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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实与荒诞之间
——读东西《篡改的命》

2016-11-25

小说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余华阶层命运

饶 翔

在真实与荒诞之间
——读东西《篡改的命》

饶 翔

从《耳光响亮》到《后悔录》,再到新近出版的《篡改的命》,作家东西以十年一部长篇小说的“稳定”的缓慢节奏,坚实地垒砌他的文学大厦。三部小说各有其时代背景。《耳光响亮》从1976年写到80年代中期,将“寻父”主题安置在“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大历史背景上。《后悔录》则把时间往两头延伸了,起跑点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终点站在90年代后期,聚焦30年中国人情爱观的变迁。而《篡改的命》无论从创作时间还是故事时间上讲,都是最接近当下的一部,它或许能代表作者对于今天中国社会最新的观察与思考。

“命”:凝固的现实

《篡改的命》的问世,从中国近年的小说创作趋势来看,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它至少在几个方面呼应了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的焦点问题:城乡、阶层壁垒,底层的命运。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直面中国现实问题的“现实主义”书写再度成为热潮,且每每击中时代症结。余华的《第七天》、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乔叶的《盖楼记》《拆楼记》、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等作品,尽管收获的不全是赞美,但它们在一个社会矛盾激烈的转型时期所表现出的文学的担当精神,值得肯定。

印在《篡改的命》的封底上的内容提要如是说:“这是一个关于屌丝的故事”。在我看来,把主人公汪长尺归为“屌丝”——这一发端流传于网络的、指涉范围颇广、带有自我调侃意味的词汇,未必恰切。汪长尺的阶层属性确定无疑是农民/农民工。准确的说,这是又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高考落榜后,不甘于耕田种地,背井离乡到城市寻找工作机会,称呼从“农民”变成了“农民工”。空间的位移却换不来阶层的攀升,从广泛的社会学意义上说,汪长尺的故事代表了当前几亿农民工阶层身份的现实状况。

与前两年引起热烈反响的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相呼应,东西的新长篇所写的毋宁说是“汪长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一个寒门学子的悲伤,是“没背景、没外形、没名牌也没高学历”的“普通青年”虽通过考大学改变了农民身份,却无法改变阶层地位的悲伤。而“汪长尺的个人悲伤”则是一个“无权无势无存款”的纯粹农民的悲伤,是一个既没能通过考大学改变农民身份,也无法通过进城打工来改变底层地位的悲伤。两部小说共同呈现了一种试图通过个人努力来改变命运的主观愿望的破灭——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鼓励个人奋斗的主流话语的破产,它在提醒我们,在这个阶层壁垒如此森严的社会,个人上升的管道付之阙如的现实。

如果说个人奋斗曾是19世纪欧洲文学与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那么,无论巴尔扎克《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还是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抑或是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氏兄弟,这些小人物的奋斗无不激荡人心,他们的成败命运令人牵肠挂肚;即便是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也还有三起三落的命运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些人物的奋斗纵然失败,但我们确乎感觉到了一种作为“人”的主体奋斗的昂扬精神,获得了某种“向上”的“悲剧感”,正如有论者所言,“高加林失去了一切,孤独地回来了,扑倒在家乡的黄土地上。然而,我们总是感觉他的身上有一股‘气’。这股气相当混杂,既有草莽气也有英雄气,既有小农气息也有当代青年的勃勃生机。因此,路遥在讲述高加林这个人物时,他怀着抑制不住的欣赏和激情。高加林给人的感觉是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①。然而,方方与东西的人物却如被命运之手牵扯着的提线木偶,被一种近乎先在的失败主义气息所笼罩——他们的失败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因而从头至尾都透着一股宿命的无奈与悲凉。

小说的内在结构也加深了这种宿命感。如电影中一对前后呼应的“长镜头”,涂自强一无所有(但满怀希望)地从远方“走进来”,最终又一无所有(穷尽了希望)地“走出去”,走出所有人的视野,仿佛不曾在这个世间存在过似的。这种命运的循环,暗示了这个人物奋斗“自强”的徒劳与生命本身的无价值。而从汪槐、汪长尺到汪大志,祖孙三代人皆无力靠自身来改变命运——汪槐年轻时参加水泥厂招工,分数上线却没被录取,后来才知道自己被副乡长的侄子顶替;汪槐不想汪长尺重复自己的命运,在汪槐高考超过录取线却落榜之后到教育局门口抗议,却因抗议而不幸摔断了腰杆,而汪槐经过一年复读仍然考不上大学;汪长尺不想重复他的父亲汪槐,就连讨薪的方式也不想重复父亲,结果他不仅方法重复了父亲,命运也重复了(他所不知道的真相是,当年他被同班同学冒名顶替上了大学,假“汪长尺”官至某单位副局长)。汪长尺在对命运盲目的反抗失败之后顿悟到这一点,毅然做出了将儿子大志送给有钱人家庭抚养的决定,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篡改”大志的“命”。成年后的大志偶然得知自己被“篡改”过的“命”,在一番考量抉择之后,最终按下了“保存”确认键。

