的朴质和善意,因此“命中注定地,它要走向最后的自我毁灭”。
在《篡改的命》中,城市也被东西书写成罪恶的象征,是需要心狠手辣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它是希望,更是令人绝望的地方。“汪长尺是被绝望劫持了,他选择把孩子送人,是他对生活所做出的奇异的‘绝望的抗战’,他残存的那一丝希望是在荒诞和绝望中孕育的,是经过无数苦难之后积攒下来的一些希望的碎片,它甚至像爱情一样,有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所以它一出现,他就想紧紧地抓住它。”⑨汪长尺绝望,所以他决绝,希望都是通过决绝来换取的,包括把儿子送给富裕阶层这一对家族命运的篡改,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为孩子换取未来。这种换取,是另一种更深的绝望。大志发现了自己的“根”,却不愿意认同,不觉得需要,因此忘本,把儿时照片从祖辈、从农村取走,然后连带着各种可能暗示他来自农村的资料,全然抛入江里,跟着其父汪长尺的肉身而去。这是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而对于投胎到城市的孩子,又能比大志(林方生)更有希望吗?似乎也没有可能。小说最后,年老的汪槐看不到孙子的照片,也就失去了对未来的期望,他用自己的影子和儿子汪长尺的模样来寄托、回忆,而这以失败者的影子所烘托起的想像,只能是虚假的景象。
《篡改的命》是一种绝望的书写,是对内心已死的生存景象的文学化呈现。汪家的人为了进城改变命运的一切行动,都是极端的选择,这种极致的遭遇和极致的性格,逼出了人心中那悲凉的希望,也逼出了现实中最真实的生存本质。或许,东西并不愿意那么决绝,但他潜意识中的伤痛感,使他难以在小说中赋予未来更多的美好想象。多年前,论到《后悔录》,张燕玲认为,“曾广贤在最后一章‘如果’的哭诉,不仅使在饱经风霜后变成植物人的父亲醒了,也为我们呈现出一种迷失与破败之后的澄明之境,一种对生命的痛感、对生活的同情心,一种于绝望中的希望,这是一抹人间的暖意。”⑩多年后,我们面对《篡改的命》,似乎再难发现这种绝望中的希望了。在《篡改的命》里,对底层苦难的书写只是一种策略,他真正指向的其实是人心的死亡。
人心,在对城市生活的渴望与失败中,全然颓丧了。东西面对进城这一时代性的、裹挟着几代人生存理想的风潮,不赋予它任何残存的光芒,他书写进城故事,让最底层的人历经苦难、不断地放弃生命中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而最终“进入”的城市事实上又是不道德的、即将自我毁灭的领地。这里的人心,面对城市梦,没有丝毫的后悔感,只有决绝的往前,即使有最后的寄养和投胎,在本质上也只是希望中的绝望。
当然,正如谢有顺所指出的:“作家的意义在于,他能通过苦难看到一种命运,一种存在的状态。许多时候,存在是一种宿命,一种无法修改的错误——活着就是悲剧,这是存在的本质意义的黑暗。看到了这个本质,绝望就应运而生了。”⑪正因为对人类苦难的注视,对当下人生存状态的深切焦虑,东西才可能书写这样一个绝望的故事。这种绝望,并非简单地意味着东西自己对世界已经失去了希望。作家能够用心去写这种厚重的绝望感,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对抗黑暗、抵抗绝望的选择,意味着作家还在关注时代、关注人心,还在思考着人类的命运问题,还为这个时代的现实和人心感到悲伤。“只要我们还能悲伤,世界就还有希望”,因此,绝望的是小说,死去的也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内心,而东西呈现这种绝望,是想以绝望来唤醒时代,以哀伤来激励人的抗争精神,以寻找对抗苦难、杜绝心死的一种可能。
唐诗人 中山大学
注释:
①东西:《小说中的魔力》,《南方文坛》2001年第5期。
②李云雷:《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③④⑨⑪东西、谢有顺:《还能悲伤,世界就有希望——关于〈篡改的命〉的一次对话》,《南方文坛》2015年第6期。
⑤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文学评论》2005 年第1 期。
⑥东西、张燕玲:《小说还能做些什么?》,《山花》2001年第2期。
⑦东西、符二:《不顾一切的写作,反而是最好的写作》,《作家》2013年第1期。
⑧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二卷),吴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5页。
⑩张燕玲:《东西长篇小说〈后悔录〉:人心的后悔录》,《文艺报》2005年12月13,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