被赋予形而上色彩的“命”——一种荒诞的、似乎不由人掌控的“命”,在此却在指向“人为”。与其说,汪槐和汪长尺最终输给了“命”,莫若说他们输给了“人”,输给了自身所处的弱势阶层。小说通过一家三代人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而只能通过偷偷“篡改”家族命运的结局,揭示出社会结构的固化。如果说,19世纪欧洲文学和8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个人奋斗者应和了彼时的时代精神,在失败中依然昭示了希望,昭示了新的历史与阶层的诞生,其达致的美学效果是历史的应然要求与这种应然要求暂时不能实现之间的矛盾所产生的悲剧感,那么,当前小说中的个人奋斗的失败者,或许同样也反映出此时的时代精神状态——历史停滞,希望阙如。

二元结构中的城乡与阶层

从文化身份来看,汪槐和汪长尺均属于意识传统守旧的中国农民,他们最大的信念与人生理想就是成为“城里人”——企图通过背叛自己的阶层身份来获取人生价值的现实,成为他们生存的动机。当自我的人生愿望无法实现时,他们便将愿望“遗传”给下一代,他们存在的唯一目标与价值也变成了为了帮助下一代人成为“城里人”与“人上人”。

纵然摔断了腰杆,汪槐仍然逼迫汪长尺去复读考大学,那理由是他对于儿子未来的寄托,“我不想让你重复我的生活”,“从你落地那天起,我就指望你来改变”。在汪长尺遵从父亲去复读之后,小说刻画了这样的细节:“汪槐每天都要在香火前供三炷香。供香时,他不求自己的腰杆好使,只求汪长尺能考上大学,将来做个大官。有时他也会在梦中笑醒,笑醒多半是因为他梦见汪长尺做了县长。第二天,谁要是来讨烟抽讨酒喝,他就会把自己的梦讲一遍。于是,男村民奔走相告,轮流来听来抽来喝。这样的时刻,他把腰痛忘了,把自己的倒霉忘了,好像那个梦是真的,即使暂时还不是真的,但他相信迟早会变成事实。”

汪槐最终等来的却是汪长尺的骨灰盒,想哭却没有眼泪。“这个一生都想改变汪家命运的人,身体已被岁月耗干,再也没有多余的液体来表达感情”,他抽出儿子的绝命信,只见上面写道:“汪家的命运已彻底改变,我的人物完成了。我们几代人都做不到的事,大志做到了。”

对于命运如此的捉弄,农民汪槐为儿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儿子做法:

……忽然,他大声问道:“长尺要投胎,往哪里?”跪在桌前的青云和直上大声地回答:“往城里。”

“往哪里?”

“往城里。”

……

“往哪里?”汪槐的嗓音都喊哑了。

“往城里。”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喊声。那是村民们的声音。全村人一起帮着喊“往城里”。……

这样的情节设置无疑显示了作者非凡的想象力,将一种农民成为“城里人”的执念,将一个固执的老农民一生的执念,力透纸背地传递出来。然而,我们恐怕很难感动于这种中国乡土社会的父子亲情与宗族观念,却如此触目惊心于中国乡土社会的文化惰性。当“往城里”成为唯一的存在价值,生命本身的价值反倒被抽空了。我们或许能理解中国农村贫困酷烈的生存环境是这种文化“无意识”滋生并蔓延至今的土壤,然而,当我们读到的仿佛是“阿Q时代”农民的文化意识或无意识时,我们却不免要怀疑历史的车轮究竟有没有前进。汪槐与汪长尺的文化意识固然并不等于作者的文化意识,但是当作者将“城里”与乡下放在如此二元对立的结构中时,我们也不免要怀疑作者是否准确把握了时代的城乡关系。

在小说中,汪长尺进城后的遭遇简单说来便是:打工被欠薪,讨薪无果;代替老板坐牢,出来后继续讨薪,却被捅两刀。后因工伤致残,申诉无门;为了支撑基本生活和未来养育小孩的费用,妻子小文外出当按摩女,并沦为暗娼……如此情节安排,仿佛是我们所耳熟能详的各种社会黑暗新闻元素的叠加,固然写出了底层生活的悲惨无望,但未免是对于城市现实的一种简化。城市为作为乡村的对立面,它既寄托着小说人物的向往,却又被赋予了负面的道德含义。同样的悖论也出现了小说对于阶层对立的设置上。小说人物想成为“城里人”的更深层愿望是改变自己的阶层属性,这才是彻底地改变穷人的命运。然而,在小说中,作为上层人代表的林家柏却正是一次次陷汪长尺于悲惨境地的幕后黑手——为其打工,代其入狱,代其蒙冤,作为男人的尊严被其碾压得粉碎……这个多行不义的老板,却是汪长尺最终选择将亲生儿子寄送的家庭男主人,也是自己死后都要选择“投胎”的人家。这究竟是最终的“顺命”投降,还是终极的“逆命”复仇?

“这是一个乡村向城市投降,好人向坏人投降的过程。”一位编辑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篡改的命》②。当小说将矛盾的对立面设置为“乡村”与“城市”,“好人”与“坏人”之间,甚或“善”与“恶”,“底层”与“上层”之间,这样的“乡村”“底层”/“好人”“善”与“城市”“上层”/“坏人”“恶”之间便形成了两组同构关系,而两组同构的关系相互之间又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这样的简化显然不足以呈现今日中国城乡间、阶层间的复杂性(在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乔叶的非虚构小说《盖楼记》《拆楼记》中,我们都能够感知到这种复杂性,尤其是叙事人“我”的出场,使城乡之间的价值往来更显复杂)。我们此时或许应想起杰姆逊的那句提醒:“哪里有二元对立,哪里就有意识形态。”

“虚伪”的作品

在多年前的《虚伪的作品》一文中,余华反对以要求新闻记者眼中的真实来要求作家眼中的真实。因为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获取表面的真实,而窒息了作者应有的才华。余华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我开始意识到生活是不真实的,生活事实上是真假杂乱和鱼目混珠。这样的认识是基于生活对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客观。生活只有脱离我们的意志独立存在时,它的真实性才切实可信……因此,对于个体来说,真实存在的只是他的精神。”③作为先锋文学的重要文献之一,余华的文章试图在表面真实/精神真实之间画出界限,推动了中国文学“真实观”的变革,也为先锋文学的荒诞性争得了合法性。在这样的认识框架中,荒诞成为作家们向“不真实”的生活索取“真实”的重要的甚至是必要的手段。而更为重要的是,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本土实验,荒诞也是先锋文学所要致力揭露的世界的“本来面目”,是其所要表达的哲学观和世界观。

这样的一种荒诞手法也常常被东西使用到小说创作中。当小文决心放弃腹中的胎儿,去医院做人流的这天早上,汪长尺“一进工地心就发慌,总觉得好像要出事,看哪哪都不对劲,就连空气里都飘荡着馊味”。作者使用了“蒙太奇”组接:当小文在住处拿钱时,汪长尺在工地感到胸口刺痛;小文提着包走出住处时,汪长尺唇干舌燥,口渴难耐;小文到达医院时,汪长尺忽然感到头晕,眼前一黑,从脚手架栽了下去,一堆砖头倒下来砸在他身上。最终,被砸伤的汪长尺被送到医院,被等待堕胎的小文遇见,得以保住腹中的胎儿。这种心灵感应似的荒诞性,呈现的是汪长尺对于血缘相续的期待和内心的不安全感,并且成为小说故事的转逆,故而能认为是“真实的”。

另一处荒诞的描写也极为精彩。陆警察和韦警察赶到村子准备将汪长尺带走,村民们联手将俩警察赶走后,全村却由此陷入了一种害怕警察再回来报复的恐慌之中,“村子里已经没有了鼾声,就像恐龙说没就没了”。直到从城里洗刷了罪名的汪长尺再度回到村里,并且发出了一串串安稳的鼾声,村民们才算放下心来,久违的鼾声也终于又回到了村里。这样的情节描写将村民们的仗义又懦弱自私的集体性格,对权力的恐惧心理等形象地刻画出来,活灵活现。

对这些荒诞与真实的细部的辩证处理,小说显得游刃有余。但如前所论,当作者赋予小说一种整体性的荒诞结构(汪长尺帮助儿子篡改了“命”,而他并不知道他的“命”早已被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同班同学“篡改”过了。在汪长尺死后,父亲汪槐通过做法,将汪长尺的魂魄驱往城里,投胎到有钱人家,将其“篡改”了的命再度“篡改”回来)时,我们并未被引向一种关于人类生存荒诞性的思考,却不断地被拉回到中国的现实。譬如,汪长尺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的情节,便使我们联想起几年前的一则新闻报道,更不要说作为农民工命运“标配”的欠薪讨薪、工伤索赔等情节安排,仿佛是社会新闻大集合。余华的《第七天》出版后,一种尖锐的批评意见认为,“《第七天》里对近两三年内社会新闻的大面积移用,已几乎等同于微博大V顺手为之的转播和改编”④。在我看来,《第七天》里,余华借用了大量“新闻记者眼中的真实”来作为“作家眼中的真实”,尽管这些社会新闻听起来足够荒诞,但它们叠加出来的并非是一个荒诞化的世界,而仅仅是一个奇观化的中国——而这或许恰恰因为余华并没有越过“表面的真实”和“不真实的生活”,而抵达一种精神的真实。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东西的《篡改的命》。尽管东西在用比余华多得多的耐心书写人物的命运,但其笔下仍然被大量“表面的真实”和“不真实的生活”所覆盖,从而也限制了小说所能抵达的精神深度。

饶 翔 光明日报

注释:

①孟繁华:《从高加林到涂自强——新时期文学“青春”形象的变迁》,《光明日报》2013年9月3日。

②见《作家》2015年第4期走走对《篡改的命》的评论。

③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④张定浩:《余华第七天:匆匆忙忙地代表着中国》,《新京报》2013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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